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旬老人陈文义: 英雄的“渡江第一船”舵手

2020-03-18 12:39张应松
新青年 2020年10期
关键词:渡江战役文义江段

张应松

矗立在烟波浩渺的巢湖岸边的合肥滨湖渡江战役纪念馆雄伟恢宏。

滚滚长江,承载着拥有5000多年文明的华夏历史,也因渡江战役勾连起中华民族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忆往昔,炮火纷飞的渡江战役中,广大人民群众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支前工作中,夜以继日筹集粮草、铺路架桥、运送弹药、抢救伤员,甚至冒着生命危险驾船载大军过江,掀起了规模宏大的群众性支前热潮。

合肥市滨湖渡江战役纪念馆里,有面长20多厘米,宽12厘米的黄色锦旗陈列在此供世人瞻仰。旗子上书“奖给水上英雄”,中间为“渡江第一船”5个大字,落款为“一零六团”。锦旗的左边尚有斑斑血迹,边角处有被炮火击中后残留的黑色印迹和几处不规则破损。这面锦旗,记录并见证了当年渡江战役中枞阳江段军民一家亲,可歌可泣的烽火传奇。

水手父子牵手大军

为解放全中国建立新中国,1949年2月,中央军委依据向长江以南进军的既定方针,命令第二野战军、第三野战军及华东和中原地方部队,总计上百万兵力江北集结,征用民船船工练习泅水划船,计划在5月汛期到来前发起渡江战役,由此拉开了“将革命进行到底”的伟大决战序幕。在即将打响的这一历史性战役中,八百里皖江是主战场,而安庆则是长江中下游唯一的北岸城市,襟江带淮具有“控制吴楚,保障江淮”的优势战略地位,兵家对其素有“咽喉”“锁钥”之称。为此,二野司令员刘伯承根据敌军部署和战略态势,按照“一點突破,全线震撼”的指挥原则,做出了“围敌于城,迫敌就范,积蓄精力,专注渡江”的战略决策,安庆围城部队坚决执行这一决策,坚持“围而不打,打而不全歼”的方针,紧困国民党部队于城内,野战军把主要精力都放在长江沿线筹备渡江事宜上。当时整个安庆渡江前线划分在4个地区:安庆、枞阳、望江和宿松。安庆江段分为鸭儿沟、大王庙、马窝和前江口至杨林洲一线起渡;枞阳江段划分为枞阳镇至铁板洲、桂家坝至长沙洲、汤家沟至王家套、北埂至姚沟4个起渡点;望江江段部署在莲洲、沟口至华阳渡口起渡;宿松江段则主要选定套口、小孤山至华阳沿线作为渡江强攻出发点。

1929年8月15日出生的陈正华,同父亲陈文义在枞阳县铁铜乡桂家坝村旁的菜子湖和嬉子湖里打鱼为生,所住小渔村恰巧是大军选择划定最早的一个起渡点:即枞阳江段桂家坝到长沙洲起渡点。陈正华的家乡是安庆最早被解放的地区,军容整洁、和蔼可亲的解放军入驻枞阳县后,由于军纪严明,待人热忱,对百姓秋毫无犯,很快便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大伙一起劳动生活非常融洽。

陈文义自幼精通水性,常年在湖上捕鱼,对两岸地形各方面都很熟悉,操船渡江更是轻车熟路。渡江指令下达后,陈文义父子自告奋勇和解放军战士在一起合编成水手训练队,同吃同住。船工们向战士们介绍长江中的风浪、江潮、暗礁情况,训练时一对一毫无保留地手把手帮教,一个月下来军民结下了深厚感情。那时刚刚20岁风华正茂的陈正华和解放军相处得更亲密,每天和战士们一起下水习泳,在旱地上苦练臂力划桨,还一起犁地插秧下湖捕鱼。大伙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下,仿佛有使不完的气力,说不完的开心话。其间,陈正华还和解放军二野第3兵团12军36师106团先锋连一位黄姓指导员结成好友,两人共同生活了好几个礼拜,训练之余黄大哥还教他识字。渡江战役前夕,为阻止解放军过江,国民党下达了“封江”命令,毁坏了几乎所有的民用渡江船只。关键时刻,大江两岸群众自发地启用芦苇荡中隐藏的各式自家船只,时刻听候召唤将数十万解放军送过滚滚长江。陈家木船也被征用了,陈家渔船并不大,整个船身连桅杆高度只有6米,全长8米多。当时小渔村只有5条木船,全部被动员参加渡江任务。1949年4月中旬,战役准备期间,负责枞阳江段渡点的野战军首长亲自挑了批作风勇猛、意志顽强的当地船工作为先头部队,每条船上配两名水手,陈文义父子荣誉当选共驾一条船。在渡江之前,我军还做了大量战前动员工作,陈正华所在的小渔村家家都唱起了“三年不过江,就要吃土糠”之类通俗易懂的革命歌曲。在八百里皖江渡江前沿,村村笑语欢歌,革命豪情空前高涨。此情此景正如陈毅元帅所云:“十年征战几人回,又见同侪并马归。江淮河汉今谁属?红旗十月满天飞。”

抛弃生死强渡天堑

经过1个多月的水上作训,很多从前是“旱鸭子”的北方战士个个深谙水性。在渡江之前的作战动员大会上,36师106团政委那句话令陈正华至今记忆犹新:“老乡们,你们即将要渡江了,向前看就是英雄,向后看就是狗熊!”血气方刚的陈正华有股为革命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冲劲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渡江前一天,12军首长亲自为陈文义父子挂章,上面缝有陈文义父子的名字、年龄和出生地,戴上它也就意味着随时准备为共和国解放事业献身。更令大伙艳羡的是,由于陈文义水性好懂水文,陈家父子还获得了一面印有“渡江第一船”的黄色锦旗,首长希望陈家父子以身作则不负众望,率先护送解放大军过长江。箭在弦上,接过这面锦旗,父子俩也深深感到最先冲向大江对岸的使命光荣而艰巨。

1949年4月20日,由于南京国民党政府拒绝签署国内和平协定,当晚8时,解放军百万雄师乘风破浪万船齐发,史诗般规模浩荡的渡江战役正式打响!4月21日凌晨2点,指挥员一声令下,我军数十门火炮发出怒吼,一举将对岸敌人10多个碉堡据点摧毁。大地颤抖,江水激起巨型水柱,陈家父子划着自家木船满载18名解放军,从桂家坝到长沙洲起渡点疾速向对岸驶去,身后是满载的9艘战船。战船刚离岸炮火在延伸。突然,意料之外的不利情况出现,原本兵力不多的对岸陡然加大火力。枪林弹雨中,炮弹呼啸着落在船体四周,朦胧江面上开来两艘冒黑烟的铁甲军舰,军舰上架起多挺机枪,对着江面疯狂扫射,小小渔船岌岌可危。陈家船是最先冲向对岸的船只,旗帜引领决不能出差错。敌人炮火极其猛烈,炮弹咆哮着越过头顶落在江面上,火光映红了父子被汗水江水淋湿的脸庞。陈正华扯帆、父亲陈文义凛然掌舵,拼力司船穿越炮火强渡。船到江心,茫茫白雾裹织着呛人的硝烟让迷失方向的第一船放慢了速度,此时战船已被炮火打穿了好几个洞,江水喷涌而入,船身开始倾斜,摇晃间有几名战士不慎落入湍急的江水中拼命挣扎着,“大家不要慌,先把人救上来,再各司其位,我来堵漏,稳住,一定要稳住!”陈文义一声大吼下,船身不再剧烈抖动。看到镇定自若的父亲在火光弹雨中没有丝毫慌乱,紧张害怕得心快跳到嗓子眼儿的陈正华也稍稍稳住了恐慌情绪。见父亲进仓修船,陈正华系好帆绳后跳到船尾,使劲儿扳正舵,咬牙调整好在江心正打转的船身后奋力强渡前进。突然,一颗流弹击中陈正华右手胳膊弯处,剧痛袭来,他身子一软,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入江中。没有时间包扎伤口,陈正华咬紧牙关,掌稳舵穿越风浪急进。要命的是,此时下半夜茫茫江面偏偏又刮起西北风,一个个浪头猛烈地拍打着船头,狭窄的舱室刚清理完顿时又水满为患。陈文义边堵漏边用葫芦瓢排水,勇猛的战士们则在颠簸起伏的渡船上架起轻重机枪对准敌人火力点猛攻。一个小时后,“渡江第一船”在敌人的炮火中抵达对岸。

江岸四周是敌人设置的障碍物和密集地雷阵,黄指导员率领指战员们跳入水中,边清障边排雷,陈正华也跟着跳入水中拔桩。黑森森抹了桐油的树桩又滑又重,可怕的是树桩是和电网、地雷引线绑在一起的,清障时要分外小心把引线、电网剪断。紧张作业间,突然,一颗迫击炮弹呼啸着落在陈正华身边,强劲的气浪将他冲出数米外,身上多处被弹片炸伤;一旁的黄指导员左腿被炸断,全身鲜血淋漓;陈文义在船上也被弹片击中大腿,血流如注,绑在他身上的那面黄色锦旗也被炸掉了一个边角。即便如此,生命垂危的黄指导员仍嘶吼着指挥大家边排雷边攻击前进……接下来的事情,意识模糊倒在地上的陈正华依稀记得,仰望星空之时,只见登陆战士用腾空而起的信号灯为部队指路,后续大部队陆续登岸,在嘹亮的冲锋号中,蒋军的哀号乞降声被解放大军震天撼地的喊杀声淹没。陈正华一阵轻松释然,解放军胜利登岸了!一阵阵剧痛袭来,他不由得念叨起“向前看就是英雄,向后看就是狗熊”那句话,不断激励自己千万不能在冰冷的江水中睡着,否则便再也看不到新中国的湛蓝天空了。在顽强信念支撑下,陈文义父子被最后登岸的卫生队抢救有幸活了下来。后来,陈正华才知道,1949年4月20日晚至21日晚上,解放军百万雄师分别从南京以东的江阴到安徽的安庆千里江面,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那一刻,八百里皖江上是滚滚长江有史以来最壮观的一日,数万解放军几个小时就彻底摧毁了国民党军队苦心经营3个多月的铜(陵)繁(昌)江防。前后历时42天的渡江战役,解放军歼灭国民党军11个军部、46个师,共43万余人。

隐姓埋名终获认可

陈正华伤愈后,还曾接过好几个地方的渡江任务,协同解放军肃清一些隐匿在江心洲和长江南岸方圆数十里山里的蒋军残敌。新中国成立后,野战军兵团为了表彰他的英雄事迹,特地为他颁发一枚奖章。可惜后来这块奖章不幸遗失了,成了陈正华的终生憾事。而陈正华的父亲陈文义在渡江结束后不到一年就离开了人世,陈正华遗憾地说,年迈的父亲是因在黑夜炮火中摇桨穿行时受到了过度惊吓,加上受伤失了元气才早逝。当年,他在江水中被炮弹炸伤时,也曾听到父亲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只恨自己当时伤得不轻,未能上前尽孝安慰父亲,帮他止血,为他包扎伤口。一年又一年时光如梭,每到长江涨水汛期时,陈正华仿佛还能隐约听到父亲的呜咽声。后来,年事已高的陈正华把“渡江第一船”那面黄旗,以及那艘遍布弹孔的木帆船,捐给了安庆市枞阳县(现归铜陵市管辖)文物管理所,以让更多的后人了解那晚惨烈的战斗场面,记住这段血与火交织的光荣历史。

渡江战役过去的几十年间,长江流域各地出于对先烈的敬仰纷纷挖掘红色资源激励后人。由于时间过去太久,加之当年的战线又太长,所以多年来关于“渡江战役第一船”的说法纷繁多样,至今至少流传有5种版本:江苏江阴的“京电”号机电船;安徽无为英雄马毛姐的船;军旅作家吴强所说的王东诚的船;首先在芜湖市三山区夏家湖登陆的无名船工的船;安徽巢县张孝华父子的船等。然而,历史是由细节组成的。大江东去惊涛拍岸,那些鲜为人知的细节与故事,应当成为我们永远敬畏的记忆。究竟谁是真正的“渡江第一船”?谁是真正的“渡江第一营”?谁是真正的“渡江第一团”?纠结这些史实其实已经并无多大意义,因为我们敬仰的是渡江战役的每一位英雄。正如渡江战役后,有人曾问第三野战军第27军军长聂凤智:究竟是谁先过的江?他巧妙地笑答:肯定是解放军先过的。是的,伟大的渡江战役千里江面各个江段、各个时段、各个部队都有一船抢先万船齐发的史诗般画面,都有自己的“渡江第一船”。

全国解放后,陈正华在安徽沿江湿地美丽的菜子湖畔,一直默默无闻靠守着几亩薄田和打鱼勉强度日。由于患膀胱疾病多年,加上双腿患严重关节炎,拉扯一双儿女成家已是不易。雪上加霜的是陈家唯一的儿子也是常年疾病缠身不能干重活,一家人过得相当艰苦。即便如此,陈正华也没有为申领资助而向当地政府说起自己当年为解放大军渡江冒死驾船的英雄事迹。好人总有好报。20世纪90年代初,王三益担任安庆市宜秀区罗岭镇姥山社区书记和荣军院院长,姥山社区兼并了邻县枞阳周边几个村子后,王三益在对贫困户摸排中发现了陈正华的光荣事迹。出于一个老党员的责任感,他多次写材料上报省市区三级民政部门,终使陈正华老人的壮举得到政府认可,使老人从2000年开始享受军人带病回乡待遇,每年可获补助5400元,当地民政部门每年会在八一建军节和春节分别送来400元慰问金,使他与老伴基本上能够衣食无忧安享晚年。2017年,老人的孙女考上了大學,成为老人战胜病魔顽强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2012年4月,位于波光潋滟水鸟翩翩巢湖畔的合肥滨湖渡江战役纪念馆隆重开馆,里面陈列了凝聚着陈正华热血青春与生命铸就的“渡江第一船”黄锦旗。此前,纪念馆向全国征集渡江战役文物时,枞阳县文管所在征得老人同意后,将黄旗捐出以激励更多国人缅怀英烈,了解那段波澜壮阔的人民解放战争史实。

如今已经91岁的陈正华老人每年都会在4月21日傍晚,来到当年“渡江第一船”出发地,聆听江水滔滔,忆古思今壮怀激烈。老人总不忘喃喃地告诉天堂里的老父,家里清贫但拥有简单的幸福,过得很踏实。位卑未敢忘忧国,当年战士们和船工舍身打下的新中国如今日益繁荣富强,正在伟大的民族复兴新征程上追寻中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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