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择端去哪了

2020-03-11 07:32赵焰
安徽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张择端吴道子仙子

赵焰

宣和年间任翰林待诏的张择端,是开封本地人,不仅擅画楼观、屋宇、林木,也擅画人物、仕女。张择端的画,其实是学吴道子的,年轻时曾视览和临摹无数吴道子的作品,对于吴氏作品豆人寸马、细致精确的笔法悉数掌握,自以为“吴道子第二”。尤其是在画出《清明上河图》后,他颇为得意,在画院众画师面前,经常克制不住骄矜之气。我看着他,也不好说他,毕竟在当今世上,有此功力的人不多,就由着他骄傲一番吧。

可是数年之后,张择端离开画院,不知所终。我曾派宫中侍卫多方寻找,也没找到踪迹,只访到相关传闻。有一种说法是张择端南下番禺,随同做生意的阿拉伯商人远洋去了西方,做了苏丹国王宫廷中的细密画师。还有一种传说,更為奇异,有神话意味,说法是这样的:

一日,张择端正在开封家中习画,门童来报:有一对主仆求见,自称是洛阳来的富贾。张择端摆摆手道:“家产万贯,有什么了不得的,还不是凡夫俗子一个!我此刻正忙,暂时不见。”孰料这人又托门童再次通报:“家产万贯,的确不算什么。此番前来,是想请先生洛阳一行,去观赏家中墙壁上的吴道子画!”

张择端听此人家中有吴道子的画,当即无法自持,赶紧让门僮将来人带入宅中,吩咐煮茶侍候。客人到来之后,张择端一看,这一个大商人非常年轻,只有三十岁左右,言谈举止并没有商人的骄奢淫逸、颐指气使,倒是淡定平和、文雅端庄,心里已有了三分好感。坐定之后,来人自我介绍:姓汪,名伯谦,原籍润州,祖上宋初之时来到洛阳,一直经营酒肆及木材、土产贩运事宜,也兼做典当业,家赀颇丰。汪伯谦从父亲那一代起,家中开始收集字画古董,既有王羲之、颜真卿等人的字,也有关仝、董源、巨然、张萱、周昉、黄筌、徐熙、韩幹等人的画,至于古董,更是不胜枚举,堆积了几间大屋子。

张择端迫不及待地问:“你说你有一幅吴道子的画?”

汪伯谦缓缓地说:“的确是,只是这一幅画,是壁画,是留在院落照壁上的,题为《洛阳牡丹仙子图》,画的是当年武则天洛阳赏花,对众花卉一一评点,最终定夺十二月仙子之事。画的左边,是武则天领着众多宫中之人,车水马龙,其中诸多骏马尤其生动逼真。画面的右边,是争奇斗艳的十二种花卉,有梅花、荷花、菊花、兰花、茶花、杜鹃、水仙、月季、桂花、茉莉、海棠等。其中的花王牡丹,没有绘为花形,倒是画成了人形,成了仙女的模样,美轮美奂,盈盈含笑。整个画面人物众多,花卉繁复,各具神态,这是吴道子画作中极少见的。我让人临摹了很多次,也临摹不出它的神韵。此番来京城,听说先生的名声,想请先生亲赴洛阳,临摹一幅,让我展之厅堂,也算了却我一个心愿。”

张择端怦然心动,他早就听说洛阳曾经有一幅巨大的《洛阳牡丹仙子图》,壁画之精美,尺寸之巨大,据说都在《送子天王图》《八十七神仙图》《维摩诘经变图》之上。只是,一直未能亲身领略,没想到这一幅图,竟属于眼前这一个商人。

汪伯谦接着介绍说:“家父亦儒亦贾,对于诗词书画,都很喜欢,尤其痴迷绘画。众画师中,最为钟情的,就是吴道子的作品。当年花费巨帑,收购洛阳一处巨舍庭院,又大兴土木,修建成江北第一园林,实在是因为热爱吴道子壁画的原故。孰料父亲前年回润州探亲,船在长江之中,突遭风雨,父亲和随行一干人全沉于江中。”消息传到洛阳后,汪伯谦大哭,随后不得不勉力继承父业,置身商海。

张择端睹画心切,立即应允下来,三人一道从汴京赶往洛阳。待进了汪府大院之后,张择端目瞪口呆,这大宅中的景象,竟比皇宫里还气派。整座府院占地上千亩,分为西中东北四部分:西区以山景为主,以太湖石、宣城石等奇石垒就了诸多假山,面积之大,仿佛天然石林。中区古木参天,山水兼融,在东南角一带开凿水池,有水流绕入假山。东区有优美奇崛之园林,错落于水池东南。园林的正北,有一面数十亩的水池,池中点缀了一个闻木樨香轩,并有长廊与各处相通。山环水绕之后,一座高大的两层楼宇坐北朝南,雕梁画栋,精致堂皇。建筑物的窗户各不相同,可沟通各部景色,人在室内各种角度观看,眼前都是一片胜景,就像一幅幅悬挂的山水图。

风景如此之美,可是张择端仍是无心游览。他的脚步匆匆,心里只想着吴道子那幅壁画。在园中走得倦乏,汪伯谦仍没提及《洛阳牡丹仙子图》,张择端忍不住问道:

“那幅吴道子先生的壁画呢?在哪里?请速带我去看!”

汪伯谦笑言:“先生暂且憩息。今日天色已暝,黑灯瞎火的,哪里看得清楚壁画?不如先去喝酒,等明天一早,天光大亮,再看也不迟。”

张择端这才觉得莽撞,想到自己因酷爱吴道子的画,连性格都变得慌张唐突,不由羞赧一笑,只好听从汪伯谦安排。当晚酒宴之中,山珍海味,飞禽走兽,具体不表。一干人酒足菜饱,随后在客房就寝。

第二天早膳后,汪伯谦带着张择端一行,沿着中心池塘边的小径,进了一个小院。只见迎面有一面墙,当是古照壁,有一丈多高,五丈多长,上面满满的壁画,正是吴道子的《洛阳牡丹仙子图》。张择端一见之下,兴奋不已,眼前这一幅壁画,果真名不虚传。数十人的影像扑面而来,画面构思独特,气势磅礴,物象纷繁。画面的左边,武则天和一帮人呼之欲出,队伍前面,有威风凛凛的武将开道,虬须云鬓,毛根出肉,力健有余。身边的大臣,有的骑马,有的步行,长袖飘曳,形态各一。则天大帝居于其中,伟岸端庄,宛若天神。在她的背后,一干太监宫女持幡旗、伞盖、贡品、乐器等,浩荡跟随。画面的右边,有十二个仙女掩映在花团锦簇之中,有梅花、荷花、菊花、兰花、茶花、杜鹃、水仙、月季、桂花、茉莉、海棠等。这些花,分别代表十二月的鲜花,领头的,是人形的牡丹仙子,雍容华贵,靓丽无双。

这一幅照壁,布局合理,浩大清正。尤其是笔墨,每根线条都如活物一般,遒劲有力,若细龙般灵性游走,渗透出难以抑制的生命之气。就张择端这样的高手来说,还可以从这一幅巨大的画中,看出线条与颜色之外的气韵:激烈与平和,怪异与常态,天上与人间,富贵与卑微,还有疏与密,动与静,喜与怒,爱与恨,甚至生与死……

汪伯谦介绍说:“这一处院落,当年就是洛阳天宫寺的旧址,则天大帝曾在这里出家修行。安史之乱中,天宫寺遭遇大火,烧毁了很多建筑。到了五代时,寺院更是破坏严重,屋舍凋零。可是天意垂怜,这一面照壁保存却异常完好。家父买下这一块地方之后,照壁原封不动,只是调集了一批能工巧匠,修缮了这一个大宅院。”

汪伯谦娓娓介绍说:

当年吴道子以五品内教博士的身份,成为宫廷的职业画家,不仅仅是唐玄宗欣赏他,玄宗的哥哥宁王,对吴道子也是十分喜爱。宁王曾送给吴道子一枚闲章,上面刻着‘宁王友,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吴道子居于长安,最喜欢去的地方,却是东都洛阳,原因无他,因为洛阳更繁华更温润,人更自由更享受。也因此,洛阳一直是吴道子绘画留存最多的地方。吴道子有金刚之力,在洛阳曾留下诸多大画,最有名的一幅壁画,当然是《送子天王图》,又名《释迦降生图》。这一幅画,画面据佛典《瑞应本起经》,是吴道子为玄宗巡游洛阳所作,高一丈许,长五六丈,画面分为三部分:其一,是一位王者气度的天神端坐中间,两旁有手执笏板的文臣,捧着砚台的仙女,还有仗剑围蛇的武将力士,以及降伏的巨龙。其二,是一个踞坐石头之上的尊神,形貌诡异,披发四臂,身后烈焰腾腾。其三,就是释加牟尼降生后,父亲净饭王抱着他到寺庙谒见自在天神的情景。

《送子天王图》的妙处,是吴道子将佛教故事本土化,画中的人物也好,鬼神也好,兽禽也好,不再是西域的形象,而是大唐的风格,道教的崇尚。唐朝皇帝中,玄宗最好养生之术,崇尚长生不老。吴道子如此改变,也是投玄宗之所好。

唐玄宗来洛阳,是为了品赏洛阳的牡丹花。当年玄宗祖母则天大帝,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饮酒作诗,酒醉之后,曾下诏“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令百花为她开放。众花卉慑于则天大帝淫威,一夜之间齐放,唯有牡丹抗旨不开。武则天勃然大怒,将牡丹贬至洛阳。孰料牡丹一到洛阳,就昂然开放。消息传到长安,武后气急败坏,下令大内高手星夜赶到洛阳,毁掉牡丹。大内高手到达洛阳之后,点火焚烧绽放的牡丹。牡丹虽被烧枯,可是心犹不死,第二年刚立春,即抽出新芽,发出新枝,随后肆意绽放,每一朵花,都有碗口般大小,让众花不能望其项背。洛阳百姓欢呼雀跃,纷纷移植栽种,一时间洛阳大街小巷,家家门口栽上牡丹。数百万棵牡丹,怒放全城,牡丹也因此称为“洛阳红”。则天大帝在长安听说此消息后,虽然气极,却也无奈,以为天命不可违,只能听之任之了。

玄宗到了洛阳之后,尽览牡丹春色,以为洛阳牡丹天下第一,不仅种类繁多、雍容贵气,而且有凤凰涅槃般的美丽。洛阳地方官见玄宗兴致勃勃,乘机建言道:洛阳天宫寺刚刚修缮一新,请圣上恩准宫廷画师,在门前照壁上留下一幅《洛阳牡丹仙子图》。玄宗想起祖母则天大帝所做种种,觉得天命难违,人于世间,的确要顺天应时,不可强求。于是欣然同意,命吴道子留守洛阳,完成这一幅画。

吴道子在洛阳住下后,夜夜苦思冥想,迟迟不敢落笔。吴道子画人物天下无双,可是于花卉草木,自以为并不擅长,难以领略草木精神。況且牡丹硕大,颜色艳丽,难以把握,担心落笔即俗。苦闷之时,吴道子来到了酒肆,没想到遇见了闻名天下的剑术大师裴景将军。两人交谈之后,立即惺惺相惜,极为投机。吴道子对裴景将军谈起心中苦闷,裴景将军说:“天下万事,都有心意相通之处,只是人们无法觉察罢了。先生若有意,裴某愿为先生舞剑一曲,让先生放松身心,获通幽灵。”吴道子听裴景这么一说,吩咐酒肆小二再上好酒。裴景脱去锦袍,携手吴道子来到酒店前的街面上,乘着酒劲,舞起剑来。只见他脚步如龙蛇般游走,剑在手中左旋右击,连身影都难看见。舞至高潮,裴景忽地将剑抛向空中,剑在十数丈的半空中,如羽毛一般闪着白光。裴景左手举起剑鞘,宝剑笔直下落,一刹那,有金属划过的细微声音,抬眼望,剑已入鞘,明月高悬。此时围观的数百行人,齐声喝彩,如醉如痴。

当晚,吴道子想起裴景的舞剑英姿,灵感突现,随即在纸上挥毫画出初稿。那一段时间,吴道子每每灵感迟顿之时,就会喊上裴景将军一起喝酒吟诗舞剑,随后夜深人静之时,独自谋求神鬼之道。

张择端一边听着汪伯谦讲解,一边细细端详眼前的壁画,视线所到之处,内心激情澎湃。这一幅《洛阳牡丹仙子图》,与《送子天王图》相比毫不逊色,有神鬼之气,笔墨所到之处,吴带飘曳,飒然风起,各色人物,仿佛随时可以脱壁而出,立于眼前。尤其是笔法线条,自信自由,随心所欲,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唐时人物画,多遵从东晋顾恺之以来“游丝线描法”,可是吴道子这一幅画,一反常规,大胆变法,创造了波折起伏、错落有致的“莼菜条”式描法,更有立体感,也更显妖娆。张择端还发现,画面右侧的牡丹仙子,一颦一笑,栩栩如生,衣袖、裙裾、头发都有飘动之势,就像一个活人一样。这一个大壁画,当是吴道子画中极品中的极品,是剑、酒与鬼神,共同造就了这一幅惊天动地之作。

张择端目不转睛地看着牡丹仙子,心里有抑制不住的激动,就像是看到美若天仙的活人似的。他的心中,先是被微风吹出涟漪,随后竟如雾霭般飘来荡去。

张择端就在汪伯谦的大宅院中住下来。每天清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来到照壁前仔细研读此画。有时候他看得入神,竟如傻了一般,口中念念有词。汪伯谦对于张择端的生活照料得异常精细,天天酒肉佳肴,夜夜笙歌笑语。汪伯谦也不要求张择端做些什么,一切顺其自然。直到有一天张择端酒后深感莫名,端着酒杯问汪伯谦:

“先生找我来,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一幅壁画吗?”

汪伯谦不慌不忙地说:“先生,我请你来我处,何止看画呢!实在是前一段时间,遇到一件大事,内心如焚,不知如何解决。我找到先生,实想完成唯一愿望,看这一个事情,可有可能办成?”

张择端说:“先生太客气了,你只管说,我也不知是否能帮上忙。”

于是汪伯谦原原本本地说了一段经历:

我出身富庶,对于女子,大抵也有品鉴,一直以为天下女子,无论面貌也好,风韵也好,最出挑之地,当属洛阳。无他,只是觉得此处地肥水美,居华夏之中,自然汇聚四面八方的佳人。曹植写《洛神赋》,也印证了我的看法——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女子美艳,当以洛神为冠。

我二十岁时,奉父母之命,娶了洛阳本地吴家小姐为妻。吴氏家境小康,人长得异常秀美,为人贤惠体贴极有教养。婚后我们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可是两年之后,吴氏突然患了一种无名病,日显憔悴。我心如刀剜,遍访名医,也尝试诸多偏方秘籍,可是天命难违,吴氏还是弃我而去。我深受打击,想到人生的无常,对一切心灰意冷。父亲无奈,劝我顺运河南下,先回老家润州祭扫祖先之墓,然后在江南一带随意散心,待到心境平复之时,再回洛阳。我觉得有道理,便顺着京杭运河来到老家润州,随后又去了江都、江宁、平江、钱塘等地,到处交朋结友,饮酒作诗。日子一长,心情也变得平静下来。

在江宁府的秦淮河畔,有一天,我无意在曲折幽深的烟花柳巷闲逛,只见前方一个宅院,屋檐低垂,大门半掩,一眼看进去,修竹茂盛,绿荫成片。尤其是宽敞明丽的长廊边,有一片老梅,清雅宜人,实在好看。我反正无聊,推门径直走了进去,院落之中,没有人影。我随意走走看看,惊讶院中的花也好,树也好,草也好,都干净得不染尘埃,连梧桐和数十棵斑竹的枝干也分外洁净。就这样一直走到长廊的尽头,忽见庭院的斑竹边上,一个女子神姿艳发,窈窕静谧,正弹奏一曲《雁落平沙》。等她抬起头来凝视我时,我差点失声叫了出来:这不分明是吴氏吗?一样的明眸皓齿、丹唇外朗;一样的瑰姿艳逸、柔情绰态……真是奇怪啊,天底下竟有人长得如此相似,连背影也极其类同。我一时变得恍惚,不知今夕何年,真想走上前去,将她拥入怀中,放声大哭。不过我很快冷静下来,悄悄坐在一旁,一边听着琴声,一边冷静打量着她。这一带风姿绰约者,大多为青楼女子,浓妆艳抹,桃红柳绿,可眼前这一个女子,不见一丝一毫的烟花气,一派清雅脱俗、朴素天然。边上的小屋,应是她的住所吧,也是绮窗绣帘、清香缭绕、风铃清越。我当时就想,人道美人有态、有神、有趣、有情、有心,其中形色第二,气韵第一,看来的确如此啊!

待琴声停下之时,我大胆地走过去攀谈,这才知道,这个女子叫丛婉儿,也是秦淮烟花女子,可是这女子的一颦一笑,的确跟一般女子不同。我跟她先从古琴谈起,又纵论诗书文章,发现诸多见识观点,甚是相同。随后又随意地议论一些世事人物,相互之间,更是默契,有时候竟不由自主地拍手叫好。人与人之间,应是有前世的因缘吧?丛婉儿于我,感觉就是这样,虽是初见,却仿佛异常熟稔和亲切。当晚,我即在此园憩息,情浓意切,难舍难分。此后数月,我长久地流连于园中,赏花听琴,煮茶吟诗,我俩之间,有谈不完的话,彼此的习性和爱好,也极为相同。如此琴瑟和谐,连我跟她都不由暗自感慨:天下哪有如此合拍的阴阳之体呢!

丛婉儿的身体,似乎不是太好,有一阵子,各地财主齐聚金陵,羡慕丛婉儿的人很多,有不少一掷千金的主。丛婉儿那一段时间,一直称病谢客,只与我等二三知己相聚,在一起作词作画,也不接客。母亲也顺从她,婉言回绝不少登门拜访的客人。她的画也好,诗词也好,有一番疏影橫斜的风韵,虽少力量,却是细致深情,暗藏风骨。有一天闲聊,有人送来一枚刻好的印章,说是带给丛婉儿的。丛婉儿接过之后,兴冲冲地跟说我,说自己替自己起了一个号,名为“贞美”,特请金陵当地金石名家刻了一方印章:婉儿贞美之印。说着,她兴冲冲地打开给我看。我接过印章看了一会,心思浅薄,竟胡乱开起了玩笑,说:“美倒是美,好像‘贞却未必。”丛婉儿一听之下,怔了一怔,竟伤心大哭起来,边哭边道:“你是了解我的,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我虽是风尘中人,却非淫逸放荡。我的不贞,只是因为命,哪里是我心甘情愿呢!”

丛婉儿越哭越激越,竟一下子越过庭中的木栏,纵身跳入旁边的秦淮河。我吓死了,这才觉得惹出了大事,慌忙也跟着跳了下去,把她从河中救起。我背着湿淋淋的丛婉儿,忙不迭地跑回屋中,一边替她烧炭取暖,沐浴更衣,一边感慨悔恨,一个劲地赔不是。丛婉儿躺在床上,仍哭个不停,悲愤地要撵我走。我情急之下,双膝跪地,发誓要娶她:“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我已悔恨说了不该说的话,你若是再不原谅我,我也要跳进秦淮河里了!”

她见我这般真诚,这才止住了哭声,嗔怪说:“你跳进秦淮河,你那个水性,也不会死掉。”

我急了,说:“我要在身上缚上个磨盘,再跳下去。”

她这才破涕而笑,哑声说道:“你傻啊——天下男子,任何人都可以说我,只是你不能说我,你要说我,我就不活了。”我听了,身体里热血沸腾,我冲过去紧紧抱住她,喃喃地表示一定要娶她,希望得到她的应允。

她并不挣脱,只是说:“你也不必娶我,像我这样的烟花女子,哪能指望琴瑟恩爱、天伦之乐呢!只要是活一天,能见到你,就已十分满足了。”说着,眼泪又婆娑流了下来。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更难过了。

我这才知道她爱上了我,只是此番惊天动地的男女之情,让我负担甚重。我想将婉儿带回家中,又唯恐家父生气,众多富庶亲眷看她不起,便没有再提迎娶之事。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家中从洛阳送信过来,嘱我奔走于沿江各地,忙于生意之事。我去丛婉儿那里,稍疏淡了一些。她倒也乖巧,见我不提,似乎也忘了这一茬子事了。

一段时间之后,丛婉儿又生病了。我从润州赶过去看她,只见她病体支离,卧床不起。闺房里摆满了药罐药水,药味和胭脂味夹杂在一起,浓郁难闻。她见我来到,用力坐起,揭开帷帐,移过灯盏跟我聊天,又命人准备酒食,在榻前招待我喝酒,并强作欢颜殷勤敬酒。我哪里喝得下酒呢,情绪激动之时,我只有胡吃海喝,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数日之后,我接到书信,说母亲突患重病,让我速回。我没法,只得跟丛婉儿告别,表明此去洛阳,当禀告父母大人,一定接她成亲。丛婉儿这时候已病得很重了,看上去形销骨立,可是仍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要为我送行。我却不能却,阻不忍阻,只好搀扶她下床。船离岸之时,正值春深水暖,满目红绿,她靠在桃树边上,在盛开的桃花之下微笑着朝我挥手,并不停地用手绢抹拭着眼泪。船脱岸而去,我看着岸边变得越来越模糊的桃花美人,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啊!

汪伯谦幽怨地说:

我到了洛阳之后,母亲重病在床,不省人事,见我归来也无法言说。我又大哭一场,只得静下心来伺候母亲,晨起昼歇,不敢怠慢。有时候想起丛婉儿一事,心里也有些犹豫,不想此时再给家中添烦恼,就没有跟父亲提及此事。就这样一直过了三个月,母亲溘然长逝,待安葬至邙山之后,我觉得必须给婉儿一个音讯。于是我派人星夜启程,赶到江宁,去秦淮河畔找丛婉儿。可是十数天之后,派出的人回来告知我:丛婉儿已于一个多月前去世,临死前,一直念叨我的承诺,凡听到屋外有马蹄声,就要挣扎着起来出门观望。家人劝她宽心,她一直说汪郎绝不会忘记承诺,一定会带她去洛阳看牡丹的。

我听后放声大哭,以为都是自己的罪过,想到当初若是悄悄派人去江宁接来婉儿,将之安置在洛阳友人处养病也行。她若时常见到我,也有一些安慰,病也许会好很多。可是这世上,哪里寻得了后悔药呢!想起丛婉儿的种种温柔,以及可爱无比的一颦一笑,心里只觉悲伤无比。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来到庭院呆坐,头顶上银河横贯,间或有流星划过寂寞无比的天空。外部如此寂寥,我的内心却一片山呼海啸。昔日银河早已逝,蓦然回首愁上愁。当初我自洛阳下江南,本是疗伤,没想到旧伤未愈,又添新愁。人世中的一切,景也好,情也好,都是依稀旧梦吧,生生不息中,其实并无新鲜故事,连悲欢离合,也是重复轮回,寡然无新啊!

有一天我在寒露之中枯坐到夜半时分,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地上,也生起病来,茶饭不思,终日昏沉。家里人请了很多郎中,可是哪里治得好我的病呢!况且我自己也不想好起来,就想这样一直病下去,病到有朝一日能去黄泉见婉儿才好。躺在松软的蚕丝绵被中,我分明感觉四肢越来越沉重,灵魂也在身体的边缘有气无力地拱动,我已没有气力在这个世界支撑下去了。如果要离开这个世界,我占据那么多财富有什么必要呢?

一切都是空蒙。只有男女之情,让人感觉还有实在的快乐,也像寒冷之夜烛火的温暖。这是我在濒临死亡时最大的觉悟。

汪伯谦继续说:

我就这样如废人一般,打不起精神,白天还可以安稳睡觉,可是到了晚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能躺在床榻之上睁大双眼胡思乱想。就这样行尸走肉般过了几个月后,七夕节到了,白天之时,听到院落外的洛阳街巷不时传来欢歌笑语,估计有人结婚吧,爆竹放得震天响。可是到了夜里,万籁俱寂,仍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半梦半醒的我,三更过后,忽然听到夜空中有马的嘶鸣,还有几个女子咯咯的笑声。我感到好奇,于是披衣下床,一个人悄悄走到舍外。只见屋外一片银色,院落里有几个女子轻盈地舞蹈玩耍,欢歌笑语一片。她们看见我,一时不知所措。我一看,领头最漂亮的女子好面熟,再一想,不就是照壁上的牡丹仙子嘛!我诧异极了,侧身向照壁看去,只见壁画上车水马龙,人影憧憧,全是活的,仿佛上面是一个新世界。

我大吃一惊,也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也怔住了。眼前最美的女子笑盈盈对我说:“没错,我就是牡丹仙子。我实在是在照壁上呆得太久了,闷得慌。今晚看着月光很好,就带着几个不甘寂寞的姐妹,从照壁上下来,在你院落里游玩,你不要赶我走啊!”

我回头看了看壁画,上面的牡丹仙子果然不在那里。我既惊异又兴奋,如此可爱的女子,我怎么舍得驱赶呢!我笑着说:“就你们几人啊!其他人呢,怎么不下来?还有则天皇帝,怎么不下来?”

“那个乖戾古怪的老女人,一点也不好玩,我们才不带她玩呢!”话音刚落,她们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你不怕她怪罪?”我有点害怕,问道。

“才不怕呢!只有在世俗的世界里,她才是女皇帝。在画中,人人都是平等的。人与人,只是相貌和身材的差别,没有地位和其他差别。她是画像,我也是画像。画像与画像之间,是平等的。”她笑着说。

“那可真好——”我有点惊叹,也有点纳闷,问道,“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没有什么要你做的——看你无精打采的,是生病了吧?要不蒙上你的眼睛,跟我们一块捉迷藏吧?”

我点点头。一个女子咯咯笑着,走上前来,用一只香帕蒙住了我的眼睛。随后,笑声四处散开,像夏天的萤火虫一样在夜空中飘荡。我摸索半天,左扑一把,右扑一把,只闻到周围香气袭人,却根本扑不到人影。几个来回之后,我突然心生一计,干脆停住不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泥塑一般。过了一会,我听见她们在悄悄议论:“他怎么不动了,是不是快要死了。”我屏住呼吸,依旧一动不动,我感觉到身边有轻轻的喘息声,我继续一动不动,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随后,忽然一转身,抱住了后面的人。

“啊,你真是太坏了!”被拥着的人咯咯笑着,娇嗔地怪道。

我扯去手帕,与我四目相对的,正是牡丹仙子。只见她杏眼圆睁,嗔笑娇憨,美丽得像是天上皎洁的月亮。我不知所措,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生怕她逃离。女子尖叫着说:“你抓痛我了!”我这才觉得不妥,赶忙松手。环顾四周,其他女子已不见踪影,只有牡丹仙子站在我面前。我看着她的面容,突然恍然大悟——这不分明是吴氏和丛婉儿吗?怎么又变成了牡丹仙子呢?

我吃惊地问:“你……到底是谁?怎么……怎么会跟吴氏和婉儿那么相像呢?”

牡丹仙子莞爾一笑,似乎知道我的心思。她深情地看着我,沉默了半晌,随后还是幽幽地说:“实不相瞒,我其实是一个极深情之人。当初于画中,我看先生俊逸倜傥,又是一个君子,便不知不觉钟情于你。可我是画中人,无法长时间固定身形,只好将灵魂托付于吴氏,与君成亲。难得婚后二年相亲相爱,一切默契。可是神人相隔,阴阳各方,长久地停留在人间,精力不济。于是只能是吴氏患病,自己好脱身而出。没想到吴氏死后,先生变得憔悴不堪。我看先生如此珍重感情,又心生怜悯,便化身丛婉儿,在金陵一带等候夫君。每一次与君相处,都是美好的机缘,日子也让人难忘,可是没有办法,过了一段时间,只得分开……”

我怔怔地听着她说话,一时间不明白其中因果,竟如傻子一般。牡丹仙子莞尔一笑,安慰我说:“你不必担心,人神心灵,是可以合二为一的。就如同吴氏也好,丛婉儿也好,当我的灵魂进入,我其实就是吴氏,就是丛婉儿。”

我更觉得费解,糊涂之余,竟有些害怕。大千世界,竟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生之为人,旁边躲藏着那么多强大的神灵,实在是势单力薄得很。

牡丹仙子接着说:“先生回到洛阳之后,茶饭不思,我看先生日日憔悴,也是愁眉不展。姐妹们见我不开心,忍不住怂恿我再去找你。无奈之下只好从照壁上下来,想安抚一下先生,我是心里一直惦记着先生,只是难以善始善终罢了,我是真的想与先生天长地久的!”

我的心尖被触动,不由心生暖意,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也难得你一片真情,这一辈子,若有你这样的仙女垂怜,我就是死也值得了。”

牡丹仙子说:“人鬼有隔,各有命运,作为画中之人,我也算是入了神仙之界,与烟火人间冰火两重天。也只有在每年的七月七织女节,人鬼世界方才现出路径,我的身体,方可以逃离照壁。我今天来,也是乘着这个日子,来看望一下先生。能见先生一面,自然是十分满足了。”

我伤心地说:“情与情相隔,实在是令人伤心的一件事。吴氏也好,丛婉儿也好,我已知是你的灵魂,可是我是世俗之人,仍不由自主怀念她们的一颦一笑,也迷恋她们的身体。让我困惑的是,若你的灵魂进入她们的身体,那么,我所爱的,到底是吴氏、婉儿还是你呢?”

“三者没有差别,我们是三位一体啊!”牡丹仙子笑着说。

“那么肉体呢,究竟是谁的身体呢?”

“身体若没灵魂的话,怕也是行尸走肉吧……”牡丹仙子有点迟疑地说。她的话非但让我明白,反而让我更糊涂了。

我吞吞吐吐地说:“此番见到你,能体味你的灵魂,当然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可是若没有身体,灵魂会让人感受不到真实……”说到这里,我的话哽住了,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才是。我突然觉得言语是那样单薄,人内心深层次的想法和感受,好像根本就无法用言语传递。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体贴地说道,“心也好,皮囊也好,看似不可分开,也看似千差万别,其实,也是可以分开,也是有万千差别的。都说万物有灵,人其实也有‘灵,这一个‘灵,就是冥冥之中的性命之道。人,之所以能运动自如,实是天地垂青,赋予灵性。人,是身心灵三位一体,与画中人是不一样的。画中之人,只有‘身和‘心,没有‘灵,所以不能行动,只能一个姿态。若求‘三位一体,只有在七夕这一天,借天地之恩德,方可以从画中跳出来……”她努力放缓语速,努力想让我听得明白一些。我努力分辨她言语中的词义,可是我还是听不太懂。

“吴氏死了,婉儿也死了……我爱的人都死了,如今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哀伤地说,情绪沮丧极了,可是突然灵光一现,禁不住说道:“人仙殊途,既然你能入得了人的世界,我为什么不能去画中,去你的世界呢?”

牡丹仙子的眼神亮了一下,随后又暗了下来,她沉吟了一会,说:“你说得有道理,这一个事情,好像也有先例,当年曹不兴点墨为蝇,吴王孙权以为是活物,禁不住用手去驱赶。这一个苍蝇,不是画得好,而是真有生命,如苍蝇一样飞来飞去。曹不兴以自己的意志和内力,让笔下的所有东西,得到了上天的灵。顾恺之后来画洛神,秀骨清像,也赋予了上天的灵,洛神因而入画中,真正地活了过来。他们的画,都是巧夺天工,是以画笔作摆渡,将人、鬼、神的境界打通,赋予人物以身、心、灵。世上最好的画家,都是通灵之人,能将上天的灵,导入人体之中,画笔之中,神鬼莫测。像我的生命,就是吴道子先生创造的,大师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导入画中,诞生了我。于我而言,实在是感激涕零。如此神鬼莫测之大师,都飞升入天了,此世已很难再有。当下大宋,唯一有可能拥有如此本领的,应是宫廷画师张择端了。张择端多年来一直潜心学吴道子,已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具有如此的功力和潜力。只有他可以勉力一试,若能借张先生的画笔成全一段姻缘,将这天上人间的隔阂打穿,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我听了很是欢喜,恨不得立即将先生找来,可是我也不知这事到底是否能成。我问她:“这事曾有先例?真可以成就如此?”

牡丹仙子沉吟了一会,说:“说实话,我对于此事,也是臆度,不知道这事是否能成功。世间万物都是因缘和合而生而灭,过于执着,便是苦谛。做事的人,唯有专心致志,以诚意感动天地。当年吴道子先生之画笔神出鬼没,体现天地意志,赋予画下人物以生命,现世间之大画师张择端先生号称‘吴道子第二,料想也有此般本领。不过万事都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一定得择选时辰八字才是。既然每年的这一天,天地人和,我可以从画中来到人间。人间之人,为什么不可以在这一天来到画中呢?我想,若时辰吻合,阴阳互通,画中的身体,一定能够跟灵魂合而为一吧……”

牡丹仙子又幽幽地说:“当年吴道子画我等之时,是夜晚作法,召集我等来到阳世,随后是按照我等的模样,一一画下,随后众多人物花卉,无论是阴间来的也好,天上来的也好,悉数进入画中。这一个良辰吉日,以吴道子的说法,就是天地之间的密码,可以破解万物之根本。世上万物,只有在良辰吉日之时,才真正地体现万物有灵的宗旨。”

我听得痴了,之前,虽然我一直对古画收藏颇感兴趣,对艺术的神鬼境界有所领略,可从未听说如此说法。这说法如此惊天动地,让人连想象起来都有些害怕,我不自觉地有些怔住了。

牡丹仙子說:“吴道子可以造就小女子,自然会另有大师再造先生,将先生从凡尘引入画中。若天地神鬼一起助缘,将你的模样,画在这壁画之上,我俩就算团圆了。若能共同生活在画中,该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我听了大为激动,急切地问:“真的可以这样吗?那么,要选择什么时候呢?”

女子想了想,坚定地说:“世间良辰吉日,莫过于牛郎织女相会之时,此时天开地合,阴阳交汇,万物都可以成就美满姻缘,这一定是天地的有情之日。若在这个时候,你择当今第一画师,将你的形象加入此照壁之中,我想,你的灵魂一定能飞升入画,与我相会。”

话说完之时,月亮已西沉,东方已初露白色。牡丹仙子看了一眼,急急地说:“我该走了,如果可以的话,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就可以飞升入画了。”她走了几步,眼看要跃入照壁之中了,又回过头来,叮咛一句:“若找到画师,你跟他说:要将自己之心,化作他人之心,最后融于一人之心。这样他就明白了。”

我一字一句地记下她的话,唯恐忘了,口中默默诵念,将每个字词都固定在我的头脑之中。

牡丹仙子说完之后,来到照壁边上,身形不停地晃动,越来越快。随即,平地突起一阵香风,眼前的身影倏然消失。我怅然若失,下意识地想冲上前拉住她,可是脚下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跌倒在地。等我醒来之后,已躺在床榻之上,身边围着一干亲人,七嘴八舌责怪我不该在夜深人静之时走出屋子。我心如明镜,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呢?太阳升起之后,我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来,走到门前的照壁处,只见壁画之上一片祥和,牡丹仙子和一群美丽无比的花仙子仍在一起嬉戏。我感到牡丹仙子秀美的眸子不时冲我盈盈一笑——这世间,若有美好秘密的话,那一定不是一个人的,也不是多人的,而是两人专属的。

万事都有因果,因为有了这个秘密,就有了开头汪伯谦约请张择端的事。

听完汪伯谦的讲述,张择端沉默了很长时间,随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吴道子生前有言,‘众皆密于盼际,我则离披其点画。众皆谨于象似,我则脱落其凡俗。在《洛阳牡丹仙子图》壁画中,吴道子做出了比画龙点睛还高妙的事,就是赋予画中人以灵魂,画中人物,都是成仙成精的。这些,都是匪夷所思的神鬼境界,好的画家,就像伏羲女娲一样,创造的不仅是外形,还有生命。不过画师不同,造出的生命也不同。最高妙的人物图,要求外形与精神,一定要百分百的契合才是。这一个机缘,就不是单纯的画笔可以造就的。”

汪伯谦听后似有触动,低头沉思,不再言语。

张择端继续说:“我学业不精,尚是凡夫俗子,哪里能跟前辈相比呢?不要说曹不兴、顾恺之了,就是吴道子的线条、张萱的色彩、顾闳中人物画的生动活泼,我也相差十万八千里啊!一想到这些前人的作品,我就不禁羞愧惶恐,不敢在他们面前提起画笔。先生所托之事,我是万般不敢。就是打杀我,我也做不了这个事啊!”

汪伯谦说:“先生不必自谦,我当然知道吴道子先生无人可比,可是先生的笔力,在当今天下,也是公认的第一啊!我也不奢求先生一定成功,可是请求先生出手试一下,实在不成,我也此生无憾了。”

张择端说:“我也是诚心想帮先生,可是实在没有这个本事,万一耽误了先生和牡丹仙子的约定,我不更是心存内疚?”

汪伯谦说:“我于这尘世,早已只剩下悲伤了。想我刚过而立之年,竟三番五次遭遇人生无常,毁灭了我最为珍爱的东西。情缘不再,爱意不再,我一个人在这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心里早已是灰凉枯寒。我已是铁定心思离开这个世界了,若先生能够帮我,为表诚意,我立字为据,将汪某这么多年来的生意和收藏等,悉数馈赠先生。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张择端张着大口,一下子惊呆了,他没有想到汪伯谦想法会如此坚定,连自己的万贯家赀也不要了。虽然张择端不是爱财之人,可是一想到能坐拥无数古董名画,甚至拥有一面吴道子壁画,也不由心动起来。

张择端想了想说:“不如这样,容我再细细研习吴先生的绘画之道,揣摩其中的生机与性命。我还想沿着当年吴道子先生巡览中华江山之路,揣度吴道子先生之心迹,看是否能采撷天地之灵性,引神鬼莫测之碰撞。只是这样一来,日子未免就长久了。”

汪伯谦说:“不碍事的,先生只管慢慢揣摩。钱财一事,先生也不必考虑。绘画之道,就是生命之道。对于我来说,现世已然空寂,也不想来世,唯求与爱人相见。”

张择端不再言语。想着世间有人如此痴情,又想着阴阳两隔的不易,觉得人活世上,都不容易。这宿命的姻缘,如日月相映,就是拼着命,也要成全他们啊!

汪伯谦又吞吞吐吐地说:“牡丹仙子临去之前,让我转告先生,‘要将自己之心,化作他人之心,最后融于一人之心,我着实也不懂此中玄机,只是代为转告。”

张择端怦然心动,若有所悟。

于是张择端沿着吴道子当年游艺的路途,出洛阳,去长安,又到了雁门关一带,再西入四川,顺江而下,登庐山,上黄山,又游历东南山水……两年时间,张择端把滋养吴道子的风景名胜都走了一遍。一路上,张择端远眺近观,揣度神韵,化景为形,化形为虚,胸中的氣韵,着实充沛了不少。

在雁门关外,张择端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一个洞穴一个洞穴地研读了云冈石窟中的壁画。那些洞窟里的各式佛像,高鼻深目,气象庄严,姿态飘逸,显示出一种劲健、浑厚、质朴的气韵。临摹一段时间之后,张择端觉得自己手中的画笔,仿佛有神控制,游走之时,神出鬼没,竟吸纳着壁画上的人物依次接踵而至,如皮影一般在笔下蹁跹起舞。他感到非常惊讶,又不敢声张,只是对笔下的线条和色彩更加敬畏。

有一次漫步长安城不远的终南山,张择端看见半山上有一个小小的寺院,上面写着“白云寺”三个字。张择端进入山门,从大殿虚掩的门缝里,看见油灯下有一位年迈的和尚正在粉墙上聚精会神地作画。张择端很好奇,悄悄地推门而入,站在老和尚身旁仔细观看。老和尚得知他是一个画师后,便把手中画笔递给他。张择端犹豫了一下,说:“我试试吧。”于是提笔濡墨,按老和尚的指示画完了壁画。老和尚把他领到后殿,指着整面墙壁说:“你能在这墙上画一幅《云海图》吗?我总是画这些,觉得有些倦乏了。”张择端说:“我来试试吧——有什么要求吗?”老和尚哈哈一笑,说:“你能让我们看画时,脚下站不稳,你就成功了。”三个月之后,张择端完成了壁画。当张择端把大门打开,只见白云飘来荡去,来观画的小和尚们一个个脚下不稳,跌跌撞撞,仿佛刚上了云端一样。老和尚开心不已,对张择端说:“你这幅《云海图》成功啦!”

在四川绵阳之时,张择端路过一个茅屋,一个白发老妇请他喝茶。张择端得知她刚丧夫失子,只能靠纺棉花糊口,赚的钱还不够吃饭穿衣。张择端很想为她做点什么,于是试探着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老妇含泪说:“我白天一直纺纱织布,可是到了晚上,没有月光的时候,我就无法纺织了,时间就浪费了。”张择端问:“为什么不点灯呢?”老妇说:“哪有钱去买灯油呢,织布的钱,都拿去还债了。”张择端想了想,说:“这样吧,我试试在你家墙上画一盏灯,看可能有用?最起码让你看着,心里也是一个安慰。”

张择端就用随身携带的笔墨,在老妇摇摇欲坠的墙上画了一盏灯,惟妙惟肖,跟真的灯盏一样。画好之后,天色暗下去了,张择端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想了想,又丢了几锭碎银子给老妇。孰料一抬头,墙上的灯竟然亮了起来,满屋子变得透亮温暖。张择端自己也惊呆了,他突然明白了冥冥之中的善意,让艺术的意义,超出艺术本身。

秋天的时候,张择端到了黄山。黄山的山岳、溪水、树木、枝叶、花鸟等等,每一项的颜色都那么丰富,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都能在这里找到。张择端每天都走出户外,观察山川草木,看到可以入画的,便描摹下来。他细心地研究山色的变化,力求自己的笔墨,能捕捉到最美最真实最细微最贴切的变化。碰上刮风下雨,无法用纸笔,他就悉心观察眼前的山景,揣摩风雨之中山川颜色的幻变。后来他终于明白了,世上的颜色,其实并不是颜色,而是光影——光时而丰富,时而折损,折损和丰富的程度不一,就会呈现不同的颜色。黑色,不是颜色,而是一种暗。暗,是光的沉默,也是光线的残疾,可是残疾也是一种美,就看你怎么运用。张择端这样理解后,一下子就把握住了颜色的真谛,对于色彩的把握,也变得更加准确了。到了秋天,黄山突然天降大雪,斑斓的山景之上,覆盖着雪花,那种纯粹之美,是张择端从未看到过的。张择端兴奋极了,不顾天寒路滑,依次爬到各个山峰上,去看季节的碰撞和交流。他每天都在画,画了很多很多的黄山图。当他把很多张不同的大景、中景、小景放在地上比较着观察的时候,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年黄帝轩辕会选择在这一个地方成仙上天了。因为这个地方独一无二,连景色随季节的变化,也与其他的地方不一样。他明白一个道理,越美丽的地方,是越有神性的。神性就是美的根本,美是暗藏神性的。只有没有慧根的人,才对美没有觉知。黄山这一个地方,分明就是遗留在人间的仙境,它的美学原则,是超越人世的。以这样的理念和理解出发,张择端重新开始创作自己的山水人物画,画好后一比较,绘画的气韵,分明比之前饱满了很多,不仅线条不一样,连山水人物透露的精神,也大不一样了。

在江南,张择端开始把自己新创作的作品拿给人家看,识货的,都匪夷所思觉得巧夺天工。有人看得呆若木鸡,有人看过泪流满面,说是真正见到了自然之神。张择端明白这个人是真懂得了。芸芸众生中,真是有一些人,经过反复的轮回,已有满满的慧根了。有人羡慕他为什么就能画出了这么好的山水,张择端深有感触地说:“我是以自然为师,心中尽是天地山水,慢慢失去人的欲望,也慢慢失去人的自以为是。人,其实是山水自然的一分子。明白了山水自然,也就明白了人,明白了人,也就明白了山水自然了。”

这道理听起来玄,仔细一琢磨,其实并不玄。大道与小理,其实相通。最玄妙的道理,其实转念一想,就是常识啊!

转眼间,第三年的七夕就要到了,张择端从扬州出发,沿运河而上,赶到了洛阳。这个季节,是洛阳最好的日子了。白天里天高云淡,阳光灿烂;夜晚则轻风拂面,神清气爽。路上的行人都悠闲地东张西望,不管是否认识,都愉快地攀谈甚欢。人们如此心花怒放,是觉得牛郎和织女又要相会了,连老天都会成人之美,世俗之人,不自觉地以情缘为寄托,更要为他们助兴啊!

当人瘦毛长的汪伯谦,再次见到风尘仆仆的张择端时,眼泪都要流了下来。此时的张择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遇事如如不动,见到汪伯谦,也不慌不忙。汪伯谦拉着张择端的手说:“先生终于来了啊!自先生离去后,汪某真是生不如死……”

张择端抿然一笑,不再聆听他的言语,只是兀自走开。汪伯谦见状,也不敢多说,吩咐下人将好吃好喝的奉上。到了晚上,明月斜倾,月光飞白。张择端备好画笔墨汁颜料等,来到壁画架之前,忧伤的富贾站在他身后。张择端一派胸有成竹,双目微闭,屏息凝神,这是大戏开演之前的寂静。

张择端睁开眼睛,又细细地打量着这一幅熟悉不过的壁画。随后,他先在纸上打起了草稿,勾勒起线条,调色渲染,立即,一个活灵活现的汪伯谦出现在他画中。此时再看边上的汪伯谦,木偶般怔怔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灵魂被抽空了一样。月弦上扬之时,张择端攀上早已搭好的脚手架,用手中之笔墨,將汪伯谦的形象按照纸上的模样,画在了牡丹仙子的边上。最后一笔落上之时,一阵云雾掩映了月光,四周漆黑一团,对面不见人影。等到云雾消失之后,人们发现汪伯谦不见了——只见壁画的牡丹仙子边,多了一个年轻倜傥的男子——那不是汪伯谦又是何人!

人们惊呆了,几个下人在一旁紧紧相拥,不知悲喜,只是一个劲地唏嘘感叹。有人听见壁画中牡丹仙子大叫:“画师,你也来吧!世事如此无聊,只是反复轮回,指望不得。不如跳出三界之外,来画中如何?”

张择端想了想,大声应允道:“也罢,到了今天这一步,我已厌倦越来越沉重的身体,还不如把这皮囊留在世上,也入画中算了。”

说罢,张择端奋力几笔,把自己也画进去了。待到最后一笔点在画中自己的眼睛之上时,捧着砚台的书童突然发现面前的张择端不见了,只留下一支笔一方砚,尚在自己手中。

第二天早晨,洛阳众多读书人都赶往汪府照壁前。人们看到的是,那面吴道子画的《洛阳牡丹仙子图》上,多了两个人物。一个是汪府大宅的主人汪伯谦;另一个,似乎就是画师张择端了。他们兀立在牡丹仙子之后,栩栩如生,像是随时可以从画中一跃而起,来到这世界上。

张择端飞升一事,一时成为整个洛阳城的话题。有人说张择端成仙得道了;有人说张择端立地成佛了;还有人说,张择端在路途之中早已死去,只是鬼魂尚在,赶来赴约罢了……这个说法,尤让人心惊。画中人到底是仙、是道、是佛、是鬼,生命是否永恒?谁也说不上。可是画中人超越生死,与世俗相比,形象得以长久,也是可喜可贺的一件事啊!

第二年的春天,洛阳的牡丹开得特别灿烂,每一朵牡丹,都比原先大了一圈。最大的,已超过人的面孔了。人们都说,那是阴阳调和的结果。牡丹仙子身边多了一个男子,又多了一个画师,自然心花怒放。万事都讲阴阳,花儿开放,也不例外。

责任编辑(见习)   陈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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