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就是意识形态”的生命政治意蕴

2020-01-10 08:46
关键词:规训资产阶级恩格斯

杨 荣

(兰州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00)

20世纪70年代以来,部分英美马克思主义者否定的马克思道德哲学的核心议题之一即为“道德就是意识形态”。他们认为,依据马克思关于道德与意识形态的相关论述,意识形态具有虚幻性、欺骗性等特征,道德则具有意识形态的诸特征,为此,道德必须予以否弃。不可否认,这一观点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他们对马克思“道德就是意识形态”的理解还仅仅浮于表面,未曾察觉到其深层潜在的生命政治意蕴。

道德作为规范体系,具有很强的渗透性。一旦道德与意识形态获得同一性,道德将规训人的行为,使主体的批判意识、反抗意识逐渐消减,直至消失不见。与以往人处于暴力、法律等强迫性、外在性的镇压与规范体系之下不同,代之而起的是人完全处于资本主义的自我规训体系之下,一种外在的强制管理演变成为一种内在的自我管理,资本主义成为正义的化身与文明的代言。正是在此,马克思提出“道德就是意识形态”,其中暗含的便是对生命本身的关切。需要提及的是,马克思在这里所指的道德并不是道德本身,而是指一切不具备唯物主义基础的道德观念,尤指资产阶级道德。那么,资产阶级道德在何种意义上是意识形态?作为意识形态的资产阶级道德又在何种意义上以何种方式规训与调节生命本身?如何破解这种规训形式?这些便是我们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一、道德:规训个体生命的深层布展

“道德”概念在马克思恩格斯思想中经常是与“法律”概念一同使用的。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多次提及“法律的、道德的”以及其他的观念,“法律、道德”的精神生产,“法律上的Recht[‘权利’]、道德上的Rechte[‘公道’]”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366页。;在《共产党宣言》中将“法律、道德”理解为资产阶级的偏见。马克思在早期的《论犹太人问题》中揭示出犹太人“法律、道德”的毫无根基性;在后期的《资本论》和《哥达纲领批判》中明确指出法律体现的是缔结契约者的自由平等,道德只是旧社会的遗迹和边沁的利己主义。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批判杜林依靠头脑中的法与道德为世界制定法律与道德学说的荒诞做法;在《做一天公平的工作,得一天公平的工资》中以衡量公平的标准是什么发问,批判我们既不能将其归结为“法律”,也不应当归结为“道德”,更不能诉诸“慈悲之类的温情”;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又从家庭、婚姻、氏族、国家层面解析“法律与道德”的源起问题;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则斥责费尔巴哈关于“法律、道德”认识的极度贫乏与本末倒置。这些都体现出马克思恩格斯对“法律”与“道德”的异常重视。

马克思恩格斯之所以会将“道德”与“法律”放在一起研究,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二者都是作为意识的诸形态存在,具有一定的社会效用与功能。在他们那里,“法律”与“道德”具有两种重要的功能:一种是规范功能,一种是规训功能。规范功能是作为“法律”与“道德”的基本功能而存在的,是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现实存在的社会现象。也就是说,任何“法律”与“道德”都是从不同程度、侧面规范着人的行为。规训功能则是“法律”与“道德”产生发展过程中衍生出来的,旨在对整个社会进行组织化、系统化的管理和控制。道德的规范功能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有较为详细的论述。道德的规训功能在《论犹太人问题》、《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哥达纲领批判》和《反杜林论》中阐述得比较详尽。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规范功能发挥的是“法律”与“道德”的积极意义,旨在从行为规范层面探讨“法律”与“道德”的演化机制,具有相对的中立性。规训功能发挥的却是“法律”与“道德”的消极意义,侧重建构“法律”与“道德”的压力诱导机制,具有很强的倾向性。纵观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他们对“法律”与“道德”的诸种质疑与反思,深层揭示的便是“法律”与“道德”的规训功能。

“法律”的规训功能,在马克思恩格斯生活的资本主义社会是显而易见的。资产阶级制定法律不是为了规训自身,而是为了规训被统治阶级。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到,资产阶级作为统治阶级只要有可能就会违反法规制度,却要求其他人严格服从、遵守,旨在压迫和控制被统治阶级,其规训的直接对象即是推动资本主义工业发展的主要力量——工人。为此,资产阶级以法律的形式将无地的农民、破产小资产者、流浪汉、乞丐和盗贼等统统纳入资本主义工业体系之中,一旦出现违背或反抗法律者则施以鞭刑、监禁,甚至有可能被判定为他人的奴隶。由于恐怖阴霾的笼罩,工人们被迫习惯了法律规定的雇佣制度。马克思意识到资产阶级以法律的形式对工人个体生命的控制与自我发展的束缚,在《资本论》中,他“用了很大的篇幅来叙述英国工厂立法的历史、内容和结果”[注]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9页。,目的是要揭露资产阶级法律的本质。除此之外,资产阶级法律还规训了一大批法律从业者,在他们心中资产阶级法律是衡量一切的唯一且永恒的标准,以至于“法学家为他的僵化的法律观念所奴役,这种观念作为独立的力量支配着他”[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09页。。法官也在缺少理由的情况下,援引资产阶级法律中的定罪条款,肆意妄为。燕妮·马克思曾怒斥“在目前这帮法律家的政府的统治下,法律只是一纸空文,他们不断地把人们关入监狱而不提出任何逮捕的理由”[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704页。。不仅如此,就连马克思盛赞的蒲鲁东,在探讨各种现实的经济关系无果时也被迫跳到资产阶级法律中寻求永恒的公平,而公平不过是现存“社会秩序永恒化的意识形态幻觉”[注]史蒂文·卢克斯:《马克思主义与道德》,袁聚录译、田世锭校,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42页。。对此,恩格斯指出,资产阶级法律“就像精心设置的一套陷坑、圈套、陷阱和罗网,布满全国,这些东西,连忠顺的臣民也并不总是能够逃避,而不忠顺的人就更容易掉进去了”[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9页。。当代美国学者麦卡锡也认为,真正的法律是“为了人”而制定,资产阶级法律却是“为了法律而形成个体”[注]乔治·麦卡锡:《马克思与古人——古典伦理学、社会正义和19世纪政治经济学》,王文扬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52页。。法律的规训意义已昭然若揭。

“道德”的规训功能是在马克思恩格斯批判“道德”,确切地说,是在批判资产阶级道德的过程中才逐渐显露出来的。与马克思恩格斯对“法律”的论述相对集中不同,对“道德”的论述则散见于他们的著作、社论及书信中。马克思恩格斯在《神圣家族》中批判道德对个体生命的规训与限制;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出“共产主义者根本不进行任何道德说教”[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75页。;在《共产党宣言》中认为道德应当被废除而不是加以革新。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把道德称作旧社会的遗迹。恩格斯在《10小时工作制问题》中批判道德对“吸血的制度”的粉饰;在《反杜林论》中斥责道德永恒化的虚妄企图。

总体来看,上述道德批判中揭示的规训意蕴主要体现为两个方面:其一,批判诚实、勤俭、节约等美德伦理中的生命规训。诚实、勤俭、节约这些美德本来是为每个人所秉持和拥有的,可是资产阶级只希望工人阶级遵守和践行,自己却游离出这些道德话语之外。对此,马克思在《帕麦斯顿和英国的寡头政治》中认为,英国资产阶级只是将道德看作捕捉周围人的罗网,自己却不受任何道德的约束;又在《政治动态》中指出,资产阶级拥有他至上利益的道德,“至于普通的道德,那是仅仅适用于穷人的东西”[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50页。。其二,揭示日常经济伦理话语中的生命规训。“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扩大你的资产”、“实现你的价值”等伦理话语是资产阶级在资本主义社会成功抛售的道德观念。这种道德观念以日常生活中通俗易懂的、被普遍接受的道德话语为切入点,直抵人的心灵深处,激发人的原始欲望,使人们无意识地接受和默许了“法律庇护下的互相抢劫”[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305页。的行为。道德观念与原始欲望的无缝衔接无销烟地征服了人的内心,使人理所当然地把他人当作可以随时利用的工具,可以任意践踏的玩物。实质上,这一道德观念的宣扬是在为资产阶级自身私有财产的无限扩张与集中作道德的辩护,使“作为世俗化了的神圣性或神圣化了的世俗生活的道德被描写成精神统治世界的最高形式和最后形式”[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189-190页。。

依上来看,“道德”与“法律”确实具有同样的规训功能,但是,为什么马克思恩格斯对“道德”给予了较“法律”相对激进的批判?这是理解“道德就是意识形态”的关键所在。

在资产阶级统治之初,“法律”是建基于资产阶级利益之上的,一切法律都是为了赤裸裸的利益规训个体生命,而不是为了人本身。当然,这样的法律在资本主义初期起到了非常有效的规训作用,即以暴力的毒打、监禁、处死等方式维持了社会的相对稳定。随着工人阶级的不断壮大和自我保护意识的增强,资产阶级意识到利用法律的强力已经不能达到预期的目的,反而会招致更多的工人罢工、暴动和革命运动。如何规训作为个体生命的工人成为资产阶级当时考虑的重要问题。

一种新型的规训方式——道德规训应运而生。马克思恩格斯意识到“道德规训”与“法律规训”的细微差异:“法律规训”是由强力支撑的外在性、强迫性机制,而“道德规训”则成为个体接纳的内在性、自愿性机制。“法律规训”向“道德规训”的转换反映的是生命政治权力机制的深层转换——由“使人死”向“使人活”的转换。在福柯看来,“权力越来越没有权利使人死,而为了使人活,就越来越有权利干预生活的方式,干预‘怎样’生活,权力特别是在这个层面上进行干预,为了提高生命的价值,为了控制事故、偶然、缺陷,从这时起,死亡作为生命的结束,明显是权力的结束、界限和终止”[注]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钱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33页。。“使人死”是以法律为代表的暴力机制威胁、限制、惩戒、剥夺、处死和消灭个体生命的权力技术;“使人活”则是以道德为代表的管控机制监视、调节、影响、干预、驯化和扶植个体生命的权力技术。“使人死”以惩戒的力量否定和压迫个体生命;“使人活”则以扶植的口号肯定与再生个体生命,使其规范化,“通过总体机制,来获得总体平衡化和有规律的状态;简单说就是对生命,对作为类别的人的生理过程承担责任,并在他们身上保证一种调节”[注]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第232页。,而且实现的是一种自我的内在调节。一旦道德规训成功内在化,将会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一方面,被规训的个体很难意识到道德律令、箴言中渗透的规训功能;另一方面,资产阶级规训体系初具规模,不仅拥有外在性的规训机制,也具备内在性的规训机制。如果说,“道德”在法律规训期间仍属于私人领域,仍旧是个体生命拥有的“剩余物”,那么,当“道德规训”启用后,道德这一“剩余物”也被纳入到了资本主义体系之中。一种外在的强制规训演变成一种内在的自愿规训,资本主义实现了对个体生命的全面规训治理,成为民主、文明、正义的代言。

不仅如此,资产阶级意识到要使“道德”发挥更大的作用,为资产阶级利益服务,必须实现“道德”与“法律”的深度融合,这样“道德和法律义务的观念才能得到充分发展”[注]富勒:《法律的道德性》,郑戈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0页。,形成以利益为中心,以道德为手段,以法律为抓手的“一体两翼”或“三位一体”模式,施行全面深层规训。这一规训的起点首先是让道德成为法律的基础。法律的基础从利益至上向道德的转向表明资产阶级在思想认识和规训方式上的跃迁,他们不再赤裸裸地追求利益,而是将利益以道德的形式法律化。“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等观点最初是以道德的形式表达出来的,“是受制于道德评价的”[注]大卫·莱昂斯:《伦理学与法治》,葛四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6页。,利益的道德化最终使“利益—道德—法律”具有了同一性。其次是实现道德的法律性。“道德的法律性”实质上是建基于“法律的道德性”的,道德是法律的构成要素,一旦法律形成,原始的道德表述也便具有了法律效力。对此,当代英国学者卢克斯将资产阶级道德称为“法权道德”,足以显示资产阶级道德法律化的内在转化。

二、宗教与自由:道德规训个体生命的两种形式

通过法律的道德化和道德的法律化,“道德”实际上具有了内在与外在的双重规训功能,而道德内在化规训的深层布展,不仅影响到普通的工人群体,而且也影响到工人运动的部分领导者。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资产阶级道德规训的成功布展?概观马克思恩格斯思想,资产阶级道德对个体生命的规训主要通过两种形式展开:其一是宗教信仰,其二是自由观念。

(一)宗教:以神圣的信仰规训个体生命

宗教会成为资产阶级道德规训的首选形式,深层的原因在于西方文化根植于宗教的土壤中。宗教的产生与发展成为西方道德观念形成的重要源泉。需要说明的是,在此讨论的宗教,很大程度上指的是基督教。基督教在西方世界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曾经一度上升为国教,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发挥着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正因如此,资产阶级以基督教为切入点开启对个体生命的内在规训。对此,马克思指出,“当现实的世俗政权把手伸进基督教,并且开始利用它时,基督教当然就从此不再脱离世界了,只有在这个时候,基督教才能把自己想像为世界的所有者”[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06页。。这意味着基督教世俗化的同时也实现着人的自我规训——一种自愿内在化的管理。

欲深入理解基督教对个体生命的规训,必须与它的发展史联系起来。基督教以《圣经》作为至高无上的经典权威,衍生出十诫、原罪、救赎、因信称义、三位一体等教义。其中,原罪是对教众影响最深的观念之一。当人们抱怨时代败坏、道德沦丧时,基督教的原罪意识会提醒他们:罪不在外,罪在自我,自我必须汗流浃背地通过辛勤劳作来获得救赎。在阿甘本看来,“负罪原本是一个司法概念,但却不当地被转移到了道德—宗教领域”[注]吉奥乔·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权力与赤裸生命》,吴冠军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第42页。。原罪被纳入资产阶级道德之中,将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的剥削、压迫置换为生而有罪的天赋观念,以此消解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现实的极端对立,进而扩展出一种虚幻的平等观——“原罪的平等”[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第109页。。

16世纪教会内部爆发宗教改革运动。新教的领袖路德和加尔文采取了一系列革新措施,在推动宗教自身发展的同时迎合了资产阶级发展的要求。天主教主张以消极遁世的姿态修行,以期获得灵魂的净化;与之不同,新教主张积极入世的态度,鼓励追求更多的合法利益,赋予世俗现世生活更多的价值信仰。在天主教看来,追求俗世的利益会造成心灵的纷扰、人的堕落;相反,新教认为追求现世的利益是上帝赋予人现世生活的责任与义务。在新教众多观念中,“不劳动者不得食”获得了其积极的意义,与先前观念中劳动作为低贱的、污浊的形式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新教这里,劳动是“上帝的圣训”、人生的目的。劳动不仅可以实现人在现世的价值,还可以抑制各种腐蚀与堕落。劳动不再作为低下、卑贱的形式为某种人所从事,而是作为上帝的圣训为所有人所从事。与此一致,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也在积极的意义上对劳动作了相关论述,威廉·配第提出“劳动是财富之父”,亚当·斯密提出劳动价值论,他们都承认劳动是价值的源泉。然而,劳动作为人的需求也被逐渐纳入了资本主义的规训之中,“需求变得不再是主体性趋向其在客体性中之创造的主导力量;需求不再是走向自然的、社会的世界的个体性与创造性的表达;需求也不再跟人的创造性和自由紧密相关,而变成一种由人为操纵产生欲求的计算机制”[注]乔治·麦卡锡:《马克思与古人——古典伦理学、社会正义和19世纪政治经济学》,第232页。。

路德和加尔文对劳动的肯定态度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他们之间的细微差别也是值得注意的:路德对劳动的肯定使他走向了神秘主义,即以积极的劳作实现自我的救赎;而加尔文转向了现实主义,即以现实的劳作抑制各种欲望的诱惑。出现这一细微差别的原因在于:在路德看来,劳动是“上帝的圣训”,只有遵从上帝的圣训进行劳动才能避免损害上帝完美的意愿,进而才能实现自我救赎;加尔文则认为,劳动是“荣耀上帝”的绝佳方式,它不仅能够实现人类在俗世的自我价值,而且能够以致富营利的方式为上帝增光添彩。路德将劳动看作上帝的圣训,加尔文将劳动看作对上帝的荣耀,劳动的意义已经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固然,路德也承认了劳动的积极意义,但是他的终极目的是在宗教领域获得救赎;而加尔文将劳动的积极意义向前推进了一大步,他认为劳动既能够致富营利,也能够抑制诱惑,也就是说,劳动在加尔文这里已经具有了“纯粹的”现实意义,人能够发挥劳动的积极作用,并抑制其消极作用,这就是为什么加尔文说劳动能够荣耀上帝的很重要原因。从结构上来分析,路德对劳动的分析路径为“上帝(圣训)——劳动——自我(救赎)”,自始至终上帝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而加尔文对劳动的分析则体现为“自我(肯定)——劳动——(荣耀)上帝”,凸显了人的重要性,激发了劳动者的更大潜力,尤其是在禁欲方面的潜力,因为这样的劳动能够更大地荣耀上帝。加尔文对新教教义的阐释使“禁欲才得以提升为能吸引被压迫人民群众的新的世界宗教的基本道德原则之一”[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542-543页。。对此,黑格尔认为新教的最大贡献是将世俗的东西内在化为精神的东西以发挥作用。更为严重的是,禁欲主义与理性主义的结合促成“伦理行为的系统化”[注]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于晓、陈维纲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第95页。,进一步将个体生命囊括至宗教规训的罗网之中,新教所奉行的伦理道德在契合资本主义精神的同时客观上推动了资本主义的发展。

除此之外,资产阶级还推动了许多具体的实践活动,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第一,兴办教育。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教会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兴建,旨在传授宗教知识,一段时间内神职人员成为当时人们的热门追求。宗教教育与道德教育的整合发展,为资本主义发展培养了一大批神学家、牧师。恩格斯根据亲身体验和社会调研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对此现象曾进行过细致论述。第二,道德说教。一大批神学家、牧师出现在街头巷尾进行宗教思想的传播,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了工人阶级这一群体。在他们看来,工人长时间在工厂之中从事劳动,未曾接受正规的宗教知识,缺乏坚定的宗教信仰和宗教感。为此,这些“神学家当然不能不重新扮演道德宣教者,不能不指教手工业者阶层,告诉他们怎样才能帮助自己”[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第289页。。第三,海外布道。远洋布道既是宗教传播自身思想内在动力所致,也是资产阶级谋求更大利益范围所愿。特别是宗教改革解除了对教会人士的束缚,主张不必穿僧衣、不必住修道院,可以在世界范围内进行传教活动。传教士遍布世界各地为资产阶级打开世界大门进行了前期铺垫,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撬开世界大门的一把黄金钥匙。“宗教的统治被当成了前提。一切占统治地位的关系逐渐地都被宣布为宗教的关系,继而被转化为迷信——对法的迷信,对国家的迷信等等。到处涉及的都只是教义和对教义的信仰。世界在越来越大的规模内被圣化了”[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5页。。

在当时人的普遍观念中,真理即神圣的精神,历史即宗教的历史,一切都归于宗教、遍布着宗教的身影,他们虔诚地相信这个时代的所有幻想,因为只有有信仰的人才能掌握真理,理解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讲,近代历史是与基督教历史缠绕发展的,甚至可以等同使用。施蒂纳通过对历史的反思认为,从16世纪起,除了宗教改革史再没有其他的历史了,人归根到底是宗教的。布鲁诺曾批判利己主义存在道德的缺陷,他决心以宗教的方式来填补这一道德缺陷。在黑格尔派中,无论是青年黑格尔派,还是老年黑格尔派都认为宗教统治着现存的世界,宣布一切都可以用宗教观念来解释。圣麦克斯也将基督教看作致力于改善和拯救世界的计划。可见,宗教在人精神世界的浸透之深、影响之大,其规训的意向则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个体生命的日常行为。

(二)自由:以现实的竞争机制规训个体生命

如果说宗教信仰还受地域、受众等限制的话,自由观念则以一种本源性的方式捕捉到了个体生命的“痛点”。特别是,启蒙运动以来,上帝至上的观念受到极大挑战,人的主体自我意识日渐觉醒,理性自由被视为启蒙精神的核心理念与至高价值,人们迫切地要求摆脱外在的枷锁和束缚,理性地设计和建构社会制度,彰显主体意识与个体自由。伏尔泰抨击教会的黑暗腐朽,主张自由平等;孟德斯鸠提出政治建制的原则——“三权分立”,实现分权制衡;霍布斯假以人在自然状态中的厮杀,倡导“社会契约”;康德以“运用你的理智”作为启蒙的口号,将自由这一拱顶石推至价值的制高点。自由成为当时的“时代精神”,浸润着每一个人。

自由确然显示了个体生命内在的精神渴求,卢梭所言“人生而自由”,便是对个体生命原初状态的真实写照。而资产阶级要实现对个体生命的规训必然不会服务于个体生命对本真自由的追求,他们一方面利用个体生命对专制压迫和束缚的恐惧为其自由思想鸣锣开道,另一方面积极创生符合其发展的“自由的个体生命”。

自由的个人是承载资产阶级自由的生命基质,也是发展资本主义的不竭动力,资产阶级通过“排除性纳入”的方式积极催生“自由的个体生命”,“自由的个体生命”即创生的“范例”。所谓“排除性纳入”是指将个体生命从原有的生产生活场域中排除出去而纳入到新的生产生活场域之中,“一出一进”、“一旧一新”看似平常却不平常,平常在于只是现实场域的变换,不平常在于个体生命本身存在样态发生了质变。其中,资产阶级对个体生命的“排除”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把大批农民从土地上排除出去;其二,把小商人、小食利者和手工业者从稳定的私利中排除出去;其三,把小企业主、小工业家从资产阶级雇主的行列中排除出去。“纳入”则是将上述“排除者”纳入到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之中。“排除”的目的在于使“被排除者”成为不拥有生产资料且自由的个体,“纳入”则是以合理合法的方式吸纳资本主义发展需要的动力源泉。通过“排除性纳入”,现役工人成为资本主义规训个体生命的“典范”和“范例”。在阿甘本看来,“范例所能表明的,就是它属于一个类别”[注]吉奥乔·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权力与赤裸生命》,第32页。。自由的个体生命争先恐后地希望自身被划归入这一类别,这意味着自由观念掩饰下资本主义规训机制的成功应用。

“排除性纳入”除了直接地将个体生命纳入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之外,还通过间接的方式对个体生命进行广泛而普遍的全局性控制。一方面,逐步拉大城市与农村之间的差距,使农村越来越依附于城市,农村的自由劳动力越来越多地涌入城市,推动城市的发展。另一方面,通过资本扩张、海外贸易使东方依附于西方,实现了对自由生命的远程、多元控制。“排除性纳入”的过程最终使自由的个体全部被纳入到资本主义工厂体系之中。

“排除性纳入”取得节节胜利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资产阶级将自由化约为了自由竞争。从某种意义上讲,“排除性纳入”的实质即是自由竞争。自由竞争通过激发个体的主体意愿、竞争意识,尽可能地赋予个体自由的权利,让每一个个体都可以自由地参与或退出竞争的行列,正是在竞争的过程中,农民、小商人、小食利者、手工业者、小企业主和小工业家相继被排除出原有的场域。“竞争变成了激烈的斗争,而这个斗争现在却被吹嘘和构想成一种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变革,一种产生了十分重大的结果和成就的因素”[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13页。。“重大的结果和成就”即是创造了世界性的工厂。

工厂是资产阶级献给现代社会的奇特景观,在这里,曾经创造了无数的工业奇迹,推动了社会生产力的极速发展,却也暴露了自身无法掩没的罪恶行迹。在工厂中,奉行的绝对规则是自由竞争。工人为了获得微薄的、能够维持自身生命存活的工资不得不与其他工人竞争,结果必然是一部分工人被排除出工厂,另一部分工人存留于工厂之中。存留于工厂之中的现役工人为了获得更高的工资,自愿地服从资本家制定的职位进阶机制,与其他工人展开竞争,获得更高职位的管理者代替资本家执行监督与管理的职能。管理者为了能够在竞争中胜出,提出精细化、系统化的监督、管理方案,工人被编制得如士兵一般,“受着各级军士和军官的层层监视”[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8页。,导致工人之间的分化,使原有的工人与资本家的矛盾被工人与管理层的矛盾掩盖。

如果说上述还局限于人与人的自由竞争,那么伴随而生的便是人与机器的自由竞争。现代工业的发展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看作是机器工艺的发展史。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和《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详细地考察了机器工艺的演化史,展现出机器的每次重大发明、创新都会不同程度导致工人境遇的每况愈下,迫使工人越来越成为机器的附庸,而工人为了能够在自身与机器的自由竞争中占据有利地位,必然会花费大量的自由时间扩充自身的能力。奈格里将此种能力称作“非物质性劳动”的能力,也就是说,在奈格里看来,资本主义规训的触角已经从“物质性劳动”能力延伸到了情感、意志等“非物质性劳动”能力的领域,使情感、意志等屈从于资本权力。工人为了得到工作“自愿”适应自由竞争下的诸多规训机制,把非常态、非正轨的东西变成习以为常的行为纳入正轨,促使自由竞争成为“私有制最后的、最高的、最发达的存在形式”[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62页。。随后,自由竞争以贸易自由的形式在各个国家相继兴起,一方面使得资本家可以随心所欲地剥削来自世界各地的工人,另一方面使得工人之间的竞争更加激烈。正当贸易自由者同盟为高额的利润欢呼时,“工人们一家大小却在颠沛流离,疾病缠身”[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728页。。对此,马克思批判资产阶级所谓的自由只不过意味着“自由贸易、自由买卖”[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47页。,“自由”只不过是资产阶级为了获得高额利润,实现资本增殖的“遮羞布”。在自由贸易、自由劳动等资产阶级自由规训治理技艺中,本真的自由终将消耗殆尽,福柯将这种治理实践称作“自由的消耗者”[注]米歇尔·福柯:《生命政治的诞生》,莫伟民、赵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53页。。

当然,工人的生存境遇不仅受到工厂内部的威胁,还受到潜在的工厂外部——产业后备军——的威胁。产业后备军实质是资本主义通过“纳入性排除”再造的一种“例外状态”,在阿甘本看来,“例外状态”是一种模糊不清的、无法区分的状态、空间,在其中联结的是代表至高权力的主权者和赤裸生命的神圣人,他们既在法律秩序之内又不在法律秩序之内,处于无法确定的边缘、界槛。正是因为在这种“无法”(无法律保护)的空间中神圣人(赤裸人)可以被杀死但不受保护。依照这样的理解,在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例外状态”中,作为主权者的资本家可以完全弃置和处置作为神圣人的产业后备军的任意人,但是,资本家并没有将自身与产业后备军之间的二元对立矛盾激化,而是通过将产业后备军纳入资本主义体系,将自身与产业后备军之间的矛盾转化为产业后备军与现役工人的矛盾。产业后备军事实上又是游离于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之外的。这样,产业后备军既在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之内又不在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之内,处于永远无法确定的界槛上,时刻准备着接受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征用”与“弃置”,在缓和阶级矛盾的同时持续威胁着现役工人的生存境遇。由此,不论是现役工人还是产业后备军都处于自由竞争的规训之中,再现的是“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

三、历史唯物主义:破解道德规训个体生命的科学指南

道德规训是资本主义社会规训个体生命的深层布展,尤其是随着宗教思想与自由观念纳入其中,道德对个体生命的规训渗透得越发深入而广泛。何以破解道德规训下个体批判意识、反抗意识的消沉与消解是历史唯物主义演变过程中考察的一个重要向度。

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恩格斯对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科学揭示,也是他们对人类社会现象的深层透视。1843年,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批判黑格尔对市民社会与国家决定关系的颠倒,暗含着马克思异于黑格尔的道德观念。1844年,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人的实践活动、本质以及社会与个人的关系进行了考察,指出道德“是生产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6页。,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提出奠定理论基础。1845年,马克思恩格斯在《神圣家族》中从生产方式和实践关系的角度理解历史,把历史界定为“社会关系”的拓展和“群众事业”的扩大,强调了人民群众的历史地位。同年,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明确指出“实践”是社会生活的本质、人的本质,并从社会实践的角度剖析世俗家庭、宗教和道德,推进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纵深探究。1846年,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全面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确立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前提是“有生命的个体”,结构是生产力、生产关系、上层建筑,动力是生产力与交往关系的矛盾运动,进程是部落所有制向封建所有制、资产阶级所有制和共产主义所有制的过渡,目标是实现人的全面发展。

历史唯物主义的确立为解决上述问题提供了科学的方法论支撑和有益的启示,成为激发革命意识、实现人类解放的科学指南。首先,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明确了道德在整个社会结构中的地位。道德同法律、宗教、艺术等作为意识的诸形态,是观念上层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既异于国家机器的政治上层建筑,也异于客观实在的生产方式,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具有自身发展的特有规律和趋势,对社会历史的发展起到加速或延缓的作用,先进的道德更易于把握历史发展、变革的方向,落后的道德倾向于固守既有历史的发展状况。道德的社会地位的明确展示了其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客观性,为深入理解和剖析道德提供了基础。其次,历史唯物主义揭示了道德的社会根源。道德作为观念上层建筑固然具有相对独立性,但是,在归根到底的意义上是受到社会生产力的制约,道德观念的客观内容反映着一定的社会生产力、生产关系,随着社会生产力、生产关系的发展作出相应调整,不存在超越于或凌驾于“历史”之上的永恒道德。在马克思看来,道德是与现实的物质交往活动交织在一起的,而不是从形而上学的体系中“独创的”东西、从脱离社会生活的“公理”中引申出的抽象公式。道德的现实根源的揭示有助于破除将道德构造为一劳永逸的行为律令和不容置疑的先天圣言。最后,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解蔽了道德的阶级属性。在以往历史发展的过程中,统治阶级通常将道德建构为一种普世价值,以此达到维护政治稳定的目的。但是,在历史唯物主义看来,在阶级对抗的社会形态中,道德是与阶级利益息息相关的,并不存在超越于阶级利益的普世道德。所谓的普世道德只是统治阶级粉饰自身的工具,将自身粉饰为普照光掩盖其他色彩。“统治阶级道德摆给其它阶级看的冠冕堂皇的一面,并不是本阶级成员在相互关系中所承认的那些准则”[注]A·И·季塔连科主编:《马克思主义伦理学》(1980年修订版),黄其才等译、潘文学校,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36页。。在这样的价值体系下,人们很容易受统治阶级道德观念影响而无法正确认识既有的社会现象。因此,必须正视道德的阶级属性,才能理清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之间道德的本质区别,也才能在新的道德引领下实现人类的解放。

不仅如此,马克思恩格斯还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下对道德规训的两大支柱——宗教思想和自由观念进行了激进的批判。就对宗教的批判而言,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以真正实证的科学终止思辨的、神秘的宗教,全面探讨了宗教的产生、社会根源、性质和消灭途径。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明确提出“人的解放”不是鲍威尔取消基督教国教地位的有限解放,而是消除宗教的现实的解放;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进一步指出宗教是颠倒的世界观,是“人民的鸦片”[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页。,消除宗教必须到现实的世界,到国家、社会和人本身中寻找答案;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强调在扬弃宗教的无神论立场上实现人的自我解放进而实现共产主义社会更为崇高的、兄弟情谊间的精神之光;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从实践活动中对宗教的神秘主义进行了合理的解释;在《资本论》中明确指出消灭宗教的条件是实现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自身的有机统一。恩格斯在《伍珀河谷来信》中批判了虔诚主义对当地教育、社会生活的全面渗透带来的消极影响;在《英国状况:评托马斯·卡莱尔的〈过去和现在〉》中斥责宗教是对人及自然本质的剥夺,是彼岸世界的幻影;在《反杜林论》中指出宗教归根到底是“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的产物”[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第29页。。就对自由观念的批判而言,马克思恩格斯主要从两方面进行了批判:其一,批判作为意识形态的自由观念。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单个人相较于封建社会,摆脱了人身依附,获得了极大的自由,使人们误认为自身获得了真正的自由,然而,这样的自由是作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而存在的,给予人们相应的自由只是为了能够充实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劳动力需求,刺激人们的消费需求,从而在深层次剥削和压迫工人。其二,批判私有财产基础上的自由。私有制的自由观念实质上与个人主义的自由观念具有同源性。在资本主义社会要求最大程度地发挥个体的自由,但是,如果没有相应的私有财产,个体的自由是徒有虚名的。事实上,只有占有和拥有私有财产的资本家才享有真正的自由,而穷得一无所有的工人是无法真正享有自由的,充其量只是劳动力买卖的自由、工厂之中工作的自由,除此之外,都要受到资本家的严格管控与沉重压榨。概而言之,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下,宗教只是彼岸世界的虚幻影像,自由仅仅是私有财产基础上的形式自由。

正是在透析道德、批判虚幻宗教和形式自由的基础上,马克思恩格斯认识到要想破除资产阶级道德的规训,必须在发展生产力的基础上消除阶级、国家,构建符合人类发展的“未来道德”和“真正的人的道德”,才能真正实现人的解放,实现共产主义。而“未来道德”和“真正的人的道德”即是马克思恩格斯意义上的“解放道德”。当然,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明确提出“解放道德”,而是由英国学者卢克斯依据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进行的概括性称谓,这一称谓在很大程度上是符合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原意的。

“解放道德”是辩证性与革命性的有机统一,实质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合乎逻辑的延伸,客观上为阶级意识的激发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体系中,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是“单维”的视角,而是“多维”透视问题的方法。其中,既有对历史事实的宏观微观探析,也有对历史价值当下未来的运思;既有对历史发展规律的必然性挖掘,也有对历史主体自由意识的推崇;既有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实证病理分析,也有对人类解放事业的未来筹划。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历史唯物主义是事实性与价值性、必然性与自由性、科学性与哲学性的统一体,是对现存事物“肯定理解”的同时包含着“否定理解”,是辩证性与革命性的集中体现,显然,“解放道德”即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题中之义。

“解放道德”的辩证性体现在,一方面承认“法权道德”在摆脱人身依附、确立个体自由方面的积极作用,另一方面则揭露“法权道德”内在的利己性、狭隘性和阶级性。“解放道德”的革命性体现在将革命的主体诉诸现实的人、现实的无产阶级,在现实的社会历史进程中以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统治、解放自身进而解放全人类,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总体而言,不论是“解放道德”的辩证性还是其革命性,都是立足于现实人类社会基础上对个体自由发展、社会公平正义、人类命运与共的现实重构。“解放道德”从根本上讲是一种超越阶级、民族、地域、种族等的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新型价值理念。

如果说历史唯物主义侧重体现的是解放全人类的“方法”、“手段”,那么“解放道德”侧重彰显的是解放全人类的“旨归”、“目的”。“解放道德”是对未来可能社会的一种现实重构,历史唯物主义则是达至未来可能社会的方法论指导。正是由于“目的”与“手段”的内在性耦合,才保证了实现解放事业的可靠性。历史唯物主义不仅为透析人类社会提供了科学的方法论指导,而且衍生出了合乎人类发展趋势的“解放道德”,客观上为无产阶级摆脱“法权道德”的规训提供了理论基石,又为无产阶级解放全人类提供了重要的价值牵引,既避免了价值虚无主义造成的混乱,又为无产阶级认识自身、激发主体自我意识提供了不竭的价值源泉。

综上所述,“道德就是意识形态”是对资本主义规训体系的批判,是在警醒个体生命要葆有坚定的革命意志。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在文本中多次批判道德观念的重要原因,其中对宗教、自由、平等等观念的批判也始终贯穿于他们的思想之中,同时为了说明问题的严重性还专门有针对性地对蒲鲁东、杜林、拉萨尔等进行了系统的批判。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诞生实质上便是延续了马克思恩格斯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将主体性的拯救作为突破西方意识形态重重包围的重要理论武器。在这一谱系中,卢卡奇批判拜物教以激发工人的阶级意识觉醒;葛兰西寄希望于有机知识分子夺得文化领导权;马尔库塞以单向度的人为切入点重启人的批判意识;阿尔都塞揭示意识形态的询唤功能来保卫马克思;哈贝马斯通过交往行动理论重构人的主体性;墨菲、拉克劳解构传统主体的同质性、基础性和本源性,赋予多元主体实现解放事业的可能性;奈格里、哈特尝试以诸众的差异性形成“出离”的政治革命构想。这都显示出西方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继承性发展。但是,不论何种方式,都必然要建基于历史唯物主义之上,由此,才能为主体意识何以可能提供一种科学的阐释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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