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阳吐”之误谈古医籍中的吐法*

2020-05-19 06:54南京中医药大学南京210023
中医文献杂志 2020年2期
关键词:医家

南京中医药大学(南京,210023)

《世说新语》是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组织文人编写的一部著作,内容主要记载从东汉后期到晋宋间名士的言行与轶事,其中包含了很多十分珍贵的史料,有很高的史学价值。除此之外,它在文学、语言学的研究中也占据重要的地位,正因如此,今人对它的研究可以说是全方位的。而在众多研究著作中,又以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1](以下简称《余笺》)和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2](以下简称《徐笺》)二本最为权威,成为后学研读《世说新语》的必读之书。

《世说新语》“阳吐”辨正

近阅《世说新语·假谲》,该篇叙述了一个生动的故事,载录如下。

右军年减十岁时,大将军甚爱之,恒置帐中眠。大将军尝先出,右军犹未起。须臾,钱凤入,屏人论事。都忘右军在帐中,便言逆节之谋。右军觉,既闻所论,知无活理,乃阳吐汙头面被褥,诈孰眠。敦论事造半,方忆右军未起,相与大惊曰:“不得不除之!”及开帐,乃见吐唾从横,信其实熟眠,于是得全。于时人称其有智。

该篇所载内容明了,讲述了王右军能够随机应变,佯装酒醉,躲过杀身之祸的故事。说到王右军机智地躲过钱凤等人的盘查时,其文用了“(右军)阳吐汙头面被褥,诈孰眠”的描述,但这一点似乎不太容易理解,既然是“阳吐”(佯吐),则是佯装而吐,又如何能做到“吐唾从(纵)横”的呢?不禁让人心生疑惑。

此事又见载于《太平御览》,然所记之人改为王允之,该书卷四百三十二引《晋中兴书》载。

王允之,字渊猷,年在总角,从伯敦深智之。尝夜饮,允之辞醉,先眠。时敦将谋作逆,因允之醉,别床卧,夜中与钱凤计议。允之已醒,悉闻其语,恐或疑,便于眠处大吐,衣面并污。凤既出,敦果照视,见其眠吐中,以为大醉,不复疑之。

《晋中兴书》中未言“阳吐”,只说“于眠处大吐”。这一点似乎加深了我们的疑惑,既于眠中,又如何随意做到“大吐”呢?考《余笺》本作“剔吐”,并于其下注:“剔,沈本作‘阳’。”[1]《徐笺》则据沈本改“剔”为“阳”,其注曰:“阳,原作剔,据沈校本改。”[2]

或许是受《徐笺》本的影响,北京大学潘建国先生据所见元刻本《世说新语》中所见之字,认为原文当是“阳吐”无疑。他说:“元刻本、湘中本均作‘阳’字。而元刻本的底本是一个文貌与‘湘中本’极为接近的宋本,而且是今存晏殊本版本系统中文貌最为古老的一种,具有弥足珍贵的版本校勘价值,因此较为可信。又据文义分析,王右军无意中听闻逆节阴谋,为保全性命,乃假装熟睡,此一‘阳’字,不仅能突显右军之‘有智’,亦正可与本则所属门类‘假谲’相呼应。‘董本’、‘袁本’盖形近而误。”[3]

中华书局朱碧莲本《世说新语》作“剔吐”,释其为“呕吐”,译文径作“于是就呕吐出污秽的东西”[4],似乎并没有说清楚何谓“剔”。杨牧之、胡友鸣选译本《世说新语》作“剔吐”,其释“剔”为“挑出”。[5]蒋宗许也认同这一观点,他认为:“剔,本义指取出包藏于肉中的骨头……在这个意义上引申,凡挑、拨、挖都可称之为‘剔’,如牙签又称之为剔齿,便是因其功能是挑出牙中之残留物……上文‘剔吐’乃是用指头撩拨喉头而引起呕吐。”[6]张涌泉据敦煌写本S.1441号《励忠节钞·俊爽部》中所引异文,认定其字亦当作“剔吐”,并说:“剔应该是《世说》古本原貌……剔者,剜也,抠也。剔吐指用手指抠喉咙强迫自己呕吐。”[7]

那么究竟孰是孰非呢?

我们认为,《徐笺》本据沈校本改“剔”为“阳”不可取,恐当以“剔吐”为是。从字面上来看,“阳吐(佯吐)”乃佯装作吐,其实并未发生剧烈呕吐的行为,因此,后文“汙头面被褥”一说则无法成立,又事发仓促,常人如不借助特殊手段,恐怕很难做出剧烈呕吐的行为。因此揆之情理,“阳吐”亦不成立。那么“剔吐”又当作何解释呢?

其实“剔吐”一词在古医籍中并不少见,现稍举两例,如。

日夜三四服,自然消烂。或以物剔吐,根出即瘥。(《外台秘要》卷三十)

若须根出,服药经一日,以鸡羽剔吐,即随吐根出。(《千金要方》卷六十五)

不难看出例中“剔”当释作“以物探喉(取吐)”。考“剔”之字义,《说文·刀部》载:“剔,解骨也。从刀易声,他历切。”其本音同梯,本义是用刀将动物的骨肉分离开,俗谓剔肉去骨是也,与“解”义近。又翦其毛亦称“剔”,此义据《集韵》当读作他计切,读如“剃”。如《庄子·马蹄》载:“烧之剔之。”陆德明释文引《字林》注曰:“剔,剃也。”然此二义似与“以物探喉”义皆不相涉,其“以物探喉”义从何而来?

其实,“剔”表示“搔挠撩拨”之义,当为“擿”之假借。“擿”的本义同“搔”,《说文·手部》载:“擿,搔也。从手適声。”段玉裁注:“此义音剔。擿,正音他狄反也。以象骨搔首,因以为饰,名之曰揥。故云所以擿发。即后人玉导、玉搔头之类也。”“擿”字本义是“搔”,此义的用例在文献中很早就已经出现。如《列子·黄帝》载:“指擿无痟痒。”《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载:“王试度其功,癸四板,射稽八板,擿其坚,癸五寸,射稽二寸。”皆用其“搔”义。而“擿吐”这一双音结构的词出现相对较晚,早期在文献中仅见于汉译佛经。如东晋法显译《摩诃僧祇律》卷第十五载:“阿难言:实尔耶?答言:如是。阿难即以鸟翮擿吐。”(T22/350b)同书卷二十八载:“食未消而擿吐。”(T22/457a)又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第三十五载:“先教令吐;若不肯吐,左手捉耳,右手擿口,纵令血出亦不置之。”(T25/321b)此皆以“擿”求吐之义。从早期汉译佛经中频频出现这一双音结构来看,我们认为“擿吐”可能是魏晋时期的口语词,保留在一些口语性较强的典籍(这一点十分符合《世说新语》口语性强的语料特点)和实用性较强的医方典籍中,而最终没有进入典雅的书面语中。

因“擿”有“搔、挠”之义,中医古籍中多用它来描述“以物入喉催吐”的动作。以下几个中医古籍中“催吐”的记载,皆明确使用了“擿法”。

又方,瓜蒂一两,赤小豆四两,捣末,温汤三合,和服,便安卧,欲擿之不吐,更服之。(《肘后备急方》卷四)

单煮茗作饮二三升许,适冷暖饮二升,须臾擿即吐,吐毕又饮,如此数过。(《千金要方》卷十八)

上二味(蜜、醋)调和,旦顿服,须臾猥猥然欲吐,擿之,若意中不尽,明旦更服,无毒,不大呕吐,其药安稳。(《千金要方》卷十八)

上五味,先煮槲皮、桃根,取浓汁一升,和麻子汁、发灰等令匀。患人宿少食,旦服大升一升,须臾著盆水,以鸡翎擿吐水盆中,当有如牛涎犊胎及诸蛊形并出,即愈。(《千金翼方》卷二十)

平旦顿服,须臾泛泛然欲吐,擿之。若意中不尽,明旦更服,无不大呕,安稳。(《普济方》卷二百)

值得注意的是,从《说文解字》的释义和早期文献的用例来看,“擿”字起初只表示“搔、挠”类的手部动作,但在古医籍中,其所涵盖的动作范围得到了扩大,不仅可以表达“搔、挠”,还可以用以名“掐”,以下稍举几例。

罗摩,一名苦丸,叶厚大,作藤生,擿有白汁。(《新修本草》卷十二)

又方罗摩草,煮以拭之,亦揩令伤,擿白汁涂之。(《千金要方》卷三十)

小儿生辄死,治之法:当候视儿口中悬痈,前上愕上有赤胞者,以指擿,取决令溃,以少绵拭去,勿令血入咽,入咽杀儿,急急慎之。(《千金翼方》卷十一)

咒曰∶系(胡计反)梨乎俱尚苏婆诃,于五月五日桑木正北阴中菟葵,日正午时,先七步至菟葵,此右膝着地,立左膝,手擿取菟葵子,擿取着口中熟嚼。(《外台秘要》卷四十)

凡患疮肿,无问大小,或如黍米,即须加意专精疗之。或以冷水淋,或盐汤洗,以指擿破,即以指甲细细掏傍边,亦以药涂之,或以苍耳汤浸洗之,或以冷石熨之,即差。(《外台秘要》卷三十八)

“擿法”作为一种催吐手段,在古医籍中比较常见,但从古医籍的选字用词来看,“擿法”二字则使人感到比较陌生。究其原因是因为医籍相较于正统的经史典籍来说,其选字往往体现出更大的随意性。医家著书,往往俗写记音,随意取字,不管是有意代用还是无意错写,其随意性倾向都更强。如古医籍中的洒洒、洗洗、淅淅、啬啬等在表示恶寒貌时通用;触触、筑筑、祝祝、触祝等在形容脉象上冲、冲撞脉络时也是随机选择,并无理据。除此之外,出于临证开方时易写易读的目的,医家俗写记音之字在形体上往往体现出文字“简化”的倾向,如且与疽、虫与痋(疼)、勿与物、能与態、炘与焮等等。这其中用字纷乱的情况,恐怕不能只用通假来解释,因为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古医籍独具的,这类字不能看作是错别字,但这些不规范的用字又确实给今人的阅读带来较大的障碍,如将“悬壅”写作“悬痈”,“风癔”写作“风懿”。诸如此类写法不一的情况,在古医籍中比比皆是。以《诸病源候论》元刻本(即今通行本)为例,其间有古字、俗字、碑体字,诸体混杂,一书前后会出现同字有三四种不同的写法,其书写随意性可见一斑[8]。

就“擿(吐)”来说,古医籍中就有如下几种不同写法。

有写作“摘(吐)”的,如。

又方,先作一升汤,投水一升,名为生熟汤,及食三合盐,以此汤送之。须臾欲吐,便摘出,未尽更服二合。(《肘后备急方》卷四)

有写作“適(吐)”的。

但单煮米作浓饮二三升许,适冷暖,饮尽二三升,须臾適吐,適吐毕。又饮,如此数过,剧者,须臾吐胆乃止,不损人而即瘥。(《肘后备急方》卷四)

从古医籍中大量使用“擿吐”“剔吐”等词,不难看出《世说新语·假谲》篇中王允之正是以手搔喉咙的方式引发呕吐,其涌吐之物污染头面及被褥,从而使得钱凤等人以为他饮酒意识异常,从而放松了警惕,幸运地避开了一次杀身之祸。

今本《世说新语》中“阳吐”之误,《余笺》本出校而未定是非,《徐笺》本则改“剔”为“阳”,皆是不明古书“剔吐”之义,更不知古医家有“擿吐”之法,以“易”“昜”形近,而臆改误之。

“吐法”源流考论

“吐法”自古有之,古人又称“涌吐法”,常用于临床急救,是用具有催吐作用的方药、穴位或物理刺激方法(如羽毛探喉)引起呕吐,用以治疗痰涎、宿食或毒物停蓄而病位偏上之病症的治法。适用于痰涎阻塞咽喉,妨碍呼吸;或误食毒物不久,尚在胃中;或食物停滞胃脘,胀满疼痛等病症。还有痰涎内盛的癫狂、喉痹,以及霍乱吐泻不得等,均可涌吐可解[9]。从现代医学的角度来看,使用催吐法,不仅可以快速排出身体上部位壅塞如痰涎、宿食、毒物等,而且可以调整脏腑活动,如抑制胃扩张,又可以改善机体反应性,因此在临床治疗中往往能取得奇效。

以“吐法”治病的理论源自于《黄帝内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其高者,因而越之;其下者,引而竭之”。王冰注:“越,谓越扬也。”张隐庵集注:“病在胸膈之上者,因其上而发越之。”吴昆注:“高,胸上也。越,吐之也。”张介宾注:“越,发扬也,谓升散之,吐涌之,可以治其上之表里也。”这是中医文献中关于吐法最早的理论原则记载,明确指出了当病位处于胸膈以上,邪气处于上焦,应当因势利导,采用升散涌吐的方法进行治疗。又《素问·至真要大论》载:“气味辛甘发散为阳,酸苦涌泄为阴。”王冰注:“酸收苦泄,故涌泄为阴也。”可见在《素问》中已经基本明确使用吐法的基本原则,并提出以酸苦类的药物进行涌泄。后世在治疗心痞实邪、胸膈瘀血、痰涎壅滞等病位在上的疾病时,往往多采用酸苦味药物,其理论皆根源于此。

《神农本草经》载诸种适用于吐下之药,如其卷四载“瓜蒂”曰:“瓜蒂,味苦寒,主大水身面四肢浮肿,下水杀蛊毒,咳逆上气及食诸果病在胸腹中,皆吐下之。”用以治疗四肢浮肿、咳逆上气及宿食停积。除瓜蒂外,《神农本草经》所载吐下之药还有常山、藜芦、蜀漆、大盐等。

汉末张仲景《伤寒论》中有“辨可吐第十九”,其中言及吐法有一系列的内容,明确将吐法运用到临床上,阐明了吐法具体的应对病症和使用禁忌,对吐法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和发扬。

大法,春宜吐。凡用吐汤,中病即止,不必尽剂也。病胸上诸实,胸中郁郁而痛,不能食,欲使人按之,而反有涎唾,下利日十余行,其脉反迟,寸口脉微滑,此可吐之,吐之,利则止。宿食,在上脘者,当吐之。病人手足厥冷,脉乍结,以客气在胸中;心下满而烦,欲食不能食者,病在胸中,当吐之。

张仲景首先提出了适合运用吐法的季节,即春季。因春季阳气在上,人气与邪气均在上焦,因此最宜采用吐法。因瓜蒂有毒,往往吐涌峻猛,过之则对人身体产生伤害,因此他指出吐汤(催吐药剂)的使用方法乃“中病即止,不必尽剂”。他对吐法适应患者的脉象及症状也进行了十分精辟的总结,这对于使用“吐法”进行临床治疗有一定的实用价值。

张仲景在《伤寒论》中首创“瓜蒂散”,这是历史上最早的催吐方。瓜蒂和赤小豆两味药物各一分,瓜蒂极苦为君,赤小豆酸平为臣。张氏不仅指出了瓜蒂散的内容、制法、服用方法以及适用病症,同时也指出了使用禁忌人群。

病如桂枝证,头不痛,项不强,寸脉微浮,胸中痞硬,气上冲喉咽不得息者,此为胸有寒也,当吐之,宜瓜蒂散。

瓜蒂一分,熬黄,赤小豆一分。

右二味,各别捣筛,为散已,合治之,取一钱匕。以香豉一合,用热汤七合煮作稀糜,去滓。取汁和散,温顿服之。不吐者,少少加,得快吐乃止。

诸亡血虚家,不可与瓜蒂散。

张仲景在继承《内经》的理论基础上,使得吐法用于临床治疗,其撰有方有药,可以说是“吐法”的开山鼻祖。除以“吐法”治疗外感伤寒,他还用吐法治疗各类杂病,如引吐宿食。在《金匮要略·腹满寒疝宿食病脉症治》中,他以瓜蒂散引吐上脘之宿食。在应对一些心腹危重急症时,采用吐法也取得了较好的效果。

其后,魏晋隋唐时期的医方文献中,“吐法”理论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和完善。巢元方《诸病源候论》对吐法有颇多论述,该书卷九治疗“时气病诸候”中多采用“吐法”,尤其是针对“时气四日候”,该书载。

然得时病,一日在皮毛,当摩膏火炙愈。不解者,二日在肤,法针,服行解散汗出愈。不解,三日在肌,复发汗,若大汗即愈;不解,止勿复发汗也。四日在胸,服藜芦丸微吐愈;若病固,藜芦丸不吐者,服赤豆瓜蒂散,吐已解,视病者尚未了了者,复一法针之当解。(《诸病源候论》卷九)

对患时行病而无热,表现出精神狂躁不安的病人,巢元方主张使用猪苓散配合其他手段强行催吐。

若得病无热,但狂言烦躁不安,精神语言与人不相主当者,勿以火迫,但以猪苓散一方寸匕,水和服之,当以新汲井水,强令饮一升,若升半水,可至二升益佳,以指刺喉中吐之,随手愈。不时吐者,此病皆多不瘥,勿以余药治也。不相主当必危。若此病不时以猪苓散吐解之者,其殆速死。(《诸病源候论》卷九)

巢元方也以吐法治疗伤寒心痞候。伤寒心痞候是由太阳病误下,里虚邪陷,脾胃升降功能缺失,从而导致气机痞塞,出现面赤黄、谵语等症状,应对此类属热而实的病症,使用吐法往往能发挥奇效。

至唐,有孙思邈承其余绪,不仅对吐法有了更加深入的研究,而且使用的吐法方药更加丰富。如针对时气三四日候使用苦酒配合猪胆催吐,针对心腹烦满使用胡桐泪取吐。除了广泛将吐法运用到治疗伤寒时气诸病以外,他也将吐法运用到治疗饮食中毒中,如。

凡人跋渉山川,不谙水土,人畜饮啖误中于毒素,不知方,多遭其毙,岂非枉横耶!然而大圣久设其法以救活之……治饮食中毒烦懑方:苦参三两,咀,以酒二升半,煮取一升顿服取吐,愈。(《千金要方》卷七十二)

殆至有宋,唐慎微《证类本草》首引《箧中方》以吐法治疗中风,这是最早以吐法治疗中风的文献记载,其文载。

《箧中方》疗中风,不问轻重,便须吐涎,然后次第治之。

吐法:用羗活五大两,以水一火斗煎取五升,去滓,更入好酒半升,和之,以牛蒡子半升, 炒,下筛令极细,以前汤酒斟酌调服, 取吐如已。

随后许叔微则将此法做了进一步阐释,将此法发扬光大。他认为经方中虽然并无以吐法治疗中风的记载,但在实际临床诊治中,针对“昏若醉形”“汤药不能入”且“命在须臾”的中风患者时应该大胆采用吐法,他用孙兆方稀涎散和胜金丸治疗卒暴中风患者,取得了较好的成效。

自宋以后,吐法在临床使用中渐渐式微,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受医家重视的过程。金代刘完素在《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卷下中感叹道:“吐法者,上古高医用之,今庸下之流止看诸方,不知治法,不识病源,即不行圣人之法,去圣远矣,可不恐欤!”但值得庆幸的是,“吐法”并没有因此消亡。刘氏其后,张从正振其余绪,著《儒门事亲》,其书卷二作“汗下吐三法该尽治病诠”及“凡在上者皆可吐式”,其中尤以“凡在上者皆可吐式”一篇为著。在该篇中,张从正详尽地论述了吐法的概念和流变,形成了系统的吐法的理、法、方、药体系,或单用吐法或将吐法与汗法、下法组合使用。据陈莉、刘静宇统计,《儒门事亲·十形三疗门》中所载医案 139 个,单用吐法的占 30%,吐下兼用的占40%,吐汗下三法并进的占5%[10]。可谓一吐之中,变化无穷。除此之外,张从正提出“凡上行者,皆吐法也”。据此将“吐法”的范畴扩大,不仅限于涌吐胃内之物,而是凡如“引涎”“漉涎”“嚏气”“追泪”皆谓之吐法,从而将吐法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境界。在其书中,张从正总列催吐药物36种,并列8种吐法禁忌,并称自己对“吐法”的理解已经达到“识练日久,至精至熟”的地步,正因如此他才能“有得无失,敢为来者言也”。因此可以说,张从正对“吐法”的运用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吐法的运用至此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

张从正之后,吐法仍多不受医家重视。紧随其后的朱丹溪虽亦十分推崇吐法,但观其所述,大致不越张从正吐法范畴之外,唯提出“凡用吐药,宜提升其气便吐也”,颇有新意,即在催吐方药中加以补中益气之药,如防风、山栀、川芎、桔梗等。张景岳亦用吐法,也有一些较为精彩的吐法论述。其后程国彭在《医学心误》中正式将“吐法”归为“医门八法”之列,其所论述详实精到。但正如程国彭所说,“近世医者,每将此法束之高阁”,究其原因,其实张从正在其《儒门事亲》中已经阐明,“夫吐者,人之所畏,且顺而下之,尤尚不乐,况逆而上之?不说者多矣”。

值得一提的是,“吐法”在与中国传统医学同源异流的近世日本汉方医学中也曾一度闪耀着光芒。日本汉方医学吐法之用肇始于奥村良筑,他以瓜蒂、藜芦为散,先亲自试药,又以此药试于其妻。历经多年,终于使得吐法得到认可。其后永富独啸庵继承了奥村良筑吐法的理论,著《吐方考》,详尽地介绍了吐法的源流、适应症和有效方剂,并概括吐法的相关要点,且注重亲测实验。其后还有荻野元凯、加古角洲、田中信藏、田中适所等人,均对吐法进行了相关的阐释[11]。

催吐手段考论

随着理论研究的深入,“吐法”在临床操作上也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最为明显的是催吐手段变得更为丰富。医家临床治疗时不再限于以方药催吐,往往还配合物理催吐的手段,即使用外力对口腔咽喉进行刺激引发呕吐,其手法灵活多样,精妙玄微。如用擿、剔、探、搅、扫、刺、点、抐、撩等法,如。

蜜二合,醋八合,右二味调和,平旦顿服,须猥猥然欲吐,擿之,若意中不尽,明旦更服,无不大呕,安穏。(《千金要方》卷五十八)

治心腹暴痛及宿食不消,或宿冷烦满成霍乱方:作盐汤三升,使极咸,热饮一二升,刺吐,令宿食尽。不吐复服,吐讫复饮,三吐乃佳。(《医心方》卷十一引《小品方》)

令病者少食,旦服一升,须着盆水以鸡翮搅吐。(《外台秘要》卷二十八)

万氏用胆矾盛青鱼胆中,阴干,每用少许,点喉取吐。(《本草纲目》卷四十四)

医家能否巧妙地使用这些手法进行物理催吐,极大地影响着催吐的效果,其中蕴含了医家丰富的临床经验和体会。例如张从正就能熟练掌握“撩痰”手法。而不能掌握此中奥妙的医家,往往就只能事倍功半。

今人亦有窃余之法者,然终非口授,或中或否,或涌而不能出,或出而不能止,岂知上涌之法,名曰撩痰,撩之一字,自有擒纵卷舒。(《儒门事亲》卷二)

物理催吐法在使用的过程中,往往采用一些辅助的工具,如撩拨喉管多用手指、鸡(鹅)翎、鹅毛、头发、草叶等柔软纤细之物。物理催吐虽然时而单行,如羽毛探喉引吐法、指压催吐法等,但是大部分情况往往配合方药使用。

除了使用方药催吐,古医家也多采用一些非方药类催吐剂,如蒜齑、豉汤、米饮、蜂蜜、浓醋、井水、粪汁等。因此有米饮探吐法、蒜齑引吐法、粪汁催吐法等。

另外,古医籍中还载有运动催吐法。现代医学证明涌吐方药致吐的原理在于刺激消化道黏膜,反射引起呕吐中枢神经系统兴奋所致。而采用运动的方法往往也能达到催吐的目的,古医家在临床实践中就多采用这种方法,通过特定运动使其内耳平衡器受到刺激,产生强烈的神经冲动,从而达到涌吐的目的,如《名医类案》中就载有不少此类医案,今录其一。

茶商李,富人也。啖马肉过多,腹胀。医以大黄、巴豆治之,增剧。项诊之,寸口脉促而两尺将绝。项曰:“胸有新邪,故脉促。宜之上达。今反夺之,误矣。”急引以涌剂,且置李中坐,使人环旋,顷吐宿肉。仍进神芎丸,大下之,病去。(《名医类案》卷四)

从今时观“吐法”流变,虽曾几近湮没,但终经千年而不灭。究其原因,是因为它在临床诊治中能不时地展现出独到之处,体现其应用价值。但吐法在临床使用中禁忌颇多。如张从正及程国彭等人均有详尽的描述,其中特别是对病人的选择上需要慎重,如胃弱(正气虚弱)之人、老弱气衰、大病初愈及产后女子慎用,往往用之不慎会带来较为严重的后果。因此,我们应充分认识了解它,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吐法应用自有广阔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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