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策展的叙事策略与情境体验

2019-10-17 08:17
艺术设计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迪奥策展时装

芦 影

追溯起来,大型博物馆的时尚策展始于20世纪70年代。1971年10月,英国伦敦的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简称V & A)举办了“时尚:塞西尔·比顿作品展”(Fashion:An Anthology of Cecil Beaton)①,将服饰以戏剧化的方式和空间设计理念相结合,开创了博物馆举办时尚展览的先河。同一时期,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简称The Met)在其时装研究部主任黛安娜·弗里兰(Diana Vreeland)的策划下,于1972~1984年间以一年一场的速度连续推出了12场无以伦比的时装展,包括为Balenciaga和Yves Saint Laurent举办的作品回顾展。弗里兰原是VOGUE杂志美国版主编,被视为是20世纪最伟大的时尚权威,据时任大都会博物馆馆长托马斯·霍文(Thomas Hoving)的评价:“70年代,如果说大都会博物馆发生过变革,那极有可能是黛安娜·弗里兰所为。她策划筹办的展览抓住了年轻观众的想象力。参观她展览的人数超过了其他所有展览,媒体对她也尽是赞誉之词。”②大都会与时尚的特殊渊源也成就了一系列深具影响力的时尚活动,如1971年开始的每年一度的Met Gala③,更是奇观迭出,制造了持续不断的时尚热点和话题效应。

就实际的操作而言,时尚策展与其他类型的策展并无二致,只是展品一般以时装及设计为主体,具有特殊的时尚性。广义的“时尚”比时装、服饰的外延要宽泛,是指被某一特定的群体在某一特定的时期内所推崇的思想观念、行为方式或文化产品。而狭义的时尚,有时仅仅指涉服饰。因此,时尚策展(Fashion Curating)是以展陈和传播时尚为核心,通过展示时尚品牌的历史、美学和文化,以时尚人物的故事和创造为线索,解读时尚的内涵与变迁所受的社会历史因素的影响,传播以时装为代表的风格美学和潮流文化。时尚展览(Fashion Exhibition)因此也不同于按季节发布、带有流行趋势预告意味的时装秀(Fashion Show)。

但就时尚策展的美学目标而言,它不仅仅是完成选件、布局和展示这些常规的工作流程,本质上它是运用时尚“语汇”和形象“修辞”来建构一套在展览主题的统摄下充分诠释和展现时尚的美学知识体系。如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rs)所述:服装是时尚的物质基础,然而时尚本身却是一个文化性质上的意义体系。

图1:DIOR展入口的投影艺术和灯光勾勒的轮廓

图2:NEW LOOK经典设计

图3:COLORAMA主题展厅的“迪奥红”服饰

一、时尚大展的景观解析与展陈脉络—以DIOR展为例

2019年9月将在伦敦V & A博物馆落下帷幕的DIOR大展“Designer of Dreams”(造梦设计师),实际上是2017年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为纪念迪奥时装屋(the House of Dior)创立70年策划的大型回顾展的移师伦敦之作。作为巴黎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时尚展,也是集时尚展览之大成的精华之作,DIOR展的内容策划、整体构架、色彩计划与空间布局,以及展示技术手段的运用(图1),都全面展现了时尚策展的“知识脉络”“审美体系”“叙事策略”和“技术体验”。

以巴黎为代表的“西方高级时装系统”常被认为由下列因素构成:一群时装领袖;一大批被动的模仿者和消费者;规则性很强的行为;将时装等同于“成功、重要性、吸引力和理想性质”的观点;肆意造成的与大众之间的区别;以及权力和地位的可见表现方式。④DIOR展可视为是以上表述的另一番生动诠释,围绕“Dream”和“Designer”这两个关键词,展览呈现了作为时装领袖的杰出代表—克里斯蒂安·迪奥(Christian Dior)的生平以及他和追随者们所设计创造的梦想景观。迪奥设计被誉为“最早展示现代性的时装”,在70年的发展历程中,“DIOR”意味着时尚缔造者们心目中的领袖和时尚消费者们追逐的偶像;意味着二战后DIOR所确立的“NEW LOOK”既是赋予女性的“新风尚”,又是后续设计师秉承和遵循的美学标准和精神指引;同时,“DIOR”还意味着因为品牌的成功和影响力使其获得的时尚地位和权力,这自然成为被大众所推崇和仰视的对象,成为可以通过消费来实现的自我满足和价值认同的目标,这是理想的意味,也是梦想的价值。“所有时装系统都表现了其环境中的文化政治”,DIOR展正是要全面展现和证明将时装等同于“成功、重要性、吸引力和理想性质”的观点,并使之成为时尚者朝圣的殿堂。

DIOR的成功并非一个人的杰作,它是一个品牌诸多产品线、几代设计师和无数工艺师的非凡贡献所造就的一个符号化的经典集合体。所以,它的展览必须呈现一种全景(Panorama)视野,展览的叙事要使观众感受到有如DIOR秀场上花枝繁茂的盛景,又不能因为分支的干扰而迷失其中,令故事信息繁芜、展览轮廓不清。因此,策展先要考虑的是:讲什么故事?怎么讲故事?DIOR展以品牌创建和发展的设计历史为主线,内容脉络分为十大板块,按展览策划的英文主题划分如下:

1、CHRISTIAN DIOR(1905~1957):展览叙事从迪奥的生平开始,讲述他的童年、成长、家庭、兴趣、创业、成就,无不在时代背景的影响之下,勾连出时装业、设计师个体与社会的关联。通过时间年表和碎片式史料,呈现设计师“档案”全貌⑤。

2、ARTISTIC AFFINITIES:与艺术结缘,是展览叙述的一种伏笔,从迪奥初办画廊显露出艺术鉴赏的眼光到结交艺术界的友人,思想的碰撞创作出艺术新品,到DIOR品牌诚邀新生代设计师加盟,不断开拓和赋予DIOR设计以新思维和新内涵。

3、THE NEW LOOK:“新面貌”有两层含义,一是DIOR在品牌创始之初强调的女性“新”形象⑥(图2),二是在后续历任设计师的艺术实践中不忘初心而不断创造的一种“新”。历任之“新”通过三种形式来讲述:一是展现历任所设计的时装本身;二是视频呈现的设计师的工作风貌;三是被摄影作品再塑造的时装之美。这三重并置是对照又是互文,是传承,又是历久弥新。

图4:TRIANON展厅以18世纪新古典装饰为依据

图5:DIOR的花园情结

图6:DIOR ALLURE 经典魅惑

4、DIOR AND PHOTOGRAPHY:摄影,凸显了时装与人的关系以及在环境的微妙作用下散发的美感,摄影师对时尚独特的理解和感受力赋予了时装以视觉张力,时尚摄影因此制造了幻想,代表了“欲望本身”。Richard Avedon、Irving Penn、Peter Philips、Tyen……正是他们镜头下的“决定性瞬间”定格出DIOR经典,成为时尚媒体充满诱惑的封面大片,也成为罗兰·巴特所说的“意象的时装”和“书写的时装”。

5、COLORAMA:色彩世界,采用彩虹系列的整体规划来诠释迪奥的色彩观,他认为女性的优雅不仅是服装鞋帽配饰妆容的体现,色彩能让形象改观且动人心弦,迪奥喜爱为色彩命名,展览策划以不同色系来展现服装款型与鞋履饰品配搭的格调和意涵,如“Dior Red,象征英伦风,装点了女性的笑容”,使色彩成为描绘时尚景观的叙事素材(图3)。

6、TRIANON:“特里亚侬”是凡尔赛的一处宫殿,迪奥用它作为“典雅”的代称,令迪奥着迷的18世纪法兰西的新古典装饰风被“移入”展厅,典雅的女装被放置于古典座椅、细木家具和肖像画所构成的场景中,“道具”成为呼应和衬托服装的装饰和修辞(图4)。

7、THE DIOR GARDEN:花 园⑦,总是DIOR秀场的一种符号化的美学景观,由纸艺雕刻而成的花园展厅如仙境森林,凸显女性的曼妙身姿和衣裙的美轮美奂(图5)。

8、COUTURIER AND PERFUMER:香水是一种拟人的修辞,它暗示着一种鲜明的个性。迪奥懂得闻香识人的通感之妙,他设计的瓶身曲线映衬着色泽,明星名媛照片中的丽影与其所钟爱的香氛都成为大众遐想的设计“注解”。

9、THE DIOR ALLURE:魅惑,模拟了时装橱窗的极简风格,黑暗中的灯管光束如镜框一般,把DIOR经典的神秘感间隔其间(图6)。光束渐明渐暗,明亮时每款服装刹那生辉,暗淡时又隐其锋芒静谧如谜。

10、THE DIOR BALL:迪奥舞会,展厅犹如宫殿,穹顶和古典的墙面被精妙地投影之景所覆盖,所谓精妙是因为通过精确计算和对位才能使影像完美地贴合立面墙饰,一道光如一支笔勾勒出窗棂和建筑的轮廓,日月星辰四季流转,光芒璀璨,令人仰望,凝视,惊叹(图7)。一款款美装华服被呈献于殿堂的层级展台之上,穿插播映着万众瞩目的明星曾经身着DIOR的场景,但在这里,华服是主角,四季围绕它们变幻,人的神话由服装造就和讲述。

英国服饰研究学者乔安妮·恩特维斯特尔(Joanne Entwistle)认为“服装需要被理解为一种情境中的实践”,时尚策展即是创造“可被理解的情境”的实践。DIOR作为历史悠久的时尚品牌,它是“一种名称、术语、标记、符号或设计,以及它们的组合运用”打造成的典范。展览的情境化叙事不仅包含了丰富动人的视觉语汇,也包含了新颖交互的技术语汇,互动技术吸引了观众的参与,它模拟了日记、书籍、画册的翻阅和读取,模拟了迪奥时装屋的轮廓线,呈现一种建构它的过程;投影技术与艺术的结合,营造了视觉幻境,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情境美感;布光技术,不是烘托展陈效果,而是一种主动的表达,成为一种光的抒写。

图7:The Dior Ball 繁星盛景

图8:Martin Margiela设计语汇“胶带”

图9:Hermès丝巾图案的情节延展“刷墙”

图10:John Galliano为DIOR设计的异域风情

二、时尚策展的主旨定位与叙事策略

策展首先要明确展览的主旨,借用营销学“定位”理论所强调的简明目标—在消费者心智中占据一个地位,展览的定位即为:想给观众一个什么样的印象?想输出一种怎样的知识产品?想让展览在观众心里获得怎样的价值认知?主旨明确,才有展览叙事的策略考量,叙事则依靠语汇和修辞,“衣服需要借助一种阅读意识、一种身体策略、一种情境模式、一种上下文脉络,才能使它拥有将主体实现出来的存在效果。”⑧

笔者根据展示内容和叙事形式将时尚展览分为四类:一是展示时尚品牌的全景全貌,如DIOR展相对完整地呈现了品牌形象价值体系及时尚文化;二是以品牌有代表性的特色作为一个展示截面,加以放大呈现,如爱马仕 (Hermès)的丝巾展“锦绣梦想”,以丝巾图案作为基础,延展图案的形式意涵,彰显丝巾作为其特色产品所具有的艺术魅力;三是解析时尚设计的构成元素和形式特征,以设计师品牌为展示对象,对其设计风格和美学特征进行DNA式展陈,如马丁·马吉拉(Martin Margiela)的设计展;四是以突显展览体验为首要目标,顺应观众能与展览互动的需求,满足观众成为时尚展览“一份子”的愿望,如2018年北京今日美术馆的保罗·史密斯(Paul Smith)的“Hello,I’m Paul Smith!”设计体验展。

正是由于展览定位不同,展览的策划与呈现以及所采用的叙事策略才各有侧重。定位决定了展览主题的设置和意旨,“好的主题构想和恰当的艺术选件是策展的基本要务”,如去年V & A博物馆的年度大展“Making Her Self up”(让她自己振作),主题一语双关,既是以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卡洛(Frida Kahlo)的作品来诠释她的艺术生涯在遭遇车祸重创后如何“自我振作”,又展现了一名女性艺术家对墨西哥传统服装饰物的热爱,展示她对时尚品牌的喜好,以及为遮蔽自己残障的身体所采取的着装和修饰方式,即如何“装扮自我”。

选件是为展览挑选作品,作品是叙事的载体,也是叙事的语汇。展览叙事以展品为基础,通过展陈布局将展品置于故事线中,使观众沿动线参观并获知展览的脉络,对展品如何诠释主题形成认知。好的作品且在展览语境中的位置得当,会令其成为展览叙事的亮点,此时作品不仅凸显了自身的展示意义,也成为展览意义传播的价值体现。

从伦敦设计博物馆引进的时尚展览“Hello,I’m Paul Smith!”,主题以第一人称做设计师的自我介绍,无形中拉近了体验型时尚展与观众的距离。展览挑选的一类作品是来自粉丝们寄给他的礼物,它们无奇不有,玩具、船模、海绵刷、昆虫模型、儿童脚踏车、鱼捞、小椅子、呼啦圈等,甚至有一段缠绕在一起的枯树藤,这些礼物没有包裹,袒露着自身,上边写着Paul Smith在伦敦的地址,贴满各式各样的邮票。礼物系列的展品之所以动人,是因它们像一种直白坦诚的情感流露,喜爱设计师并渴望与之亲切互动,让观者忍俊不禁。这其实也是一种展览的叙事策略,即:用什么样的展品为故事的修辞去打动观众?

又如设计师马丁·马吉拉的展览,其中一个空间展示他特有的服装“语汇”和设计方法,他用盘子碎片、绝缘胶带、扑克牌等现成品做服装材料,将它们重组成服装“生命体”,具备质感、结构和身形、气质,设计师赋予服装材料以新的思考和定义,碎片、胶带和扑克等有了一种可能言说的情节(图8),叙事由此产生,选件成为展览叙事的独特修辞。

所以,叙事策略(Narrative Strategy)是基于展览的定位和主题,对展示内容及其布局时所做的规划性考量,是形成“展览构架”(包含叙事线索和故事大纲)的依据。“构架”之于展览策划的重要性在于它决定了整个展览的基本形态和实施方案。“构架”作为动词,是指对展览规模、展示方式和效果、执行程序的整体构思;“构架”作为名词,是指展览的组件、形态、格局,以及局部和整体的构成关系。展览构架的呈现以“逻辑”“结构”为核心,运用展陈设计,实现展览“叙事”的表现形式和相应的观念诠释、逻辑演绎、时空想象等目的,通过内容布局和展示方式,加深观众对展览主题的理解,通过展览的叙事设计,引导观众介入主题性思考和情境联想,从多个角度和层面去解读和感悟展览的意义。

时尚展览如何阐释时尚自身?如何叙述服饰与人的“故事”?所谓“流行体系”如何构建时装和身体的关系?这一关系又如何折射出社会情境对人的时尚观的影响?时尚展览如何通过形象修辞来体现被时装所定义的身体和被赋予了身份象征的自我?这些问题的思考都可能决定展览的叙事策略。从传播角度看,展览是与某一主题相关的各类信息在特定的空间内被有机地组合成一个系统的信息群,“展示设计作为一种叙事性的物质载体,想要清晰明了的将所有展品串联在一起,需要以情节为线索。”⑨好的展览更像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图11:Raf Simons回归DIOR的典雅风

图12:DIOR的样衣殿堂

图13:DIOR展的“星月流转”厅

图14:Paul Smith的工作间

三、时尚展览的叙事类型与形象修辞

策展包含主题提炼、展品组合、展示效果及传播媒介的选择。叙事的本质是信息交流,以展览的主旨传播为导向,能有效呈现和传递特定含义的展陈组合方式,即视觉修辞方法。任何传播载体都包含两大属性:语义属性(Semantic Properties)和句法属性(Syntactic Properties),前者关注特定的传播载体(图像、文字、声音等)与其传达的含义之间的关系,后者关注的是当这些载体组合起来形成更大规模的“含义表述体系”(Meaningful Unit)时彼此之间的相互关系(Interrelationship)。每一种具体的传播载体都拥有自己独特的语义特征与句法特征。⑩展览是时尚传播的特殊媒介和载体,展览叙事的句法属性和含义表述体系均由“形象修辞”来体现。

从语言学上说,修辞(Rhetoric)是指依据题旨情境,运用特定的语言表现方式以达到尽可能好的表达效果的一种言语活动。好的修辞运用,包括它的准确性、可理解性和感染力,并且是符合表达目的,适用于对象和场合得体且适度的表达。时尚展览通常以时尚品牌、时尚人物和时尚文化作为主要的展示传播内容,藉由特定含义的展示组合来实现展览主题的情境叙述及时空想象,形象修辞是展示组合的表述关系得以形成并产生意义的一种“设置”。正是由于时尚展览对服装及其设计所做的策略性布局和操控,服装这一“物”才以各种“可能性”存在,诱惑我们脱离现实的局限去欣赏被神话的时尚系统里的服装修辞美学,并且对隐身于展览形式中的各色修辞的指涉产生好奇与迷恋。笔者把时尚展览的叙事类型大略分为三种类型:完整故事型、散点铺陈型和言简意赅型。

图15:Paul Smith的照片墙

1、完整故事型

完整故事型的策展如编剧,把整个展览的内容编排成有情节发展脉络的故事大纲,展品被衔接在故事的叙述之中。2008年爱马仕在北京今日美术馆举办“锦绣梦想”丝巾展,它是严格意义上的“完整故事型”的展览案例,策展人是装置艺术家希尔顿·麦克尼科(Hilton Mc Connico),展览围绕精选的46幅丝巾图案编织了一个“如丝梦幻”的完整故事,讲述一只神鸟的诞生,它不停地飞翔,引领观众穿越世界的两端,历经波折最终完成使命,它羽毛飘落的轨迹就连接成东西方的丝绸之路。展览空间将被分隔成21个主题展厅,“那一次”“骑士圆舞曲”“丝绸等式”……围绕每一个主题做展陈叙事设计,每一款丝巾图案都延展出可以串成故事的“情节”(图9)。策展人巧妙地在丝绸诞生地中国和有70年丝绸印花历史的爱马仕品牌之间建立起种种联系,情节流转,起承转合,借助故事线设计、展场的空间意象和生动的形象修辞手法,实现了展览叙述与观众之间的“对话”。

2、散点铺陈型

散点铺陈型是根据历史发展的时间线和重要人物的关系来设置叙事节点,串联内容板块,形成较为宏观的视野和架构。如迪奥回顾展,它是无可争议的“巨型 展”(Blockbuster)⑪, 300 件高级 定制礼服参展,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首次将时尚展厅与博物馆正厅融为一体,面积达3000平米⑫。策展人弗洛伦斯·穆勒(Florence Müller)和奥利维耶·加贝(Olivier Gabet)按时间顺序和不同主题板块来规划展览叙事,展陈设计师娜塔莉 ·克里尼耶(Nathalie Crinière)通过还原一个画廊、一间工作室、一条街道、一间起居室、一座花园等连续的场景呈现不同主题,“景象的策略价值在于它展示内容的方式能够控制参观者的感官,使他们只能看到它想要展示的内容”⑬,DIOR展就是制造一场令观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全景梦。

为了讲述迪奥的生平和被他重新定义的时尚美学,展览采用了档案卷宗式修辞;为了讲述NEW LOOK,一件件端庄的衣裙化身言说者,以古典芭蕾舞者的姿态,展现柔和的肩线、束紧的腰身、花冠状的裙子和流畅的曲线,怎样使花样女子具体化、风格化;为了讲述设计传承,先后执掌迪奥设计的六位艺术总监(Yves Saint Laurent、Marc Bohan、Gianfranco Ferré、John Galliano、Raf Simons、Maria Grazia Chiuri)如何以其各自的品位和敏锐,创造了和迪奥的理念一脉相承的风格和语汇(图10),使之成为迪奥精神的丰富组成,用了时装系列、工作实录和时装摄影三种形象叠加的修辞(图11);为了讲述手工技艺作为高级时装的“生命线”具有何等价值时,展览设计了挑高的空间放置一件件薄麻坯布缝制成华服前的样衣,它们的惊人阵势只许仰观(图12),而展厅一隅却是工艺师安坐“在场”,观众可以探身亲见并欣赏缝匠的手艺……所有这些形象的修辞,在最后的展厅(The Dior Ball)都被一种沉浸式的影像体验而推至高潮,恰如迪奥献给时尚爱好者的一场熠熠生辉、激荡人心的梦。

3、言简意赅型

言简意赅型是聚焦于特征进行剖析以达到见微知著的效果,或提取时尚品牌、人物或设计的DNA加以概述的展览类型。如马丁·马吉拉的设计展,从未在媒体上露脸也从不曾于时装秀中出现的“隐形人”马吉拉堪称设计师中的异类,虽然他在传统制衣上有无可挑剔的技术,却一向以“解构”再重组的设计方式而闻名,他常用一种戏谑的思路和修辞术去拆解设计的陈规旧习,将服装和时尚带入了更有意思的话语系统中。

2008年,马吉拉在北京798艺术园区一处由旧厂房改造的空间举办小型展览,展场的选择与他的时装常给人一种“旧的”“不完美的完美”的表象相呼应。展览用一种“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的回形路径展开叙述,马吉拉设计的DNA被提取和展示:a、四张工作台还原出工作室场景→b、女装秀场和被遮蔽眼睛的模特试装档案→c、时装秀的实验影像作品→d、特殊合作项目BMW车罩设计+媒体报道信息墙→e、解析特殊设计中的戏谑修辞→f、符号化的风格语汇:隐形鞋、胶带纸装饰等→g、壁纸还原的室内空间设计项目→h、男装秀场和模特等身高置景→i、旅行箱和墙上挂钟所示的时间(出口在这里)→与入口的a区形成回路。马吉拉的设计语汇、思维和风格—即设计的基因链—也经由一系列简练提纯的设计“修辞”而得以展现,虽不面面俱到,却能见微知著。

四、时尚展览的体验性与情境性

曾任汉诺威美术馆馆长的亚历山大·多勒(Alexander Dorner)在其论述“艺术之后”(Going Beyond Art)时提出应转化美术馆的中性空间及18~19世纪以来以年代及画派来分类的展示方式,采用异质空间的“气氛室”(Atmosphere Room)即以不同年代的氛围去营造空间感⑭,观众的参观将沉浸在整体特殊氛围中。如新博物馆理论所指出的“在提供景象的博物馆中,内容以各种形式存在”,新型博物馆须致力于创造“互动的、感官的、思考的、参与性体验空间,使参观者能够完成自我实现。”⑮

体验氛围的营造是时尚展览叙事设计的重要手段,叙事与体验存在一种情境化的关系,它有赖于设计修辞来实现三个层次的体验:物的观看→意的感知→情的升华,如爱马仕丝巾展,既有物的观看体验—由每一条丝巾图案所延展的情节,又有故事体验带来的感情升华。时尚展览首先要展现出时装本身的极致之美,无论单品还是系列设计,从细节的工巧精湛到整体的气韵生动,无不能唤起观众独特的心流(Flow)体验。时尚展览的观看从解读式欣赏到技术媒介的体验有多种形式,如巴黎世家(Balenciaga)展上经典裙款的版型结构用视频进行图解还原,又如马丁·马吉拉展厅的地上放置着几只旅行箱,背景是设在世界各地的工作室,墙面张贴着设计草图,挂钟指示不同城市的时间,这样的布景就是设计的叙事,让观众感受到设计师职业的“流动性”和时尚本身意味着的流变,它制造了可供体验的情境性。当下诸多艺术展览采用新的技术媒介创造沉浸式体验(Immersion)都令观众深受感染和触动,如DIOR展的“星月流转”厅(图13)将现实的展示对象(华美的礼服和名人明星穿着的视频)与虚拟的时空(镜面反射和贴合展厅结构的空间投影叙事)同时显现,虚实相生,目不暇接,情境梦幻。

作为体验型展览的“Hello,I’m Paul Smith!”,首先,展览主题显现了设计师的率直个性,展览开场即让观众体验到展如其人。其次,通过两个层面的形象“修辞术”来制造可被体验的展览情境:一是表现设计师的工作,观众可以看到各地的旗舰店设计、设计师的个人办公室、公司的工作区、样衣间;二是展示设计师的风格特征,观众可以看到照片墙、粉丝的礼物、跨界合作、扣子迷彩墙、色彩项目等。所谓有策略意识的时尚品牌传播是“从组织产品或品牌精神中凝练出一组特殊的符号,赋予其一定的文化价值,并以此为核心来构思、策划、安排传播内容与传播形式”⑯,Paul Smith展览的体验型和情境性也由此产生。

工作层面的体验构成:从Paul Smith创业的第一家店面到如今分布各地的品牌旗舰店,建筑选址、室内设计、装饰风格,以及“局部细节”,都被展示出来;Paul Smith个人的独立工作间被原样布置,这像一块丰饶之地,睹物思人,在看似乱糟糟的趣味之物的堆砌下,设计师诙谐的个性得以显露(图14);伦敦的工作空间悬挂着打版纸样,衣款层叠,色彩斑斓,工作台上的面料小样、文件档案、电脑屏上的提示,都凸显了“进行时态”,浓缩了时装设计行业的状况。

风格特征层面的体验构成:照片墙(图15)布满了瞬间,情绪,友人,关系,游戏……如同开启的岁月;粉丝们不羁的礼物更是邮寄的惊喜;合作品牌从Mini Cooper汽车到莱卡相机,从依云矿泉水瓶到曼联足球俱乐部的比赛服……体现了Paul Smith跨界设计的果敢和才华;秀场视频和色彩项目的异域风情,日常素材和研究洞察,都成为耐人寻味的文化对比。最具“打卡”效应的扣子迷彩墙,它的远近变化给观众直观而强烈的体验;粉色楼道立着比人还高的放大版台灯,墙上贴着Paul Smith字迹的便签条:Every Day is A New Beginning. 更是惹人拍照的景致。这些情境体验,也是叙事设计的结果。

本文所述的时尚展览案例显示出新的策展观念更为注重在展示方式上加入空间体验和叙述氛围,“通过设计者对展示空间与环境的创建,为观众提供体验的机会和条件,使人们在体验过程中主动探索、获取信息,达到一种博物馆、设计者、观众之间理解与合作的展示方式。”体验式设计使观众“感悟展示对象中的寓意,发现蕴藏于展品深层的‘缄默的知识’,从而使整个参观过程称为观众与设计者之间思想的交融,心智的对话以及情感的交流。”⑰

为什么诸多时尚展的主题都与“梦”有关?为什么时尚展的现场总是如梦似幻?这揭示了时尚的神秘特质,如罗兰·巴特指出“服装作为身体的代替物以其自身的力量介入了人们最根本的梦想”,时装设计是一种表现并不断定义独特性的手段,“设计师成功的原因是他们通过服装的线条和剪裁规定了身体习性,也推行了一种极端的时髦生活方式。”⑱从时尚界的“老佛爷”卡尔·拉格斐尔德(Karl Lagerfeld)把香奈儿(CHANEL)品牌秀场打造成超市、咖啡馆、赌场、女权者的游行大道等场景,模糊了巴黎大皇宫的秀场和日常生活的界限,到四月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举办主题“Camp”的Met Gala,时尚明星们逐一登场演绎“坎普”风格⑲的衣饰和妆容而成为一道道奇景,时尚在持续的话题效应中扩张传播了它的影响力。对所有观众而言,时尚体验总是和人物、服装、道具、场景所构筑的情境性不可分离。

这再次表明,时装是身体的一种“修辞”,时装被认为是充满了“观念、欲望和信仰”的美学表达方式,我们可以将它称为是关于自我、关于身体、关于美的“梦幻”,而身体则是“通过其使用和投射方式被积极建构起来的”,我们通过装扮身体将自己呈现给社会环境,一种个人和群体藉此使自己和周围的文化在视觉上合拍,从而获得流行符号的“语义权力”及“文化上的安全感”⑳,也因此,时装有助于“梦幻者”在自我形成和自我表现过程中实现时尚文化的转译和移入。

结语

美国时装史研究者、策展人瓦莱丽·斯蒂尔(Valerie Steele)曾说:博物馆时装展览是对时尚史的学术研究和视觉呈现,以服装作为思考的出发点,策划者探索其象征性符号背后的意味,以及由此反映的文化思考和社会问题,最终形成一个可展览的故事。㉑纵观时尚展览,其核心叙述都指向:服装本体并非孤立的存在物,它是被阐释、被叙述和被体验的对象。在一场时尚展览的美学体验中,空间设计、陈列美学、置景布光,都在为时装创造一种非同寻常的体验“场”,如果脱离了艺术性符号的编码与诠释,脱离了摄影技巧作为“欲望”的媒介,脱离了体验设计所创造的沉浸式氛围,时装只会退回寻常之“物”的现实中。正是由于博物馆、美术馆和展览艺术的加持,时尚的观看才能抵达极致,才更接近一种带有仪式感的凝视过程,因此,就本质而言,展览策动的其实是时尚被“神话”的修辞术。

注释:

①塞西尔·比顿(Cecil Beaton) ,(1904~1980),英国摄影家,先以拍摄时装特写和名人肖像(特别是英国王室成员)而闻名,后兼做服装和布景设计,1958年因电影《琪琪》获得第31届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奖,1964年因电影《窈窕淑女》获得第37届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奖、最佳美术指导和布景奖。

②(美)托马斯·霍文,张建新译:《让木乃伊跳舞—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变革记》,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338页。

③Met Gala,是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时装馆(Art’s Costume Institute of Metropolitan Museum in New York City)每年举办的慈善晚宴舞会的简称,又称Met Ball。从1971年开始举办,为了庆祝每年特殊的主题展览开幕,同时为大都会的时装馆筹集捐款。Met Gala于每年5月的第一个星期一举行,是时尚界最隆重的盛事。

④(美)珍妮弗·克雷克,舒允中译:《时装的面貌—时装的文化研究》,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第3页。

⑤关于迪奥的生平,展览选择的文献史料包括:照片、信件、笔记、插图、设计手稿、广告、纪录片的影像资料、电影人物的服装设计、获奖的纪念物、媒体报道(其中包括1957年3月4日美国《时代》新闻周刊,迪奥荣登封面人物,被冠以“巴黎高级时装设计师”标题)等。

⑥有学者认为,所谓的“NEW LOOK”(新面貌)是时装史上的“最大误会”。迪奥的服装其实在观念上并不新,他恢复了19世纪女性服装的旧路,虽然看起来典雅,功能却让位于形式,成为身体的累赘和负担。“新面貌”是一个对时装革命的反动,它要把女性恢复到1900年前后的“美好时代”,在观念上是倒退的,它适应了战后女性期望美好的心理要求,但是在设计原则上却具有很大的复古性。参见王受之:《世界时装史》,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第107-108页。

⑦迪奥对花的喜爱是有据可查的,他曾经说“在女人之后,鲜花是上帝赐予世界的最可爱的东西。”在设计中,他也一直用花冠状的裙子配以花萼状的身体来创造他的“花样女性”。

⑧许舜英:《大量流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61页。

⑨陶海鹰:《从“情境交融”到“情理交至”:谈博物馆展示设计的情境叙事》,《设计学论坛·第4卷》,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36页。

⑩冯丙奇:《博物馆展陈组合方式的视觉句法研究》,《艺术设计研究》,2016年第3期,第15页。

⑪“Blockbuster”是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创制的一个词,用以形容规模巨大展品丰富的“巨型展”。

⑫参见巴黎装饰艺术博物馆官网关于DIOR回顾展的介绍https://madparis.fr/en/about-us/exhibitions/recent-exhibitions/christian-diorcouturier-du-reve/

⑬(美)珍妮特·马斯汀,钱春霞等译:《新博物馆理论与实践导论》,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8年,第157页。

⑭吕佩怡:《策展学怎么来的?》,《新艺术家》第7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00页。

⑮(美)珍妮特·马斯汀:《新博物馆理论与实践导论》,第152页。

⑯黄小熳:《时尚传播的模式和特征:时尚文化的传播学研究》,《出版广角》,2017年第23期,第82页。

⑰陶海鹰:《从“情境交融”到“情理交至”:谈博物馆展示设计的情境叙事》,第338页。

⑱(美)珍妮弗·克雷克:《时装的面貌—时装的文化研究》,第80页。

⑲Camp源于法语俚语“Se camper”,意为“以夸张的方式展现”。根据牛津词典,“camp”在指某种审美风格时意为“故意夸张和戏剧化的”或“男性的打扮或态度过分夸张而显得女性化”。

⑳(法)罗兰·巴特,敖军译:《流行体系:符号学与服饰符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70-271页。

㉑陈远怡:《博物馆时装展览的演进与未来》,《中国艺术》,2018年Z1期,第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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