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性别与种族:《奥瑟罗》中手帕的文化意义

2019-12-08 14:06
关键词:苔丝手帕草莓

前 言

《奥瑟罗》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讲述了摩尔人奥瑟罗因嫉妒杀死妻子的故事。这个故事中有一个关键物品:手帕。它总是在错误的时间内从一个人的手里转到另一个人的手里,并造成严重的后果:苔丝德蒙娜不小心把手帕落下了;爱米莉亚把它拾起并转给伊阿哥,错误地认为伊阿哥自己希望得到,实际上是伊阿哥栽赃卡西奥的计划;卡西奥把手帕给了碧安卡,错误地认为她会开心地“拿手帕”,并把花样儿描下来;碧安卡把手帕摔给卡西奥并认为卡西奥不忠;而嫉妒的奥瑟罗则把突然出现的手帕当成卡西奥和苔丝德蒙娜私通的证据,最终酿成了悲剧。正如哈里斯(Jonathan Gil Harris)指出那样,如果手帕在从一个角色到另一个角色的活动中是不合时宜的,它甚至在多维时间(polychronicity)中更加不合时宜了。[注]Harris, Jonathan Gil. Untimely Matter in the Time of Shakespeare.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09.p.170.托马斯·雷默(Thomas Rymer)就抱怨过《奥瑟罗》中的悲剧原因仅仅归咎于一个物体,手帕这个“如此细微的小东西”,“这么乱,这么重要……反复出现一方手帕?为何不叫手帕的悲剧?怎么可以如此荒谬?”[注]Rymer, Thomas. “A Short View of Tragedy”(1693). In The Critical Works of Thomas Rymer, ed. Curt Zimanksy. New Haven:Conn.,1956. p.164.以回应爱米莉亚把手帕比作“小东西”的谴责。[注]莎士比亚:《奥瑟罗》(《新莎士比亚全集(第四卷)》),方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618页。后文出自该著作的引文,将随文在括号内标出该著作名称首词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另作注。正如亨德尔森(Henderson)指出,戏剧的某些价值和意义是由实际舞台表演中的物质部分所塑造和共享的,因此演员的肢体在表现强烈感情的同时,和物品一道交互作用共同构建出具备隐喻意义的想象世界。[注]Henderson, Diana E. “Magic in the Chains: Othello, Omkara, and the materiality of gender across time and media”, in Valerie Traub, ed., The Oxford Handbook of Shakespeare and Embodimen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673-693. p.677.因此本文试图从物质文化的角度出发,结合剧中男女主人公和情节的发展,以手帕为切入点,深入探讨剧中涉及的性别及种族问题。

一、手帕的价值

从欧洲文化史看,手帕首次出现并成为昂贵的奢侈品始于中世纪时期。在1380年代理查二世统治时期,宫廷中有关衣橱记述中提到了几次对手帕的定义:“小块的亚麻布用以给国王擦及覆盖鼻子”,这被视为是英国最早关于手帕的记录。一般的定义关注于“小块亚麻布”,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线索。[注]Stow, George B. “Richard II and the Invention of the Pocket Handkerchief,” Albion 27(1995): 221-35.p. 226-7, 233-4.埃利阿斯(Norbert Elias)对手帕这一物品有着非常有名的讨论,他认为人类不再用手或衣服而是用手帕抹擦鼻子等,标志着人类文明的进步,而且这一举动也起着划分阶层的作用。“女人们腰带上悬挂着昂贵的、刺绣的织品。文艺复兴时期‘自命不凡’的年轻人以此作为礼物或携带时衔在嘴里。”[注]Elias, Norbert. The Civilizing Process: Sociogenetic and Psychogenetic Investigations, trans.Edmund Jephcott. Oxford: Blackwell, 2000.p. 126-29.因此理查二世的宫廷衣橱记录中的手帕显然与贵族的财富和地位展示相关,其昂贵与奢华展现出拥有者的某种特权。而且我们可以发现,在宫廷的新年礼单中也记录了贵妇进献的手帕数量,1562年72块,1578年51块,1579年42块,并详细描绘了手帕的质材,很多手帕都是由丝绸、细棉布或亚麻制成,辅以金、银和蕾丝边。[注]Nichols, John. The Progresses and Public Processions of Queen Elizabeth, 3 Vols. London:John Nichols and Son, 1823. 1:108-09; 2:65-79; 2:249-63.一条典型的记录是1562年描述的6块 “用金线、银线绣花,带金边”的手帕。相似的是1589年的一条记录,12块“以黑色丝线装饰”的亚麻制手帕以及“两条以黑丝装饰的荷兰手帕”,显示出纺织品在奢侈品市场上的重要地位。其他的装饰包括珠宝或纽扣,如女王礼物中的6条“以银线和纽扣镶边”的手帕。[注]Nichols, 1:116; 3:12; 1:117.实际上手帕的制作费用不菲,例如1589年华利(Edward Whalley)记录了2块手帕总共花费26先令。[注]Green, Juana. “The Sempster’s Wares: Merchandising and Marrying in The Fair Maid of the Exchange (1607),” Renaissance Quarterly 53 (2000): 1084-1118. p.1086.1599年亨利四世情妇死后的财产清单提到了价值100顶王冠的5块手帕。[注]Elias, 145.格林(Juana Green)就指出“手帕在中世纪的财富圈中是时尚的饰物”,“尽管在15、16世纪的英格兰和欧陆,特别是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时期,手帕变得越发普通,但依然是早期现代男女财富和地位的象征。”[注]Green, 1087.因此手帕可视为是一种财富体现的织造品、愉悦感官的刺绣和装饰品,是拥有者的财力与权势的象征物。

利斯特(Katherine Lester)和欧尔克(Bess Oerke)总结认为1600年间的手帕“刚刚开始普及,我们不能过度解读它们在这一时期服饰史中的地位。”[注]Lester, Katherine and Bess Viola Oerke, Accessories of Dress. Peoria, IL: C. Bennett, 1940. p.426.一直到17世纪早期,手帕的种类和制造来源多样化,进口和地方制造数量的增多,导致价格下降,由此满足了不同消费阶级的需求。格林认为,“织造产品的多样化, 不仅仅源于日益增长的进口布料满足了消费者,同样也是由于国内不同质量的纺织品生产出便宜的产品。”[注]Green, 1089.因此我们有必要将这种对手帕与类似奢侈品的需求,放置于新消费主义的经济和文化背景之下,即新的购买机会和生活习惯、皇室对英国奢侈品贸易及制造的推波助澜、旅行和印刷的推动、早期现代科学对消费的影响、源于“通过新人工制品身份的再造”导致的新消费主义。[注]Peck,Linda Levy. Consuming Splendor: Society and Culture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 Cambridge: Cambridge UP, 2005. p.2这种消费商品文化体现的是个体占有的欲望和对权力的追求,同时 “物质物品富余的新文化途径”也影响了早期现代主体性的构建[注]Jardine, Lisa. Worldly Goods: A New History of the Renaissance. New York: Norton, 1996. p.15.。因此丰富的商品重新定义了源于主体商品化下的早期现代消费者。

早期现代文化批评家发现了这种商品化身份的其他例子,将其解读为主体和客体之间相互依赖的关系,同时也展现出基于客体甚至转变为客体的主体。如费舍(Will Fisher)通过对服饰和性别的研究指出“客体塑造了身份”,“物品的物质形式通过物品本身调和了身份”。[注]Fisher, Will. Materializing Gender in Early Modern English Literature and Culture. Cambridge: Cambridge UP, 2006. p.42.显然,织造品这一主题包含了手帕的生产和制造。“就像手帕一样”,布鲁斯特(Douglas Bruster)写到,“服饰变成了身体。”[注]Bruster, Douglas. Drama and the Market in the Age of Shakespeare. Cambridge: Cambridge UP, 1992. p.86.从消费者角度看,男女都使用、佩戴甚至展示手帕,妇女通过她们的衣物织造和刺绣在国内市场上提供了劳力。弗莱(Susan Frye)甚至认为在戏剧中,“女性变成了织物而非其制造者和消费者”,承受着男性气质文化下的疏离期待。[注]Frye, Susan. “Staging Women’s Relations to Textiles in Shakespeare’s Othello and Cymbeline,” in Early Modern Visual Culture: Representation, Race, and Empire in Renaissance England, ed. Peter Erickson and Clark Hulse. Philadelphia: U of Pennsylvania P, 2000. p. 215-50, p.221.相似的是,格林认为,城市喜剧中那些在商店工作的女性“承担着极大的风险,因为男性把她们和织物制造材料一视同仁。”[注]Green, p.1094.这些批评家采用了更宽广的批评话语来辨别早期现代社会及剧场中客体比主体更加活跃的潜在性,显然这为我们从手帕角度解读《奥瑟罗》提供了新的视角,即手帕在其物质价值之外还拥有更多的文化价值意义。

二、苔丝德梦娜与手帕

正如格林指出的那样,《奥瑟罗》中带有草莓图案刺绣的手帕是早期现代戏剧中最有名的手帕。[注]Green, p.1086对现代观众而言,手帕一般都是和女性息息相关的,那么当我们关注女性、手帕和其他物品时,必须要讨论的是早期现代的性别政治。

首先让我们先关注手帕的颜色,批评家们一般都认为《奥瑟罗》中的手帕都是白色的,集中探讨其与苔丝德梦娜本人的性欲、忠贞和婚姻问题,正如布斯(Lynda Boose)在产生较大影响的论文中指出的那样,莎士比亚“不断为他的观众在一块绣着红色水果草莓的白色织造品上创造出一幅高度视觉化的图景”。她接着说道:“莎士比亚所呈现的是奥瑟罗与苔丝德梦娜新婚被褥的视觉上易辨别的缩影,即他们新婚圆房的可见证据。”[注]Boose, Lynda E. “Othello’s Handkerchief: ’The Recognizacne and Pledge of Love,’ ” English Literary Renaissance 5(1975):360-74.p.362.在这一基础上,斯诺(Edward A. Snow)声称这块手帕“成为苔丝德梦娜通奸的可视证据很大部分是由于它唤起了奥瑟罗潜意识中圆房后染血的新婚被褥这一妻子失去贞操之处。”[注]Snow, Edward A. “Sexual Anxiety and the Male Order of Things in Othello”, ELR(1980):384-412. p.390.而靳斯坦德(Janelle Jenstad)也反复提到对“手帕、新婚被褥及苔丝德梦娜身体之间的转喻联系。”[注]Jenstad, Janelle. “Paper, Linen, Sheets: Dinesen’s ‘The Blank Page’ and Desdemona’s Handkerchief,” in Peter Erickson and Maurice Hunt, eds., Approaches to Teaching Shakespeare’s ‘”Othello”. New York: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 2005.p.194-201. p.196.显然布斯和斯诺提及了另一种连接非洲与欧洲的风俗,即在新婚之夜后展示染血的寝被以证明新妇的贞洁。通过将手帕与对女性贞操测试的床单并置,布斯承认尽管“我们不能绝对证明这种实践在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实行情况,但是我们能从几个重要的观念中推测出这一时期的仪式意识。”[注]Boose, 363.布斯进一步指出,伊丽莎白时期的民众已经对于这种测试有所认识,圣经《申命记》中就有此先例,其中“有关贞洁的条例”记载了要把“布”铺在城门口以证实女子的贞洁:“人若娶妻,与她同房之后憎恶她,信口说她,将丑名加在她身上,说:‘我娶了这女子与她同房,见她没有贞洁的凭据。’女子的父母就要把女子贞洁的凭据拿出来,带到本城门长老那里。……其实这就是我女儿贞洁的凭据。父母就把那布铺在本城长老面前。”[注]《圣经》,南京:中国基督教协会,2000年版。第304-5页。而且在亨利八世与其首任妻子凯瑟琳王后离婚案中,王后也援引此例试图说明在嫁给亨利八世之前未和其兄亚瑟王子圆房,可见实际上贞操测试“在整个欧洲是广泛传播的民间习俗”。[注]Boose, 364.波顿(Robert Burton)注意到在《忧郁的解剖》TheAnatomyofMelancholy中非洲人与犹太人展示新婚圆房后染血床单的习俗,但他认为“这些极端的例子和行为都是非英国的、非新教的人。”[注]Burton, 284.但是,在一位生长在北非伊斯兰教地区的摩尔人里奥·阿非利加努斯(Leo Africanus)在1526年《非洲地理史》(GeographicalHistorieofAfrica)一书中描绘了有关贞操测试的一手资料:在圆房之后,一位妇女将负责把一块“染血的布”展示给所有的客人,“大声宣告新娘在此前都是纯洁的处女。”可见手帕的白色与欧洲的新婚之夜测试本质相关,特别适用于威尼斯人苔丝德梦娜,因此“白(whiteness)”与“欧洲性(Europeanness)”为我们提供了有关手帕种族讨论的可能性。[注]Smith, Ian. “Othello’s Black Handkerchief,” Shakespeare Quarterly, 64.1(2013):1-25. p.2.

其次,我们看到与白色手帕相呼应的则是手帕上绣着的具体草莓样式,伊阿哥描述手帕是“绣着草莓”的,正是新婚圆房后寝被的缩影。实际上草莓也象征着一种家庭传统,因为“草莓的果实、花朵及叶子都是这一时期英格兰家庭生活中物品上极为常见的元素。”[注]Ross, Lawrence J. “The Meaning of Strawberries in Shakespeare,” Studies in the Renaissance 7 (1960): 225-40.p. 226.罗斯(Ross)在《莎士比亚作品中草莓的意义》一文中对莎士比亚时代草莓的意义做了梳理,首先,草莓象征着圆满的正义、公道,或者是成果丰硕的正直男性的化身;其次,草莓与圣母玛利亚相关,很多有关植物的画作中都以草莓来表现其美德;再次,草莓与耶稣基督、上帝相关;最后,草莓是时序女神的象征。她认为绣着草莓图案的手帕代表了奥瑟罗对苔丝德梦娜让人神魂颠倒的美貌、通奸、伪装纯洁女人的歪曲想象。[注]Ross, 239.蒂格(Frances N. Teague)也指出手帕是背叛的具现物,手帕上绣着的“草莓”这种水果曾在某些符号书中被当做背叛的标志,因为毒蛇常常隐藏在草莓丛后,待那些粗心大意之人摘取草莓时发出致命一击。莎士比亚显然很清楚这种象征,如他在《理查三世》中也使用了这一意象,理查在叛乱前就送了草莓给主教,而在《奥瑟罗》中莎士比亚使用漂亮的手帕来设计奥瑟罗破坏他的幸福生活。[注]Teague, Frances N. Shakespeare's Speaking Properties. London and Toronto: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es, 1991. p.26.关于手帕这类家庭生活用品的引起了批评家们的颜色美学关注,如卡利姆-库伯(Farah Karim-Cooper)在分析化妆品时,就将手帕的红色和白色视为“盎格鲁-欧洲女性的典型”象征,特别是苔丝德梦娜:“红得像玫瑰和草莓,白得像百合和雪花;红得像血液,白得如肉体。”[注]Karim-Cooper, Farah. Cosmetics in Shakespeare and Renaissance Drama. Edinburgh: Edinburgh UP, 2006. p.170-1.他的分析不仅证明了将手帕与苔丝德梦娜相联系的批评倾向,也精确表明了学者们将红色样式和手帕与苔丝德梦娜身体相关联的种族预设批评:处女之血与白色的肉体。

再次,实际上剧中的手帕和被褥也有联系。剧中几次讨论了奥瑟罗和苔丝德梦娜的新婚被褥,首次是两人在塞浦路斯的当晚,伊阿哥对卡西奥说奥瑟罗“还没跟新娘快活过呢”(莎士比亚 500),因此邀请卡西奥一起饮酒,“让他们在被窝里快活吧(500)”。观众能够从听觉上回忆起伊阿哥早先的话语,即奥瑟罗“在被窝里代表”他“行使职权”。(480)苔丝德梦娜显然认为她的“新婚被褥”是自己对奥瑟罗爱的私人象征。这也准确解释了为何她在奥瑟罗称她是“威尼斯手段高明的妓女”后还要求爱米莉亚把新婚的被褥“铺”在床上。(579)她天真地认为新婚被褥可以展示自己的坚贞、爱和纯洁。她甚至要求如果她死在爱米莉亚的前头,请“从这里挑一条被单做我的尸衾”(588),因为她一直以来认为这被褥展示并投射出她的爱。但是戏剧却展示出私人物品是如何轻易地在公共话语中被赋予了色情意味,由此戏剧从如手帕这样细小的私人物品转向了更大的新婚寝被乃至整个床。迈克尔·尼尔(Michael Neill) 在追溯了舞台上苔丝德梦娜死于床上的整个过程后,指出此剧后来的发展转向了色情意味,因为它“屈服于伊阿哥的毒计,特别是在重申他们爱的卓越和伟大时”。[注]Neill, Michael. “Unproper Beds: Race, Adultery, and the Hideous in Othello”, Shakespeare Quarterly, 40(1989):383-412. p.412《奥瑟罗》最后一场发生在床边,床上是被杀死的苔丝德梦娜,奥瑟罗承认他的谋杀罪名。这一幕最开始是奥瑟罗和妻子两人的私人空间,随着谋杀的进行却变成了公共空间,爱米莉亚、蒙坦诺、葛莱兴诺、伊阿哥、罗多维科、卡西奥从不同角度切入,最终代表威尼斯和塞浦路斯政府的各色人物悉数进入了苔丝德梦娜的寝室。

最后,我们还可以将手帕理解为既非奥瑟罗或其嫉妒心的象征,也非背叛的标志,而是“魔法之网(magic web)”。一旦苔丝德梦娜丢失了奥瑟罗的手帕,爱情的魔力就开始消失,他们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相似的是,伊阿哥的妻子爱米莉亚和卡西奥的情人碧安卡都得到又交出手帕,最终两人都失去了所爱之人。那么在我们将手帕理解为一种文字魔力而非具体代表象征时,就拥有了更为广阔的讨论空间。我们看到苔丝德梦娜试图否认奥瑟罗的指控和质疑是完全徒劳的,正如她要求爱米莉亚在床上铺上“新婚的被褥(wedding sheets)”那样可悲。(莎士比亚580)女巫的诅咒已经渗入了她的婚姻,不管她如何说如何做,在奥瑟罗的眼里看来都是“喜新厌旧(should hold her loathed)”。(550)从这点上看,手帕既没有象征意义,也没有典型价值,而是文学上悲剧的魔怔(tragic enchantment)。[注]Teague, 26-7.这种解读之中新婚的被褥则成为了象征着新娘贞洁的物品,并成为了手帕的另一种替代物,两种白色布料制成的物品都与苔丝德梦娜作为妻子的贞操相关。在戏剧最后一场中,新婚被褥成为了婚姻的象征被无端的猜疑所破坏,婚床成为了死亡之床。与之相似的是手帕,我们也可以认为它成为了“死亡之帕”。

三、异国与魔法

正如布斯总结的那样,通过将钦蒂奥故事中的手帕具现为新婚男女房事等的象征,莎士比亚通过戏剧表演的方式把情节的设置变成了有关婚姻毁灭、审判证据、谋杀等主题合体的中心象征。因此奥瑟罗的魔法手帕“不仅展示了戏剧主题,同样也揭露了一个男人心里最深层次有关其性、神话、宗教、法律等认知。”[注]Boose, 374.那么让我们转回到手帕的源头和出处,从奥瑟罗的角度看,手帕代表着家族的传承和父母的故事,更为重要的手帕来自异国而且含有魔力,他这样告诉苔丝德蒙娜:

那块手帕,是一个埃及女人送给我母亲的。她是个女巫,能把人心都看透;她对母亲说,只消把手帕放身边,会让她仪态万方,把父亲笼住了。叫他只知道一心爱她;可要是她把手帕掉了,或是送了人, 我父亲会喜新厌旧,只想到外边去寻欢作乐。母亲临死,把它传给我,叮嘱我,将来有一天我结婚成亲,交给新娘收藏好。……万一丢失了,或是给了人,只怕天大的灾祸要来啦。(551)

《奥瑟罗》(1604)首演于伊丽莎白一世晚期和詹姆士一世早期,体现出“众多评论家同意的构建了英国历史上具有象征意义的转型时代。”[注]Bruster, 1.这部戏剧不单单表达出对种族的转型观念,也同时呈现出观众有关种族观念的张力。语言、宗教、地理及色彩在早期现代的种族话语中混合交织。然而,剧场中有关种族呈现自16世纪到17世纪早期。卡拉汉(Dympna Callaghan)认为黑色面孔是最为明显的“种族体现的历史方法”。同时她认为例如对“羊羔皮(lambskin fur)”的使用来模仿非洲人的头发或异国性的表达,她找出最恰当的皮肤黝黑的表达是“焦炭和一点石油的混合”, “最引人注目的是着装的相异性和其他特点如赤裸或显眼的服装,”而“决定性的其他种族特点显然是皮肤的颜色”。[注]Callaghan, Dympna. Shakespeare without Women: Representing Gender and Race on the Renaissance Stage. New York: Routledge, 2000. p.76, 78.可见“黑色的奥瑟罗”是戏剧的中心关注点,正如卡利姆-库伯(Karim-Cooper)指出:“演员将脸涂黑是将文本带向舞台的物质性指涉。”[注]Karim-Cooper, 168.

实际上莎士比亚对《奥瑟罗》材料来源中的手帕描述有所背离,其源头是意大利小说家、戏剧家钦蒂奥(G. Cinthio, 1504-1573)的《故事百篇》(GliHecatommithi, 1565)中的《威尼斯的摩尔人》,只提到了“这方手帕绣着摩尔民族的精细花纹。”[注]Bullough, Geoffrey. ed., Narrative and Dramatic Sources of Shakespeare, 8 Vols. New York:Columbia UP, 1957-75. 7:246.来源中并没提到草莓,这方手帕只是外国的、唯一的摩尔式设计。科达(Natasha Korda)找到了西奥博尔德(Theobald)的翻译,其中提到了其详细制作工艺,“稀奇的刺绣……通过精心的制作、对异国情调的好奇心抓住了时代的魅力”,指出手帕在英格兰是“拥有异国情调的典型商品。”[注]Korda, Natasha. Labors Lost: Women’s Work and the Early Modern English Stage. Philadelphia: U of Pennsylvania,2011, p.124-25.因此戏剧中异国的手帕与奥瑟罗的身份遥相呼应,同时也展示了他的经历,即作为一位雇佣的外族将军,一位摩尔人,显然莎士比亚更为慎重地考虑了手帕的“摩尔民族时尚”。

这种设置也回答了为何苔丝德梦娜会迷恋上奥瑟罗的原因——即异国的魔法,因为一位白人贵族小姐和一个“无根无胚”的黑人的结合,在当时来说,这是异乎寻常的事件。威尼斯的元老勃拉班旭凭着他的“常情”和“理性”,怎么也不能理解他女儿出走的意义,像她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闺秀被城邦中的王公贵族所追捧,但偏偏被奥瑟罗的“妖法迷住了”,乃至“背弃尊亲,投进你这丑东西的漆黑的怀抱?”(458)后来伊阿哥在竭力煽动奥瑟罗的猜疑时,几乎就是接过勃拉班旭的这段话加以发挥;他固然是在耍两面派手法,但也可以说他吐露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即苔丝德梦娜一心嫁给奥瑟罗显然是“反常”而“怪癖”的。(534)在他们的心目中,所谓“美满姻缘”就是门第、财富和社会权势的结合。面对着冲破这旧观念的婚姻,他们无所适从;因此不是一口咬定奥瑟罗“行使邪术”,就只有可能是苔丝德梦娜的一种“怪癖”,一种反常的心理表现。在威尼斯人看来,显然奥瑟罗的异国性、“邪术”是与手帕的异国性和魔法是一致的,除了提及手帕源于埃及女巫之外,奥瑟罗更是将手帕制作的邪恶方式讲述得一清二楚,女巫“经历了两百寒暑”,用不同寻常的丝线“在神灵附体的时候缝了这手帕”,再辅以“一颗颗闺女的心,给魔法提炼成了颜料,再把它染红”。(551)而且我们看到奥瑟罗就曾经以自己的异国经历取得了苔丝德梦娜的芳心。对奥瑟罗而言,手帕是自己的象征,将手帕赠予苔丝德梦娜保管意味着将自己交付于妻子。作为其父母婚姻的象征和结晶,手帕和他一样,因此具有了维持婚姻的魔力。

但不可否认的是奥瑟罗所讲述的手帕故事是邪恶的,它从反面讽刺了奥瑟罗“不幸的苦难”。(466)语言既是毒药也可称为良药,正如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指出的那样:“如果语言能够支撑身体,它同样也能威胁身体的存在。”[注]Butler, Judith. Excitable Speech: A Politics of the Performative. New York: Routledge, 1997. p. 5苔丝德梦娜“用心地听”,把奥瑟罗所言“吃人的生番”等等“字字句句的听进去”。当然她也对奥瑟罗故事的某些内容感到不适,但是其困惑和着迷的反应希望“从没好好地听过”。(467)但是苔丝德梦娜对手帕的理解却是不同的,对她而言,这只丈夫行为的突变的借口和引子:“这块手帕当真在作怪呢。”(552-3)在她听到奥瑟罗对手帕魔力的描述后,其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因为她担心手帕的重要性和丈夫的嫉妒心:“天哪,我从不曾看见它,该多好。”(551)显然苔丝德梦娜明白了手帕是其性贞洁的象征,意识到丢失手帕的危险,因为手帕指向了女性的范例和精髓:女性身体保存着完全的可能性——完整的、童贞的、纯洁的,使之成为后人类的衍生物(post-human derivative)。[注]Newman, Karen. “ ‘And Wash the Ethiop White’: Femininity and the Monstrous in Othello,” in Critical Essays on Shakespeare’s Othello, ed., Anthony Gerard Barthelemy. New York: G.K. Hall, 1994. p.124-143. p.135-138.她的话毫无疑问是对奥瑟罗所宣称手帕可怕魔力的拒绝,但是奥瑟罗显然认为妻子对手帕的拒绝也意味着对自己的否定,他对苔丝德梦娜描述母亲手帕的复杂性时所用的语言,是和对女性及其身体的邪恶欲望交织在一起的,两种对手帕的不同理解最终导致了两人的悲剧结局。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剧中的手帕成为了转喻的象征,奥瑟罗失去了“亲眼目睹的证据(541)”,这一证据决定了苔丝德梦娜是否对他不忠,从而让读者和观众质疑原料究竟是什么。伊恩·史密斯(Ian Smith)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有趣的解读,即手帕是黑色而非白色,她认为黑色反映出早期现代舞台表演的喻说,因为黑色常用来描述布制面罩和手套,黑色的手帕“构建出一种恰当的、视觉上一目了然的戏剧象征,即处于中心位置但具有争议性的不同种族间的婚姻。”[注]Smith,24.不论手帕的颜色如何,它无疑将奥瑟罗和苔丝德梦娜连接,同时也连接了非洲的过去和欧洲的现在,把他们两人的爱缝在一起同时也连接了苔丝德梦娜的财富,而当卡西奥让塞浦路斯岛上的妓女碧安卡将手帕上的“花样儿描下来”时(567),也拆解了他们的婚姻生活。因此观众和读者会认为手帕确实具有魔力,他们两人的悲剧自爱米莉亚偷出手帕给伊阿哥的那一时刻起就已经注定。

结 论

哈里斯(Jonathan Gil Harris)和科达(Natasha Korda)认为“所有舞台上可移动的物质客体”,即舞台道具都被批评家所忽视或认为只是起辅助作用支撑戏剧文本。[注]Harris, Jonathan Gil and Natasha Korda, eds., Staged Properties in Early Modern English Drama. Cambridge: Cambridge UP, 2002. p. 1.但是舞台道具具备着“文化传记(cultural biography)”功能,它们源于剧场外的真实世界,在不同的舞台上起着不同的作用、构建不同的身份。[注]Kopytoff, Igor. “The Cultural Life of Things: Commoditization as Process,” in The Social Life of Things: Commodities in Cultural Perspective, ed. Arjun Appadurai. Cambridge: Cambridge UP, 1986. p.64-91.某些物质文化研究者为我们提供了有关客体积极力量的新观念:与期待相反,客体不仅仅与主体协商意义,也“构建主体”。[注]Grazia,Margreta de. Maureen Quilligan, and Peter Stallybrass, eds., Subject and Object in Renaissance Culture. Cambridge: Cambridge UP, 1996. p.5.正如汤普森(Ayanna Thompson)指出的那样,在《奥瑟罗》中,特别的物品与宫廷政治、爱情、婚姻以及性、文化/种族差异相关,戏剧特别关注的乃是手帕、被褥及床本身,这些物体在从私人领域转移到公共空间时意义发生了相应改变。[注]Thompson, Ayanna. “Introduction” in E.A.J.Honigmann,ed., Othello (Revised Edition), New York: Bloomsbury, 2016.p.1-118.p.49.戏剧中的手帕用来包头、抹胡子或擦鼻子、耳朵、嘴巴,《奥瑟罗》中的手帕不能摆脱表演时的身体行为,甚至手帕有着对肮脏和男女乱交的更有力的能指意义,因为它和身体的毛孔和臭气也紧密相关。[注]Stallybrass,Peter. “Patriarchal Territories: The Body Enclosed.” In Margaret W. Ferguson, Maureen Quilligan, and Nancy Vikers, eds., Rewriting the Renaissance: The Discourses of Sexual Difference in Early Modern Europ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6. p.123-42.

那么手帕到底是不是拥有实际上促成戏剧情节发展的关键力量呢?当然,戏剧里有另一处让人困惑的场景,特别是当我们发现戏剧的最后奥瑟罗讲述出有关手帕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起源:“那是一块手帕,从前我父亲送给我母亲的一件传家之宝。(618)”。显然与他之前对苔丝德梦娜的说辞(母亲从女巫处得到拿给父亲)大相径庭,这是作者的疏忽?抑或是象征着奥瑟罗的手帕只是一个故事?毕竟,奥瑟罗是通过讲述他小时候的传奇故事俘获妻子的芳心,也许这只是他编造用以控制妻子的手段,从这点上讲,奥瑟罗讲述故事的可信度值得怀疑。但不可否认的,手帕是剧中重要的线索,推动着整部戏剧的发展,为观众构建了一幅复杂的人物关系图:奥瑟罗的父母、奥瑟罗和苔丝德梦娜、爱米莉亚和伊阿哥、卡西奥和碧安卡、卡西奥和苔丝德梦娜、奥瑟罗和伊阿哥,同样也融入了其所包含的有关爱情、性别、种族等文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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