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回忆

2020-06-24 14:06苏北
同舟共进 2020年6期
关键词:汪先生汪曾祺

苏北

今年是汪曾祺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文学界有许多纪念活动:汪曾祺全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20卷的《汪曾祺别集》正在编辑中,纪念文集《百年曾祺》正式出版,故乡高邮的汪曾祺纪念馆即将落成……所有这些,都为汪曾祺研究和汪曾祺的经典化,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这位有趣的“老头儿”虽然离开我们23年了,可他似乎没有走远。广大读者依然在不断地赞美他、谈论他、阅读他,他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这魅力又来源于何方?

1997年5月,汪先生去世的时候,我们到八宝山送别先生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先生的灵车到了,我走上去,抬起灵柩的一头。我此前没有抬过任何人的灵柩,抬着那个窄窄的盒子,人如梦游。这个盒子里,就是汪先生么?先生睡在鲜花丛中,安详如旧,只是不说话了——永远不说话了。我忍不住掉泪,这么一个有生趣、有“巧思”的人,就这么走了。

汪先生去世的前一个星期,我还到他家去过,在他那吃了午饭,还喝了两杯五粮液。我的女儿也去了,他拽了拽我女儿的小辫子,说:怎么叫陈浅,像个笔名!之后就靸着鞋,一会儿下厨房,一会儿过来站着吃两筷子菜。

1987年,我在县银行里,把一本《晚饭花集》抄来抄去,手酸了,就停下笔望着窗外。一个有点理想有点迷惘的青年,在对着书里面的李小龙、王四海、八千岁和陈小手,空想未来,不知道自己的一生会走向何方。

1989年,我飞出了县城,到鲁迅文学院进修。刚开学没两天,汪先生来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一散会,我就把他请进了我的房间。他的高邮在湖东(高邮湖),我的天长在湖西,我们是吃一个湖里的水长大的。

汪先生走进我们的宿舍,他环顾了一下,开口说:“三个人一间,挺好!”又说:“你们天长出了个状元叫戴兰芬。那个对子怎么讲的?”“天长地久,代代兰芬。”这是我们县的3岁孩子都知道的。汪老又说:“本来头名状元是我们高邮的,叫史秋,戴兰芬是第九名状元。可道光点状元时,这个史秋名字不好听,听上去像死囚,道光看到戴兰芬,天長地久,代代兰芬,就点了戴兰芬为头名状元。”我说:“是的,县志上有记载。”“我寄给你的四个笔记本收了吗?是抄的你的小说。”我曾将抄他小说的笔记本寄给了汪先生。“收到。收到”。汪先生并不很肯定,轻描淡写的样子。

可就是这么几句话,汪先生就接纳了我。几天后,我就是他家里的客人了。

我去过汪先生家多少回?又说过多少话?我没有记录。他所有的书,我都反反复复看过无数遍,因此哪些话是书里的,哪些话是他说的,我已完全混淆了。一个太熟悉的人,你要是写他几件事,是困难的。你对他只有一个总体的认识,别人提起某件事,你说,哦,我知道的。汪先生对于我,就是一种温暖的包围。

我实在可算是汪先生的门徒了。朋友出了一本徽学的书,他在名片上印:徽学专家。我曾开玩笑说,我这辈子争取当一个散文作家,如果有汪学的话,我还可以在名片上印上:汪学专家。这当然是戏言。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人在创作上,有一脉师承,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汪曾祺也是有师傅的,多年前我到青岛出差,还专门到小鱼山福山路3号,去看了一下沈从文先生在青岛的旧居。沈从文的湘西我也去过,这算起来,可是我的“师爷”了。我在沈先生旧居楼梯边的丝瓜藤下坐了坐,我说,沈先生,我来看你了。

其实对汪先生创作有很大影响的,还有一个人——废名。汪先生自己也说,我受过废名的影响。看来,注重文体的作家,大体上都有某种师承关系。只是或多或少,或者有的人不愿意说。

汪先生从来没当面在创作上指导过我。我去汪先生家,聊天、吃饭、要书、借书、要字、要画,但对于创作,他从来没有说过。我们聊到西南联大,聊到吴宓。汪先生说,吴宓那个胡子,长得真快,他刚刚刮完左边的胡子,去刮右边;右边还没刮完,左边又长了起来。说完,汪先生抿嘴而笑。

汪先生还对我们说到赵树理,说赵树理是个天才,有农民式的幽默感。汪先生说起一件事,说他们有个旧同事,天生风流,他借了赵树理的皮大衣穿,竟然与一个女人将大衣垫在身下,将大衣弄得腌臜不堪。赵树理回太原工作,那个人也来送行,赵树理趴下来,给那人磕了个头,说,老子,我终于不同你一起共事了!汪先生说完,又是大笑。汪先生关注的是人,是人的生趣,是人的喜怒哀乐。

汪先生偶尔也对我说起过创作。1988年,山西大同的一个叫曹乃谦的人,写了一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汪先生看后褒奖有加,写了长文推荐到《北京文学》发表;1993年,我将《小林》等一组小说拿给汪先生,那时他还住在蒲黄榆的小旧居里。那天我去,将小说带上,吃饭前说了此事。汪先生说,可以,先放这,我看看再说。之后吃饭喝酒,一番热气腾腾。汪先生酒后微醺,眯盹着眼,坐了一会儿。我们起身要走,汪先生站起来,转了一圈,说,稿子呢?这个不能丢了。之后收起稿子,一转身,抱拳,进隔壁一个小房间去了。

几天后,我与朋友相约,又急不可耐地去了汪先生家。去时我心下忐忑,进门坐下,也不说稿子之事。大家东扯西拉,说说笑话,仍是留饭。饭后我终于憋不住,问:稿子看了吗?汪先生不说话,汪师母扯他的衣角。过一会儿,汪先生说,《小林》写的什么,要体现什么,都说不清楚,之后就批评:不自信,手太懒。还说,沈先生刚到北京,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硬是靠一支笔,打下一个天下;老舍先生每天写500字,有得写没得写,500字!你们这么年轻,手这么懒,一年中不写几个字,怎么行!说得汪师母差点扯坏了汪先生的衣角。

从此之后,我不敢给汪先生看稿子了,自己几斤几两,分量还是知道的。每次进门,便首先问一句先生:最近身体好么?汪先生摸摸索索,去泡茶,去拿书。师母身体好的时候,会在旁提醒:老汪,刚出的书,给他们拿一本!师母经常笑话他:字、画都舍得送人,就舍不得送人书。想想也是,书除了出版社赠送的部分,其余还要自己花钱去买,而字画,完了可以再画呀。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这篇习作还在汪先生的书房里。有一年,因为汪先生的北京书房要整体搬迁到高邮的汪曾祺文学馆里,子女们整理时,竟在一堆资料中翻出这篇我手写的稿子。他们拍了照片传给我看,稿子上的文字依然清晰如初,而曾经为我看稿子的人已经走了二十多个年头。

记得有一年,我从山东长岛回来,游了海水泳,回北京都好几天了,到他家去。进门我首先一句:近来身体好吧!而他却不动,在那怔怔地看着我,之后用手在我脸上一刮,说:刚游了海水泳吧——他怎么看出来的,真是怪了!汪先生不语,笑眯眯地泡茶去了——他就是这么关心年轻人的。

1996年初,我到报社副刊工作,请汪先生为我们画画,很快他给我们画了一幅墨菊,一大捧菊花,极有生气;我又请他给我们的“文苑风”写刊头,他一口气写了好几个供选用;再请他写稿,他又拿出两篇新作给我(有些磨蹭,有些舍不得,可是他好像又有些回不起面子)。几年前出版的《汪曾祺小说》,在选用《不朽》和《名士与狐仙》两篇时,还在文尾注名,原载《中国城乡金融报》某月某日。其实汪先生不仅仅对我,他对所有的人,包括年青人,总是有求必应。

1996年底,一次我去汪先生家,为长江文艺出版社跑《中国当代才子书·汪曾祺卷》的事,去催汪先生为书写一篇自序。刚进门坐下,见汪先生笑模笑样的,一眼望去便知先生心情不错。先生为我沏上茶,电话铃响了。没说几句,汪先生就沉下脸,显得很生气,他对着电话大声说:我知道他们来头很简单,就是冲着我汪曾祺来的!我可以向某某同志家属道歉,他们以为我很有钱,算出来那些精神损失费,可是我们这些人的精神损失费,又有谁来赔?”我知道,电话里说的是《沙家浜》的官司。

1997年初,汪先生和丁聪联袂在《南方周末》推出“四时佳兴”专栏,一周一篇,丁聪画,汪先生写。汪先生写得真快,只要有人“逼”,他肚子里的东西,是越“挤”越多的。一次我过去,汪先生说,你把这几篇稿子带给丁聪去画插图。当时丁聪住在西三环的昌运宫,我在公主坟工作,离我的住地很近。汪先生给我手写的丁聪先生的住址和电话的字条,我还夹在一本书里,就那么几个字,也是十分的秀美。

我给汪先生送的手稿是《闻一多先生上课》《面茶》《才子赵树理》《诗人韩复榘》。汪先生的文字是再简约不过了。它们通俗明白,却出神入化,仿佛有风,有雨,有雷电,有气息。就是这么一个“巧思”(张兆和语)的人,却突然说走就走了。汪朗兄那天从八宝山回来的路上对我说,老爷子可惜的是,他的思维还那么活跃,他越写越有神了。可世事就是这么无奈。

打开《汪曾祺全集》最后几年的作品,《小姨娘》《仁慧》《露水》《兽医》《水蛇腰》《熟藕》《窥浴》,虽然短小,然而生气盎然。《窥浴》写得多么大胆,可又多么美;《露水》写出了下层人的艰辛和不幸。汪先生热爱美好的东西,他生活在美中。生活中不完美的东西,他用文学加以弥补。

一种说法很流行,说汪曾祺是“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我专门查了一下《辞海》关于士大夫的定义。词条说:“‘士大夫:古代指官僚阶层。《考工记·序》:‘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郑玄注:‘享受其职,居其官也。旧时也指有地位有声望的读书人。”

显然汪曾祺不完全符合上述条款,说他是读书人,他还真是读了一辈子的书。在生活中,他并不像传统的读书人和知识分子。他自己说过接受儒家思想多一点,但他接受的,并不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儒家思想,而是竹篱茅舍、小桥流水式的。他喜欢《论语》中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种超功利的生活态度,其实更接近庄子思想的率性自然。

从汪先生的晚年作品回观他早期的习作,真是一个有趣的现象。

《文汇报》发现的汪曾祺早年作品,从内容上来看,都是写于昆明的。这些佚文都已收进了新版的《汪曾祺全集》里。汪先生在一篇不起眼的小文《芋头》中说过:“1946年夏天,我离开昆明去上海,途经香港。因为等船期,滞留了几天,住在一家华侨公寓的楼上。这是一家下等公寓,已经很敝旧了……只是心情很不好。我到上海,想去谋一个职业,一点着落也沒有,真是前途缈茫。带来的钱,买了船票,已经所剩无几……”

这样的文字是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而我对照汪先生《文汇报》这一组佚文,能够深切地感受到汪先生这组文字的气息:空虚、苦闷、贫困、无着落。且看:

抽烟过多,关了门,关了窗。我恨透了这个牌子,一种毫无道理的苦味。

醒来,仍睡,昏昏沉沉的,这在精神上生理上都无好处。

下午出去走了走,空气清润,若经微雨,村前槐花盛开,我忽然蹦蹦跳跳起来。一种解放的快乐。风似乎一经接触我身体即融化了。

听司忒老司音乐,并未专心。

我还没有笑,一整天。只是我无病的身体与好空气造出的愉快,这愉快一时虽贴近我,但没有一种明亮的欢情从我身里透出来。

这是《花·果子·旅行——日记抄》里的一节,汪先生在文尾注明:1945年写于昆明黄土坡,1946年抄于白马庙。我们知道,汪先生在昆明呆了七年,除北京和高邮,这是他人生最重要的时期,是人生观、世界观逐步成形的青年时期。

1944年到1945年,汪先生在黄土坡的一所中学教了两年书,他的短篇小说《老鲁《落魄》都是写的那个学校的事;他那个有点现代派味道的早期短篇《复仇》也是写于黄土坡。战时昆明,生活极其贫困。青年的汪先生,人生的航向往哪去,他很迷茫。

“笔会”上的这组佚文,特别是写于昆明的那几则,那种人生飘渺的感觉,无不留在了笔端。但通过这些文字,也可以看出汪先生文风的一些脉络:重细节,不臆造情节,意象的营造,但早期的文字明显看出气盛,如周毅所说“有静穆与血性的密集交织”。我看到的则是,峻拔,决绝,用字用词往“险”的方向而去,有“西洋油画的瑰丽和挣扎于对象中的力度”。

先生晚年的文字,却冲淡平和得多,但那份灵动,人情的练达,集一生的观察力及白描功夫,也是青年时所不能及。我手头有一本《人间草木》,是汪先生谈草木虫鱼的散文集辑,其中有一篇《下大雨》:

雨真大。下得屋顶上起了烟。大雨点落在天井的积水里砸出一个一个丁字泡。我用两手捂着耳朵,又放开,听雨声:呜——哇,呜——哇。下大雨,我常这样听雨玩。

雨打得荷花缸里的荷叶东倒西歪。

在紫薇花上采蜜的大黑蜂钻进了它的家。它的家是在椽子上用嘴咬出来的圆洞,很深。大黑蜂是一个“人”过的。

紫薇花湿透了,然而并不被雨打得七零八落。

麻雀躲在檐下,歪着小脑袋。

蜻蜓倒吊在树叶的背面。

哈,你还在呀!一只乌龟。这只乌龟是我养的。我在龟甲边上钻了一个小洞,用麻绳系住它,拴在柜橱脚上。有一天,不见了。它不知怎么跑出去了。原来它藏在老墙下面一块断砖的洞里。下大雨,它出来了。它昂起脑袋看雨,慢慢地爬到天井的水里。

文字是这样的剔透、跳跃、灵动和圆融,有了不起的观察力,颇能代表汪先生晚年文字的精神。

有一件事不能不提一下。1995年的一天,我和朋友龙冬约好去看汪先生,黄昏时我们赶去,汪先生已经出门了。我和龙冬便在和平门附近的一个小馆子边喝啤酒边等。我一人飘在北京,龙冬则刚从西藏回来,工作毫无着落,两人喝了不下十瓶啤酒,之后又踉跄着来到福州会馆的汪先生家。汪先生还没回来,我们俩又着了魔似的来到附近的宣武区工人文化馆,在那打台球。汪先生回来了,我和龙冬便钻进汪先生的书房,胡吹乱侃到半夜才走。这一节给汪先生的女儿汪明写进《老头儿汪曾祺》一书。汪明说我们半夜翻墙头出了院子。可我现在是一点也记不起来,是翻了墙头么?

我之所以扯出这一节,是因为在汪先生去世后,有一次龙冬对我说:“汪先生去世了,我们也该长大了。”龍冬这番孩子气的话,却让我一时语塞。

汪先生自己倒是谦逊的。他多次说,我的作品数量很少,我不大意识到我是一个作家。他说:过了六十岁,听到有人称我为老作家,我觉得很不习惯。”“我的一切,都是品。就像画画,画一个册页、一个小条幅,我还可以对付,给我一张丈二匹,我就毫无办法”。但同时汪先生又是清醒的、自信的,他对自己的评价也是准确的。他说,“我是一中国式的抒情诗人”。他多次对我们说过,我的作品少,写得又短。短,其实是对读者的尊重。短,才有风格。短,也是为了自己。今天的事实,已证明了汪先生的预言。新一代人不断成长,二三十年已经过去,那些当时风流一时的作品,早已不见踪影,而汪先生的文字,却在润养着一代一代读书人。

是啊,这二十多年来,我是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汪先生。不管是他何种版本的书,只是刚出版的,我见到就买。过去的山东画报社出的《说戏》《五味》《草木春秋》,编得真是好。由范用先生修订的《晚翠文谈新编》也好,可现在先生的书太多了,我已经无法集全,更何况,有许多版本更加适合新一代的青年读者,因为时代在变,阅读方式在变。而一个好的作家,他本质的东西没有变,那才是一个作家的灵魂,一个作家的根本。一个伟大的作家,他的作品是通人性的,时代在变,人性永不变。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五月的鲜花正在窗外热闹绽放。可是匆忙行走的人们啊,你们可知道,一位我们喜爱的作家,他也是在23年前的这样一个鲜花盛开的五月,邃然离开了我们。23年过去了,时间证明了他的不朽,他毫无疑问已载入了文学史。虽然他自认为和“伟大”无缘,但他终将和那些伟大的作家——鲁迅、沈从文、老舍……并列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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