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凝视

狄星 戴从容

与许多着迷的读者一样，我一向爱看描写旅游的作品。我生长在小镇，那里仿佛终年波澜不惊，多亏了游记，我足不出户，就从南美洲游历到亚洲，从俄罗斯游历到非洲，甚至移步外太空。对旅游的满腔热爱一直伴随我长大。因此当机会降临，让我可以帮助一本旅游故事书走进更多读者的时候，我决定全力以赴。

所有游记都是一次美妙的探险，但《驰想日》在一些方面尤为独特。首先是因为有件事许多读者从未认真想过：几乎所有的英语游记都是由母语为英语的旅游者撰写的，他们用精彩的探險把读者带到有着异国情调的遥远世界，还有他们在那里看到的奇特有趣的东西。大多数英语读者从未想到，对于那些居住在遥远他乡的人，在他们的眼中，英语世界的生活同样奇特，充满异国情趣，就像他们的生活在我们的眼中一样，只不过我们从来没有机会听到他们的声音罢了。而在这里，镜头调转了过来，聚焦在了一个充满独特文学文化传统和迷人景致的英语国家，英语读者得以透过地球那边一位饱读诗书、满怀同情、善于观察的探索者的眼睛观看这个文化。爱尔兰对每位访客来说都处处有神奇，但在这里我们有幸用一种全新的眼光观看这些奇迹。就像中国人自己说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一点非常重要，提醒我们只在我们自己的文化之外寻找冒险，满世界搜寻奇闻逸事盯着看是不够的，我们也需要像他人看我们一样看自己，转过来体验他们的凝视。

这本书处处都有敏锐和满怀同情的观察，一些是游记读者所熟悉的，另外一些却从出乎意料的角度来审视熟悉的事物。在都柏林，我们目睹了所有旅游名胜之地都面临的矛盾，这座城市在尽可能保留它的特色，又不扼杀那些最初带给它勃勃生机的东西之间努力寻找着平衡。在布卢姆日，我们体会了真正的学术与那些只想化妆寻乐，并无严肃意图的人群的和谐组合。我们在真正的爱尔兰酒吧欢度良宵，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者在这里通宵达旦，每个人都带来了自己不同的记忆和经历—但是当民间乐队奏起《脏兮兮的老城》时，他们全都加入了进来。我们经历了布卢姆日达到高潮时人头攒动的都柏林街道，以及日暮时分较为空旷更加宁静的都柏林，最后几位疲倦的布卢姆日游客正动身回家。我们看到了热切地纪念这位伟大作家的博学的乔学家，也遇到了一位骄傲的爱尔兰农夫，后者开心地宣布自己对《尤利西斯》毫无兴趣。

《驰想日》  陈丹燕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任何国家的游客只要有双慧眼都能看到这些。但是一位出类拔萃的作家—本书的作者—却将《尤利西斯》天衣无缝地编织进自己的故事，使得甚至从未读过《尤利西斯》的读者也觉得他们熟知书中人物。阅读本书故事的时候，读者会觉得像作者一样，同时在两个不同的层面感受着爱尔兰：他们的脚步追随着作者走过都柏林的大街小巷;他们的思绪也像作者的一样，追踪着一个世纪前布卢姆和迪达勒斯穿行于都柏林时的思绪。

陈丹燕将她的旅行故事插入她终生喜爱的《尤利西斯》的故事之中：这份喜爱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她读大学时就萌生了，那时“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青春时期被剥夺了阅读外国文学的机会的学生进入刚刚重新开放的大学，对知识充满了渴望。正是在这里，她的外国文学老师尝试着把依然备受争议的《尤利西斯》中争议最小的片段介绍给全班如痴如醉的学生。随着故事的展开，我们看到陈丹燕自己对《尤利西斯》的理解在加深，到她能够说她真正里里外外、方方面面、深入地读过这本书的时候，已经是几十年后，在都柏林的一家旅馆里了。陈丹燕走向《尤利西斯》的旅途可谓漫漫，多次的爱尔兰之旅都随身携带，包括这部作品的各种英文版本和译本，从泛黄的大学教科书到全译本，写满了注释。在旅途的终点，她终于能够回顾这段经历，知道她已经远远超越了她那相对无知的青春，并且坚信在这部独一无二的作品中永远都有更多的东西等待她去发现和品味。

陈丹燕《驰想日》英文版  [英]狄  星译爱尔兰科克市立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版

与作者不同，我的阅读习惯是在一个地理上更靠近爱尔兰的地方形成的，我也读过很多爱尔兰作家的英文作品，通常不会认真去想他们的“爱尔兰性”，也不会感到有任何特殊需要去亲历这些地方。然而，建立在“地理阅读”这一理念之上的《驰想日》却把我送上了我自己的发现之旅，甚至让我第一次游历了爱尔兰—“地理阅读”追求对文学作品的独特理解，只有处身书中故事的真正地理空间时才能获得。像许多去爱尔兰的游客（和那么多乔伊斯的读者）一样，我在惊奇中发现惊奇，发现魅力包裹着魅力，悲剧与屈辱的恩慈和放松的幽默一起被记起。只读《尤利西斯》一次，即便最敏锐的读者也读不出全部，只去爱尔兰一次，任何人都会觉得无法看尽。我会再来！

《驰想日：〈尤利西斯〉地理阅读》，陈丹燕著，2016年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英文版于2019年11月由爱尔兰科克市立图书馆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