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说书到有声阅读:中国故事生产传播的历史脉络

2019-11-13 00:37赵丽华
现代出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说书人口语小说

◎ 赵丽华 林 佩

中国故事生产传播有口语叙事的传统,以说书艺术为集大成者。说书,隋唐时称为“说话”,“话”即故事,说话是取流传故事“敷衍说唱”,这是传统中国民众识字率低下的整体语境中故事生产、传播的主流方式。宋代,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和城市人口的增加,市民文化、通俗文学得到很大的发展,作为民间娱乐形式的勾栏瓦肆中的说书得以真正流行、繁盛(尤其在北宋的汴京和南宋的临安),其主要内容是由说书人讲唱、演说民间流传的各种题材和类型的故事。《水浒传》《说岳全传》等章回小说、《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等散文作品中,都可见对当时都城日常生活中热闹的说书场面的描写。从中国故事生产传播的历史脉络看,绵延上千年的说书艺术及其口语叙事传统深刻影响着中国的通俗文化文学样态,主导了宋元直至清末民初近千年的故事生产传播机制。

随着近年来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的普及与有声阅读应用的涌现,有声阅读突破收音机、CD、录音带、有声阅读器等传统介质,转向移动有声阅读平台,带来有声阅读市场的快速发展。据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发布的第16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报告,2018年我国有近三成国民有听书习惯,为移动互联网时代中国故事生产传播口语叙事的延续提供了新动力。从喜马拉雅、懒人听书等有声阅读平台提供的产品看,“听书”已远非听一本书。针对书的朗读或讲述只是有声阅读产品的一部分,市场占比也非常有限。除了书籍的朗读和讲述,有声平台的内容还包括:戏剧和影视剧的有声版本,网络文学、传统故事、野史趣闻的跨媒体改编/截取/重述等。除上述有底本的朗读、改编、重述,还有无底本的直播与原创内容,形成了一个开放的故事生产传播体系。这些纷繁复杂的现象,有可能令国外的阅听者困惑:在欧美有声阅读一直与有声书发展同步,“audiobook”在1994年即被美国有声读物协会定为行业标准,中国的有声阅读产业发展显然正在挑战这一标准。

回溯中国故事生产传播的历史脉络,有助于解释此种现象。从传统的说书到今天的有声阅读,体现的是中国故事生产传播中的口语叙事脉络。传统的说书是在场的口语叙事,有声阅读是虚拟在场的口语叙事,两者都诉诸听觉和口头传播,呈现出一定的传承和延续性。分析说书传统的基本特征与影响,描述其影响的嬗变过程,展望有声阅读产业对说书传统的传承与创新,是呈现有声阅读产业中国特色的题中应有之义。

一、说书传统的基本特征与影响

“评书”(也称说书、说话)是具有悠久历史和中国特色的讲故事的方式,在中国有声阅读平台占据着较大比重,呈现出复兴态势。根据《国民听书率调查研究 2016-2017》的数据,“收听评书连播”是我国居民非常重要的听书方式,在有过听书行为的国民中,有47.7%的人曾经“收听评书连播”。从喜马拉雅平台的数据看,中国当代评书大家单田芳的作品《乱世枭雄》《白眉大侠》,刘兰芳的《岳飞传》等播放量都已过亿。其余如《隋唐演义》《封神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也都非常受欢迎。在懒人听书等平台,数据同样显示出评书极高的受欢迎程度。在内容呈现上占据较大比重是说书比较直接的影响,更深层次的影响来自于故事生产与传播的逻辑和方法。

宋代有“说话四家”之说,其中与故事的生产传播最为密切的是小说和讲史二家,影响也最大。讲史相对明晰,即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而小说,按照胡士莹先生的意见,谓之银字儿,包括烟粉、灵怪、传奇等,与我们现在受欢迎的故事类型(玄幻、穿越、科幻、悬疑等)也是一致的。说书人的底本被称为话本。通过对话本以及追摩话本风格的拟话本的分析,我们可以比较生动地看到说书的基本风格与叙事成规:

说书的本质是“讲述有趣的故事”,故事在传统说书艺术中占据根本性地位。说书人往往采取全知叙事角度,注意有头有尾从头到尾展开连贯叙述,以情节为中心进行叙事结构安排,以通俗易懂的语言进行说讲。在说书基础上经过文人加工润饰形成的话本小说、章回小说和说书一样,也都以故事为核心。

说书是“说—听”模式,体现出鲜明的口述性。不管在职业说书场,还是日常生活场景中,都是说书人现场说唱,听书人现场听讲。据胡士莹先生的描述,宋代说书场中说话人的表演套路是,开场先讲一段“入话”等待听众就座,也就是引子,作为后面“正话”的铺垫;观众坐齐了,献上与正话有或正或反关系的短小故事,继续铺垫;然后是说正话,讲述精彩动人的故事;最后是来一段“篇尾”,用一段诗文或评论对整个故事进行总结,最后谢幕。在整个故事讲述流程中,说书人有说有评,还会以语言之外的辅助手段加强和听众的交流,增强现场效果;说书人会根据听众的情绪反应,临场发挥,有针对性地加、减、强调部分情节或内容。从说书流程可以看出这种“说—听”模式带来了说书人的主动性、听书人的参与性以及故事的开放性。

说书具有形式杂糅性。为了最大限度调动听觉优势、增强现场故事传播效果,说书人会大量利用表情、手势、口技、声响等辅助手段,自觉吸纳、整合诗词、文赋、戏曲、曲艺、音乐等其他艺术形式,这就造成说书的形式杂糅性。

这种以讲故事为本质、以口语叙事为依托、形式杂糅的说书传统,对中国故事生产传播、对中国通俗文学发展的影响源远流长,当然这种影响也曾遇到抵抗与消解,但对照当下中国的有声阅读产业发展,我们仍能清晰地看到它的影响。

二、说书传统与口语叙事的嬗变

宋代兴盛的说书是中国通俗文学(尤其是通俗小说)的真正开始,故事生产传播也逐渐形成相对清晰的商业链。说书的底本被书坊看中其商业价值,得以汇集刊行,从口头形式向书面形式转换;另一方面,文人也看出这种在民间广泛流传的话本和故事的魅力,主动对之润色加工,甚至模仿话本的叙事模式进行创作,生产出所谓的拟话本。在这两方面力量的合力下,明清小说成为中国传统通俗文学和故事生产的集大成者。明清小说,不管是长篇章回小说,还是短篇的话本、拟话本,多源于说书艺术,由宋元以来说书底本改编而成或文人模拟话本创作而成,保留有浓厚的说书痕迹。代表作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章回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拟话本小说如三言、二拍等,其中章回小说是最重要的,它构成了中国传统小说的主潮。

章回小说的文体标志,在于分章设回(回目文字可以隐括或预叙本回情节)、各回有七言(或八言)双句(或单句)标题、回末设套语“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回的切割点多在小说情节转折或者递进之处。它的主要功能是面向普通民众,提供形形色色的故事。说书痕迹明显且高度模式化的结构“并未给其编撰和流播产生很大的消极影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转化成了某种小说‘生产’的特殊优势”。章回小说对说书传统的延续和继承,从其文体结构即可看出。说书的基本特征也被章回小说整体继承,当然,说书的现场“说—听”在章回小说中是以模拟的“说—听”呈现的。即便是《金瓶梅》《红楼梦》等文人独立创作的章回小说,也都在很大程度上保留着说书的痕迹。

说书与话本、拟话本小说、章回小说之间并非单向度的影响,而是存在一个频繁的互相改编生成、互相推动传播的机制,这也构成了中国传统故事生产传播的独特景观。说书推动了小说的成书、传播与改编,对其创作进行总体的指导,深刻影响着小说的文体形态和叙事模式。小说,也反过来对民间说书产生影响:提供日益规范的蓝本、提供源源不断的故事改编资源—这种从视觉文字到听觉文本的改编,凝结了说书人和小说创作者或整理者共同的智慧,形成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手法。照本宣科是缺乏生命力的,正如当下,在有声阅读平台单纯朗读一本“书”,受众也相对有限。

明清之际,说书传统与传统小说间这种有利于故事生产传播的生态、传统小说(尤其是章回小说)的结构本身,在清末民初受到严重挑战。最根本的冲击来自以报刊为中心、作为现代性表征的现代传媒系统。故事的传播从说书场的现场说书向报刊连载转变,连载的时效性、报刊的版面限制以及稿费制度促使创作者改变自己的创作意识和叙事模式。中国故事的传播方式逐渐从口语叙事向书面化转变。现代传媒系统还带来大量翻译小说的出版,西方小说观念和叙事手法—限制性视角、陌生化、倒叙、意识流、情节弱化等,也对中国传统的故事生产传播系统产生着强烈的冲击。虽然在唐传奇以及文言短篇小说中也有与西方叙事手法暗合之处,但终究是边缘的、非主流的存在。新文化运动中,把握话语权的新文化人试图挣脱传统的艺术法则和故事生产模式,自觉与说书传统和口语叙事疏离,以西方小说为标准进行强化小说、故事书面化取向的尝试。说书传统与口语叙事在20世纪中国,尤其在知识精英的历史书写中整体被遮蔽和压抑。但是,我们从张恨水、赵树理民国时期的章回体和说书体创作在普通民众中的受欢迎程度,从1940年代延安解放区说书艺术以及模仿说书艺术的小说的复兴,从民国上海广播电台文娱节目中评弹、说书的普遍存在,可以看出在普通百姓中,说书传统以及相伴的口语叙事其实从未断裂。可以参照的是,书史研究者马丁·莱昂斯(Martyn Lyons)指出,在朗读传统不断弱化的19世纪欧洲,农民、小商贩、教徒还是偏好朗读,该阅读形态在酒馆、街头、棚屋、教会以及中产家庭中依旧顽固存在着。所以,当莫言自称“我把说书人当成我的祖师爷。我继承着的是说书人的传统”,“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的集市说书人的方式”,并用自己的创作回应从现场说书到章回小说这样一个悠久的故事生产、传播脉络且获得成功时,我们不应感到奇怪。

三、有声阅读对说书传统的传承与创新

20世纪中国故事生产传播系统中,印刷媒体的发达以及知识分子向现代性进发的冲动,导致说书传统与口语叙事长期受到压抑。当下,随着互联网技术与智能终端的发展,重新诉诸听觉和口述性的有声阅读产业得到飞速发展,这能否成为说书传统复兴与创新的契机?

互联网传播时代的有声阅读,是人类阅读史的有机组成部分,与西方文化中的朗读传统、与中国的说书传统有相通之处,都诉诸听觉和口述性、强调传播者与接受者的互动,但互联网技术打破了空间的区隔,营造了比传统说书场更为庞大的聚合、互动场景,催生了海量的阅听者,也提供了更多可供选择、改编的故事底本。从说书曾主导中国宋元直至清末民初近千年的故事生产传播机制、占据通俗文学主潮来看,中国当下的有声阅读如能很好地传承说书传统、汲取说书经验,发展空间值得期待。

说书传统或者经验主要有三点,一是什么是适合“说”的故事;二是怎么说好故事;三是如何在“说—听”模式中加强互动,保持故事的生长性。

从当前中国几大有声阅读平台内容看,故事的选择主要包括两大部分,一是网络文学作品,二是已出版的文学作品。网络文学当然也有部分得以出版,但大部分在网络流传,或者在影视剧和视频作品中得以改编与广泛传播。网络文学以通俗易懂、环环相扣为根本特征,某种程度上是对中国说书传统的一种呼应,网络文学中最受欢迎的悬疑、言情、玄幻、穿越等故事类型和说书中的烟粉、灵怪、传奇等类型也有一定的对应关系。这正是为何有声阅读首先从网络文学取材的原因。从已出版的文学作品中选择适合说的故事难度较大,目前有声阅读平台的选择还处在摸索阶段,我们既可以看到《红楼梦》《西游记》等带有说书痕迹的传统作品,也可以看到鲁迅、茅盾等新文学作家的作品,既有适合口头传播的故事,也有很多不适合口头播讲的内容,点击和阅听量差距极大。总体看,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也就是说书传统和口语叙事相对压抑的百年间,适合口述呈现者屈指可数,即便如张恨水、赵树理、莫言这些自觉继承说书人传统的作家作品,在有声阅读平台的受欢迎程度也是有限的,更不用提鲁迅、茅盾这样的新文学运动的旗帜性人物。在面对什么是适合“说”的故事这个问题时,目前中国的有声阅读平台总体由流量、人气驱动,虽然整体格调不高且相对缺乏监管,但这种自然摸索状态能接近、获取有声阅读的真正受众,是一种原始而健康的状态,经过一段时间摸索,有可能沉淀出最适合“说”的故事类型。

在怎样说好故事上,目前各平台播讲内容的方式乏善可陈,与中国传统的说书人技艺相去甚远。原文朗读是主流方式,只有部分尝试着以改编、重述等方式进行真正的说书或评书,那些原创直播说书的尝试(这应该是说书人的拿手绝活)更为罕见。原文朗读应该是有声阅读起步发展时的状态,不应该成为主流,网络文学作品以及大量以印刷媒介呈现的文本,各有各的传播调性,在转移到听觉媒介时,必须有一个转译、改编,甚至重述的过程。这个转译、改编、重述也曾经是中国说书人娴熟的技艺。单田芳、刘兰芳等评书大家的作品受欢迎,很大程度上因其有改编、重述的能力。“凯叔讲故事”是一个给孩子说故事的自媒体品牌,在其部门架构中,儿童内容事业部负责从原文本到有声读物的改编和演绎。对《凯叔·西游记》从原文本到有声阅读版本的改编个案研究,充分验证了在怎么说好故事上主动追摩、创新中国说书传统和口述经验者,回报是相当可观的。

如何在“说—听”模式中加强互动,保持故事的生长性?目前有声阅读平台还需要继续摸索。虽然互联网技术打破了空间的区隔,营造了比传统说书场更为庞大的聚合、互动场景,催生了海量的阅听者,但是这种在场毕竟有其虚拟性。有声阅读平台评论区的留言、直播间的打赏等,更多是粉丝经济的产物,在多大程度上有利于故事本身的生成与传播,令人怀疑。更何况,目前大部分有声阅读产品均以时空不同步、生产与传播分开的录播形式呈现,真实在场的缺失有待通过技术手段和传播载体更迭实现。

目前,中国的有声阅读在内容选取、叙事手段、互动性等方面都处于摸索阶段,传统说书以及由此形成的整套改编和叙事体系,非常值得借鉴。通过追溯中国的说书传统以及中国故事生产传播的历史脉络,我们有理由对中国的有声阅读市场抱以更多期待。不管在故事生成、故事改编,还是故事生长方面,绵延上千年的说书传统以及浸入民间的各种通俗文学形态都提供着可资借鉴的历史经验。正如有学者慨叹,中国小说、中国的故事生产,义无反顾挣脱其传统的文体结构和艺术法则,投入以西方小说为标准建立起来的西方小说怀抱,庆幸或惋惜,并无定论。正因为如此,我们期待中国的有声阅读能在一定程度上复兴说书传统—一种与普通民众融为一体的,以口语叙事为依托的传统,并以这种鲜明的中国特色丰富甚至重新界定有声阅读代表的新兴文化产业形态的概念与标准。在相对宏观的故事生产传播历史脉络中,对具体的有声阅读作品改编/重述经验进行及时的分析和总结,也是非常必要的。

注释:

① 孙楷第.俗讲、说话与白话小说[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6:42.

② 蔡翔,王睿.从国民听书率看我国有声阅读产业发展趋势[J].现代出版,2018(1):65-70.

③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266.

④ 萧欣桥,刘福元.话本小说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3:384.

⑤ 刘勇强.古代小说研究十大问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259,262.

⑥ 纪德君.民间说书与中国古代通俗小说的传播[J].学术研究,2007(07):132-136.倪钟之.说书:对古典小说的再认识—论民间说书对明清小说的改编[J].明清小说研究,2007(1):221-235.

⑦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256.

⑧ 秦建国.评弹[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1:9.

⑨ Guglielmo C,Roger C,eds. A history of reading in the west [M].Amherst: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1999:343.

⑩ 莫言.莫言文集 用耳朵阅读[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144.莫言.讲故事的人[J].当代作家评论,2013(1).

[11] 赵丽华.从朗读到有声阅读:阅读史视野中的“听书”[J].现代出版,2018(1):71-76.

[12] 卢荟羽.有声读物改编研究—以“凯叔讲故事”为例[D].中国传媒大学,2019.

[13] 刘勇强.古代小说研究十大问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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