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的忧伤

2020-02-14 05:50祁娟
满族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欢颜西门合欢树

祁娟

没有约束的幻觉,以回忆和眼前定格的事实为前提,让我的思绪在沉闷中潜滋暗长,几至疯狂。

这个黄昏的夏日,这些成片的合欢在我眼前,开得疯了。我想自己也是疯了的。思绪竟然不受控制地脱缰。我一秒不停地回放了前些年的时光。在回放中,心生生地被什么揪痛。

那时候,西门大街仿佛整天都在下雨。我站在街口西边的位置,望着她孤零零地坐在宽阔的房檐下,出神地注视着远方,合欢在身边轻轻地摆动,水珠簌簌而落。我的目光似有方向,似又没有方向。一如我回答她的语气,模糊不定。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不清楚为什么被派驻到那里,开展所谓的市场业务。那些时间里,所有的时间都是用来上紧发条的,每天都睡不好。失眠、困顿、疲倦。我的数字概念太差,面对电脑上成堆的数据,面对客户一个个催促的电话,迷糊而焦虑。一个个夜晚过去,在窗外合欢淡淡的香味里,不眠不休。

但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没有换来好的业绩。

我每天拖着疲惫回来,总会看到她,我的房东,约七十的老妇,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复式楼前的房檐下,出神地看着远方。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她总让我去邮局寄信,寄到一个地址不详的地方。她说唯一的女儿在那里。从这离开十多年了,没有消息。然后有一天,邮局把这些成堆的信退回。她还要我寄。

那些雨没完没了地下。她的信没完没了地寄。我在不工作的间隙,站在窗前,望向街面的楼房、咖啡厅、商店、夜店。有狂欢的嘈杂,有沉闷的音律,有重金属的敲击。甚至,我听到了有人轻轻的碰杯。

但她的叹息却那么清晰地从所有的声音穿过而来。她站在门外,嗓音沙哑苍老,小鹿,别熬夜了,早点睡。

这个有点像祖母的老人,也一样絮叨的。她反复地提高了嗓门说我。

你不要整天没精打采,生活不是你那样子的。

你不要整天熬夜。瞧你的黑眼圈。

你不要坐在咖啡厅里消磨时间,别指望那里有艳遇。

你抓紧你的工作吧,别发呆了。

……

我是如此懈怠,又是如此狼狈,在她眼里。

西门的夏天,雨格外多,但空气却依旧闷热。我几乎每天都穿梭在雨里。她隔三差五地给我一封信,给女儿恩玖的,要我代送到邮局。

然后,每天坐在门口等我回来。等我,是她每天的必修课。

她的身体好像不太好,似乎每况愈下,咳嗽加重。

每次看我回来,她都很费劲地扶着旁边的合欢树,慢慢地站起来,笑容可掬,让脸上的褶皱更深地重叠。她跟着我一步一步上楼,给我倒杯水,捧着递过来。累了吧,好好歇歇。她拍了拍我的背,便咳嗽了几声。

吃药了么?我问。她轻描淡写地说,吃过啦,小毛病。

然后找个凳子坐在那里,看着我打开电脑,打开笔记本,做记录。

有时忙了很久,才发现,她还在那里,定定地坐着,认真地看着我。灯光下的她越发瘦削,颧骨高高的,眼睛深陷,白发随意地攒着,带着茫然若失的表情。

令我想起祖母,在我小时候做功课的时候,就这么坐在我旁边,盯着我。

她们的眼神多么相似。

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寻求庇护,寻求心灵的庇护。我在外出跟客户约谈的时候,脑海里会腾出她的身影,她盯着我的眼神,淡淡的忧郁里包含着浓烈的爱。我感受到她的爱。出门不爱打伞的我,会被她扯着嗓门叫回,小鹿,不听话,總淋雨会生病的。我无奈而又甜蜜地甘愿被她呵斥。

在夜深的时候,合上电脑,发现她还坐在那里,我会走过去,默默地坐在她身边,闻着她身上散发着的清香,陪她坐会儿。并且,渐渐地,离不开,许是她咳嗽加重,每晚在我隔壁不停地咳,每一声都惊醒我,睡不着,干脆过去给她捶背,挨着她躺下。

她如祖母般抱我在怀里,没有星星的夜晚,就这么踏实地入睡。

但我看得到她的忧伤,她幽深的眼睛里掩不住忧伤。连西门的天气都配合她,连绵不断的雨水,飘着,她一如既往地,坐着,在门前,就那样。

重复的工作,重复的动作,业余没有太多的消遣,我会坐下来,写点文字。但我不知该给谁看,或者发到哪里。来到这个地方,可能就是为了磨练意志,也可能就是为了忘却什么,但我还真的做不到忘却。也写了无数封信,给远在美国的噜噜,他的好我始终忘不掉。

我说,噜噜,我在西门,这里一直下雨。下雨,让所有的都淋湿,包括心情。你,可好?

你还热衷于打球么?你那扣篮的动作太优美了。

和邻居那女孩关系怎样了?

我始终发不出,因为也地址不详。我说着无关痛痒的话,他始终看不到。

忧伤是可以潜移默化的。虽然,我和同住的她每天都装作若无其事,各司其事,我们顾左右而言他,讨论上映的热门电影,她滔滔不绝,能一口气说出几位大腕的喜好来。到了激动处,咳嗽剧烈,我赶紧拿药给她喂下,再轻轻捶几下背。她会突然静下来,怔怔地看着我的脸,有些出神。我闭了口,回望着她。窗外的雨声沙沙,合欢花及修长的叶子淌着水的流线,在夜幕里转暗,被夜色湮灭。

看着她蜷缩着身子睡着。瘦弱无骨地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推开窗子,望着那无尽的雨帘,各种声响依旧绵延不绝。我听到她沉稳的心跳,若这不疾不徐的雨,落了千年万年般的执着,似有目标,又没有既定的目标,我已习惯了面对挫折和巨大难过时,镇定自若。

我被上级苛责上百次,计划书修改了无数次,熬夜无数个,直到自己熟练,他满意。

就因为她喋喋不休地说我,你这个年纪就是用来吃苦头的,不是享受的。然后,握住我的手,盯着我问,记住了没?

我为这份由陌生到熟稔、没有血缘关系的管教所感动。这座城市,还很陌生,陌生到,我记不住这里的许多条街道的名字。标志性建筑也记不住。但我记得每天外出回来的路,褐红色的楼房,楼房周围的合欢树。粉色的合欢展开如小伞的形状,连成一片,便成了粉色雾的欢颜。

她坐屋檐下,在合欢的旁边眺望,等我,或者等我给她回信,恩玖的回信,但是没有结果。

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怕她失望,她已经天天失望。我曾在一个个漫长的夜里,颤抖着在电脑里查询她要发往的地址,以及自己所写的文字要发出的地址,但都没有,不明所以。

我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叠的信。写给我要写的人,但,无处可发。

直到我再次遇到他。也许是上帝的旨意吧。

同样是个平淡无奇的日子,一样琐碎而忙碌,在回去的途中,我看到了他的身影。

再熟悉不过。他依然挺拔修长,着一身米黄色亚麻布料的衣裤,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边走边打电话。

我紧张,激动,血液凝固,呼吸紧迫,心要跳出来。掏出眼镜戴上,清晰明亮,是噜噜。

我想叫住他,可是又发不出声。喉咙像被什么阻隔,一句话都说不出。他撑着伞,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没有带伞,走了几条大街。每条街道都是车辆,都是行人,虽然下着雨,但外面依然车水马龙,歌舞升平。

我望着他的背影,记起他认真看我的表情,小鹿,你那么美好……

然而,他跳上一辆车走了,离开我的视线。

我站在那里,淋着雨,看着他离开。街头旁边的酒吧飘出后街男孩的地狱之歌,心在刹那间停止了跳动。

不知怎么回到了住处。合欢在傍晚的雨水里安静,不见她的身影。

我突然有了惶恐与不安,快速冲到房间。她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看到我,她挣扎着坐起来,小鹿,又不带伞,衣服全淋湿了,赶紧换衣服。

我换好衣服,坐在她床边。她咳嗽了一阵,说,有热牛奶和粥,去吃。我摇头。我看着虚弱的她,心里一点点疼痛起来。她看着我的眼神,仿佛在黯淡之后又燃起了火苗,灼热无比。

谁定义我为冷静的写手,在不动声色里,将蛮荒之原的夜,滂沱大雨里,没有痕迹地按熄即将窜出的火苗。我在黑暗里颤栗,然后敲下这些文字,她是这些文字里的核心部分。

我和生长的一切,一起生长。我和悲喜的万物一起悲喜。生命,从稚嫩到渐渐茁壮,经历往往带着起伏不定的诸多挫折,带着滚烫和火焰,带着纷沓而至的芳香,最后拟定光芒,有多么不易。

公司要我回去了,我的派驻时间到期了。我说,明天就走。

我躺在她旁边。她又剧烈咳嗽一阵,说爬山,失足跌落山崖,丧生了……

听到这里,我打了个激灵,猛然清醒,然后坐起来。我望着她的瘦弱和委顿,听着她的又一句话,小鹿,你和恩玖很像,像我的恩玖。

我咬紧了自己的嘴唇。抱住瘦弱的她。

那天夜里,她翻了很多遍身,不停地咳嗽,我一直没有睡着。她安静的时候,异常安静,我又害怕,阿婆,我叫她,用手轻轻晃动她嶙峋的肩,她笑了,说,没事,活着呢。然后又睡去。

我睁着眼睛,在黑暗的夜里,依偎在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身边。窗外透过微弱的光,洒在她安详的脸上。合欢的香味悄悄弥漫。然后,天亮了。

我安排好一切,做了早餐,联系好医院和陪护。收拾好行李。接我的车在楼前鸣喇叭。

她依然沉睡。

我下楼,关上门。雨,纷纷扬扬。对面的咖啡厅早早地开门营业,已有三三两两的人在里面,品着咖啡的芳香。

车启动了。我忍不住回头。想看一眼我住了半年的地方。

我看到她。

她穿着空荡荡的衣服,头发散开,站在合欢树下,望我離去的方向,挥手。

……

我已离开她多年。我这里也有合欢,看到合欢就会想起羸弱而坚强的她。她告诉过我她的名字就叫合欢。

合欢,何处之欢?何处承欢颜?合爱之欢。

虽然,因她的存在,因自己的情绪,感觉整个西门都是忧伤的,包括整天的雨水。但文字所表达的无非是对过往的总结与纪念,是以理解或不理解,矛盾或不矛盾,携带着希望和那段时期的焦灼为前提,展示出个体真实的自我。

而写出的文字,也不可能是为了表现而表现,更不是歌颂、标榜、矫饰或者攻击。是为了时时处于幽暗边缘的我、你、他们,有光亮来介入。没有限制,不加评判和论断。

所以,文字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可是情节会在云淡风轻里,高潮迭起,我是否在这迭起的云端之上,撇开脆弱如弦断时的微裂痛楚,敞开本来更为真实的一切。

呈现出审美原有的力量。还是真实。

真实,才能打动读这些文字的你。

无论价值,但都曾是黒暗里的一些祈祷,充满真诚和静默的力量。

这力量带着忧伤,和欢颜并存。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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