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而缜密的《春》

2020-05-30 01:02吴格明
语文建设·上 2020年3期
关键词:错落牛毛花针

吴格明

鲁迅评价朱自清的散文“漂亮而缜密”。《春》正是漂亮而缜密的典范。朱自清以其漂亮的文笔和缜密的情思,创造了最丰满的春。春的美好、春的可爱、春的生机活力、春的希望,表现得那样淋漓尽致。

写春的散文也不少,却无法与朱自清的《春》媲美。老舍写过《春风》,朱菅写过《春雷》,韦素园写过《春雨》,那是春的一个侧面,朱自清的《春》是春的整体。周作人写过《北平的春天》,林义文写过《台北的春天》,那是某个地方的春天或春天的一隅,朱自清的《春》是全中国,是整个世界。茹志鹃写过《春颂》,朱自清的《春》不仅有赞春,还有盼春、绘春、迎春。还有人写过《春天》,看题目就已见高下。“春天”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季节,一个概念,而“春”是一种意境,蕴含着一种亲切可爱的感觉。丰子恺说过:“‘春!你听,这个音读起来何等铿锵而惺忪可爱!这个字的形状何等齐整妥帖而具足对称的美!”丰子恺也写过《春》,但在他的笔下,春是“料峭”的,正如“路上行人欲断魂”的诗句。而朱自清的《春》,全是美好,全是可爱,全是活力,全是希望。也许这才是最根本的区别。朱自清的《春》,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获得了人们普遍的喜爱和共鸣,朱自清的《春》,将是永恒的经典。

朱自清《春》的成功,首先在于缜密的情思。盼春一绘春一迎春一赞春,结构完整,意境圆满。当然,绘春是基础,是主体,没有丰满的形象,议论和抒情必定牵强。于是,盼春、迎春、赞春,加起来不足四分之一,绘春则重彩浓墨,四分之三还多。这是第一层的构思。第二层是绘春的构思:既有总写,又有分写,或者说,既有全景的勾勒,又有具体的分镜头——绿草、繁花、轻风、细雨。第三层便是自然段内部的构思了,这是更缜密的情思。以繁花一段为例:主写木本之花,辅以草本之花。木本之花,第一句写花儿的繁盛——“桃树、杏树、梨树,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第二句写花儿的美艳——“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第三句写花儿的香甜—一“花里带着甜味儿;闭了眼,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两个分句虚实相生,实的是叙述,虚的是想象的描写。第四句是衬托——“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写草本之花——“野花遍地是:杂样儿,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散在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先是说明,显示野花种类之繁多;然后是比喻,表现其美丽可爱。

最见功力的构思还是绘春的全景:要勾勒整个春天的轮廓,首先是把握最有表现力的事物——山、水、太阳。每个事物要用一个最恰当的谓词来陈述,山是朗润,水是涨,太阳是红。有动词,有形容词,有单音节词,有双音节词,不一致,不整齐,于是加上趋向动词“起来”,加上完成时态助词“了”:“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既整齐,又有动态感。这些事物再有表现力,也只是几个点,还要有面:“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一切”具有极大的涵盖力,将大地万物囊括无余。“一切”本是一个哲学术语,然而巧妙的修辞使得句子形象感十足,生动性颇强,毫无理性的生硬。

《春》的缜密还表现在局部与局部之间的相互照应。写春草,是春风中的春草:“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写野花,是青草中的野花:“散在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写春风,说“风里带来些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味儿,还有各种花的香,都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写春雨,是“树叶儿却绿得发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这样的交织,织出了一幅繁复的春的锦缎。于是我们明白,绿草、繁花、轻风、细雨,只是欣赏春景的不同角度,并非要把春切分开来。在作者的心中,春本来就是统一的,整体的。更妙的照应在字里行间。繁花一节,说“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这“赶趟儿”是拟人,花有人一般的生动。迎春一节,说“家家户户,老老小小,也赶趟儿似的,一个个都出来了”,人与花联系起来,人如花般可爱。一个“也”字,表明了其中的呼应。

《春》更是漂亮的,汉语的美妙在《春》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先说修辞,《春》用到了比喻、拟人、排比、反复、引用等多种辞格,而且用得漂亮,用得精彩。

比喻,古今中外都是第一辞格。要表现一个事物,或白描,或设喻,舍此没有他途。凡文章大家,必定是用比喻的高手。朱自清正是这样的高手。《春》的比喻,通俗,端庄,大方。写春天的繁花“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那样明快,没有丝毫雕琢。《春》的比喻,自然,贴切,颇有神韵。写春风“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春风的温暖、舒适和亲切尽在字里行间。《春》善用博喻,多个喻体的喻义指向共同的特质,又各有所指。例如,春雨“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牛毛”喻春雨之细而绵密,“花针”喻其细而发亮,“细丝”喻其细而牵连不断。《春》的比喻充满了动态感。野花“散在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这“眨呀眨的”俏皮之至,动感十足。这种动感,来自喻体后面的动词谓语句,而喻体正是该句子的主语。如上例,“眨呀眨的”,其主语并非本体“野花”,而是喻体“眼睛”和“星星”(当然,“星星眨眼睛”本身又是拟人)。在这里,朱自清创造了一种崭新的句式,我们姑且称之为“动态比喻”吧。这种句式在《春》里并非绝无仅有。春雨“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这“密密地斜织着”,让我们仿佛身临其境,如见其形。结尾“赞春”部分,整个儿就是由这种句式构成的博喻:“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上前去。”

《春》的拟人同样精彩。开篇第一句就是拟人:“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第二句还是拟人:“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这拟人是那样的自然,我們几乎无法想象,不用拟人,这话该怎么说。在作者的心中和笔下,春,就是一位分别了一年的老朋友,如今又回来了。在作者看来,春天是有灵性的,春天里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就像儿时的伙伴跟我们捉迷藏一样。“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这群小伙伴多么可爱。

这是内容上的修辞,再看形式上的修辞。排比:“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几个短句的排比造成的流畅,将春天草地上玩耍的轻松、舒畅表现得异常充分,春草的可爱亦尽在其中。反复:“盼望着,盼望着”,美好的春天是姗姗来迟的。春草“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没有这反复,那“一大片”无论多大,也必定单调。内容与形式的修辞是可以兼容的。最适于兼容的便是比喻和排比:“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春天像小姑娘……春天像健壮的青年……”,俯拾皆是。在《春》里,内容的两种修辞也可以结合起来。比如引用和比喻的结合多妙:“‘吹面不寒杨柳风,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不错的”,既是对所引句子的评价,又自然带起了后面的比喻,何其轻灵!何其自信!

修辞当然不仅是辞格。辞格之外的遣词造句同样精彩而更见功力。《春》善用动词。开篇就是动词:“盼望着,盼望着”,不说春的美好与可爱,而这美好与可爱已尽在其中。“坐着,躺着,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坐”“趟”“踢”“赛”“捉”,人们在草地上玩耍是那样的尽情,那样的舒畅。“风里带来些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味儿,还有各种花的香,都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一个“酝酿”,妙不可言,春的味道何其芬芳!何其醇厚!鸟儿“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宛转的曲子”,一个“唱”字,鸟鸣之声何其动听!一个“卖弄”,那鸟儿又是多么欢快!《春》的动词可以独立成句:“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这里的“瞧去”和“看”,本可不用,可这一用,多有情趣!

朱自清出生在南方,又在北京工作。而他的《春》,正兼容了吴方言与北方方言的优长。《春》有不少儿化音,这是北方话的特点。“甜味儿”“青草味儿”“赶趟儿”“树叶儿”,这些儿化音的好处是亲切,轻灵,从容不迫。《春》的儿化音是有分寸的,不过分。“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这里的“烟”,北方方言区的有些地方会加上儿化音,说成“烟儿”,可那样一来,句子就不庄重了。《春》多用叠音词,这是吴方言的特点。“欣欣然张开了眼”“嫩嫩的,绿绿的”“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微微润湿的空气”“密密地斜织着”“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多着呢。《春》的叠音词用得好,亲切,活泼,明快。

文笔的最高境界是节奏。《春》的语言富有节奏感。《春》的节奏是齐整的。“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喻体全用单音节词,“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喻体全是双音节词,春草“嫩嫩的,绿绿的”,叠词全是双音节,“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叠词全是三音节。齐整的节奏形成了《春》的明快,与明亮欢快的心境适应。《春》的节奏更是错落的。“在乡下,小路上,石桥边,有撑起伞慢慢走着的人;地里还有工作的农民,披着蓑戴着笠。他们的房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长短错落的节奏,形成了《春》的从容不迫,与惬意舒适的情绪合拍。《春》的节奏是整散兼行的,读来朗朗上口。开篇就是如此:“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第二段依然:“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前者是先整后散,后者是先散后整。这又造成了两段之间的错落。作为语言大师,朱自清深知过于齐整是会呆板的。于是,齊整的内容,形式上也要错落,为的是避免雷同,避免呆板。绿草、繁花、轻风、细雨,内容是齐整的,这是结构清晰的需要。而表达形式却要错落:绿草、繁花两段,起句是描写;轻风、细雨则以议论起句。绿草、繁花同样是描写起句,而节奏又不同。绿草是“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繁花是“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不说“桃树、杏树、梨树,都开满了花赶趟儿,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避免了雷同。轻风、细雨同样是议论,表达又要错落。写细雨是直接议论,写轻风则是以引用展开议论。即使形式上大体齐整,微观上也要错落。赞春的节奏就是这样:“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上前去。”第一句以简短的分句结尾,第二句以两个简短的分句结尾,最后一句结尾的分句则较长,因为它也是整个篇章的结尾,长句方能从容不迫。

朱自清的《春》是漂亮的极致。字字珠玑,却又不露雕琢。是美妙的汉语造就了美妙的《春》,还是《春》又一次造就了汉语的美妙?谁说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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