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绶的绘画风格与晚明装饰艺术

2019-10-17 08:17
艺术设计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陈洪绶形体装饰

樊 烨

园林、戏曲与工艺品,构筑了晚明时期引人注目的城市文化生活景观。①新的文化形式既从传统绘画中汲取灵感,又深刻地影响了后者。陈洪绶(1599~1652)的绘画尤其是人物画,为这种影响提供了生动的证明。然而,装饰艺术对陈洪绶绘画的影响,长久以来为学界所远远低估。笔者认为,陈洪绶的绘画风格与晚明装饰艺术的关系,是理解其绘画风格,包括其形成动因及历史意涵的关键环节,有必要专门拈出这一议题并给予具体探讨。

一、被遮蔽的议题

在清代,已有论者注意到陈洪绶绘画中装饰性技巧的运用,如清初诗人施闰章(1619~1683)称赏陈洪绶的绘画为“雕镂琐屑穷纤芥”②;清中叶的画论家方薰(1736~1799)以“落墨赋色,精意毫发”“极刻剥巧妙”③表达了相近的观看体验。“精”“巧”固然令人联想到明清时期关于工艺品的品评语汇,“琐屑”和“刻剥”“穷”和“极”则在更为幽微的层面上,暗示了陈洪绶绘画中一种超越再现需要的形式追求,及由此而来的对于观者感官的挑战和吸引。

对陈洪绶绘画与装饰品关系的看法,实为清初文人判定陈洪绶画史地位时一隐性的分界点。持贬抑态度者如画家恽寿平(1633~1690)称:“陈待诏摹王叔明亦有致,画云用细勾,太刻画耳!”“待诏写生虽极工整,犹有士气,……然视白石、白阳随笔点染得生动之趣,又隔一尘 矣。”④在恽南田看来,“细勾”和“点染”的技法隐含着“工整”和“士气”的阶层意味,“刻画”一词,更直观地道出了对“画”沦于“刻”的警惕。

与此相对的声音,来自鉴藏家、艺术史家周亮工(1612~1672)。针对有关陈洪绶绘画“怪诞”“杜撰”“耳目近玩”的时评,周亮工拈出“古”的范畴与之相抗:以“古法”驳斥“杜撰”,以“高古奇骇”否认“耳目近玩”。⑤他的书写为陈洪绶画史地位的经典化提供了理论支持,并成功地将清代批评界的目光,由“工”引向了“古”。饶有趣味的是,周亮工与恽南田的具体判断虽然异调,但对绘画须有别于玩好之物却抱有共识。基于士人阶层的传统画论立场,决定了陈洪绶的绘画风格与装饰艺术的关系,难以得到严肃、正面的讨论。

图1:圆脚橱柜,17世纪早期,黄花梨,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学院

图2:《屈子行吟图》,陈洪绶,1616年,《楚辞述注》(1638年刊)插图

清代文人批评传统与20世纪新兴木刻运动的合流,形塑了中国学者开展陈洪绶研究的现代格局。版画研究作为一重要的新视点,虽然在半个多世纪以来,经历了政治化、审美化和商业化等多个阐释阶段,包含的核心观点却一以贯之,即往往把陈洪绶“高古奇骇”的绘画风格,归为借鉴晚明版画艺术的结果。

版画研究的角度虽有其特定价值,但也形成了新的遮蔽:其一,基于线刻的图式化手法并非版画艺术的专利,也广泛运用于晚明工艺品中;其二,版画研究虽涉及器物图谱,乃至晚明玩物文化,但以图谱代物品的研究倾向,难以揭示图绘形式与物品文化的深层互动;其三,版画研究的单一视角,难以完全解释陈洪绶的绘画风格,特别是形诸纸绢的作品。

因此,我们亟须将研究的视野从版画拓展至装饰艺术,同时,说明装饰艺术和绘画传统在陈洪绶艺术中的作用关系。这将引领我们再次回到清初文人的争论现场,面对处于争论两端的核心概念:装饰艺术(“近玩”)与绘画传统(“古法”),并尝试在现代学术的语境下,重新阐明这一议题。对此,著名中国艺术史家方闻先生(Wen C. Fang,1930~2018)曾以其精到的风格分析,作出富于启发的探索:关于陈洪绶艺术的一个显著事实,是善于借鉴工艺品,如版画、织锦、漆器和陶瓷装饰品的传统和形式,通过赋予这些形式以新的生命和情感,将它们转化为极具表现力的风格。⑥而陈洪绶对古代画家的临摹,是“将其范本,不少为石刻艺术,仅仅视为可夸张、转化为新的表现性形象的线性图案”⑦。由于方先生着重从画史内部梳理图式化风格的发展,关注的似仅为装饰艺术的图绘资源,而非作为物质整体的装饰艺术。

然而,若我们深入陈洪绶身处的社会文化环境,会发现晚明文人对装饰艺术的欣赏,不只是平面的,视觉的,更以诉诸多个角度,多重感官为特征。换言之,装饰艺术是以物质实体的方式,积极参与着晚明文人的生活构建。本文认为,陈洪绶“高古奇骇”的绘画风格,实源于他对晚明装饰艺术的创造性转化;在此,装饰艺术是作为物质实体,来呈示其动人价值的。可以说,对装饰艺术的借鉴,构成了陈洪绶绘画风格的结构性基础;传统的绘画技法,乃是作为独特而丰富的装饰资源,运用于此装饰性结构之中。

美国学者乔迅(Jonathan Hay)将装饰艺术视为两个要素的结合:装饰艺术的物质形体(“装”)和装饰艺术的表面装饰(“饰”);不同的装饰品又可组合为“物境”。⑧可以说,对装饰艺术中这三个范畴的转化,分别形塑了陈洪绶绘画的夸张造型、装饰性画法和精审构图,下文将对这三个方面展开具体讨论。

二、体与势:装饰艺术的物质形体与陈洪绶的夸张造型

对体量和动势的强调,构成了晚明三维工艺品的重要特征;这些三维工艺品,包含器物和雕像等。陈洪绶倾向于把自然界的物象,当作装饰艺术中的物质形体来进行塑造,从而借助晚明器物和雕像的装饰理念,更新绘画艺术的造型语言。

1、器物:形体—动势

对于器物形体不同部位的强调,会使工艺品呈现出相异的动势。通过诉诸形体的动势,而引发观者直观的视觉—心理触动,并植入与自然或文学相关联的隐喻,是晚明装饰艺术制造趣味的重要手段。

(1)上升。向上收窄的物品形体(图1)可以呈现上升的动势。陈洪绶的《屈子行吟图》(图2)中尖峭如锥的人物造型,便是运用类似的装饰原则,表现屈原孤洁的精神追求。造型上方瘦削憔悴的面容所象征的现实,与下方宽广磊落的衣袖所象征的理想,在画家一收一放、一轻一重的夸张和对比中,汇聚为人物身上一种戏剧化的张力。陈洪绶亦常采用上升的“形体—动势”,表现体态轻盈的侍女形象。

(2)外扩。外扩的动势是对形体中部区域的强调。在晚明流行的酒壶(图3)和茶壶式样中,犹如瓠瓜的圆润腹部往往能赋予器物一种出人意表的拙态。类似的手法在陈洪绶壮年的人物画中运用广泛。以故宫博物院藏《杨升庵簪花图》(图4)为例,陈洪绶对杨慎形体的夸张处理,作为与酒壶的互文,成为对其人纵酒的一种隐喻;形体引发的对铜钟的联想,又使主人公的放纵具有了英雄失路的况味。

(3)下沉。在晚明文人生活中举足轻重的的香炉,突出的是一种重心下沉的动势。其形态和功能,则令人联想到焚香静坐的文士。⑨陈洪绶晚年绘画中的器物如盛酒器,倾向于这种稳实的造型,人物坐像尤其是涉及佛教的坐像,亦多强调下沉之势,可以晚年佳构《南生鲁四乐图》卷之“逃禅”像(图5)为例。

(4)倾斜。大多数器物具有对称的特征,极少数器物会以非对称的形体,营造倾斜的动势,如刊印于晚明的“汉瓠壶”⑩(图6)所示。陈洪绶绘于1630年代的《醉愁像》(图7),便着意以此倾斜的动势,表现人物身心的失衡。

2、雕像:形体—物象

(1)内收的形体。晚明的雕像,往往以内收的形体追求简洁的轮廓;这一源于汉代的装饰手法,⑪迎合了晚明文人好古的趣味和把玩的心理。在中年小品《花鸟册》中,陈洪绶通过对软玉雕像(图8)的戏仿,为笔下的白头翁(图9)赋予了一种可爱、可亲的玩赏性。

(2)交叉的动势。晚明的人物雕像善于以内收的形体和交叉的动势,制造一种内部的张力。坐像多取四肢向中心聚拢之势,立像(图10)一般围绕身体、衣摆的方向做文章。陈洪绶对此类坐像和立像的二维转化,可分别以《醉愁像》(图7)和《陶渊明故事图》卷之“归去”像为代表。

(3)背身的触动。在晚明玩物文化的语境中,物质形体的背部含有对正面的强烈暗示。观看经验的延续性和绘画媒介的特殊性,使“背身”在进入绘画后,构成一种特殊的观看张力。或是基于这一观看的逻辑,“背身”在陈洪绶的人物画中(图11),摆脱了其在传统画史中的边缘位置,成为一种醒目的表现手法。

图3:酒壶,约万历间(1573~1620) ,景德镇瓷器,上海博物馆

图4:《杨升庵簪花图》轴(局部),陈洪绶,约1630年代,绢本,故宫博物院

图5:《南生鲁四乐图》卷之“逃禅”(局部),陈洪绶,1649年,绢本,苏黎世里特贝格博物馆

3、小结

无论是器物形体对物象的模仿,或雕像轮廓向器物的靠拢,“变形”已成为晚明三维工艺品中重要而普遍的装饰理念和手法。陈洪绶独树一帜的“变形”画风并非无源之水,而是晚明流行的装饰理念在绘画中的呈现。

清代学者对陈洪绶绘画风格的看法,如“诡形奇状”“奇形怪状”⑫之“怪诞”说,“巉古环玮”“躯干伟岸”“超拔磊落”⑬之“气势”说,及“渊雅静穆”⑭之“静穆”说,虽涉及美学评价,但皆有其形式上的渊源,概而言之,乃陈洪绶将物质形体的装饰语汇,转化为绘画造型的自然结果。

三、巧与趣:装饰艺术的表面装饰与陈洪绶的装饰性画法

陈洪绶对装饰艺术的借鉴,除包含物质形体的面向,还包含表面装饰的面向;前者主要诉诸造型的理念,经由后者的转化,方可呈现为精致的绘画语言。乔迅将器物表面的装饰资源,划分为光润、色泽、纹理、纹样、图绘、铭文等。⑮绘画对这些装饰资源的模仿,需要借助悠久的古法传统,并在跨媒介的转化中,彰显绘画得天独厚的巧趣。

1、线描:光润的表面

陈洪绶弟子陆薪曾称其师线描为“无粉本,自顶至踵,衣褶盘旋,常数丈一笔构成,不稍停属”⑯,亦即《明画录》所谓“运毫圜转,一笔而成”⑰。这种线描手法,为表现工艺品光润的表面而生;具有硬度的天然材质,对应着富于力度的中锋运笔;圆转的打磨处理,呼唤着流畅的线描品质。对器物光润表面的模仿,催生了陈洪绶以铁线描为标志的线描艺术,与以“清圆细劲”⑱为特色的线描风格。

图6 :“汉瓠壶” 《泊如斋宣和博古图录》插图(1588年刊)

图7 :《醉愁像》,陈洪绶, 绢本, 大都会博物馆

陈洪绶对古代画家的摹习,亦是意在通过形式的转化,服务于他装饰的新目标。比如,他借鉴唐代周昉简洁完整的轮廓线条,以呈现“内收的形体”;吸收宋代李公麟方圆相济的克制笔触,作为士人品格的一种隐喻;把吴道子对于真实人体的完美把握,转化为对物象体量和动势的强调;将顾恺之“紧劲连绵”的春蚕吐丝描,转化为对于圆转重复的装饰性原则的运用。

2、设色:质感与深度

清代学者张庚(1685~1760)曾有论述云:“唐吴生(按,吴道子)设色极淡而神气自然,精湛发越,其妙全在墨骨,……陈章侯才力雄大,设色多吴装”⑲,指出陈洪绶的设色因依附于“墨骨”⑳,可得物象之体势,而不至沦于平面。

具体而言,这种设色风格以注重简洁的整体和层次的渲染为特征,即在整体淡设色的基调下,依循物象的轮廓或衣纹的转折,作由浅至深地渲染。它适用于绘画对工艺品色泽的再现需要,并具有两方面的内涵:颜色的选择,隐含对材质的联想;颜色的渐变,隐含对形体的暗示。仍以《花鸟册》之白头翁(图9)为例,画家对滚马(图8)雕像的借鉴,不只局限于内收的形体,还包含对玉皮色泽的戏仿。

3、皴法:滞涩的表面

晚明的一些装饰石和根雕,是以滞涩的表面取胜。㉑陈洪绶借用山水画中表现树石质地的皴法传统,模仿滞涩的装饰表面。以其晚年代表作《雅集图》卷(图11)为例,此画突出的视觉性特点,是一种繁复的表面效果的营造:数种不同种类的树木和山石,包括根雕坐具和石桌,呈示为具有丰富纹理和触感的表面,芭蕉叶则被夸张地处理为一种抛光效果。陈洪绶对于皴法的近乎炫技的使用,显然无意于重塑自然的山水,而是经由皴法引向的装饰表面,引发一种关于古意的联想。

4、细勾:平面化纹样

对于纹样的喜爱,贯穿于陈洪绶的绘画生涯,也构成了其作品中最显而易见的装饰性。在《雅集图》卷中,除对坐毯纹样的细致描绘外,树叶的铺排同样遵循装饰的原则。相比而言,陈洪绶对三维工艺品的转化自觉,主要在中后期的绘画创作中发展起来。

四、润与洁:装饰艺术的布局讲究与陈洪绶的精审构图

对晚明文人而言,装饰艺术所具有的令人愉悦的可能性,不只存在于单个物品之中,也存在于物品的组合及排列关系中。这种对于位置经营的讲究,促成了陈洪绶绘画的精审构图。

1、排列

清初文人李渔(1611~1680)曾在《闲情偶寄》中,论及物品的陈列之道:

若三物相俱,宜作品字格,或一前二后,或一后二前,或左一右二,或右一左二,皆谓错综,……四物相共,宜作心字及火字格,择一或高或长者为主,馀前后左右列之,但宜疏密断连,不得均匀配合,是谓参差。若左右各二,不使单行,则犯偶矣。㉒可见物品陈列的基本原则,是规矩中有变化,既不可随意摆放,也不宜完全对称。陈洪绶有意将此晚明物品文化中的新标准,运用于绘画作品。《南生鲁四乐图》卷“逃禅”像(图5)中的清玩布置,显示了他的这种自觉。将这种物品的陈列原则运用于人物群像,则以《张深之正北西厢》插图为典型。画中左侧三名僧人与右侧三名女眷,皆作“品字格”列行,张生单立于其间,既合乎人物设定,又活跃了画面关系。人物内收的形体结合错落有致的排列,营造出一种“润洁”㉓的整体效果。

2、呼应

不同物象在绘画构图中的呼应,可视为装饰艺术重复性的一种变体。仍以“逃禅”像(图5)为例,南生鲁坐像和背后的铜佛坐像,狭长的芭蕉叶和石台,下摆的莲叶和上扬的柳枝等,皆存在形状的呼应;颜色的呼应,则浮动于芭蕉、衣袍、莲叶、哥窑器和柳枝之间。衣袍的绿色,可以引发有关玉质的联想,但更宜被视为一种修辞,即在一片翠色清凉中,人物的衣袍似为绿意所染,乃画家对“绿暗侵纱,照面成碧”㉔之类清赏话语的化用。

图8:镇纸或带扣,明代,软玉雕刻,出自Knapton Rasti Asian Art

图9:《花鸟册》之《桃花白头》页, 陈洪绶, 绢本, 上海博物馆

图10:《湘夫人》, 陈洪绶,1616年,《楚辞述注》(1638年刊)插图

3、对比

对比的手法,突显的是不同物象在质感、方向上的差异。如图12所示,人物及石座的质感对比丰富了文昌像(图12)的表面效果,㉕类似的手法可以在《南生鲁四乐图》卷的“解妪”像中找到对应。

以物象方向的对比制造张力,其实质是将交叉的动势,由物象之内延展至物象之间。在陈洪绶的《醉愁像》(图7)中,交叉的芭蕉叶铺展出舞台,盘中的佛手与之呼应,左倾的酒壶、酒杯和右倾的书籍,似将文人的身体拉向两个方向,画中人物的矛盾内心,经由构图而得以外化。

五、结论

本文主要采用风格分析的方法,探讨了陈洪绶对晚明装饰艺术的借鉴和转化。经由上文的分析,可以推导、衍生出以下几点结论:1、对晚明装饰艺术的借鉴,构成了陈洪绶绘画风格的结构性基础。2、陈洪绶对装饰艺术的借鉴,并不局限于二维形态,也涵括器具、雕像等三维工艺品。3、陈洪绶对三维工艺品的转化更具独创性,其人物画的突出成就,主要建基于这一层次的转化。4、陈洪绶对古代绘画的摹习,本质上是将传统的绘画技法,转化为具有古法暗示的装饰性语言。5、陈洪绶对装饰艺术的借鉴,并非停留在形式层面的模仿,而是深入至思维层面的创造;他所以能兼擅山水、花鸟、人物,当与其对装饰艺术延展性的理解有关。6、相比于母题、笔法等显而易见的风格要素,“润洁”的装饰意趣是陈洪绶绘画风格的精髓,亦为仿作鞭长莫及之处,可作为鉴定真伪时的辅助判断。

根据以上结论,我们应当承认,尽管清代的画论作者,汲汲于维护绘画作为高雅艺术的纯粹性,但装饰艺术实已经由对晚明文化生活的深度介入,潜移默化地重塑了晚明文人观看、感知世界的方式,进而影响了绘画艺术的呈现形态。陈洪绶的绘画艺术,可以视为对于这一历史文化进程的反映。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陈洪绶的绘画风格仅为表达一种装饰的趣味,或感官的欲望。以陈洪绶的人物画为例,当我们将绘画的形式和主题视为一个整体加以观照,人物造型就不再指向装饰艺术的形体,而且指向画中人物的身体。这一观看重点的转移,将使形塑了晚明文人敏锐感官,同时又为此感官所形塑的装饰艺术的形体,成为敏于感官体验的晚明文人身体的象征。在心学思潮的影响下,这一基于感官的身体为晚明文人所普遍承认,并成为其理解主体性时的新起点。正是基于此感官性的身体,晚明文人在现实世界与“高古”理想中,不断求索着“安身”之道,这也正是陈洪绶人物画中一以贯之的主题。陈洪绶的绘画艺术中最令人惊叹的创造莫过于此:他以绘画语言对装饰艺术的创造性转化,将可感、可触的客体描写,变为了能感、能触的主体表达,以此形塑了晚明文人所特有的“文化-身体”,一切生命体验据此“身体”而得以呈现。在此意义上,又确如周亮工所标举的“俱非耳目近玩”,陈洪绶的绘画艺术实现了对装饰艺术的超越。

图11 :《雅集图》卷, 陈洪绶, 纸本,上海博物馆

图12:文昌像,晚明,铜,出自J. J. Lally和Co. Oriental Art

注释:

①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曾有这样的观察:“嘉靖末年,海内宴安。士大夫厚富者,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隙,间及古玩。”[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下)》,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654页。这种文化风气在万历以后的江南地区愈发高涨,晚明文人张岱的《陶庵梦忆》可为一佐证。[明]张岱,夏咸淳、程维荣校注:《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②诗句出自清施闰章:《观严水子画人物引》,见[明]陈洪绶,吴敢校:《陈洪绶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615页。

③清方薰:《山静居画论》,见[明]陈洪绶:《陈洪绶集》,第620页。

④清恽寿平 :《瓯香馆集》,见[明]陈洪绶:《陈洪绶集》,第616页。此经恽寿平题跋之画册为陈洪绶晚年所绘《杂画册》,现藏南京博物院。

⑤周亮工:《读画录》之 《陈章侯》。见[明]陈洪绶:《陈洪绶集》,第598-600页。

⑥Wen C. Fang,“Archaism as a ‘Primitive’Style,”Christian F. Murck ed.,Artists and Traditions:Uses of the Past in Chinese Culture,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6,p.103.

⑦Wen C. Fang,“Archaism as a ‘Primitive’Style,”Christian F. Murck ed.,Artists and Traditions:Uses of the Past in Chinese Culture,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6,p.105.

⑧(美)乔迅:《魅感的表面—明清的玩好之物》,第72、83页。本文对晚明装饰艺术的认识,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此书的灼见,议题的展开,将部分地参考此书的结构、观点和例证,但基于议题的需要,亦将对之进行相应的调整、延展及转换。

⑨(美)乔迅:《魅感的表面—明清的玩好之物》,第96-99页。

⑩[宋]王黼编:《泊如斋重修宣和博古图录》,明万历十六年(1588)泊如斋刊本,卷十二,第29页。

⑪(美)乔迅:《魅感的表面—明清的玩好之物》,第186-187页。

⑫“诡形奇状”出自施闰章:《观严水子画人物引》,“奇形怪状”出自孔尚任:《享金簿》,见[明]陈洪绶:《陈洪绶集》,第615页,第618页。

⑬“体貌巉古环玮”出自施闰章《书陈章侯白描罗汉后》,“躯干伟岸”“力量气局,超拔磊落”出自张庚《国朝画征录》,见[明]陈洪绶:《陈洪绶集》,第614页,第624页。

⑭秦祖永:《桐阴论画》,见黄涌泉:《陈洪绶年谱》,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0年,第156页。

⑮(美)乔迅:《魅感的表面—明清的玩好之物》,第100页。

⑯施闰章:《书陈章侯白描罗汉后》,见[明]陈洪绶:《陈洪绶集》,第614页。

⑰见[明]陈洪绶:《陈洪绶集》,第607页。

⑱张庚《国朝画征录》,见[明]陈洪绶:《陈洪绶集》,第624页。

⑲ ⑳张庚:《国朝画征录》“周兼”条下,见[清]张庚撰,祁晨越点校:《国朝画征录》,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第73页。

㉑(美)乔迅:《魅感的表面—明清的玩好之物》,第33、134-136页。

㉒[清]李渔,江巨荣、卢寿荣校注:《闲情偶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58页。亦见于(美)乔迅:《魅感的表面—明清的玩好之物》,第313-314页。

㉓清初文人程翼苍曾以“苍老润洁”评价陈洪绶的山水画,出自周亮工《读画录》之《陈章侯》,见[明]陈洪绶:《陈洪绶集》,第599页。

㉔张岱:《陶庵梦忆》之《不二斋》,[明]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第33页。

㉕(美)乔迅:《魅感的表面—明清的玩好之物》,第1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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