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石

2019-12-13 07:22许佳
小说界 2019年6期
关键词:花架姆妈春生

许佳

郑月娥上午出去了一趟,回到家是下午三点多钟,比她本来预计的要早。她和几个中学同学约了聚一聚,提前两天说好,先在燕云楼吃顿中饭,吃好中饭,再一起去KTV唱歌。可是水果刚端上来,席上有两个人就先后表示后头的节目不能参加,一个要回家给儿子媳妇烧晚饭,一个要去接孙子放学。另有一个说昨晚没有睡好,今天起来就头痛,想早点回去休息。后续计划破产,郑月娥提着一袋打包的银丝卷,搭乘1号线转9号线,早早回到了家。

开门进去,屋里的气味仍和她上午离开时一样,混杂着新洗出来的衣服的洗衣粉味、被褥的气味、木头家具微微的酸味,还有一丝厨房水槽的气味。她知道春生以为她晚饭后才能回来,一定是出去找方向了——或是去探望住在程家橋的老同事,或是到前面6号老岳家里打麻将,无非这么点事情。她先到厨房,把银丝卷从一次性饭盒出到玻璃饭盒里,放进冰箱。再到卧室,脱下连衣裙,对着穿衣镜,抚摸了一圈腰上勒出的红印子,换上家里穿的T恤衫和运动裤。全部停当,她拿起保温杯,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杯子里早晨放进去的枸杞正好泡开了,她一边喝水,一边举起手机,准备看看微信朋友圈。

一圈看下来,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房间里刚刚很透亮,这会儿仍旧是亮的,但阳光是斜了,已经有了点坐在洞穴里的感觉。月娥放下手机,抬头看了眼挂钟。不知为什么,她的视线总找不到落脚点。从刚才进门起,这房间里就有点不对劲的地方,是多了什么,还是少了什么,总之是陌生,像走错门似的。但又确实在自己家里。她从挂钟开始,先往左边,再往右边,沿着家具的轮廓线扫了一圈。挂钟的正下方是电视柜,上头摆着电视机,还有一台已经长远没开过的组合式音响。这音响似乎是专门为了给阿囡的水晶球提供一个摆放的平面,所以没被处理掉——可是阿囡自从大学毕业,是再也没看过这个水晶球一眼了。电视柜左边,是爹爹留给月娥的一对红木靠背椅,平时不大坐人,反而常年坐着春生的一盆半死不活的兰花——有时春生查看它,就同它并排坐一会儿。电视柜右边那个红木花架,也是爹爹留给她的,和靠背椅算一套。月娥的目光停留在花架上。她的心别别跳起来了。

一眼望去,那花架矮了一截,像一个被斩首的人,只剩躯干还站在当地。花架上头摆着的一块石头不见了。

月娥手捧保温杯,仍旧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随后起身去厨房开冰箱,摸出两个番茄、两个鸡蛋,在龙头下洗了。又到卧室去理了理床上的枕头。她打开阳台门,站在窗边,朝楼下看了一会儿。住二楼的王阿姨提着两个塑料袋走过去了。她又走到阳台一角,弯腰查看放在地上的两盆宝石花。接着,她回到沙发前坐下,把手机充电线拔掉,打开微信,往下划了几屏,找到郑月华的聊天窗口。

石头呢?她发出一条信息。

必定是给月华拿走了。他手上有她家的备用钥匙。

这钥匙,她老早就想要回来,可是不知怎么开口。这还是当年爹爹生病的时候,为探视方便配给他的。

爹爹走了快十年了,石头是他留下的。当年他和姆妈搬到月娥家,还是上一套房子,就把石头带过来,摆在电视机旁边的花架上。月娥搬新家之后,照旧把它摆在老位置。更早些日子,还在爹爹自己家里,也是摆在同一个架子上,始终在那架子上,同架子几乎成为一体。偶尔拿下来擦灰,擦好了也立刻放回去。姆妈总是把它转到一个固定角度,让一侧的纹路向外,左上方的尖角稍稍耸出。后来月娥也是照姆妈那样摆法的。

这石头是黑黢黢的,上面有一道道灰色纹路,像一个人头那样大。说不上什么好看,就是比路边普通的石头光洁些。家里谁也不去多看它,就是爹爹本人也不怎么注意它。爹爹不是喜欢摆弄这些东西的人。不过全家人都很看重它,尤其爹爹,因为这块石头是他师傅赠予的。爹爹把它搬回来时,就得意地说过,这是师傅家里的老物件,是很值钱的东西。

因此全家人都把它看作值钱的东西。爹爹的师傅,吃穿很朴素,但从前是真正有家底的。爹爹从进工厂开始,就做他的学徒。师徒两人一直相处和睦。到师傅退休之前,爹爹上他家去吃饭,他捧出这块石头,叫带回去留念。爹爹告诉家里人,师傅说这块是灵璧石,就是完璧归赵的璧。姆妈、月娥、月华围着它打量、摩挲了一阵。姆妈说,要给,为什么不给点能用的,比如我现在正想买台半导体收音机。月华说,这不是和我们学校花坛里的石头差不多吗?月娥赞同月华。厂里的小姐妹最近送她一块雨花石,浸在水里,白的滋润,红的透亮,她觉得比这块黑咕隆咚又死沉沉的石头要好看得多。可是,不好看归不好看,他们并不质疑它的值钱。

后来十几年,家里慢慢添了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每一样在添置的当时,都是格外贵重,获得了全家人的景仰。但随着日复一日的使用,每一样也都褪去了尊贵的光环,变得稀松平常,终于走向没落,最后被当作废铜烂铁卖掉。唯有这块石头,始终盘踞在花架上,大家都不去看它,也不喜爱它,但心里是敬重它的。

手机始终不响。月华的微信聊天窗口没有动静。她又输入一条:石头是不是你拿走了?

月娥1982年结婚,老公春生家在崇明,所以婚房就做在她爹妈家里。不久后春生分了房子,再后来阿囡生出来,他们就把爹爹姆妈接到新房子里帮忙带孩子。这一带,就带了十几年。中间爹妈老房子那条弄堂动迁,新房子直接分给月娥姐弟两个。老房子里的东西都要清走——其实大部分是破烂,称得上财产的东西,不过是一个红木五斗柜、一张红木八仙桌、两把红木靠背椅。五斗柜和八仙桌,当时就搬到了月华的新房里。他装修好房子,正好结婚。靠背椅分给月娥。

至于这块石头并底下的花架,是早些年爹爹姆妈搬到月娥家时,就一并带过来的。只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爹爹对它的珍重。珍重归珍重,爹爹平时依旧不怎么正眼看它,自然其他人就更不注意它了。只有在阿囡还小的时候,尤其是她学走路的光景,每当她蹒跚走到花架附近,小肉手摇摇摆摆,眼看将要搭上那几条细腿,在场一众人就紧张起来,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花架顶端那块黑黢黢的大石。月娥第一个嚷嚷:阿囡,那个不能碰!差不多和她同步的,姆妈和爹爹并肩冲上前去,一个紧扣阿囡的双臂,一个按住石头。

姆妈曾经提议说,这块石头太吓人了,要么放到地上吧。爹爹也首肯,只是再一次重复说,这还是师傅送我的呢。这句话出来,没人接茬,不管是姆妈,还是月娥,还是春生,当场都有点不好意思。大家心里想,等到明天再行动,把石头一举打下宝座。谁知几个小时以后,这提议就被遗忘了。后来没过多久,阿囡走路稳当起来,光着脚,满屋子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走得两个脚底板像踩过炭,可是,她总也远着那个花架走——也许是学步时受到了大人们的惊吓,知道此地不善,因此索性不去靠近。所有人就夸赞她聪明,夸赞她真晓得好歹。

手机响了,是月华发来的消息:你说啥?你不要乱讲。

月娥推推老花镜,用食指在屏幕上快速地划出笔画:家里石头没了,只有你有钥匙,你赖不掉。

不见回复。

分给姐弟俩的房子,都是两室一厅,好是蛮好,就是建在浦东北蔡,当时看来实在太远。月娥住的两室户房子,虽不宽敞,但到底在市中心,交通方便。她不乐意舍近求远。爹爹姆妈也觉得住在这里蛮好。逢年过节,总是月华一家人到姐姐这里来吃团圆饭。他中专毕业后做采购工作,经常跑外地出差。有一次来时说,在某某老板厂里看到过跟这块很像的石头,还小一圈,也是这样的颜色,应该是同一种石头,老板说,他那块值十万块钱。大家一听,都有点狐疑。姆妈说:你看看清楚,大概不一样的。月华说:怎么不一样,这石头我从小看到大了,还会看错?月娥说:也许看上去像,但不是一样的。姆妈说:就是呀,你们爹爹的师傅,怎么会拿出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他,吓死人了。可是爹爹不这么想。他坐在桌前,一边慢慢地喝酒,一边吃一碟鳗鲞,手指紧夹筷子,斜斜指向天花板,双肩耸起,头差不多陷在肩膀当中。他全口的牙齿刚拔掉,假牙还没做好,因此不论吃喝还是讲话,脸的下半部分都像一床晒在风口的被褥那样起伏。他低垂的眼皮抬起来,看看姆妈,又看看月娥,说:怎么不会?我师傅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去打听看看。这块石头当然是老价钱。

姆妈手拿饭勺,白了爹爹一眼,转身到厨房去了。师傅,师傅,算你有个师傅了。她说,你那个师傅,老早就翘辫子了。

月华自然是眼馋这块石头。后来每次到月娥家,他总会走到花架前面,把它打量一番,伸手抚摸几下。这石头像家里的一个幽灵,只有在他到来的时候,它才显形。爹爹还在世那会儿,月华经常以一种随便的态度对他说:你师傅送给你这块石头,有多少年了?小时候就看它在家里。你说它值钱,我以前不大信,现在有点相信了。我帮你找个行家来鉴定鉴定,估个价钱好吗?爹爹说:鉴定什么,我又不会把它卖掉。月华说:不卖掉么,心里要有数。爹爹不响。凡是碰到不愿意的事情,他总归是一个不响。

月娥对这块石头的价值,本来也是觉得半真半假。弟弟是道听途说,她始终信不过他。2012年,家里把两处房子卖掉,搬了新房子,小姐妹带着老公来玩。她老公平时喜欢摆弄文玩,一在客厅沙發上坐下,别人都在欣赏40寸液晶屏电视机,只有他的眼光落在电视机旁边的石头上。他几乎弹射出去,落在石头前面,说:你们这个东西不得了啊!很值钱的!谈起来,他说自己对石头也不精通,不过灵璧石看到过一些,像这样大小的,这块在他见过的里头,是品相最好,最为特别的。他说:你们这房子,多了这块石头,身价就上去了。春生问他,那么这种石头大概值多少钱。他只说:这个不好说,我不是专家,价钱不能乱说,好的石头,几万块,十几万块,几十万块都开得出来,这个没有一定。月娥说,大概十几年前,我弟弟说他在人家老板那里见过一块类似的,值十万块。小姐妹的老公说:那时候十万块,现在你想想要多少钱?

这个时候,姆妈已经住到月华家去了。爹爹去世之后,月华提出,姐姐照顾父母这么多年,现在姆妈一个人了,他们儿子在外地住读,房间空的,不如让她搬到他家。爹爹是三月份去世的,此后过了一夏,等天风凉起来,姆妈就打点自己的物品,搬去北蔡了。因此姆妈没有在月娥家的新房子里待过。

月娥坐在沙发上想:这么看起来,月华把姆妈接过去,就是想让姆妈把那块石头也带过去。算盘打得倒好。

说巧不巧,姆妈搬的时候,根本没提起石头的事。

门一响,春生走进来,一手撑着门边的鞋柜脱鞋,一抬头,看见月娥坐在沙发上,就说:咦,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月娥不作理会,反过来问:你什么时候出去的?他说:吃好中饭,眯了半小时,大概一点出去,到老岳那里打了会儿麻将。今天手气不好……你不是说要吃好晚饭回来吗?月娥冷笑一声,说:你出去,家里进贼了。

春生本来走进厨房去倒水喝,一听这话,脑袋探出来了,说:你不要开玩笑,我开门进来,门都是好好的。你不是也回来了?月娥说:月华把石头搬走了。春生说:搬什么石头?月娥一字一顿地说:石头呀!还什么石头!

春生眼神一定,走到客厅来,伸头一看,又转过头望着月娥。他脸上的表情,还是凝固在刚进门那一刻,额头、眼角、两腮荡着几根笑纹,鼻尖上闪着点汗光。

“你怎么知道是月华搬走的?”他问。

“他有钥匙的呀。”她说。

“你问过了?”

“我给他发微信的。”

“那他说什么?”

“那肯定不承认。”

春生站在原地想了想,说:“那你要问问清楚,不要冤枉人家。”

月娥在沙发上变换了一个姿势,说:“冤枉他!那你说,门关得好好的,又没有人撬开,除了他之外谁还能进来?要么你偷出去卖掉了。”

春生说:“瞎讲有什么讲头。”说完返身到厨房去。月娥看他的背影走进门,不见了。很快就从里面传出他的问话:“番茄和鸡蛋,是要炒一炒吗?晚上还吃什么?”

她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室内的光线已经黯淡下去。没有开灯,厨房门洞里头黑黢黢的。她把视线转回到花架上。石头没了,后面那块墙壁在昏暗当中显得格外惨白。

她叫春生:“你在厨房间里做什么?”

只听他吸溜吸溜地说:“没做什么。我吃个桃子。”

她说:“你出来。”

听不到什么动静。她等了半分钟,提高嗓门叫:“叫你出来!”

又歇了一两分钟,才见他走出来。一路走,一路问她晚上吃点什么。“要么把番茄鸡蛋炒一炒,我再出去买两个冷菜。要么买个烤鸭,要吃吗?”他没有坐沙发,而是在餐桌前坐下,掏出手机在屏幕上上下翻动。月娥只是冷眼看他。饭厅离窗户远,这会儿光线转暗,只能大致看出他的轮廓,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大家都说他老实,主要因为他平时讲话不多。她自己向来也认为他是个老实的人,从年轻那会儿就不抽烟不喝酒,不懂讨好人,连对老婆也是一样不知道讨好。结婚纪念日他从来不记得。平时也不知道给她买衣服、买化妆品。一起出去玩,别人的老公都踊跃地给老婆拍照,只有他自顾自走在前面。自己的外表也不知道收拾,一年四季的衣服,只消一抽屉就能装满,甚至经常忘记洗头,弄得有点邋遢相。唯一爱好,就是打麻将。不过他这麻将,一点不堪虞,因为到老岳家里跟几个邻居打,每天输五十块碰顶,就算天天输得赤脚,也无损于家庭财产。

但是今天中午和同学聚餐,就听黄玲丽说起,另一个大家联系不多的中学同学,本来也是打小麻将,后来被邻居带坏,到外面去打,输赢打得极大,经济上吃不消,现在把家里的房子也二次抵押了。月娥当场说:这种人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又是穷,又是贪心。我们春生虽然也打麻将,但就是消磨消磨时间,小来来的。

才隔了几个小时,此刻回想起中午席间的一番自吹自擂,月娥只觉得自己比那个二次抵押房产的同学更加愚蠢。

再开口的时候,她暗暗吃惊,嗓子听起来和平日不同,竟至于哑了。她本意是不想显得那么焦急,但说出话来却嘎声嘎气。“我问你,你到底把石头放到哪里去了?”

春生坐在桌前看手机,一脸的入迷,似乎根本没听到她讲话。平时是这么个老实人,现在看来,都是装出来的。装出这种无知无觉的样子,私底下背着她做偷鸡摸狗的事情。她火向上冒,手在沙发扶手上使劲一拍,没拍出多大的声音。她扯着嗓子嚷起来:“李春生!”

春生一惊,转过头来。“你在和我说话?”

月娥冷笑。“你还装作没听见。我问你,你把石头怎么了?”

春生的脸上,先显出困惑,接着就填满了怒意。“你搞什么百叶结!你有空哦!我拿你的石头!”

月娥说:“你不要装糊涂了。我出去一次,你一个人在家,等我回来,石头就没了。不是你偷的吗?”

春生也冷笑:“你脑子搭牢了吧。刚才你自己不是说,是月华拿的吗?”

“月华说没拿。我现在想想有道理,月华怎么知道今天没人在家?必定是你拿的。”

春生说:“你还晓得分析!那你去问问老岳,我是不是在他家里打牌!三个人外加他老婆作证!”

月娥一时语塞。这话说得也对。只要问问老岳,一切都见分晓。可是,假如老岳也参与在里面呢?又或者,要是月华和春生串通一氣呢?

有道理。月华和春生,一向友好。每当两家聚会,他俩就凑到一起,聊个没完没了。春生本来是不喝酒的,但是见到月华,就要喝上两杯黄酒。他知道月华喜欢喝酒,所以每到他上门之前,总是先出去买酒回来款待。有时候去外地出差,也会带回当地的名酒,存在玻璃柜里,说要等下次月华来了,请他吃吃看。月华的老婆小伟时常开玩笑说:比起月娥和月华,倒是春生和月华更像一个娘生的。

他们家的惯例,是父母住在哪里,小辈们就去哪里过大年夜。所以从姆妈搬到北蔡开始,年夜饭就跨江转移了。第一次在月华家过年,人还差不多是那些人,吃的菜由姆妈操作,也还是老一套,但处处透着新鲜。房子的格局就不一样,月华家改了开放式厨房。姆妈向来习惯现炒现吃,不愿意一下子把所有菜炒出来——否则热菜也变凉菜了。从前在月娥家,母女在厨房忙碌,只有把所有菜炒出来之后,才能笃笃定定坐下吃菜聊天;现在就可以很方便地在厨房和餐厅之间走动,一边烧菜,一边吃几筷子。月华家用的餐具、喝的饮料也都不一样。自然,小伟到了主场,也要锦上添花,加两道自己的拿手菜,拌了土豆色拉,煮了椰汁西米露。小伟去盛西米露的时候,桌上所有人已经在打嗝了。月娥也上灶头边去帮她端碗。屋子这一头,月华同春生已经喝了一个多小时五粮液,月华喝七两,春生最多喝了三两。两人数不清第几回碰杯,月华一仰脖先干为敬,却不敬春生,转而伸长胳膊,去敬灶台上的姐姐。

“我这个阿姐,最有孝心不过。”他说,“这些年来,把爹爹、姆妈,照顾得特别好。姆妈现在住到我这里,三天两头,要讲起阿姐好。我说,这一点上,我是服帖的,我不好跟阿姐去比。为此讲,爹爹最宝贝的一块石头,也是留给阿姐。这我也没话讲。”

月娥一听这话,正在语塞,春生抬起一张紫胀的脸,大着舌头说:“爹爹在的时候,是要留着石头。现在爹爹走了,不如把石头出手,你们姐弟俩一人一半!”

月华听了哈哈一笑,转向他说:“姐夫,你说了算吗?”

月娥把一碗西米露放在春生面前,低着头擦了擦桌子,边擦边说:“爹爹才走了没多久,我们又不缺钱,石头让它放在那里,有什么关系。“

姆妈在旁边说:“你们还真信你们那个爹爹。我看这块破烂石头,根本值不了几个钱。你们就不要做梦了。”

那时候,姆妈身体还好,还能时时坚持表达对亡夫的不屑,语句当中,流露出她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唯一有权对爹爹不以为然的人,哪怕他死了也不用避嫌。搬到北蔡的第二年,她开始变得有些不对。起初只是更加健忘,渐渐地,语言、行动都比往日迟钝起来。后来有一天,月华打来电话,对月娥说,姆妈吃晚饭的时候,说爹爹今天到阿姐家去了,怕他没吃晚饭就赶回来,要给他留口饭。月华说:姆妈大概老年痴呆了。

到医院一检查,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症。

老年痴呆,总是只有越来越痴呆下去,病情发展得快些慢些而已。本来,爹爹去世,情理上,石头怎么处置,是要征询姆妈意见的。可是姆妈其他事情还多少记得,却早早地把那块石头从记忆中清除出去了。如此一来,月华的烦躁就益发明显,有两次甚至直接质问月娥:你是不是打算把石头独吞了?

月娥看他来势汹汹,也不客气地说:本来这就是爸爸放在我家的东西,有什么独吞不独吞。

月华气得声音也粗了,冷笑着说:你看到姆妈戆了,你就放心大胆地装糊涂吧!

一直以来,姐弟两个相处都算和睦。想不到为了这块石头,和睦的日子就到此为止了。激烈地吵过两次以后,月娥再也没有去月华家吃过年夜饭。逢年过节,为了看看姆妈,她还是会登门。一进门,打了招呼,只问姆妈在哪里。对方也不同她打哈哈,连杯白开水也不给倒,任由她走进姆妈房里去。十次有九次,门一开,能看到姆妈屁股一小半坐在床沿上,一手撑着床头柜,脸对着窗外。她还认识月娥,但除了打个招呼之外,作不了什么交应。她越来越多地沉浸在自己灰扑扑、光溜溜的脑海里。月娥回去对春生说:姆妈这样算好的。很多老年痴呆的人,还要打人呢,专门打家里照顾他的人。像姆妈这样,是月华和小伟的福气。

春生听了说:你有点幸灾乐祸吧。

他不大参加他们姐弟之间的矛盾。不过偶尔看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劝她上路一点,把石头出手了,钱和月华一分,大家都没损失。他说:这块石头放在家里,我看你从来也没什么喜欢,反而给你添了点麻烦,两三天就要擦它一遍,否则盛灰尘。卖掉拿点钱,你也开心,月华也开心。月娥说:我看你主要是为了月华开心。春生说:月华开心,你们姐弟和好,我也觉得开心。月娥说:话不是这么讲,凡事要讲讲清楚。石头是爹爹带到我家里来的,那就是说爹爹走掉之后,石头就留给我。我照顾他和姆妈这么多年,难道还没点苦劳?还抵不过这块石头?春生说:你是辛苦,不过月华现在也要照顾姆妈,姆妈还得了这种毛病。他想想心理也不平衡。姆妈爹爹住到我们家,一开始身体好,还帮我们带阿囡。月华的儿子小时候,可不是他们带的。月娥不言语,在床上翻了个身。春生在黑暗中等着,只听见楼上冲马桶,沉闷的轰一声,墙壁里水流哗哗过去,又是寂静。等了估摸有七八分钟,他问:睡着了?月娥咕噜一声,在枕头上挪动着肩膀,说:反正石头是我的,他想跟我硬拗,我也不是軟脚蟹。

月娥心里,本来是有点松动。如果弟弟肯跟她认个错,两家恢复从前和睦的关系,那或早或晚,她会把石头分给他。怎么分,分多少,可以再商量。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既然他硬抢,还发动春生跟他里应外合,那就不能怪她这个做姐姐的翻脸了。

春生真是不知好歹,总帮着外面的人。有本事去跟月华过日子好了。

一看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屋里暮色四合。春生却再没提吃饭的事。他趴在桌上看了老半天手机,忽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阳台上向外眺望了一阵,接着目不斜视地穿过客厅,换鞋,开门,关门,出去了。

月娥一个人坐在原地,目光所及,花架上面的空白也有点看不见了。刚才春生换鞋的时候,她曾转过脸看了一眼。等视线再转回来,有一刹那,她以为石头又回到了原位。她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终于发现那不过是黑影,或是她的臆想。有时长远不跟月华联系,闹翻的事情会淡忘一些,一不当心,就说漏了嘴,说过两天去月华家怎样怎样,好像又回到从前爹妈都健在的日子。话说出口,才又想起来,他们现在应当是互不理睬的。

她到卧室去,脱掉T恤运动裤,把刚才换下来还放在床上的连衣裙重新穿上身。她现在就要去北蔡一趟。

因为换房子,月娥家从徐家汇搬到了田林。不过现在哪怕从田林到北蔡,也不算麻烦,转两趟地铁,不消一个小时就能到。晚高峰的9号线,在站台上等两三趟才上得去。月娥被人群推进车厢,感觉自己前胸和后背那些柔软得令人烦恼的脂肪都被压得紧实了一些。她转动脖子——也是此刻唯一可以自由转动的关节——打量着远远近近那些属于别人的脑袋。其中有好些看起来和阿囡相仿年纪。他们无一不是低头玩手机。她想阿囡是不是也在下班回家的地铁上,晚饭吃了没有。

阿囡一个人住在龙柏,算算也有四五年了。她大学一毕业,夫妻两个就等着她谈朋友嫁人,左等右等,眼看阿囡年纪奔着三十去了,从没见她带男朋友回来过。问问么,她总说没合适的。月娥和春生思量她年纪不小,一直住在父母家里,有点待不住。二十出头的时候还能催催婚,过了三十,连提都不太好意思提了。一个未来的可能性浮出水面,渐渐清晰,夜里上完厕所,一时睡不着的当儿,他们终于鼓起勇气,把它拿出来认真地讨论:女儿是不是可能一辈子当老姑娘了?如果这样的话,是不是应该替她准备一套房子?月娥说到委屈处,忍不住提高了嗓音。春生劝她轻一点,阿囡就在小房间里,门没关,当心让她听到。月娥就不响了,然而胸口起伏着沉默了片刻,忍不住更加提高嗓门说:就是要说响一点,让她自己听听!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人家结婚早的,小孩都上幼儿园了……

月娥情绪之起伏,当时看来剧烈,但毕竟是杯中的波澜,晃动了一下,自己留心,不叫水洒出来。牢骚发过之后,仍旧同春生两个找阿囡商议,提出由他们出首付,帮助她买个小套。商议既定,当妈的到底控制不住情绪,又在女儿面前发了一通牢骚。阿囡也不肯撸顺毛,高声反驳了几句,双方闹得不欢而散。第二天是周末,阿囡刚起床坐在马桶上,就听到妈妈在门外催她,动作快点,吃好早饭一起出去看房子。

买房这件事,出人意料的顺利。阿囡上班在虹桥,因而他们的目标就定在西郊区域。只看了三四套,就在龙柏看中了一套小高层房,很快付了定金。签完合同回到家里,一家三口心情轻松地坐在沙发上,交口称赞这套房子是多么称心合意。阿囡打量着花架上的石头,忽然问:你们说这块石头,抵不抵得上那套房子的首付?春生笑起来说:那你心也太黑了。

阿囡幼儿园大班那会儿,已经可以与石头平起平坐,便不像刚学步时那么害怕它。她有时拿着玩具车,指挥它们在石头上爬山,有时伸舌头去舔它,说,咸咪咪。这两个行为都遭到了外公的制止,他弯下腰,侧转脸向着阿囡,很慢地伸出一根颤巍巍的食指,在空气中对石头一戳一戳,说:这个老价钱了,老价钱了!

因此阿囡从小清楚这石头是不得了的。第一会带来危险,第二很值钱,总之最好不要靠近。到了小学,开始学习算数,她就追问家里人,这块贵重的石头,买来到底几钿。外公眼睛朝上一翻,说:那是值老价钱了。外婆被她拽住羊毛衫的下摆,脱不得身,就说:一万块!春生听到了,反对说:一万块大概不止。睡觉之前,阿囡又问月娥,月娥说:那是你外公的,你去问外公。

但问外公是没用的,他永远都说,是老价钱。从小到大,她常常用自己当时感到价值最高的东西去和这块石头比价。比如芭比娃娃、奶油蛋糕、手表、飞机票、钻石、汽车……到三十岁,就变成了房子。

如果石头到了月华的手上,那不管它是值一套房子的首付,还是值一刀草纸的钱,都跟阿囡没关系了。

从13号线北蔡站到月华家还有十分钟步行路程。月娥随着人流,急匆匆出站,走着走着,就跟刚才那些在车厢里紧贴着她的人走散了。她越走越紧张,一路思忖,月华可能会把石头放在什么地方?会不会藏起来?她用什么样的方法,可以顺利地带走石头?甚至于,楼下的防盗门怎么办?他们会给她开门吗?

晚饭时间已过,小区里三三两两有人在散步。路灯下站着一小堆一小堆人,每个人堆中都有一两人在高谈阔论。还有些人独自坐在花坛边上,面无表情,瞪着眼,来回扫视着在路上带孩子的人和遛狗的人。月娥一向有点看不起这种人,觉得他们游手好闲。吃饱饭没事总坐在外面干吗?家里没有家务要做吗?没别的地方好去吗?

她留了个心眼,没按门铃,在月华楼下站了几分钟,等人开门时尾随进入。那个人拉着铁门,看了她两眼,忽然露出笑容说:“你是402他们家的姐姐吧?”月娥不得不对她微笑称是,内心的剑拔弩张暂时被邻里友好盖住了。那个人说:“长远没看到你来了。蛮忙的哦?”两人一边上楼梯,一边寒暄了几句,同她在三楼道别后,月娥在楼梯平台上略站了站。这是那种90年代建的六层楼房,一梯两户,两道楼梯中间的北墙上开了窗户。透过窗户,望得见对面的楼房。许多窗帘已经拉上了,二楼那一家,灯光暗淡,窗口搁一个圆竹匾,上头黑乎乎的,晒着酱瓜。酱瓜想做得好,应该要在白天太阳最炽烈的时间放出去暴晒,夜里有露水,要在日头偏西前收回去。这家人看来是忘记了。

月华家的门开了,小伟披头散发,脸黄黄的,在门后头看着月娥。“呀,”她说,“我还当是月华回来了。”

月娥说:“月华不在?”

“不在。你来做啥?”

她的手撑在门框上,挡住了门。月娥说:“石头呢?你们把石头放哪里了?”一边说,一边两只手已经搭到了她胳膊上,从她和门之间的缝隙朝里头看。小伟提高声音哎哎叫了几声,说:“你做啥?”一个趔趄,被月娥推开。

月娥先冲进客厅。厅里只开着一盏壁灯,电视机屏幕的光照亮了沙发上散乱一团的毯子。她四处一看,没见到石头的影子,一瞥主卧门开着,又抢进去。这房间本来不大,放下一张床、一只大衣柜、两只床头柜,就没剩下什么空地了。小伟跟在后面已经进来,一边连声质问,一边伸手去拉她。她一眼都不看她,两手频频用力,拉开大衣柜那四扇门,发出震动空气的“砰砰”声。一股香皂加樟脑丸的气味冲进鼻孔,她看见衣服的影子微微晃动,伸手进去上下摸索,触手之处皆是柔软的衣料。床是带床箱的,无从着眼。小伟又气又怒地尖声叫道:“你做什么?我报警咯!”

月娥转身面对她,一手扶着柜门,一手叉腰,哼了一声,说:“你报警正好。报啊。叫警察来查一查,你们到底把石头弄到哪里去了!”

小伟的眼睛本来就大,鼓鼓的有点像金鱼,现在更瞪大了,朝外突出,斜眼看她,说:“你有毛病!石头你不是一直死占着不放吗?叫你拿出来,你不肯,自己霸着。现在到这里来搜,你要么脑子出问题了!”

“我脑子出问题?”月娥提高嗓门,指着小伟骂道,“要么你们良心有问题!”指着床问:“你们是不是把石头藏在床底下?”

小伟只是怒视她,胸口起伏,手在半空中抬起放下,说了几个“你”字,一时语塞。月娥冷笑一声,把她一搡,走出主卧,径直穿过客厅,来到了次卧。

床头开了盏小灯,姆妈还是那个姿势,浅浅坐在床沿上,脸冲窗外。月娥绕过单人床,走到她面前,弯下腰叫她:“姆妈,姆妈。”贴得近,能看见姆妈额边的头发被她吐出来的气吹得轻轻弹动。姆妈虽然痴呆了,面容却不显得很老,连白头发也很少见,只是当她缓缓抬眼望人的时候,能看到她的眼眸是不透明的棕灰色,像旧不锈钢锅子的锅底那种颜色。月娥说:“姆妈,姆妈,我问你,爹爹的石头,是不是給月华带过来了?”

姆妈只看了她一眼,就垂下眼睑,以一种她从小就很熟悉的不耐烦的腔调说:“什么石头!瞎七搭八!”

月娥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忽然胳膊被一只有力的手钳住了,她哎哟一声,扭过头去,只见月华那发怒的凶脸。他一开口,喷出一阵浓郁的酒气,像打开了酒糟钵头。“你疯了啊!”酒沫子似的唾沫飞溅在她脸上,“要发疯你回你自己家去发!”他那对尖尖的眉峰,这时更朝上戳着,像要刺破额头上的皱纹。

月娥一手掰住扣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胳膊用力地甩,想甩脱他。甩了几下,他手一松,她一个踉跄,跌坐在姆妈的床沿上。她伸直了胳膊,戳着他的鼻子骂起来:“我出去几个钟头,家里石头好端端就没有了。只有你有我家的钥匙,不是你偷走了还能是谁!爹爹留给我的东西,你看了眼热,明着要不到,你就暗里偷。你贪心贪到这种地步,你还认我是你姐姐吗!”

月华哧地一笑,说:“我服帖你了。那块石头,变成爹爹留给你的了。好,好,你这个阿姐,好处样样都要占。没有话说。我对你没话好说。”

月娥说:“你自然没话说。你既然说出这话,就是承认了咯。石头是爹爹留给我的。你要我卖掉分钱给你,不是不能商量。不过你现在明抢,那我可以报警。等石头找回来,一个角也不会给你!”

小伟站在卧室门口说:“你报警,你去报警。我肚子不舒服,痛了一天,你冲进来要打要杀,还说我们偷了你的东西。你到时候自己去向邻居赔礼道歉!这种冤枉我们不能受!你去外面问问,我们是不是规规矩矩的人。哪里像你,样样东西要捞到自己那里。你捞吧,你捞。你钱也有,房子也有,石头也要霸占,捞太多了,怪不得女儿嫁不出去!”

月娥气得发抖,一转身,抓住姆妈的手说:“姆妈,你看看这两个人这样说话!你怎么不帮我骂他们!”一口热气涌上嗓子眼,两句话倒像海草被拖出水面,带出一大摊泪水,滚滚沿着面颊往下流。她胡乱一抹,整张脸都湿了。

月华反而笑了,说:“你哭什么哭,你到我家里发神经病,我还没哭呢。你还叫姆妈帮你?姆妈肯帮你吗?姆妈要是脑子清爽,老早把你赶出去了!”

小伟在旁边拉他,说:“让她去。我们到外面去,让她在这里发疯好了。”

月华本来已经跟着她走出去。月娥正松了口气,伸手去拂拭面孔上的眼泪鼻涕,打算冷静地想想对策。谁知他又一个返身回来,指着她说:“我警告你,十分钟之内你滚出去。你再寻相骂,我就打110了。我们谁也别怕坍台,一道去警察局说说清楚。我告你诽谤!”他堵在门口,投下的黑影罩住了她。他仍在一迭声地说着,小伟走来,咕咕哝哝,把他拉走了。

剩下月娥和姆妈两个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她的面颊和脖子已经湿透,随着呼吸起伏,一阵阵凉意透进皮肤。她听见客厅传来了电视剧里年轻女孩拿腔拿调讲话的声音。另一边,姆妈的呼吸声很细,每隔一两分钟,就咳嗽两声,清一清嗓子。昏暗中,她打量着这屋里的家具——都是月华的儿子金金用过的,深色的柜子、写字台、单人床。写字台上还放着几个变形金刚的玩具。金金的婚倒结得早,在南京读大学,认识了一个上海女朋友,两人回来没多久就把酒席办了,去年儿子也生好了。可是,因为两家不往来,她这个姑婆还没见过小孩呢。

人家的小孩,好玩归好玩,跟她也没有多大关系,不看也没有损失。

她从前计划阿囡生孩子时,考虑好了,到时候要把石头从花架上移走,省得像阿囡小时候那样,成天提心吊胆。不过现在么,小孩是影子都没有,石头也没了。

话说回来,姆妈住到这么个小男孩的房间里,没一样东西是她带过来的,是不是因此脑子被搞乱了,这才得了老年痴呆呢。

月娥撑着上半身,慢慢移坐到姆妈边上。她的胳膊轻贴着她的胳膊,隔着滑溜溜的化纤衣料,感到一股体温传来。然而这体温十分陌生,可能因为姆妈胳膊上肉掉了些,已经不是记忆中滚圆的质感。她一只手搭在姆妈臂弯里,轻声说:“姆妈,我今天要回去了,你自己当心身体。你在这里待得称心不称心?你要是不称心,我过一阵子来接你回去吧。”

姆妈只是说:“啊?你讲啥?”没有别的话。

停了良久,月娥又柔声说道:“爹爹那块石头,我当它还是爹爹的。姆妈你说,对不对?他是要叫它始终留在家里。我知道你现在没办法帮我讲话。换作过去,你是会帮我的。”

她走出月华家的小区,往人流稠密、灯光明亮的马路上走,不久就重新走进了地铁入口。这个辰光,从北蔡到市区去的乘客只是三三两两,她甚至坐到了位子。她打量着车厢里的其他乘客。大部分是上班族,也有老人带着孙子孙女的。除了在手机上追剧、打游戏的人之外,其余人都半闭着眼睛。车厢里的灯光,可能由于人少,显得比来时明亮得多,照亮了大家脸上的油光,也令她的心境舒畅起来。她不看手机,一心一意地听着机器报站的声音。前面几个站名,她都不认识。很快报到世博大道,她脑海中浮现出中国馆的样子。世博会开的时候,爹爹刚走不久,他们全家带姆妈去参观。天气很热,他们在大道上找到一个座位,挤在那儿吃面包、喝矿泉水。姆妈很高兴,出来了还在谈论会动的《清明上河图》。她还说:刚才那些展览的石头你们看到吗?比你爹爹那块石头要好看。月娥说:那是当然咯。你把爹爹的石头拿过来,人家马上给你丢出去。姆妈、春生、阿囡都笑了。这好像是爹爹去世之后,他们第一次快乐地谈论起他。

到了世博大道,马当路也就快到了。她得换车。

石头是没了。自然不能放过月华,还得找他要去。然而对策还没想好。这事情可能急不出来。好在她现在心是定了。这件事最坏的结果,石头给他占去,说到底,她也不指望这块石头买房过日子。他真的不要面孔,那就给他占去吧。姆妈她要接回来。

想到这一层,她一口气终于顺了。胸口还像是铺着一层没有燃尽的煤渣,进气出气,都是一阵粒粒屑屑的灼热。不过块垒是化开了。她对自己能这么想得开,感到庆幸,甚至有一丝得意。当她走进自家小区的时候,这得意已经扶摇直上,长大成为她此时此刻主要的感受。

到底是新建的商品房,小区里绿化又好,物业又好,走进来就觉得舒畅。月华妒忌她条件好,但这难道是因为石头归了她?他脑子不清楚,她不去同他计较。

客厅里亮着灯,春生和阿囡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月娥诧异道:“阿囡,你回来,怎么事先不说一声?”阿囡还没来得及开口,春生说:“你知道你那块破石头被谁拿走了吗?”月娥说:“哼,你还好意思说。你帮着月华把石头拿出去,我还没跟你算账。”春生不气反笑,转向阿囡说:“你看看,你妈妈今天就是这样冤枉我的,我半条老命也给她气掉了。”

阿囡在沙发上冲她招手说:“姆妈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月娥心里咯噔一下。她朝里走。阿囡把手指着花架的方向,可她不转头,总把视线对着阿囡和春生。她站定在他们两个面前。他们都在笑。

阿囡说:“姆妈,我同事的爸爸是个做石雕的老师傅。他很懂石头的。我今天过来把石头拿去给他看过了。”

月娥看看阿囡,又看看春生。她看到春生脸上露出嘲弄的表情。

阿囡说:“姆妈,他告诉我……”

她的话被打断了。月娥吼了起来:“你招呼都不打一个,你做事情考虑过后果吗!”

阿囡愣住了。春生在一边说:“你看看,我跟你说过你妈妈要发火的。”

月娥接着吼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做事情还这么没轻没重!石头没有了你知道我有多急吗!我还以为是你舅舅拿走了,我刚才还去找他寻相骂!”

阿囡嗫嚅道:“我到家里,家里没人,我想拿出去一会儿,马上还回来也不要紧……”

春生站起来轻推月娥说:“你說话小声点,外面人听到了。”

月娥的声音一点没放低:“你舅舅说我,什么事情都要占着,怪不得女儿嫁不出去。你听听看,多少难听!还不是因为你啊!”

阿囡低下头,小声说:“你跟舅舅吵架,关我什么事。”一滴眼泪落在她的膝头。月娥没有看到,仍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声数落起来:“你年纪这么大了,成天在做点什么啊。别人都有孙子孙女带,有的人的孙子都上学了。只有我呀,人家当我无所事事,想荡在外面。你朋友不谈,婚也不结,小孩就别想了。你还做这种没轻没重的事情,我今天半条命也去掉了!”

阿囡头一抬,满脸泪水,声音也提高了,抽抽噎噎地回嘴道:“你不开心,关我什么事。你鸡毛蒜皮什么都怪在我头上!你自己不满足,干吗叫我来满足你!”

春生拉住月娥的手说:“好了,为了一块石头的事情,有什么意思。再说今天她去问了,人家说,这块石头也不是那么值钱,就值个一两万块而已。你犯得着吗。”

月娥转向春生,把他的手甩开,大声说:“你凡事都不帮我,都是别人对,我全是错!你是不是看到我生气,你就开心啊?我气死了你最开心!”

春生脸色变了,一转身往卧室走,走到门口,头转过来说:“我不帮你,那你跟石头去过日子吧。”人已经走进去了,声音又从房间里传出来:“石头,石头,眼睛里只有个破石头。”

阿囡也从沙发上站起来要走。月娥说:“你别走。你们看我不入眼,你们留着,我走。”

春生在屋里大声说:“你把石头带上一起走好了。”

月娥一个转身,只见石头好端端在花架上,连摆的角度也跟原来一样,在墙上投下了一个崎岖的怪影。她直走过去,两手拿起它来抱在胸前。本来刚才进门就没来得及换鞋,此刻正好,门一开,走出去,再用力把门一甩,“砰”的一声。

他们一个也看不惯她。让他们自己称心去吧。

三三两两地聚在小区里聊天的人,此时已经散去。月娥抱着石头,在路灯下坐了十几分钟。立秋以后,夜晚已经有了凉意,一阵风吹来,裙摆拍打在腿上,像鱼擦着腿游过。加班回家的人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匆匆忙忙从她身边走过,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们的脸。结伴散步的老年人,女的穿松身连衣裙,男的穿背心短裤,轻声交谈着,从远处慢慢走来,经过她身边时,中断了讲到一半的话,对她行注目礼,脚步并不改变,照旧地走,走到前面,说话声又暗幽幽地传来。花坛里窸窸窣窣,一只黑猫从杜鹃丛中钻出来,对她一看,轻轻跳到地上,穿过小道走了。

她向来看不惯那些没事在楼下坐着的人。现在,坐在他们常坐的地方,她有点理解他们了。

一阵晚风吹过,她弯下腰,抱紧了放在大腿上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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