重读家乡

2019-10-10 07:42张广民
北方文学 2019年19期
关键词:嫩江农场家乡

张广民

故乡就像一坛陈年老酒,时间越久越绵长。弹指一挥间,几十年过去了,太多的人生记忆在脑海中汹涌而来悄然而去,但浓浓的乡愁、淡淡的幽思、深深的渴望时时闯入梦境,在带来无限思恋的同时,也带给我无穷的凝思与遐想。何时再能回故乡,始终成为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的梦想。在2018年国庆之际,我终于有机会再回家乡。

家乡地处嫩江上游、小兴安岭南麓的建边农场,始建于一九六九年,取义建设边疆。回乡的车一路北行,穿齐齐哈尔,越讷河,过嫩江,一路向北。秋云在高阔的蓝天中尽情舒展,自在变幻。秋阳目光眷恋,俯视色彩斑斓的大地,那收获后的麦地,已经翻整过,袒露出北大荒泥土特有的纯美黝黑;快要成熟的大豆已经串叶儿了,苍绿中点缀着金黄;路边的丁香树梢头新发不久的嫩叶儿,在秋风中急得小脸彤红;山上的老柞树,有一两株早早红了满身树叶,那红珊瑚一样艳丽明净的色彩,在绿的松、黄的桦之间,像招展的旗帜,尽显着秋的绚丽。

牛群在午后的太阳下静如水粉画一般,牛儿多数卧着,嗅着秋草浓郁的芳香,回味刚刚咀嚼下的草汁的甘甜。羊儿像牧羊人一样慵懒,入定一般,在草的深处陷入沉思。紫燕尚未南归,那早行的大雁,在天空中自由地排练阵法……多么静美的秋!

这条通往山中近二百里的山路,我曾经爱过它也恨过它。多年前,沿着它我来到外面的世界,寄宿在姑母家中求学。每到假日,附近的同学们纷纷离校回家,而我在帮姑母做完家务后,常常回到校园里,或到教室里看书,或在空旷的操场上徘徊。有同学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报以苦笑,追问得急了,就告诉他们家实在太远。如果要回家,先得坐公共汽车去二十里外的双山火车站,然后等火车,再坐一个小时的火车到嫩江县城,然后急匆匆赶到长途汽车站,坐敞篷的解放牌汽车,颠簸七八个小时到农场场部,后再步行二十六里回建边农场二连我的家。

顺利的话,早晨从姑母家出发,晚上九点多可以到家。不顺利,要延迟到第二天中午,甚至更晚。回来差不多也是一样的。因为嫩江通往黑宝山煤矿的公路横穿二连而过,所以有时候我们站路口拦搭拉煤车。我至今不能忘记,父母陪我站在沉重轰鸣而过的拉煤车扬起的灰尘里,一次次充满希望地向疾驰而来的拉煤车扬起手臂,又一次次无奈地目送它们远去……路况不好,又是长途,行善往往带来大麻烦,所以司机多数不愿意捎脚。

现在,以我知天命之年的目光审视,那里山之清水之秀,方圆几百里,少有地方能及。而那时,我却憎恨着它的贫穷,连同通往它的那条漫长而崎岖的山路,一起怨着恨着。

离乡的第一个秋天是那么难捱,秋风起,黄叶飞,暮霭中,我总是好似听见来自北方大山深处的呼唤,是父母的召唤,还是年少的弟妹们在呼喊?极目眺望,只能看见远山淡蓝中的一抹剪影,我知道那山离我家乡的大山还很远很远,泪眼中,我那浓浓的无处排遣的乡愁,如同起伏的山形在我心中跌宕。

后来我考上大学,再踏上离乡回乡的路时,心情不再那么惆怅,我尚年轻的心感到重累即将挥之而去的快意,仿佛一条阳光大道铺在我的眼前。我一踏上去,就能融化到阳光里,我身后家乡的阴影,会被阳光穿透。

不要嘲笑我那时的肤浅和无情,谁愿意有一个贫困的家乡?山里苦寒,无霜期短,加上临近嫩江,雹灾严重,人们种植的粮食常常遭灾,减产甚至绝产,一年到头收入甚微。大山里虽然水草丰富,资源富集,可由于闭塞,很少人去养牛养羊,购进卖出路费昂贵;大山里虽然物产丰富,有上好的猴头、木耳、蘑菇,有几百种中药材,但是也因为一个远,没有给乡亲们带来财富。贫穷的后果是百姓生活困苦,大多数孩子辍学,他们是最想离开大山的,但无情的命运却把他们的梦想阻断,无奈地留在了那里。

也许就是因此,毕业后我拒绝回乡,留在山外的九三,安家落户,娶妻生女。然而,一个人与家乡的情感怎能轻易就截断呢?通往家乡的路仿佛无形的脐带,一次次扯我背转身去。回到山里,看望我日渐年迈的父母,看望长大成人的弟弟妹妹,亲情在家乡那苍茫的大山之中,围成一炉红火,等待我的归去,为它添一捧耐烧的干柴。然而,就是在这一次次归乡之中,我开始重新审视我的家乡,我渐渐爱上了我的家乡。这份爱,不同于童年时对它丰富的乡野生活的爱,这爱是逐渐清明的爱,云开雾散般的,使我内心洋溢喜悦之情的爱。

记得六年前八月末一次回乡,早饭后,我和妹妹带着外甥女去小时候常爬的东山,站在高高的山顶,俯视田野,我看见日光下的小麦田,闪着金箔一样的光芒,煞是好看。妹妹告诉我,她和二哥种植的几垧地都在那块麦地里,“现在好了,麦子品种好,全部订单种植,队里还有防雹炮,到收麦子的时候,新买的收获车也赶劲儿,眨眼麦子就收回家了!一垧麦子能打百八十袋,能挣两千多,二哥今年能从地里拿回三万块!”

令人骄傲的二弟早成了种地能手,小麦、大豆年年丰收,农闲时,他还和弟媳妇去打零工,或者采山,一年收入不比我和当老师的妻子少多少。看着他被风吹黑的皮肤,望着他眼中坚定的神情,看着他香甜地吃着自己一滴汗一滴汗换来的粮食,我的心里,还真羡慕他这种除了老天不作美和虫害烦恼外,再无其他烦忧的快乐生活。

妹妹和外甥女在田野上,采摘还未凋零的鸢尾花,杂以早开的黄色的草菊和紫色的黄芩花藤,举着奔跑追逐,快乐地嬉戏。小时候,我们把鸢尾花叫做钢笔水花、鸽子花,家乡这座山下草原上的鸢尾与其他地方的很不相同,鸢尾花的颜色偏于粉红,花朵更大,因为年深日久,一丛花母子上,往往蹿出十几乃至二十几朵花茎,有的更多,一株株鸢尾花在草原上错落生长,连绵到视线看不见的地方,少说有几平方公里,风吹来,每朵花都像展翅欲飞的鸽子。

看着妹妹领着女儿在草原上奔跑,就仿佛是两只美丽的鸽子,我忍不住呼喊助兴。她们跑远了,我坐下,继续向远方眺望,秋日照耀下,地气蒙蒙,将那还在孕育美梦的大豆田、秀美的白桦林、山沟里的野草野花,都蒙上迷离的色彩,仿佛写实派画家的一卷斑斓的油画。

晚饭后,漫步在家鄉街路上,我感慨它的变化,路宽了,并且平坦干净;树多了,并且长高了,给人年深日久的安稳感。公路上游鱼般穿梭着出租车,人们来来去去,神色不再焦虑和凄惶。我的心突然感到豁朗,为着家人的衣食无忧,为着乡亲日子富足,为着曾经广种薄收,而今奉献累累硕果的大地,我似乎听见了从大地胸膛深处发出的舒畅呼吸和朗朗笑声。

在那以后,我忽然变得喜欢回家乡了,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回家乡去。这次,我带着欣悦的心情,在老同学们的陪同下,尽可能多地在建边大地上游走,我要以一颗喜悦之心,饱览家乡的山水,重读可爱的家乡。

这次回乡恰逢一个晴朗的秋天,约几位好友去嫩江边游玩。嫩江,这条绿色的江,曾经盛产三花五罗,连同蜿蜒的涸涸河,盛产著名的红娘子鱼。蓝天白云下,幽静的江水一边为两岸色彩斑驳的五花山画像,一边向南静静流淌着。那山水云朵的倒影,加上琉璃一样的流水,美不可言。江柳浓茂,一蓬蓬金黄着,岸上次第生长的白桦、金黄的树叶衬得蓝天晃眼地蓝,白桦树身洁白,让人看了有吟诗的冲动。岸边的芦苇轻盈地摇曳,一群白色的江鸟从苇荡里扑啦啦飞出来,在江面上飞旋,而后悄无声息地降落在苇荡里。

那一天我们看见几只灰鹤,两大群野鸭,几对鸳鸯,还有数不清的栖居在江边的鸟儿。我们用清澈的江水炖了一锅刚刚从江里打捞上来的江鱼,同学告诉我,因为嫩江流域沙金含量高,在全国排在前列,十年前,这片江域一里一艘,布满非法采金船,江水被搅得浑黄,泥沙翻滚,江鱼越来越少。后来经过治理,采金船都被清走了,三年多,嫩江才恢复到现在的清澈,但是鱼儿比十几年前还是少多了……

傍晚,在江边看完辉煌的日落,壮美绚烂的晚霞,我和同学一起回到农场场部——他的家。车到场部,已是入夜,水泥马路两边的路灯已经大放华彩,林立的楼群上装饰的彩灯也五彩纷呈,流霞泄瀑般,沿街的店铺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街路两边的花卉,花色尚可辨认,花香也依稀钻进鼻孔。路上的行人步履缓慢,细看去,有精神矍铄的老者,有衣着时鲜的妇女,有嬉戏逐玩的孩童,还有很多人牵着漂亮的宠物犬在遛弯闲逛……

这哪是昔日我那山里贫困小农场的夜?这就是城市里一条热闹的街啊!在同学家舒适的楼房里,一边聊着家乡变化,一边在液晶电视里看北大荒新闻,品着省城运来的新鲜啤酒,享用着农家小园里滋味纯正的菜蔬,我深深地醉了。据同学介绍,现在农场正在发挥资源优势和比较优势,依托互联网发展“幸福麦田”私人订制,一亩麦田只需800元,有机种植的纯正面粉200斤就会送到家门口,还有具有保健功能的老山芹、蒲公英挂面;招商引资种植的矮高粱,酿出了可与“五粮液”媲美的“边疆高粱”美酒;肉牛、山野菜加工、乡村旅游产业蓬勃兴起,兴场富民已成为农场代名词……

我和家乡的距离近了,不单单是空间的距离,还有心灵的距离。是的,现在沿着宽阔平坦的省级硬化路面一路向北飞驰,再回乡过嫩江县仅需两小时车程;更重要的是在我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感受故乡跳动的音符,写在家乡人脸上的富足、舒心,更使我欢悦。

这欢悦鼓舞著我,使我看每天的朝阳都感到无比灿烂。家乡,虽然我远离着你,可我知道我的每一点付出,也都是给你的贡献。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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