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房子

2020-05-26 12:03朱斌峰
都市 2020年5期
关键词:绿皮铁轨车厢

朱斌峰

张克回来了。

多年未见的张克是这样出现在我面前的:梳着大背头,上穿白衬衫,下穿蓝牛仔,脚踏黑皮鞋,身材瘦削,就像一支标枪。当年他穿着蓝色铁路制服,虽然身子瘦长,可线条还是圆润的,莫非他被南方的风刀削过?他开车而来,用稍带粤语的口音问候过我和憨头后,立马问服务员有没有白荡湖大闸蟹,仿佛那种八爪横行的爬行动物才是他最想见的老友。那种大闸蟹背青腹白,甲壳坚硬,爬起来霸气十足。我们小时候逮着它们,就会把甲壳煮红,将一只只蟹腿拆下来,蘸上油醋吸食大嚼。张克吃得粗枝大叶,不吃蟹腿,翻开它的肚皮,用勺子挖了膏黄,吃完后再翻过来,还是一只螯足俱全的大螃蟹,不过已是空壳了。

至于我和憨头,是跟张克从小玩大的伙伴,还住在离白荡湖不远的901。机车厂倒闭后,比我官大的头头都飞走了,我从机电车间主任变成了901社区主任,管理空旷的厂房和日渐空去的家属区,调解家长里短的事儿,义务为社区人家修修电器,每年还要以机车厂的名义送几个退休的老人远逝。憨头还是那么憨,他从火车站司灯员的岗位上下岗后,在社区做环卫工。于是,当大闸蟹端上桌后,一场朋友聚会就开场了。

901夏日下午四时的日光并不热烈,却明亮地照着大山坳里的街道、厂房和家属区,还试图把那穿来钻去的铁轨再次镀亮。红灯笼酒馆的空调温度打得偏低,有着穿堂风的凉意。包厢里仍在播放着那首老歌: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虽然你影子还出现我眼里,在我的歌声中早已没有你———这个小酒馆里似乎只有这首歌。

张克在聚精会神地吃蟹,他把蟹腿一节一节吮吸得干干净净,看来他已经学会细细品尝螃蟹了。他的吃相如此斯文,如果在胸口围上餐巾,就能尽显绅士风度。张克原本是901的小火车司机,很多年前就去了南方,偶尔回来会请我和憨头撮一顿,说说他在南方的见闻。在他的言谈里,一个腰缠万贯的老板呼之欲出。过些日子,他又会向南方奔去,仿佛每次返乡是为了给他的那辆黑色轿车加油似的。也许他云山雾海的说得太多,我弄不清他在南方究竟干了什么、赚了多少钱,只觉得他像上蹿下跳的猴子。我不晓得他这次回来会玩怎样的花头,就仄着耳朵想听他说说。可他只是专心吃蟹,没有像以前那样口若悬河地说起来。

憨头咔嚓咔嚓嚼完螃蟹后,举着手机拍起桌上被花椒和紅油簇拥的大闸蟹,忙着把那活色生香的照片排成九宫格,发到朋友圈里。他一年总会发一次疯癫,比排班表还准,一发作就想脱光衣服满街跑。因而,一到油菜花开的季节,单位就会给他放长假。因而,他虽然长得像周润发那样帅气,却至今未婚。因而,他有理由热衷于微信聊天那种虚拟的玩意儿。我酒醉时会想:也许我、憨头、张克,还有好多昔日的工厂同事,就像从废弃的大机器上掉下来的零件,散落各地,有的像双刀大刨仍在东切西割着,有的像轴承涂上润滑油后继续在别的机器上运转着,有的像螺丝钉扔在角落已经生了锈。可我喜欢901,这儿至少还有红灯笼酒馆,我还能来喝喝酒,看看喜闻乐见的老板娘。

张克终于用纸巾擦净手和嘴,靠在椅背上显出顾盼自雄的模样。

憨头知趣地关掉手机屏幕。

我点上香烟:张克,这次回来准备住多久再开拔呀?

张克用手抿了抿大背头:我不走了。

我讶然:什么?你不走了?

憨头也瞪大眼睛看着张克,就像在看怪物:绿皮火车停开这么多年了,难道你想把小火车再开起来吗?

张克笑而不答,对我和憨头的表现很满意。他一直是个喜欢出语惊人的家伙。

我佯装漠然,把脸藏进了香烟雾里。

憨头的手机嘀嗒声起,他赶忙拿起手机去看微信。

张克忍不住了,把身子倾过来,故意低下声:我这次回来,想把绿皮火车改造成民宿客栈!

我含糊地哦哦着,憨头自得其乐地看着微信。

张克直起身:你们晓得啵?做民宿很赶潮流的。现在的人爱旅游,什么背包客驴友团啊,就爱三五成群地往大山里钻,往水流处寻,民宿就应运而生了。民宿做得有特色,就会有人来住,甚至能成为网红打卡地……

张克的声音飘了起来,离我越来越远。我眼前出现了那辆绿皮火车,它就停在901小火车站后面的铁轨上,并不长,只有九节车厢,就跟一条骨节僵硬的长蛇似的。它曾在过去的年月哦哦地欢叫着,奔驶在901与银城之间,可现在早已停开了。

在很久以前,901是三线工厂,一批批工人从四面八方而来,在这个远离银城25公里的大山里,建起一座生产火车的工厂。这座机车厂是具有保密性质的半军事化单位,藏在山岭里,只有一辆绿皮火车与外界相通,对外只有一个代号901。那时,厂房隐在岭下,家属区建在岭上,蜿蜒的街道串起邮电所、子弟学校、卫生院、大商店之类的场所,铁路隐蔽线盘来绕去,就像迷宫。这里的人来路各异、口音不同,与周边的山村、城镇隔绝着,有着鹤立鸡群的骄傲。他们在劳动节合唱《咱们工人有力量》,白天在厂房里把机器弄得轰隆隆响,夜晚在灯光球场上跳着交谊舞,就像是住在山坳里的外星人———他们就是我们的祖辈和父辈,他们把各自的故乡抛去,为我们建起一个五音杂处的故乡。

张克的父亲是来自上海的工程师,隔着厚厚的镜片看人,见人总用食指推推眼镜,笑着说蛮好蛮好。我的祖父来自北方,那个八级钳工说一口东北话,一想起他我就去看赵本山的小品。憨头的父亲应该来自南方,说话带着鼻音浓厚的口音,他去世得早,是被行车上掉下的钢铁砸没的。我们说着普通话,如影随形地长大了。长大后的张克成了小火车司机,我成了机电工,憨头成了小火车站的司灯员。我们各得其所,都在跟着绿皮火车在铁轨上滑行着。

其实,我跟张克是有嫌隙的,他的工种牛气,总穿着挺括的铁路制服坐在火车头里,甩着长发吹着口哨,驾着钢铁的马在山岭间奔驶。而我戴着安全帽,混在车间那群蓝工装的工人中间,很不起眼。更为糟糕的是,我俩都爱上了厂幼儿园的老师夏小青。我没事就往她家跑,帮她家修理录音机、电视机什么的,陪她爸下象棋、喝老酒。张克则常常带着她坐上绿皮火车兜风,顺便去银城耍耍。我俩心照不宣,就像铁道扳道工,争着把夏小青往自己的铁轨上扳。

那年油菜花即将盛开之前,天气还有些凉,风里捎着倒春寒的尾巴。有天晚上,我正在家看电视剧《上海滩》,憨头推门进来,一脸诡秘地说:“走!我带你看好戏去!”我不想动弹,却被他推搡着走出家门,穿过路灯下的街道,向小火车站走去。那个夜晚真的很静,街上人影稀少,只有《上海滩》的歌声在家属区里回荡,901的每家每户都在收看那出旧上海滩爱恨情仇的大戏。

走到小火车站后,憨头手里多了只号志灯,那是司灯员的劳动工具,他一上班就举着它对着绿皮火车晃动,像是给火车引路似的。他摁亮灯,引着我踏着枕木向前走去。月光下的铁轨像镀上了一层锡,闪出两道细细的光。走着走着,我想起憨头有一次发病的情景。当时他问我:“你说,这两根铁轨真的不会在远方相交于一点吗?”我听了这个类似于数学老师的提问后,赶忙把他送到了厂卫生院,他果然发病了。想到这事儿,淡淡的油菜花香气在我鼻尖绕了绕,我心一凛,心想快到憨头发病的季节了,莫非他今年要提前发作?我细看憨头,只见他提着号志灯摇头晃脑,神情很是怪异,赶忙抱住他。我已做好准备:如果他口吐白沫,翻起白眼,就緊紧抱住他,以免他的脑瓜磕在铁轨上。

我轻轻地说:憨头,我们回家吧。

他挣扎,眼睛发亮:放心吧兄弟,我没发作!我妈说还有七天,我才放长假呢。

我不好意思地松开手:没有啊,我是想回家看《上海滩》。你不觉得那个周润发很像你吗?

切!像个球!憨头不屑地吐了口痰。可我见过他模仿周润发嘴里叼着火柴棒儿耍酷的样子。

我笑笑:那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呀?

他指指前面的绿皮火车:就去那儿!

我不高兴了:小火车有什么好看的?

那时,绿皮火车每天都往返银城两趟,一到晚上就睡在车站后的铁轨上,门窗紧闭,不像现在里面偶尔会钻进去山上的野物。那时,我不待见绿皮火车,因为火车头里的张克太张扬了。

月光有些乱,憨头像是被月光迷住了眼,他使劲地眨着眼睛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嘻嘻!你去看看就晓得了!”说着示意我悄声,还把号志灯关了。我被他弄得莫名紧张起来,脚步放轻了。

走到6号车厢前,我学着憨头的样儿,慢慢伸出头,透过窗玻璃向车厢里看去,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车厢里浪荡着黑色,照进去的月光像笼上一层纱。车尾的座位上,张克正裸着后背像大鱼一样起伏着,他的身下是个没有被完全覆盖的女人裸白的身子,手脚就跟八爪鱼似的缠在张克的身上。也许窗玻璃密封效果好,我没有听见两人发出的响声,看上去就像默片时代的电影。我晓得她是谁,虽然没有看清她的脸,却看见了红色的高跟皮鞋———她显然就是夏小青了。我紧紧闭住嘴,强忍着不让牙齿发出吱吱声。我往窗玻璃上贴,把脸都挤扁了,把呼吸都要挤断了。终于,我在双手的锐痛中醒过神来,回头看见憨头正用力地拽着我的手,想把我从车上撕下来。我身子一松,就被拉着跌跌撞撞跑开。

我俩一口气跑到街上,喘着气站住。我抬头看天,觉得月亮白得刺眼。憨头不看我,只是把号志灯熄了又开,开了又熄,就跟孩子乐此不疲地玩游戏似的。就在那月光下,我哭了,憨头提前发病了。

后来的日子,憨头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也许他在病中忘记了吧。我把那晚的月光藏进心里,只是跟夏小青拉开了距离,离她越来越远了。我没有怨,只有痛,好在随着时光的锈化,渐渐就没有感觉了。可憨头每年发病时,我就会想起那个夜晚,仿佛自己也患上了间歇性的病症。张克和夏小青显然没有发现我们的夜窥行为,他俩在阳光下谈笑自如,若即若离,让我怀疑那夜所见只是一个梦。出乎意料的是,张克没有跟夏小青结婚,而是在绿皮火车停开后就去了南方。

有些事未必跟骄傲与羞愧有关,只是我们的青春跟一列绿皮火车撞在一起了。

张克这次返乡,怎么打起了绿皮火车的主意呢?我摇着微醺的脑瓜想想就笑了,有时有点儿醉意是很好的。

我们走出红灯笼酒馆后,张克提出要去看看绿皮火车。憨头很兴奋,像主人一样拍手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显然,他在酒馆里只顾跟微信好友聊天,根本没有听到张克的“火车客栈计划”。我含糊地笑笑,跟着他俩向小火车走去。远远看见小火车时,张克似乎患上了见风落泪的沙眼,抹着眼睛说:“幸好还在,我真担心它被当作废铜烂铁给卖了!”我笑笑:“怎么会?厂里的退休工人自发成立了护厂队,日夜巡逻,厂里的一根螺丝钉都没少呢!”张克还想说什么,憨头催促着:“你俩嘀咕什么呢?快走啊!”说着踏着枕木,直接把我们引到6号车厢,打开门锁钻了进去。

车厢里,门窗完好无损,还挂着蓝色的窗帘,前面摆放着旧电视和VCD机,中间拆去数排座位,摆放着折叠床,后面的座位上搁着热水瓶、牙膏和脸盆什么的,行李架上挂着一串衣物,就像个窗明几净的小城堡。

张克被行李架磕了一下头,捂着额头问:噫?难道已经有人在这儿开发民宿了?

憨头一屁股坐在床上:这是我的另一个家哦。

张克嘴巴张成圆形,疑惑地看向我。

我点点头,但没说话。

说来奇怪,一连好几年,憨头一发病就往绿皮火车上跑,而且认准了6号车厢,一钻进去就不愿出来,不吵不闹只是贪睡,比在家时安静多了。于是,他妈就恳请老师傅们帮忙,给这节车厢重新装上玻璃,布置成房间。憨头发病时就一直窝在里面,他妈只要每天送三餐饭就行了。后来,憨头不发病时也常来这儿过夜,这节车厢就成了他的第二居所了。

张克环顾车厢,目光落在墙上周润发的旧海报上,失望地喃喃:憨头,这果真是你的家了!

憨头点头:这……这就叫诗意的栖息嘛!

张克忽然又眉开眼笑起来:憨头,我来跟你做伴好不?我们一起把绿皮火车的所有车厢变成房间,办成火车客栈!

憨头一愣,转眼看向我:这个……行吗?

张克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图纸,搁在床上指指画画起来:我早就设计好了,小火车一共有九节车厢,除去你的6号车厢、车尾车厢做成餐厅和休闲茶吧外,我们把每节车厢隔成两个房间,那就有十四间客房了。

我瞥了瞥图纸,那是火车客栈效果图,还真像那么回事,张克不愧为工程师的儿子。

张克兴奋得手舞足蹈:我们把绿皮火车重新装潢,重新刷上绿漆,安装水电,整出火车客栈的特色来。等这个项目成功了,我们再把901改造成火车工业主题文化园……

憨头尖叫起来:我不干!你来了,要是把绿皮火车开跑了,怎么办?

张克摸着憨头的脑瓜笑:怎么会呢?我已经好多年都没开过火车了,我只是想把它变成绿色客栈……变成绿房子!

憨头仰着脸盯着张克:绿房子?一动不动的绿房子?

张克直点头:对对!就是供游客住宿的绿房子。

憨头慢慢垂下头,嘟囔着:可是……可是我怕吵。

这句话张克没听见,他车上车下地拍起照片,瘦长的身子像竹子一样摇曳着。

我对憨头笑笑:憨头,我们回吧。

憨头不情愿地起身锁门,跳下车厢,向着铁轨上的张克招手喊:张克,我们回吧。

夜色丝丝缕缕飘来,我们走回街上的红燈笼酒馆,站在张克开来的黑色轿车前,抽着烟,看着街景。901真的变了,职工大食堂变成了红灯笼酒馆,邮电所变成了液化气站,冲铆车间租给养殖户养鸽子了,工人俱乐部来了一群专家在举办中老年养生保健知识讲座,顺便兜售保健品,只有铁轨还像以前一样盘来绕去。

张克的父亲已经搬到银城去了,我喷口烟:张克,你酒劲散了吧?你休息一会儿,就开车回银城吧。

张克转脸向我一笑:今晚我不回银城了。

我颇觉意外,脱口而出:那你住哪儿?901没有酒店旅馆哦。

我原本想问他:你不会住在红灯笼酒馆吧?但想想还是把这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张克看向憨头:憨头,今晚我就住在你的第二个家,行吗?

憨头闷头用脚踢着黑色轿车气鼓鼓的车胎,不吱声。

我就住一宿,让我体验一下……绿房子的感觉呗。

憨头仍不说话。

我开口道:憨头,就给张克住一晚上吧。

憨头这才气冲冲地喊:好吧好吧!说着丢下钥匙跑了。

我听见他喃喃了一句:你又没病,住绿房子干什么?

张克把钥匙揣进口袋里,对我说:我们去铁道上走走?

我点点头,和他并肩沿着铁道隐蔽线走起来。

901没有人不喜欢沿着铁轨走走的。当年,每到黄昏,总有人沿着铁道散步,有一家三口,有成群结队的孩子,有成双结对的青工,也有孑然独行的人,他们在枕木上跳来跳去,在铁轨上仄着脚前行,越走越深,可谁也不会担心迷路。我和张克走的那条铁道,前面就是白荡湖。那湖不大,里面长着横行霸道的螃蟹。当年我在那湖里游过泳,捉过蟹给夏小青父亲下酒。憨头在湖里呛过水,差点被水淹死了。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张克站在湖畔弹着吉他,我们仨齐声唱起一首歌: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我们不是狼,却对着湖面模仿狼发出长啸。

月亮升了上来,山岭上的草木摇晃着月光。我和张克默默地走着,许久没有说话。有了夜色的掩饰,我们像蝉一样褪壳了。

半晌,我递给他一支烟:张克,你真的要在这里搞什么火车客栈吗?

他用打火机扑出火苗:你不相信我?

哪儿啊,我只是觉得就算火车客栈搞成了,又能赚几个钱?

你觉得整火车客栈,我是为了赚钱吗?

那你刚才还说得头头是道,什么特色民宿啊,什么火车工业主题文化园啊?

我那是习惯,一说起项目就那样儿……吹牛皮也是有惯性的啊。

哦,跟火车一样有惯性?

嘻嘻,我做项目这么多年了,一个民宿能不能赚钱,我心里还能没数?

那你究竟为什么呀?

你说呢?

我故作玩笑:你不会是在南方不好混,或者有案在身才逃回来的吧?或者想躲在这儿戒什么瘾?

呵呵,你就这么看我啊!

我不是想看扁张克,据我的经验,返乡的人不是衣锦还乡,就是回来藏身或疗伤的,也许故乡是能给游子荣光加冕和提供庇护的,而张克看上去更像是后一类人。

我没有说话,他却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无论干过什么,可毕竟是开过小火车的人。我在南方常做一个梦,就是台风来了,树被风拔了起来,楼房玻璃哗啦啦响,就像一切都要被连根拔起了,就在这时我看见了绿皮火车,它稳当当地卧在远处……

我抬头看天,在心里祝愿张克能在绿皮火车上睡一个好觉。

夜半,我躺在自家床上难以入眠,手机突然响了,是憨头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小声说:“张克在绿房子被护厂队抓起来了。”我快速起床,向着绿皮火车奔去。我边跑边想:不会吧?护厂队的师傅们应该认识前高级工程师的儿子呀?张克难道在偷什么?护厂队师傅就算要抓张克,也应该是在红灯笼酒馆抓人呀?我更担心张克那家伙会犯浑,把护厂队师傅推得摔倒了,那就麻烦了。我跑得路灯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跑得被风缠住了脚。

当我赶到绿皮火车那儿时,果然看见一个前铣工师傅和一个前车工师傅一左一右揪住了张克的胳膊。憨头正用手机对着他们拍照,看来又要把这条消息发朋友圈了。

我对憨头喝道:拍啥拍?还嫌不够乱吗?

张克看见我,喊起来:放开我!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走上前,向着老师傅们笑:师傅,松手吧。他就是我们901的人……是张工的儿子,你们不认识他了吗?

前铣工师傅松开了手,笑笑,一看就是一贯尊重领导的人。

前车工师傅是出了名的“一根筋”,仍抓住张克不放手:我认得他,他就是当年的小火车司机嘛!

我迷糊了:那你们抓他干什么?

前铣工师傅拉拉胳膊上的袖章:主任,我们接到报告,说他要把小火车开走,这事我们得管啊!

我指指绿皮火车:师傅啊,小火车趴窝多少年了?就不说机器锈坏了,就算他能开动它,他能把它开到哪里去?

前车工师傅放开手,喃喃:也是哦。我们真是老糊涂了……我们也是护厂心切,一时没想那么多。

张克哭笑不得地站着,看着我。

前铣工师傅看向张克:呵呵!孩子,不好意思了哦……张工的身子骨还好吧?

张克笑:我爸身体还行,就是……就是没有力气抓小偷了。

前车工师傅拽拽前铣工师傅:好好,那我们走了。说着摇着手电筒光,向着小火车站走去。

我递给张克一支烟:这是误会,你不会怪怨老师傅吧?他们真是老了。

张克看着老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怎么会呢?他们就是我们的父辈啊。

我太熟悉老师傅们了,他们有的嗜酒如命喜欢吹牛皮,有的一丝不苟不允许出差错,有的疾恶如仇喜欢较真儿,可老了就老成孩子气了。我想帮他们解释几句,就对张克说:人老了就容易迷糊,前些天,有个护厂队师傅得了老年痴呆,在夜间巡逻时走着走着,就认不得回家的路了,就沿着铁轨向银城方向跑……其实,我真不愿意他们组成护厂队,厂里的机器丢就丢了,如果他们走丢了,那就麻烦了。

张克神情黯然:我爸也得了老年痴呆,都认不出我了,整天像孩子一样画着火车……

我被风卡住了嗓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克吸口烟:你说……会是谁给老师傅打电话报告的呢?

我笑而不语,把目光投向身旁的憨头。

憨头跳开一步,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你俩别这样看着我哦。

我和张克相视大笑起来,憨头惊了片刻也跟着笑起来。

月亮跃上山岭上的电视转播塔,憨头殷勤地说:走!我们去绿房子唱卡拉OK去!

张克拍拍憨头的肩:好!反正睡不着!

我们走上6号车厢,打开电视与VCD机,一片雪花般的光线闪了出来。

绿皮车厢里原本是没有电的,是我从街上的电线杆上拉了一根电线接过来的。那属于偷电行为,老电工师傅一搭眼就能看出来的,可他们从没向我反映过这个问题,就连护厂队师傅都默许6号车厢亮灯。

其实,我就是为那些灯才一直留在901的,凭我八级电工的手艺,有私营企业来高薪聘请过我,有国有企业要调我去做车间主任,还有一家职业技术学院邀请我去做实践老师,我都婉谢了。我下岗后也想离开901,可我师傅喝醉后跟我说了一句话:“厂里人都走了怎么办?至少得留下个电工吧?街上的路灯坏了,难道还要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的老家伙爬电线杆吗?”说完用大巴掌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肩膀。我就是那时横下心留下来的。就为这,张克嘲笑过我,说我太懦弱太恋家,说男人就应该有杀伐果断、四海为家的勇气。我想我这一辈子无论是荒了还是值了,就这么过了。好在儿子长大了,大学毕业后去一家制造高铁的企业上班了。虽然他不在901,可高铁是绿皮火车的儿子,他也算是子承父业了吧?我想着这些眼睛就湿了,就自嘲一笑,听说人在少年和老年时都是多愁善感的,看来我真是老了。

片刻,伴奏带放出声儿,电视上出现了影星周润发,憨头拿起话筒,脸上五颜六色的:下面,有请周润发演唱一首歌,大家欢迎!

我想起憨头曾经因长相形似而得了个外号叫周润发,当然憨头也是他的外号,至于他的真名叫什么,我真的没记住。

我和张克拍手喊:周润发!周润发———

憨头仿佛站在舞台上,微微鞠躬,跟着伴奏带唱了起来: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我当然晓得这是当年风行一时的电视剧《上海滩》的主题曲,眼前便出现了周润发戴着长围巾、意气风发的模样,也想起了那个夏天夜晚6号车厢里大把大把的月光。

接着,张克唱了一首老歌《大约在冬季》: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他唱得低声而缠绵,就像当年坐在电视转播塔下自弹自唱一样,只是手里少了吉他。我记得他是带着吉他远去他乡的,看来他把吉他丢在了南方。

我没有唱,从小五音不全,不适合独唱,只愿意跟着别人合唱。我摇头晃脑地跟着他俩哼唱着,觉得窗外的风就像一支萨克斯管在吹。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张克和憨头唱了多少首歌,我忽然发现车厢外灯火密集起来,仿佛天上的星星聚集而来。我打开窗户看去,只见站台上站着好多老人。他们拿着手电筒,向绿皮火车照来,却没有人说话。我们的歌声惊动了901的夜,可我们却浑然不觉。

此时,张克唱得越来越像当年了。他立住身子,不像标枪,而像一棵树。他静静地唱着:今夜我又来到你的窗外,窗帘上你的影子多么可爱,悄悄地爱过你这么多年,明天我就要离开……

站台上,老人们竟然跟着节奏舞起了手电筒,那些老师傅们就爱唱《咱们工人有力量》,竟然也沉醉般地听起了这首歌。要是换作以前,他们准会凶着脸吼:“你们这些青皮后生,鬼哭狼嚎什么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你们是不是想把狼招來啊?”可这时他们没有发火,只是摇着手电筒,摇出梦一样的光束来。我看见红灯笼酒馆的老板娘靠在水泥站牌上抬头看天,那个胖乎乎的女人,嘴巴里能射出子弹的女人落泪了。

车厢里,憨头拿出手机,又想拍照发朋友圈,可犹豫了一下,把手机扔到床上,把头埋进了自己怀里。我晓得憨头只是有些孩子气而已,只是喜欢说些奇怪的话而已,他并不憨。这时的他肩膀在抖动,恍惚肩膀上落着两只鸽子。

伴奏带停止了,可张克仍在反反复复地唱:再见了心爱的梦中女孩,我将要去远方寻找未来,假如有一天我荣归故里,再到你窗外诉说情怀……

第二天早晨,我倏地醒来,怀疑昨晚做了一个梦,可睁开眼发现自己就在绿皮车厢里。张克和憨头横着身子躺在折叠床上,我趴在座位上睡着了。憨头打着舒畅的呼噜,像是在模仿小火车的叫声,根据我的经验,我只有喝下半斤白酒后才能进入那种状态。张克蜷曲着,瘦长的身子弯成了大虾,皱着眉头,似乎在梦里烦恼着什么。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车厢里亮了起来,恍惚整个绿皮火车成了肚子里有光的动物。

我叫醒张克和憨头,钻出绿皮车厢走上街,与迎面走来的买菜的阿婆、送孙子上幼儿园的老师傅们打着招呼。果然,太阳每天都会照常升起,老人和孩子的脸跟日光、空气和蔬菜一样新鲜。我们接受了张克的提议,绕着柏油路把901走了一遍。我们走过红砖楼房的家属区,辨认着劳动新村、工人新村、铁路新村的幢号,那就像是我们日渐淡去的胎记。我们走过空旷的厂房,那儿的机器在无声的时光中静静地泊着,龙门大吊像个巨人立着,仿佛某个年代的人。我们走过工人俱乐部,说起当年全厂争看电影《少林寺》的热闹场面;走过机关大楼,说起曾经的广播站里,漂亮的女播音员读错字的趣闻;走过子弟学校,说起那个近视眼老师的女儿跳《葵花朵朵向太阳》舞蹈时的样儿。我们走着走着,就到了铁路隐蔽线,却没有再沿着铁轨走下去,收住脚往回走。我们把汗都走出来了,901的夏天还是有热度的。

在走向红灯笼酒馆的路上,憨头走走停停,忙着用手机拍照发朋友圈,就跟痴迷游戏的孩子似的。

我忍不住了,像拔钉子似的拔了半晌,轻声地问张克:那个……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跟夏小青结婚呢?

张克转脸盯着我:那你为什么没跟夏小青结婚呢?

我支吾:你不是跟她……好上了吗?我就放手了。

张克目光像锥子:可我以为你俩好上了,才去了南方啊。

我急急争辩:不是啊!有一天晚上,我看见你和她……在绿皮车厢里……那个了啊!

张克站住,眼睛上翻在脑瓜里找着什么:我没有在晚上带她上过绿皮车厢啊……哦,我晓得了……那天晚上,那个女子是我从银城纺织厂带回来的……那时我只是跟那纺织女工玩玩,可现在她是你嫂子了……年轻时的事有些荒唐。

我有些难受,就努力地开起玩笑:你带着女子夜上小火车,不是一次吧?

张克觑着我:真的就那么一次,那时的我还是比较单纯的哦。

我笑了,张克也笑了。

憨头捧着手机跑过来,兴冲冲地喊:你们瞧,有个女微友说要来我们901,来看绿房子呢!

我笑:憨头,又钓到女微友啦!

憨头脸红了。

我们说着笑着,走到红灯笼酒馆前。

高挂的红灯笼下,酒馆老板娘正站在门前晒太阳,白胖的身子就像大瓣花绽放在阳光里,早就没了当年苗条的影儿了。她的面前有一群放养的小鸡在啄米,她对小鸡们说:孩子们,跟我一起读,春天来了,一群大雁向南飞———小鸡们咯咯地笑着,它们没有叫她夏老師。

张克开着黑色轿车离开了,他没有再说绿皮火车开发民宿的事儿,许多事情就是这样,说说就没有下文了。我目送着黑色车影消失,转过脸看见憨头正对着红灯笼上的一只白色的鸽子喊:“鸽子,快飞啊!你妈喊你吃饭喽———”鸽子飞了起来,越飞越远,带着一声声鸽哨。我迷惑了:看来这只鸽子不是冲铆车间养殖的菜鸽,因为那养殖大户是不会让鸽子飞出来的,而且就算菜鸽逃出来,也不会发出鸽哨的。那么,那只鸽子是从哪儿飞来的呢?

责任编辑高璟

猜你喜欢
绿皮铁轨车厢
动车与绿皮车
缺少的一段铁轨
一朵
铁轨接口处为什么有缝
远去的绿皮火车
再见,绿皮火车
广西告别“绿皮火车”
第9车厢
错在哪里
阅读理解两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