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舍尔

2020-07-20 06:36宋珂
青春 2020年7期
关键词:女巫屋子窗户

宋珂

我叫亨舍尔。

六十年前,我在附近的森林有一段奇遇。时间与唾液搅拌出众多版本,我也曾参与其中。故事说了又说,如今我老了,回溯源头要更合本分。那些石头、玻璃、烟囱和硬糖在暗中闪耀,打亮记忆。

我就是亨舍尔。大饥荒那年我十二岁,正是饭量大的年纪。我还有个妹妹,家里就我们两个孩子。就两个也很难养活。那天晚上,我饿得睡不着,听见后妈和父亲说话,她要把我们丢到森林里去,自生自灭。之前已有过一次了,也是半夜,我听见这些话,连夜溜出去拣了很多白色小圆石头,第二天一路丢做标记,这才带着妹妹跟着月光照亮的白石头回了家。这次他们又要这么干了。现今想来,我不怪他们,如果不扔下我跟妹妹,全家都得饿死。那个女人对我们兄妹没什么感情,怪我们抢饭吃也正常。即便在当时,我也没怪他们,只是觉得厌烦。后来我听见父亲跟后妈吵,他实在舍不得我们,最终各让一步,他们决定把妹妹留下,她吃得少。

我记得当晚月光钻过窗板缝涂上妹妹熟睡的脸,饥饿并没使她瘦巴巴,她的苹果脸红亮亮的,睫毛抹了奶油般湿哒哒。父亲和那个女人是对的,我已经是个大小伙了,不需要他们养活。我要去森林里碰碰运气。这么想着,我也就不打算出门拣什么白石头了。其实他们真傻,如果我想回家,可以找到一千种办法不迷路。

所以说第二天被抛在森林里的只有我一个,而不是像大多数版本传说的我与妹妹一起。我当然不希望有妹妹在。

那天父亲和后妈带我离开家,妹妹被硬留在家中。路上我不断站住,回望家门。太阳光砸在烟囱上,溅得眼睛疼,我的小白猫蹲在烟囱旁,也或许是我的小斑鸠。妹妹趴在窗户后面看着我。早晨我把分到的一小块面包偷偷塞进了她裙子,不知道她发现没。既然决心去森林闯荡,一小块面包并不比什么都没有强。那个女人不断催促我别停下,这是我唯一生她气的地方,她要把我扔进森林我都没这么气。

到了森林里树木特别密的地方,他俩生一堆火让我休息,借口说要砍柴就离开了。我知道他们不会来接,但还是决定等到晚上。我睡着了,睡着就不会饿。醒时,月光冻灭了火,我走向森林更深处……

走到脱离了时间。

忽然有东西叫醒眼睛,七彩闪光,悬在前面一片草地上方。我趔趄出树林,追向那块糖。舔上去时才知道那是块窗户,可舌头已经来不及撤回。

晕过去前,我听见一声惊呼。

睁开眼,一双蓝色眼睛凑在我脸前,很多雀斑。见我睁开眼,这张脸猛地后退。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小床上,立刻坐起身。坐在床沿的是个红头发的年轻女人,比我以往见过的都要漂亮,甚至妹妹长大了也未必这样漂亮。

“你是谁?”“你是谁?”很难说清谁先问的。我闭上嘴等待回答,可她也没再开口。

“你为什么要舔我的窗户?”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噢,我把窗户看成了糖。”我淡淡答道。

“看成了糖?”

“是的,这些天,我老在想,要用面包盖间屋子,饼干做屋顶,糖做窗。”

“哦?这主意倒不错。”她头微微侧转,半截笑牵起嘴角,表情诡异,牵出一张巫婆的脸来。传闻她们行踪诡秘,善施魔法,专吃小孩。还听人说,女巫离我们并不远,之前就曾有過我们认识或间接认识的某个女人被认定为女巫的事情,她们最后被村民绑上火刑柱烧死了。

这女人住在森林如此深处,屋子还装有少见的彩色玻璃窗,她不会是女巫吧?最好赶紧离开。我转身下床,可刚一站起便又跌坐下去。“饿了吧?我给你弄点吃的去。”那女人说着起身往外走,这句话暂时捂住了我的恐惧。

一会儿工夫,她端进来一大托盘,有牛奶和糖饼子,苹果和胡桃。她并没跟我一起吃,这些都是我的。她将托盘搁上桌子就出去了。我先吃糖饼子,嘴里塞得咽不下,再喝几口牛奶,苹果留着最后吃,胡桃塞进口袋。

肚子终于满了,困倦也跟着挤进来,我睡倒在小床上。

梦没有打搅我,倒是烤面包味香醒了我。窗外漆黑,壁炉里火苗“咕嘟咕嘟”,沸出一屋子暖洋洋的红。床单藏着慢悠悠的香气,满屋面包香也压不住。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及至想起那位红头发女人,忙掀开毯子跳下地来。走,还是不走?肚子好像又饿了,我决定还是先去厨房看看。

循着面包香,出大门往左,是与正屋连成拐角的一间小屋,两屋相交处竖着一个大烟囱,小屋窗户里一个丰硕的屁股正撅在烤炉前。我走到半开的门边,估计是听见了动静,她直起腰转过身,“你起来啦!”她招呼道,几丝头发粘在她红得出水的脸上。

“嗯。”我轻声答道。

“进来啊。”

我走进去,思考着再说些什么,“你在烤面包吗?”

“嗯!超大超大的面包!”

“晚上我们吃面包吗?”说完我就后悔了。

“不,这不是我们晚上要吃的”,我更后悔,“晚上我们有肉汤。”

肉汤!我已经两年没吃过肉了,她居然有肉汤!她有面包,有牛奶,有苹果,有胡桃,还有肉汤!她一定是女巫,可女巫又怎样,就算面包是她用青蛙变的,就算肉是她用毒蘑菇熬的,又怎样。

“稍等一下,面包马上烤好了。”她弯下身子再次撅起屁股在烤炉前忙活,等到站起身,她手里的托盘上多了三个大面包,每一个都大到足够我们全家吃上一星期。这些面包看上去皮厚肉硬,颜色深而瓷实,她把它们直接搁在地上,确实桌子上也搁不下。接着她又把一些发酵好的面团放进大烤炉。

“我们现在吃晚饭吧,饿了吗?”

我很不好意思就这样吃上第二顿,暗地里有点希望她下逐客令。可就像我在这已住了很久,她很自然地坐到餐桌边,空着另一把椅子,各自面前已摆好一罐肉汤。

屋外,风驱赶树浪而来,我舀起半勺肉汤,黑浪撞响门窗,肉汁浸透舌头。烛光染出一圈安全领地,此刻,我在这领地之内,但,晚饭过后呢?

“你不爱吃吗?”她问道。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拉扯着盘中一小块肉。

“看来,我还是没有找对方法。”她盯着肉说道。

“什么方法?”我问。

“做这种肉的方法。”她略皱眉,仍盯着肉。

“‘这种肉?哪种肉?”

“嗯……你不会想知道的。”她抬起半张脸,眼睛从额头下面勾过来,露出一个明灭不定的笑容。

嘴里那块肉顿时难以下咽,想吐出来又不敢,只得硬生生吞了下去。

“你为什么会到这林子里来?”她若无其事塞一块肉进嘴里。

“家里没饭吃了,村子里在闹饥荒。”

“哦?饥荒?”她目光越过我看向远方,“那你家里人呢?”

“他们快饿死了。我还有个妹妹,家里少个吃饭的会好点。”

她收回目光,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叉一块肉进嘴里,一下一下仔细嚼完,盯着自己盘子说道:“你可以留下来,我正好缺个帮手。”

当时的我没什么选择余地。我感激她为我留下来提供理由。“我叫亨舍尔。”我说道。

她抬起头:“你可以叫我格莱特。”

格莱特,这是她的名字。即使现在我已八十岁,记忆衰退得厉害,我也仍记得她叫格莱特。人们在后来传说的版本中把这名字安在了我妹妹身上,关于我的故事甚至还有了名字——“亨舍尔和格莱特”。故事听多了,以至于我常常把她的脸和妹妹的苹果脸混淆起来。可现在,当我在记忆的暗河中游到她身边,她的名字,格、莱、特,那些脆生生的音节,就像我丢在路上的小白石头,发出光,照亮她轮廓分明的脸。

当晚我睡在餐桌上,守着热烘烘的面包炉,她让我烤完一炉接着烤下一炉,炉火不要熄,烤出来的面包就堆在地上。我不知道她烤那么多面包干吗,不过,有事做让我睡得更踏实,我尽量不去想躺在餐桌上的自己是否会成为一片她面包上的咸肉。

第二天醒来,首先看到的还是一个屁股,裹在大披肩下面,勒出滚圆的一个面包。她在查看炉子,我跳下餐桌,站在地上一堆面包旁。她听见动静,回身对我说道:“啊,你醒了?是该起了,我们还有好多事。”

她的红头发蓬乱着垂在腰际,披肩滑向一侧。现在想来,她应该只有二十多岁。可当时的我还不太会看女人的年龄,那红色的头发更是扰乱了我的判断。

“面包——它们都在这。”我说道,边用手梳理头发。

“噢,我看到了。我们今天还得烤面包,烤上一整天。”她貌似在发布命令,语气却像是正在吐出一小截秘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夜以继日地烤面包,厨房里堆满了,她就让我把面包搬到屋外。这些面包放一夜就硬得像石头。我们不吃这些面包,每天都有糖饼子和肉,那些肉,我曾试图偷看原料,可找遍了厨房也没见一块。到晚餐时间,肉就做好摆在桌上,我不敢不吃,味道也确实越来越好,我尽量不去多想。

我已经有了计划,这两天趁搬运面包之际,我偷偷藏起几个,就放在离房子不远的一棵云杉树下。我挖了一个地洞,把面包放进去再用石块盖上,铺上树叶。再过两天,等体力完全恢复,我就带上面包跑回家去,这些面包应该够全家熬过饥荒。我曾担心面包会被鸟或者其他什么动物吃掉,可我发现那些裸露在屋外空地的面包多天来完好无损,估计被什么魔法保护着,这倒方便我了。我仔细设想了逃跑的每一个环节,我要用铺在大餐桌上的布裹起面包,打个包袱背回去,得趁夜里走。厨房有单独的门通向外面,月亮能给我指路。

屋外的面包堆成了一座小山丘,格莱特搬出几大罐蜂蜜。她在自己房子的西头空地上,像砌墙般用蜂蜜把面包砌在一起,见我看呆了的样子,她脸上雀斑飞舞:“你说过,要用面包盖间屋子,饼干做屋顶,糖做窗,我这就盖给你。”

她做这些事时,裙摆鼓起了风,它们从这一头摇荡到那一头。深秋的阳光浇在她身上,红色的发丝燃烧着。她不让我帮忙,任琥珀色蜂蜜滴溅上裙子,手指时不时伸进嘴里吮上几口。

她指挥我去森林里采些浆果,路上我犹豫要不要趁机逃走。她盖这房子的神情吓到我了,也许不是神情,而是要盖这房子的想法。可我藏起来准备带回家的面包离她忙活的地方不远,没法取出来。而且,现在我可以诚实地说了(人老了就不怕说实话),我很想看看房子盖成的样子。

格莱特几天就砌成了四面墙,南墙留出个空给门。这座小屋与格莱特的屋子并排,西边不远处是稀疏的林子,东头挨着格莱特的房子,门前是共享的草地,屋后走不了几步便是密林。面包墙围出的大小跟我家中房间差不多,够放一张桌子和一张小床。

烤炉一空下来格莱特便开始烤饼干,这个我可以帮忙。每块饼干都足有餐桌面那样大,她在上面抹了许多黄油,说这样做屋顶可以防水。她搬来梯子爬上去搭屋顶,我负责在下面搬运饼干。她用一根无比干硬的长面包棍做主梁,短些的面包棍做椽子,将饼干一块块错落叠搭在上面,用果酱粘牢。屋顶建成了,她的裙摆在我头顶摇荡,混合着果酱与香草味。

回到地面,她在一口大锅里熬我采回的浆果,滤去杂质,剩下浆液,再兑进糖熬煮,红浆滚着泡泡,炼出糖光,甜香黏稠。

她把糖浆倒进形状各异的容器冷却凝固,面包墙上挖出相应形状,将糖块嵌进墙壁,这屋子便有了窗,半透明的橙红色,东、西、南、北墙各一大块,分别是圆形、星形、方形和拱顶长方形,亮晶晶地召唤着我的唾液,还有妹妹的,如果她看到这些窗户的话。自从我们在那个圣诞节尝过水果硬糖,妹妹总会指着窗户问我是不是糖,我说让她自己舔舔看,她咯咯笑。

“你说,门用什么做好呢?”格莱特的声音传来,她不在我眼前。当时我正站在屋子中央,阳光烘烤着屋顶与墙壁,香气蒸腾。我简直想一頭撞进墙里,成为一粒嵌在面包上的果仁,温暖厚实的面包墙一定会接住我,往深处包裹我……

“用奶酪吧,我想用一大块干奶酪做门!”我大喊。

“你是说干奶酪吗?你跟我的鸟儿答得一模一样呢。”

我听见一连串的笑声。透过门洞望出去,她正站在一棵树前,枝头停着一只雪白的小鸟,它对着格莱特叫,声音特别好听。格莱特频频点头,转过脸冲我喊道:“菲恩说,噢,他就是菲恩,”她指指那只鸟,“菲恩说,这间屋子就缺一扇奶酪门了!”原来她在征询一只鸟的意见,一只有名字的鸟。我躲进屋内暗影中。

“亨舍尔,出来见见我的朋友吧,他正好过来了。”格莱特的嗓门真大,我只好出去。

“这是菲恩,这是亨舍尔。”她替我们介绍彼此,我犹豫着要不要吹声口哨或是模仿一声鸟叫,对方倒先冲我点了点头,发出一声悦耳的鸣叫。

“你来之前,我只有这一个朋友,”她对我说道,“菲恩,他总是隔几天就飞到这儿来,陪我聊聊天。”

她懂鸟语,看来她也不想再隐瞒女巫身份了。我尽量显得平静:“噢,你这位朋友真漂亮。”

“嗯,他是很……”她捂着嘴笑,“漂亮。”

那只鸟扇着翅膀叫了几声,停到她肩上。

“好吧,他其实是位先生,所以如果你说他帅,他会更高兴的。”格莱特笑得更起劲了。看得出她心情很好,“等我把门装上,你就可以住进去了。”

“让我?你是说我?住进去?”这句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从小到大,很少面对如此善意,我只能沉默。

格莱特没再说什么,菲恩不久就走了,当天我没再进面包屋。晚上我睡在厨房餐桌上,闭着眼睛却挡不住思绪。我将住进一座全是食物的房子,噢,不对,不能叫“全是食物”,那房子本身就是食物,不像这餐桌,只能承托食物,到时我将可以住到食物“里面”!我从没离食物这么近过,真想现在就住进去。哦,不,我不应该被迷惑,这或许是女巫的把戏,大人们向来这么警告……或许我可以在那屋住几天就走,就住几天,也说不准可以住到春天……不,家里还等着我拿面包回去。不,家里没人等我,除了妹妹。不过过了这么多天,她或许也不再等我回去了,但我还是应该回去,否则他们可能会饿死。但格莱特呢?她特地为我盖了一间屋子,有哪个女巫會费力盖间那样的屋子专为对付小孩呢,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她这样对我,我怎能不辞而别……

就这样,我睡着想,想着睡,直到被一阵鸟叫打断,那声音急匆匆贴着屋檐划过。窗外天色微明。我听见格莱特起床了,她打开门跑出去。我爬起来,透过窗户看见她蓬着一头红发,赤脚跟在一只白色小鸟后面跑。她如果没有这些疯疯癫癫的举止就好了,我暗自叹道。

不一会儿,她跑回来了,我正好走到厨房门口,迎面撞见她冲进来,拉起我胳膊就往外走,力气大得我想停也停不住,径直被她拖到面包屋门洞口,被一把推了进去。我踉跄几步方站稳,刚一回身,只见她从门外扔了一大团嗡嗡作响的东西过来,我举起手来遮挡。定神看去,原来是个爬满蜜蜂的蜂巢,扒在门洞上沿,拖垂下来挡住整个门洞,蜜汁四流。受惊的蜂群团团飞舞,有几只蜇了我。

慌张、愤怒、恐惧、疼痛,这些复杂的状况反倒令我安静下来。我不敢靠近蜜蜂飞舞的门边,稍停片刻走到门旁窗户前,窗户透明度不那么好,只隐隐看到格莱特的红头发扩散成一圈火苗,显然她也看到了我的身影。只听她一个字一个字大声说道:“我,格莱特,以巫女侍奉之神发誓,你,亨舍尔,在这间屋里吃完最后一粒面包屑之时,便会成为我的盘中餐。”

她的这番话终于使我追溯的版本与传说的版本有了交集——女巫,林中面包屋,吃孩子。它们是决斗中的两把剑,记忆的锋芒指引我继续前行。

最初,我被巫婆吃孩子的各种故事笼罩,我靠在墙上哭。这个恶毒的巫婆!终于现原形了!我真该早点逃走!白天还好过点,到了晚上,屋里漆黑一片,我缩在屋角,想象自己被推进面包炉里烤熟的情景,或者不是烤,我想起经常吃到的来历不明的肉。

还有更难言的麻烦没办法在这座食物建筑里解决。第二天早晨正当我憋得虚汗直冒时,“砰”的一声,北墙被撞开个窟窿,一个粗大的树干横插进来。树干中空,不知那头通向哪里,我猫着腰钻进去,摸黑爬了估计有二十米,看见一点亮光,尽头被封死了,顶端凿了几个透光的孔,下部凿穿与一个深坑相连,我立刻明白了它的用途。这暂时解决了我的问题,也知道她确实不打算放我出去了。

我爬回去,靠墙呆坐。大门被蜂巢占据,蜜蜂密集爬动,难以靠近,那些面包墙敦实得令人绝望。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明白她那些话的意思。

建了个树隧道给我后,格莱特再没消息。饥饿使我打起屋子的主意,墙太硬,屋顶应该好下口,那些蜂蜜流到地上太浪费了,如果能喝上几口……这时我猛然想起她的话,“吃完最后一粒面包屑之时,便会成为我的盘中餐”,她就是候着我吃掉这座房子再动手。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是要把我喂肥点才更可口吗,或者只是因为这样更有趣吧。

想明白了这些,我便提前走到绝境。

一开始我宁愿饿死也不愿遂了她的心愿。不过,经历过饥荒的人都知道,饿,不仅会把你抽空,也会把你周围的一切,光、空气、地面抽空。那四墙面包在逼近,抬头饼干天花板就顶在鼻尖,我终于扯下一块面包大嚼起来,就在关进去的第三天。

每拆一块墙我便想到结局,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吃,不仅要吃,还得喝。那些干硬的面包吸收了我仅剩的唾液,门口黑棕色蜜蜂的蜜汁发着光,我脱下衣服遮住头,轻手轻脚走过去,吹开一小撮蜜蜂露出蜂巢一角,使劲掰下一块迅速后退。顾不得追击过来的蜜蜂,整块放进嘴里吮吸,手指粘上的蜂蜜用来涂抹被蜇过的地方,很快就不疼了。

既然迟早我得把这屋子吃光,逃跑是唯一的选择。

面包墙太厚,味道也像墙,吃不了多少就够了。屋顶高,拆起来不方便。蜜蜂门边缘倒是有孔隙,总有蜜蜂挤进挤出,但那些孔隙对我来说除了通风并不通向自由。整个屋子最弱的地方就是窗户了,可窗户也不薄,要是夏天还可以寄希望于太阳,如今却正往冷处走,窗户冻得硬邦邦的,只能靠舔,舔一会儿舌头就发麻。一直吃糖,味觉会减退,滋味并不好,这是我之前从未想到过的。看来出逃得有足够的耐心,并祈祷那女巫不要中途变卦。

我计划在四面墙上均吃出一列攀岩落脚点,也就是说凿一块面包下来,以此为立足点往上再凿一块,以此类推,吃出一条道来够到屋顶。然后便可以边吃墙边吃屋顶,间或舔窗户,哪一块先攻破就从哪里逃出去。

一天,我在舔南面窗户——最近我专攻这块,窗户变薄可以收集更多阳光,晚上不至于太冷——总觉得窗户那头有东西在晃,更增添了我的兴致。我一出一进地舔着,舌头所及范围很小,头部也得随之摆动。忽然一个红色、灵活的东西从窗户那头甩过来,我缩回舌头离远点再瞧,竟也是条舌头,上下刮着窗户,柔软潮湿,透过淡红色糖块更显红。我不禁把舌尖凑上去,那条舌头却消失了,格莱特的声音从那头传来:“窗户太厚,我看不清你。你要像这样把另三块也弄薄,但不能太薄。我警告你,休想弄穿窗户逃出去,我就在外面,你逃不掉的。”

听到这些话我并没多沮丧,我贴到最薄处往外看,顾不得黏答答的窗户粘住额前头发。格莱特就站在窗外,背对着我,头发更红了。

一天傍晚,我盯着那窝蜜蜂出神——最近那些蜜蜂不再嗡嗡乱飞,而是紧紧抱成一坨——忽听见格莱特的声音:“亨舍尔,你过来。”我循声跑到西面星形窗户前,格莱特在窗外说道:“给我看看你的手指头。”我不解地举起右手食指伸到窗前,“再近一点!”她喊道。我将手指贴在窗户上,她的脸也贴了过来,透过凹面镜变形得吓人,“你怎么还是这么瘦,快多吃点东西吧,我等不及了。”说完,她发出一阵怪笑跑远了。

看着自己的手指,想明白她的话,我不由生起气来,气得脸发烫,眼睛肿起来。我受够了。“你现在就吃了我吧!你来呀!” 我大喊道。

一阵笑声由远及近:“可是你还不够胖呀,”声音里满是戏谑,“我还没着急你倒着急啦!”

“坏巫婆!老妖婆!亏我一开始还相信你!”我握起拳头敲打窗户,这段时间生生吞咽下去的恐慌、愤怒、希望与留恋全都反刍呕出。任凭我狂喊乱叫,外面不再有反应。喊了一阵,我无奈而疲倦地靠着墙滑了下去,蹲坐在地上。良久,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你一开始相信过我吗?”

一时我竟无言以对。我思考着措辞:“是的,一开始我以为即使你是女巫,也是个善良的女巫,否则我早就逃跑了。可没想到你跟所有女巫一样,还是要吃人。”

“逃跑?你不是一直打算这么做的吗?只是面包还没存够吧。”她冷笑几声。

存面包?我恍然明白,原来她发现了我藏起來的面包。

格莱特在生我的气。这倒让我生出希望,撑起瘫软的身体站起来。

“对不起,我并不想骗你的,你知道,我有个妹妹,她快要饿死了,你知道的,我不想骗你。”我低声说道。

格莱特没有理我。看着刚刚发疯时揪了一地的面包屑,我做了个决定。我大步走到北墙那个快挖穿的墙洞前,掀掉虚掩的面包皮,一脚踹了出去。

墙现出一个大洞,冷气窜进来,脚有点疼。我站在原地,等待着。

格莱特的脚步声绕到洞前停下来,黑色裙摆上绣着几朵黄雏菊。

看不到对方的脸,我们对峙着,没有说话。不觉间,天黑透了。我回到屋角蜷起身闭上眼睛,留下耳朵放哨。

格莱特离开了,她是打赌我不敢在这样的冬夜出逃吗?我抱紧双臂。

格莱特的脚步声又近了,我赶紧闭上眼。“噗”,一声响,有东西扔进来。待到格莱特离开我才过去看,淡薄的光线下依稀可辨是块兽皮,我把它盖在身上。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第一眼看见的是那块兽皮,这是一整张狐狸皮,狐狸脸还挂在上面。我披上狐狸皮在屋里溜达,发现昨晚踹开的洞居然被堵上了。

血一下涌到脸上,我奔过去。堵洞的是黄油,在近午的阳光烘烤下奶香冲鼻,手指戳上去软软的。我放松下来,抠下一块黄油,抹在干面包上吃起来。

墙越吃越薄。我得留意各面墙的消耗速度,以确保屋顶不会倾斜。那四面墙上的攀爬点消失前,我必须吃完屋顶,并把站地上够不着的墙顶部吃完。

春天来临时,屋子只剩一圈一人多高的壳——屋顶彻底吃完,四面墙尚留一层面包皮,蜜蜂基本全飞出去忙活了,蜂巢摇摇欲坠,几扇糖窗户白天被晒得还算牢,晚上则随时可能掉下来。至于那个黄油填上的窟窿,已经被吃光和重新填上好几回了。

在一个刮大风的夜里,那块有着拱顶的窗户掉在地上摔碎了。第二天,我干脆把其余三块拆了下来。天气已经很暖和,格莱特照例每天下午来到窗洞前查看我手指。现在,这屋子视野很好,我可以看到格莱特在周边出没。小白鸟菲恩时常过来探望她,偶尔也会在窗洞驻足跟我打个招呼。格莱特的裙子变薄了,风会掀起她裙摆。有时她穿着一身兽皮消失在屋后的森林,晚点就会扛着一头鹿一匹狼什么的回来。她就在我门前草地上烤这些肉,吃这些肉时还不忘对我说上一句:“你赶紧变胖,我已经吃腻这些动物了。”

屋子继续消退,只有大门在膨胀。蜂巢扩张了一倍,蜜变得清香甘冽,尝得出鲜花的味道。格莱特会时不时拿着罐子过来要我取些蜂蜜给她。这件事我现在做起来很熟练,最多被蜇一两下便搞定。

晚上,格莱特睡在吊床上,我垫着兽皮睡在地上,中间隔着半人高的墙——与其说是墙,不如说是围栏更恰当。月光滴在地上的糖窗户上,窗户成了一盏灯。只剩一扇圆形窗户了,其余三扇被我吃了。满天的星星将我们带离地面,夜莺在另一个时空鸣唱。格莱特跟我说起她很小就一个人来到了森林,她告诉我她曾捉到过一头跟房子一样大的公鹿,她还提到菲恩,有了菲恩,她才不至于忘记自己的语言。我说起妹妹,尽管遭遇饥荒,她的小脸还是像苹果一般。通常这个季节,我会去河里游泳,岸边小圆石头被晒得滚烫,妹妹跳着脚只敢往水里走几步……听见鸡叫时,星星们便收回馈赠,我被扔回原地,格莱特也回来了。她说,女巫的誓言是不可打破的,屋子吃完时她便会履行她的誓言。

我应该害怕,可记忆中并非如此。或许恐惧是即时的,困在时间中便失去棱角,戳不痛现今的我。

四面墙降成了四道槛,蜂巢坍塌,蜜蜂散去了。

一个早晨,最后一块面包皮消失了。格莱特不见了。我站在原地,吊床空着,她的屋子动静全无。天黑时,既没见她从林子里出来,她的窗户也没透出灯光。我站在原地,地上一块圆形硬糖回应月光。仅剩的一小块窗户,支撑起回忆与想象之屋。我捡起这块糖,包进一片树叶揣进衣兜。

次日黎明,一只小白鸟飞来我头顶盘旋,我认出那是菲恩。他示意我跟着他。我略想了一想,走到原本门的位置,一脚跨出。回顾身后,草地连成一片,铺满野花,延伸进密林,阳光走到那里便止步。

我转身跟着菲恩,经过吊床,越过空地,步入林子。不记得走了多久,只记得中间过了一次河,往后森林便越来越熟悉,穿过教堂墓地时,我瞧见了后母的墓碑,步子加快起来。远远望见蹲在烟囱旁的小白猫,我不由飞奔。屋外站着一个人,穿着裙子,夕阳将浓缩了一整天的红倾倒在她身上,头发像是在燃烧。

那是妹妹,那是格莱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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