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惠州西湖核心区域建筑群的“相地”“立基”研究

2020-08-11 02:07梁仕然
中国园林 2020年7期
关键词:苏堤孤山惠州

梁仕然

1 古代惠州西湖建筑的研究意义

作为中国古代众多的风景名胜遗产之一,惠州西湖的名声流传至今不仅因“东坡原是西湖长,不到罗浮便得休”[1](苏东坡曾经营之处),更是因为其风景园林价值所在,如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杨万里曾在其诗作《惠州丰湖亦名西湖》中评价“三处西湖一色秋,钱塘颍水与罗浮”。明代理学家王守仁的弟子薛侃也认为“海内奇观,称西湖者三,惠州其一也”[2],可见若非其山水间架和建筑布局别具特色,否则不足以媲美杭州西湖。“天下三西湖……杭之嘉以玲珑,而惠则旷邈;杭之佳以韶丽,而惠则幽森”[2](清·吴骞)——实质已隐含惠州西湖建筑不同于杭州西湖。不同的山水间架“相地”特点造就了不同的建筑“立基”特色;而“溪谷幽深,殆胜于杭湖片水,一览可尽者也”[3]9(清·王瑛),一定程度说明此案例的特色所在;“景物因人成胜概”[4],若仅仅是依赖优越的山水间,惠州西湖还不足以获得“三大西湖”之一的地位,以建筑为主的人工再创造才是风景名胜艺术精髓所在。惠州西湖及其建筑可被视为中国古代风景名胜理法之典型案例。

惠州西湖及其建筑的相关研究过往国内外多以历史、文学类研究为主,多数文献以文学诗文或“意境”论之,缺乏从规划设计学角度论述。沈悦从设计学的角度对惠州西湖的山水进行研究,通过并对比杭州西湖,总结其空间布局特色,同时通过其布局和尺度等现代设计学要素对惠州西湖主要建筑物的造景作用进行了分析,提出惠州西湖核心区域景点布局可能受到杭州西湖的影响[5];笔者于《中国园林》(2019年35卷第3期)发表题为《惠州西湖水域考》的研究成果,通过文献典籍结合实地勘察探讨了惠州西湖在宋代至清代数百年间山水间架的演化,提出当前遗存与之存在明显差异,以上均未涉及其建筑与山水间架关系层面的论述。

“中国以独特、优秀园林艺术‘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孟兆祯),作为古代园林艺术主要载体之一的风景名胜自然的规划思想本应具备“民族特色”。目前设计类文献中的传统建筑学多以经典名园为对象,如江南私家园林及北方皇家园林。然而当今在建设“美丽中国”大背景下研究大尺度案例(包括风景名胜)则是大势所趋,当中的“民族特色”研究也更为必要。

考虑到惠州西湖山水地形及其建筑自20世纪上半叶自来退化及损毁严重,虽经近年的修复,但仍与明、清及之前的状态存在很大差异,研究的历史时间应定位在最具风景园林价值的宋及明、清时期,依据古代文献对惠州西湖核心区域建筑布局进行复原的基础上进行“相地”“立基”层面的分析。

明·计成所著之《园冶》“相地”“立基”之说包含勘察自然地形条件、建筑选址要素及造园构思立意等一系列古代造园核心理论,是我国古代造园理论之集大成者。目前我国风景名胜中的建筑选址、布局研究多集中于空间、功能关系层面,因此从古人自成体系的风景兴造观念出发,借用《园冶》“相地”“立基”等理论并结合实测数据对主要建筑和自然山水条件之间的联系作探讨,一方面有助于揭示惠州西湖建筑本色之意义;另一方面在于抛砖引玉,进一步开展我国其他重要古代风景名胜规划中“民族特色”的研究。

图1 惠州西湖周边山势分布(梁仕然绘)

图2 孤山为众山之中央(梁仕然、王昕绘)

图3 总体山势向湖中心“奔趋”(梁仕然、王昕绘)

2 核心建筑“立基”依据分析

古时修建风景建筑往往以优化当地风水为首要目的。位于惠州西湖中心的泗洲塔始建于唐代,目前流存有关其与风水形胜关系的记载可见于明·李焘《重修泗洲塔记》“山川有形胜,人物有盛衰。补偏救弊,守土者宁得辞其责?泗洲之塔,旧为巨镇,何以废为亭?①亭又复废,今其地巍然在也,守土者岂惮谋始”[3]190。可见此塔明代以前就被认为是优化当地风水的“巨镇”,其选址自当是惠州西湖地区“形胜”最为优越之处。放目惠州西湖西岸群山,高榜岭等从山势及体量来看有“大山堂堂为众山之主”[4]的气势,然而泗洲塔却在高度只有13.5m的孤山“立基”,显然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首先,纵观惠州西湖所处之平原,西南方有海拔为40~60m的群山环绕,可视为惠州西湖的第一道天然屏扆。上述山脉之余脉如万寿山、丰山、孤山和飞鹅岭往东嵌入水中而湖山交错,奠定了惠州西湖的核心区域的基本自然山水间架特色;反之再往西南高者如高榜岭海拔达200m以上,则有第二道屏扆(图1)。在测绘图基础上对西湖周边主要山脉的主要走向进行连线分析,可发现泗洲塔所在的西山南支一岬近为芳华洲、百花洲及城中的梌山、印山所围绕(城中诸山古人认为是西部山脉之余脉);远则有众多山脉层层围绕而成为近似同心圆,故此处实为多层同心圆之中心所在,其“中心”地位不言而喻(图2)。

其次,由北至南对区域的山体划分I~III区进行分析(图3):可发现区I的山体自西向东,即由山区向湖中心呈“奔趋”之势;区II山体除有“奔趋”之势外还具有“环廻”的特征,以泗洲塔所在之处为中心,西山南北2支左右环抱,其他山体相辅组成“奔趋”之势,“群峰盘互”“主山始尊”与“客山朝揖”,泗洲塔所在之处众山环绕而次第逶迤延伸。上述又能辅证其核心地位。

再次,从主要观赏方向眺望泗洲塔,如西新村,视距为360m;从芳华洲则有420m,从周尺到康熙朝的量地官尺,折算公制约为23~35m,上述视距基本吻合“千尺为势”的形势观。沿苏堤进行,视距逐渐缩短,能展示塔的细致形象,是为“百尺为型”(图4、5)。往正南眺望山水纵深约2 000m;往西北菱湖远眺视线纵深可达1 300m。故无论是从外观望或其由内至外的视线纵深,泗洲塔所处地皆最为优越(图6)。实地观察结合模型分析,计算主要山体的H/D值:以泗洲塔为原点,远眺丰山、鳄湖一带(I区),人的视线和山峰之间的仰视角度为1°左右。山水间的尺度较均衡,“支陇勾连,以成其阔”[5],山有“深远”的特点。眺望II区仰视角度有所增大,最大角度达1.54°;西山南支尽管海拔不高(最高者不过29.5m),却有“一收复一放,山渐开而势转;一起又一伏,山欲动而势长”[5]的山势特征。而眺望III区时,小榜山、螺山的视线仰视角度分别达2.46°和3.26°。沿岸的小榜山、飞鹅岭和螺山相对高度分别是68.1、70.0和113.7m,因“高远之势突兀”因一定的压迫感而显得庄重;往西、南方为相对高度达227.6m的高榜山,“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4],体现山之“平远”[6]。

图4 从披云岛到泗洲塔之间的视距变化(梁仕然、王昕绘)

图5 从台基下仰视泗洲塔(梁仕然摄)

图6 泗洲塔统领全湖(梁仕然、王昕绘)

图7 “秀出层冈上,中天一柱标”(梁仕然摄)

3 核心区域建筑景观形成的基础

3.1 泗洲塔以东的地形与建筑

从西山东岸整体建筑群的布局与尺度关系看更能证实泗洲塔具有与自然山水间架高度结合的设计内涵。以下尝试以分解历史形成次序并重构景观的方式探讨惠州西湖核心区域的规划原理:自湖东岸眺望西山一带,可发现其原本天然山水的形象主要是水平横向延伸感,因缺少竖向垂直的元素而显得单调。唐末于此立泗洲塔后平衡了视觉,形成“集中式”构图,是为该处建筑景观形成的重要一步,为西山一带成为惠州西湖核心区域奠定基础(此前惠州西湖的中心地区在银岗岭开元寺一带)。此时塔与周边自然山水结合的景观效果如诗所描绘“秀出层冈上,中天一柱标”(清·潘耒)。其原理如“此塔立此湖,此湖泄其大。塔影落湖中,塔气出天外”[3]192(清·宋湘,图6)。

“余构亭台,格式随宜”[7]71——北宋时增建之栖禅寺、温公祠、表忠祠等使之与泗洲塔形成左右拱卫之势;“惠人入山之路”的目的,而塔东面景观形成的关键一环则是苏轼主政惠州期间所建之“苏堤”,其不但连接东岸与西山,且有“导湖山之胜,据登览之会,以成此邦之伟观”的作用。若仅从平面上与杭州西湖比较,两者的湖、堤、塔的布局颇为相像,惠州西湖此景观形成略晚,故其规划设计有可能是受到杭州西湖的启发[5]。惠州的苏堤的和泗洲塔与它们的对应者相比——杭州西湖苏堤和雷峰塔显然尺度小得多,例如杭州西湖苏堤长约2 500m,惠州西湖苏堤仅300m(图8、9)。但无论是苏堤或泗洲塔的设计意义都不下于其杭州对应者,以惠州西湖之苏堤为中心眺望四方“西则梵宇祠宫,崔嵬辉焕,东则城市井邑,空濛掩映,南北则峰峦洲渚,随境献状。俯仰则禽鱼飞跃,水天互明,环湖山之景,如在几席间”[1](宋·许骞),可见其景观意义有别于杭州之苏堤;而泗洲塔正能说明虽然“贮罗西子”不及“杭之佳以韶丽”(清·吴骞),但是具有以下几个特点:1)立塔之处三面环水,从湖东岸观之,塔较小的体量能和山水尺度和谐造成类似“海上仙岛”的效果;2)塔立基12m高的西山有助于衬托塔的气势,弥补体量较小的不足(图7);3)塔左右建筑依地势左右拱卫,形成建筑群,更突出主塔;4)经苏堤望塔,塔后由于有天然背景,即重峦叠嶂更易成景;5)塔之台基几乎是直接临湖,可有效控制视距并获得一定压迫视距的效果。以上要素都是杭州西湖之雷峰塔所不具备的,故此景及其建筑设计是成功的。据记载当年苏轼任职惠州时常常流连忘返于此,并为此景留下名句“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3]190。

3.2 泗洲塔以西的地形与建筑

《园冶》认为“惟山林最胜,有高有凹,有曲有深,有峻有悬,有平而坦,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功”[7]58。这也正是泗洲塔以西的地形特点。西山因形似狮而名狮山,南北二脉呈环抱状。与泗洲塔以东面相对密集的建筑景观相反,其以西一带景观疏朗,清·赵宏灿在《新筑西湖堤路记》中对此地形描述到“川原屡折,如盘龙蛇。山坳划断,络以平堤”[1]。西山两脉之间最晚清代尚存“西子湖”,当中孤山南北分别为西子湖和平湖所环绕[8]。

孤山之建筑较重要者如“六如亭”及“朝云墓”,两者同位于孤山东南麓,为苏轼妾王朝云墓前一亭,“六如”之名源自《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其选址可能是基于孤山“会前后二堤不牵”而四面环水的特点造景,“烟波望远,清吟更苦”[9](清·沈世良),因而获得了脱俗的气质,“景以境出”,符合当年苏轼取法《金刚经》以亭景纪念王朝云的原意。从泗洲塔到六如亭之间因地形“环迴”的特点,而形成“山迴失小寺,湖尽得孤亭”(宋·唐庚);“斜阳导客,桥迴寺转”(清·沈世良)的序列效果,可见“景以境出”,选址基于地形造就了意境。

“选向非拘宅相”[9],同理西山西北寺庙群如准提禅寺②、吴工书院、景贤寺均没墨守传统“坐北朝南”之制,显然是因地制宜安排布局。以准提禅院为例,其主体建筑准提阁于山腰坐西向东,有利于获得“百尺临湖阁面城”(清·卫金章)的朝向优势,眺望平湖,饱览东江。有诗曰:“傍湖深浅得山情,八望江峰远近横。野鹤云间冲雨急,片帆天际泛烟轻。[10]”(明·黄德爆)可见当时建筑与自然地形结合而获得景观效果之宏大。

栖禅寺宋代时布置于孤山西面,利用西子湖与准提禅寺形对景布局。明代时栖禅寺重建至西山塔前,实际上忽视了原有的基于地形而来的景观关系(图10),故有云:“孤山岂不美,何年移至此?”(清·宋湘)

图8 惠州西湖苏堤布局(王昕改绘自参考文献[5])

图9 杭州西湖苏堤布局(王昕改绘自参考文献[5])

图10 北宋时期倒座的准提阁远近得景、西山地区景观序列复原(梁仕然、王昕绘)

4 核心区域建筑景观序列分析

古人形容理想的山水审美,如“起如开门见山,突兀峥嵘;承如草蛇在线,不即不离;转如洪波万顷,必有交源;合则风回气聚,渊深含蓄”[4]。古代惠州西湖核心区域的建筑景观正是如此,东岸西村的亭暗示了景观序列的“开篇”,从披云岛到西山南支的泗洲塔,以泗洲塔为中心的景观形象依次展开,相当于“起”(图11-1、11-2)。过岛达苏堤,沿苏堤走近泗洲塔的过程中,由于视距变化,塔逐步脱离以山为背景的形象,其挺拔庄严的姿态体现出宗教建筑应有的威严感,是为景观第一个高潮(图11-3、11-4)。往西“山回水转”至孤山忽遇到六如亭和朝云墓,是为“转”(图12-1、12-2)。过孤山到达西山北支,准提禅寺高踞山间(图12-3),见西子湖之“深远”(图12-4),后而绕道崇道山,达“山瘦不因秋”[3](清·吴骞)的丰山与狭长纵深达数百米的鳄湖(图10),此处为景观之“合”。

古代惠州西湖核心区域原有的建筑群布局别具匠心。基于特有天然山水间架“以曲折胜”(清·戴熙)的条件,历代修建之建筑“相地”与“立基”构思各有特色,与原有山水间架的有机结合,形式也不拘一格,并组成景观序列,其规划设计内涵大大超越此前学界对惠州西湖建筑的认知,在我国众多同类型风景名胜中亦属佳例,无论从其构思理念和结果看均是成功的。因此对此百余年来不断衰败的风景名胜与建筑进行复原与研究也具有一定意义。此案例应被视为体现我国传统风景名胜规划所含之“民族特色”的范例。

图11 从披云岛到泗洲塔之间的空间序列变化(梁仕然绘)

图12 从泗洲塔到准提禅寺之间的空间序列变化(梁仕然绘)

注释:

① 泗洲塔明代曾改为塔为亭。唐末于此立泗洲塔(现存为明万历年间重建7层楼阁式砖塔,高37.7m。

② 清·龚祖荫《图说》:“准提阁隔水有栖禅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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