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歌唱

2019-11-13 10:57蔡毅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白桦云南

蔡毅

最近有机会集中阅读了白桦先生2009年出版的两本书,一本是诗集《长歌和短歌》,一本是小说集《蓝铃姑娘——云南边地传奇》,对我既是学习也是享受。学习是说两本书包含大量的知识和思想信息、生活经验与人生阅历,能给我扩大视野,增加内存;享受说的是它们同时提供了丰富的情感与审美体验,展现了诗情画意的边地风情与淳朴美好的人性世界,妙语如珠,巧思如织,将我带入一个个流连忘返的艺术境界,接受心灵的滋养和按摩、精神的陶冶与震荡。

诗与小说,原是两种差异甚大的文学文体,但在白桦先生笔下,它们似乎各不相碍,而是相映生辉并驾齐驱的。诗直抒胸臆,跳荡腾挪,将作家的内心情感向世人坦现;小说则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把世事人情条分缕析,揭示无遗。诗如歌入心入肺,如狂风暴雨鞭笞黑暗,荡涤污秽,抨击丑恶;小说如聊天摆故事,起伏跌宕论兴衰,和风细雨润人心。从诗中我看到白桦作为一个诗人深沉的忧思、坚毅的风骨和高洁的人品,从小说中我看到作家绵密的心机、严谨的叙事和非凡的才情,两者并非各行其是,而是共同深深地切入到人性与人的魂灵,切入到养育和形成、毒害或净化这人性与魂灵的社会现实,向人们讲述着这个世界的“美好而又丑恶”,并服务于他矢志不渝的信仰和对真理永生的追求。

《蓝铃姑娘——云南边地传奇》集中用七个中短篇小说将云南边疆多姿多彩的民族风情奉献给读者,这当中有头戴脸谱,仍在奉行头人制度,将下人当娃子、石头,随意便可砍人头示众的远古风俗,有深藏在云雾缭绕蛮荒边陲的玫瑰色的矢车菊——驼峰航线的抗战故事,有为平息家庭矛盾、为建一座土司衙门似的高楼而贩毒入狱的离奇人物,有世居国际驿道上“鹰部落”的机智英勇镖杀日寇的传奇,有现代罕见的原始矿场矿工们如老鼠如红蚂蚁般苦难生活的纪录,有“水摆夷”美女放蛊以对付负心汉的奇策,也有一个大毒枭、一个缉毒英雄和一个绝代美女上演的一出现代版的《捉放曹》……奇人异事、奇情异景、奇风异俗构成一个比一个更新鲜、更刺激、更精彩的故事,让人一读就入迷,拿起便放不下。传奇者,奇传也,专挑稀奇古怪之事说,净拣凡人罕见不识之情景写,这大家都懂。但对于云南边地,尤其是像二战期间无人管理的边境小镇,大山峡谷中的雪松坪,怒江深处的部落人群以及20世纪初许多少数民族的生活,绝大多数人就一知半解,甚至完全陌生了。白桦先生20世纪50年代初就在那儿生活战斗过,近三十年又无数次奔走于云南的山山水水,他对七彩云南的深情厚谊少有人及。因此他描写起彝、傣、藏、纳西、傈僳族、摩梭人的生活风俗来如数家珍,他对下蛊、对歌、公房、走婚、泼水节、火把节、溜索、马帮、马锅头都稔熟得很,于是无数的云南元素一一进入他的小说,成为他塑造人物、组构故事、展现意境的有机成分。譬如,若是没有部落老辈子传下的规矩:头人脸上要画五顏六色的脸谱,头人位子只传男不传女,就不会有《蓝铃姑娘》里的雪松头人与蓝铃姑娘其实是一个人,但二者的表现却如同冰炭水火,一个粗暴、残酷、多疑、喜怒无常,一个则温顺、善良、千般风情万种柔情。这种怪诞而又让人眼花缭乱悲喜交织的故事,非得借助脸谱与惯例才能演绎与存活,脸谱不是一般的道具,而是整个故事的支撑与结穴点,没有它,男女两种角色无法转换,神秘色彩无法营造,“谜”无从成立,所以熟知少数民族的风土人情、文化习俗,才使他如鱼得水,放胆构思,并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在《指尖情话》中,白桦依据“水摆夷”“串骚”、喜沐浴、下蛊等习俗和“要下猛腊坝,先把老婆嫁”的民谚编构了一个既缠绵悱恻又如诗如歌的“爱而不得”的凄美故事,塑造了像清泉一样透明纯洁,像白云一般温柔多情的玉瑾姑娘。其中描绘到主人公晨星与玉瑾两人间由于语言不通,采用指尖在掌上交谈的方式互为鸣琴互诉衷肠,其“具有天下所有鸣琴没有的灵敏度,除了我俩以外,不仅任何人都无缘欣赏,而且谁也听不见。心灵的自由交流,成为我们俩最深刻、最柔情、最隐蔽,也是最高的爱的形式了。我相信,相爱着的人们,即使是凭借空气,都可以做到完美的信息传递。”这充满灵性的设计、构想,充满柔情蜜意的谈情说爱,令人动容,让人叫绝!热爱云南,把云南作为自己梦魂萦绕的第二故乡,白桦从云南边地的民族生活中汲取了大量的创作灵感与生命活水,制成艺术佳酿又还赠人民。他深刻地谛视大自然的绚丽光彩,仔细地倾听着时代和云南民族的心音,用笔真实而艺术地反映民族生活与民族精神面貌,不光纪录边地风情,而且忠实描绘生活场景,展现社会的变迁、民族的命运,还要写出那一民族特殊的,只属于自己所有的个性人物、思想方式、处事态度、宗教信仰与语言习俗,又在神妙的创作中将它复现出来。岁月不居,万物流转,江山要靠诗文助,云南的山川河流与民族生活给了他无穷的营养,成为他创作强大的动力与辽阔背景,他又以自己闪光的作品为云南树碑立传,增辉添彩,迷人的故事,诗意的叙述,引得人们心往彩云之南飞,飞……同时也帮助人们重新打量、认知、感觉、思索和亲近云南。为此,白桦先生于2006年获得了“繁荣云南文学艺术特别贡献”的荣誉称号。云南有幸,白桦有幸,双赢互促,共同生辉。

《长歌和短歌》精选白桦先生从1981年至2009年写下的二十首诗,翻开诗集,就如同进入了一个人幽深而阔大的内心世界,里面有白桦先生的复杂经历、曲折历史,有他所珍爱的沉思和梦想,有天堂之美,也有地狱之苦,还有对祖国、社会、人生和命运的多重拷问。《一棵枯树的快乐》像是自白书,将诗人一生的坎坷与追求浓缩在不足六百字的篇幅中,它告诉人们在疾风暴雨和电闪雷鸣下要保持屹立的姿态、镇定的神情,这是应有的挺拔、必要的尊严。即便恐怖的风暴彻底折断自己苍老的躯体,“自己的骨骸在燃烧”,“我的生命之火迅速把黑夜撕成两半”,那也非常快乐,因为他坚守了自己的信念——“为爱宁折不弯”,“面对苍穹,自由地呐喊”。他认为“不!不!这还不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当朝霞渐渐染红了群山,/我彻底化为了一堆溶于泥土的灰烬,/而后吐出清新悦目的新绿一片。/那才是、那才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我把一切都归还给了这个世界;/一切,我所有的一切,让有限的生命/在爱的传递中成为无限。多好!”在诗中,枯树成为一种拟人化的意象,树像人,人似树,树与人遭遇相似,情怀合一,表达了一种高远、纯洁、无私无畏的精神理想,一种彻底奉献的价值追求,一读便让人难以自持,让人深受感染和教益。在《叹息也有回声》里,他惊讶地发现,从来不想做胜利者的人,突然会被别人当作劲敌,一个只想做“爱和被爱的人”,会遭到嫉妒者风暴般的袭击。“痛苦莫过于此了,/必须用自己的手去掐断自己的歌喉”。这种恶劣的社会环境,让人怎么生存和发展?为此他在《你们和我们》中发出“暴雨是我们的嚎啕,/闪电是我们的狂啸;/五千里狂澜梳理着三千丈白发,/激昂慷慨而悲歌!”的雄壮呼喊,企盼着能扫荡一切世间的污浊,换来芬芳的大地,山雀般的欢唱。他心事浩茫连广宇,在《雪原落日——淮海大战五十周年祭》里,提出“暴力之花能蒂结和平之果吗?/仇恨之剑能斩断仇恨之根吗?”的疑问,以祭奠那些为共和国建立而牺牲的无数英灵。“我们曾经像飓风那样席卷过大地,/甘愿用自己的血水去冲刷旧世界的灰尘。”白桦深知:“每一颗落入泥土的种子,/都要在局促的一瞬之间,/去经历痛苦的萌芽,/纵情的怒放和凄美的飘零。”因此他愿意“用毕生的温柔、艳丽和芬芳/去回报泥土,同时也为了/求得生命个体自由自在的生存,/以及与群体融合的自然之美。”他清醒地领悟到,生命的自强不息,“对于死神就是一种冒犯;/就是一种叛逆,/就是一种轻蔑;就是一种僭越,/就是一种抗争……”为此,他歌颂“口衔山石细,心望海波平”的精卫鸟,坚信“有爱就没有幻灭,/有爱就能够飞翔”,未来一定都是良辰美景。赞美夸父是顶天立地追赶太阳的英雄,“宁肯向前扑倒也不愿停顿”,偏要做一个不自量力的人。通过不懈的奋斗,“终于排除了一切阻力和羁绊,/终于主宰了自己并驾驭了光明!”他深切地怀念和讴歌秋瑾、林昭,将秋瑾视为离云而出的一轮皓月,有“至美的芬芳”,“至善的绮丽”,为了迎接华夏的晨曦,甘洒一腔喷涌的热血,“把漆黑的乌云染成鲜红的朝霞”。对于林昭,白桦将之视为一个卓越的思想者,一个活跃的自由人,她惊人地发现,大多数中国人的眼眶里都没有眼珠,因为盲从“亿万人只能瞪着空洞的眼眶,/按照一双眼睛来认知世界。”已经失明了,无从分辨是非美丑、黑白善恶,却一个个都快活得像学舌的鹦鹉。惟有林昭,一个可怕的异类,敢于在眼眶里保留一双眼珠,直面现实,敢怀疑太阳——“认真地去探究它黑洞似的内核”。为坚持独立思考,说出真话,纠正绝对权力的暴虐,戳破一只最庞大的气球,她收获的却是全体人的背弃、冰冷的镣铐和炼狱、“两粒向她近射的枪弹”。白桦按捺不住地提出严厉质问,为什么,几千年来,“在有皇帝和没有皇帝的帝制时代;/我们总是在屠杀……总是在屠杀/我们自己最优秀的儿女。”因之他认为我们每一个没有眼珠的人,都有无法逃脱的罪责,“宇宙间每一颗水珠,/都留有我们行凶的影子。”他尖锐地批判昏庸的年代,猛烈抨击专制的暴虐,高声呼唤“把黑色的白还原为黑!/把白色的黑还原为白!/还中国以真实!!/还林昭以美丽!!!”椎心泣血的控诉,大义凛然的揭露,痛彻心扉的反思,震撼神州大地,震撼炎黄子孙。

阅读白桦先生这类精悍、精美,撼动心魄的作品,我感觉到它们是崇高理智和火热情感的结晶,是带有生命温度启人神智,唤醒灵魂,促人奋进的智性之作。如果说小说集里,多的是作家对普通人命运遭际的关注,对边地风光、民族生活、祖国山河的倾心描述与由衷赞美,诗歌集里则更多体现诗人思想的腾跃,心灵的舞蹈以及理性的反思。它们都无一例外地有对人间真情的热烈褒扬,对丑恶现象尖锐的揭露与无情挞伐,体现了作家和诗人超凡的见识与良知、良心。白桦书写的一只万里长空之上的小鸟:“身披日月的光华,/毫无倦怠,边飞边叫。”“从容地扇动着翅膀,/沿着自己心灵指引的轨道。”这像不像他的化身?他描绘了一株虽断肢残躯,还在苦苦留恋这个人间的枯树,想将自己的一切奉献,这像不像他的自画像?他深情赞美的林昭“在绝对禁锢中探索思想/在完全孤独中追求自由”,这像不像他的理想和写照?我觉得很像,都非常像。

白桦先生是一个拥有卓越才能的诗人,一个真挚而爱国的作家,一个纪录时代风云的戏剧家,一个不应该被人忘却,也永不会被人忘却的战士。他“活着,耳聪目明地、清醒而痛苦地活着”,愈挫愈勇,愈战愈坚,而且越老越精神,越老多情,越有灵气,实在难得,令我钦佩让人折服。他为春天唱过恋歌,给冬日唱过长长的苦歌,替英雄志士唱过颂歌,他懂得江河的奔流,小溪的潺湲,感受得出小草的滋生,树叶的低语和花儿的绽放。他歌颂自由,考察善恶,鞭笞愚昧与昏睡,敏锐而犀利,情感与哲理相融。他把爱当作神圣的信仰,坚信“自由意志的伸展就是飞翔”,期盼着将悲歌化为欢歌,黑暗变成光明。他给文学注入思想,给诗歌注入精神内核,给小说和戏剧带来精神高度,依靠自己真情至性的不朽作品为时代立传,他是杰出的时代之子,走在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路上。读着他个性卓荦、风骨铮铮的长篇或短句,我们听得到他生命的浩叹、灵魂的低吟,听得到“那山重水复的牵挂,/那柔肠寸断的思念,/那欲语无声的痛楚,/那山崩地裂的呐喊”。读着他那擢奇撷秀、灵思迸发,充满缤纷色彩的智慧之作,像“一颗颗晶莹的小水珠,/在枝叶间恬静地闪光;/纯净得通体透明,/一开始就用生命在歌唱”,我们告别情绪的阴霾,乐享生之欢愉,心儿向着高空——美好的世界飞升,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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