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巡礼和生态忧思

2020-08-19 12:49汪树东
鄱阳湖学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生态批评

汪树东

[摘要]刘先平的《走进帕米尔高原——穿越柴达木盆地》记录了他2005年8月穿越柴达木盆地的生态考察之旅。整部作品以纪实笔触为主,但也偶尔夹杂小说笔法,无论是叙事、写景还是抒情,都生动明晰、简洁洗练,尤其能够把对柴达木盆地、可可西里等地科普性的介绍融入文學性的铺展中,既给人带来知识的充实,也给人带来审美的怡悦。该作品生态视角的自觉性和意味深长的生态忧思尤其值得关注,其描绘自然之美的生动笔触和对自然生命的主体性呈现也令人印象深刻。至于刘先平对自然生命伦理选择的凝思和对生态道德的资源追问,也值得我们牢牢记取。因此,该作无疑有助于现代人生态道德的觉醒和建立,是一块弥足珍贵的生态文明的指路石。

[关键词]刘先平;《走进帕米尔高原——穿越柴达木盆地》;生态道德;生态批评

在当代中国生态文学的版图中,刘先平是一个气势恢宏、气象万千、意蕴深厚的存在。他从1970年代中期就开始参加野生动物考察,1980年代曾经相继推出《云海探奇》《呦呦鹿鸣》《千鸟谷追踪》《大熊猫传奇》四部长篇动物探险小说,融科学性、文学性、趣味性于一体,深受青少年的喜爱。1990年代以后,他的足迹几乎遍及全国重要的生态区域,例如青藏高原、帕米尔高原、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怒江大峡谷、横断山脉、西沙群岛等,创作了如《从天鹅故乡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走进帕米尔高原——穿越柴达木盆地》《美丽的西沙群岛》等作品。此外,他也常常以重点的物种为考察对象,漫游华夏大地,创作了如《红树林飞韵》《黑叶猴王国探险记》《寻找大树杜鹃王》《追梦珊瑚》等作品。刘先平的大自然探险系列作品选材重大,艺术成就较高,社会影响较大,曾多次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2019年他的小说《孤独麋鹿王》还荣获由接力出版社和俄罗斯莫斯科州立综合图书馆共同组织承办的“比安基国际文学奖”。

刘先平能够终生坚持对大自然的浓厚兴趣,以诗意的笔触描摹大自然,书写人与自然的故事,的确令人敬佩。他对自己的生态文学创作也有明确的使命意识,曾屡次在出版的书籍扉页上郑重写道:“我在大自然中跋涉四十年,写了几十部作品,其实只是在做一件事:呼唤生态道德——在这个面临生态危机的世界,充分展现大自然和生命的壮美——因为只有生态道德才是维系人与自然血脉相连的纽带。我坚信,只有人们以生态道德修身济国,人与自然的和谐之花才会遍地开放。”呼唤生态道德,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这是刘先平任重道远的创作使命,也是当代中国生态文学的使命。这样的使命意识令人崇敬。本文拟评析刘先平的纪实文学作品《走进帕米尔高原——穿越柴达木盆地》,关注其意味深长的生态忧思,赏析其描绘自然之美的生动笔触,感受作者对自然生命的尊重和对自然生命伦理选择的凝思,这都将有助于现代人生态道德的觉醒和建立。

一、生态视角的自觉性和生态忧思

2005年8月,刘先平和刘君早在向导的陪同下进入青海湟水谷地,再到柴达木盆地的察尔汗盐湖、可可西里、雅丹地貌,最后到达茫崖花土沟油田进行野外生态考察,考察经历最后形成《走进帕米尔高原——穿越柴达木盆地》一书。全书共43节,近20万字。该书以考察时间为序,行程安排大致如下:西宁——湟水谷地的柳湾,考察柳湾文化一青海湖,考察鸟岛,守望普氏原羚——从天峻县到德令哈,可鲁克湖考察,托素湖考察黑颈鹤——从德令哈到格尔木,取道青藏铁路线,途经小柴旦盐湖、大柴旦温泉、硼矿、五彩戈壁、察尔汗盐湖——抵达格尔木,观赏市郊胡杨、红柳,发现麝——穿越昆仑山,考察纳赤台“昆仑神泉”,玉珠峰,地裂,过昆仑山口,抵达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考察藏羚羊——返回格尔木,取道大柴旦、察尔汗盐湖,考察雅丹地貌群、花土沟油田区、茫崖、泥塑艺术长廊、尕斯库勒草原,追寻白唇鹿,考察油沙山。整部作品以纪实笔触为主,但也偶尔夹杂小说笔法,无论是叙事、写景还是抒情,都生动明晰、简洁洗练,尤其是能够把对柴达木盆地、可可西里等地的科普性介绍融入于文学性的铺展中,既给人带来知识的充实,也带来审美的怡悦。

该书首先值得关注的,是其鲜明自觉的生态视角和发人深省的生态忧思。刘先平穿越柴达木盆地,不像那些年轻的旅行者一样,被消费主义文化浸润过深,转而到青藏高原去寻找刺激体验:也不像那些白领中产阶级,看惯了小桥流水的江南美景,想到青藏高原去换种体验,感受高原的雄奇壮丽。他是带着明确的生态情怀,穿越柴达木盆地,走进帕米尔高原的。他渴望了解青藏高原、帕米尔高原的生态状况,渴望体验高原的壮美,渴望寻觅各种野生生命的生态踪迹,并以纪实文学的形式呈现给国人,告诉我们高原需要仰望,高原生态需要呵护。

当今全球性生态危机处处呈现,中国的生态退化更是触处皆是,刘先平在几十年的自然考察中对此洞若观火。因此,他在穿越柴达木盆地时更偏重于关注受到破坏的高原生态,表现出沉重的生态忧思。例如《惊世彩陶》一节中,他考察青海湟水谷地的村寨柳湾,了解到柳湾从新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曾盛行彩陶,出现过极高的文明,但是后来柳湾人突然消失了,柳湾文明就像玛雅文明一样消失了。后来考古学家发现该地曾出现过洪水、地震,正是这场地震、洪水掩埋了柳湾的文明。他因此发问:“洪水、地震是天灾,但天灾常常是由人祸引起的,如那样发达的彩陶文化、青铜文化,当然要砍伐森林,开荒种地。对自然无情地攫取,招致大自然的惩罚,至今不都还在警示着我们吗?”这就是刘先平的生态忧思!也许别人都只为柳湾文明的辉煌喝彩,他却一针见血地指出,若是处理不好人与自然的关系,所有的辉煌文明终究是水月镜花,不堪一击。柳湾文明如此,远古两河流域的巴比伦文明和热带丛林中的玛雅文明不都是如此吗?因为肆意破坏了大自然,一切文明成果最终丧失立身之基而付之东流。这就是生态道德之所以重要的根本原因。

青藏高原的生态状况也不容乐观。随着近几十年国内经济的高速发展,柴达木盆地、可可西里地区各种矿藏相继被开发,藏羚羊、麝、普氏原羚等高原动物相继惨遭杀戮,面临生存危机。在《红牌警示》一节中,刘先平从在青海从事自然保护工作的小任那里得知青海湖面临的生态困境。青海湖的鸟岛周围建了栅栏,但是狗却从底部掏洞,钻进去残害雏鸟。青海湖水位下降,过度放牧加速了沙化。为了谋利,人们还在草场上开荒种地,而且在很多流入青海湖的河流上游都建起了水库,层层截水往往导致鳇鱼无法溯水去产卵,生存受到严重威胁。《守望普氏原羚》一节中,刘先平在青海湖边寻访普氏原羚,从小任那里了解到:“说到普氏原羚,数量已不多了,现存只有三四百只,可怕的是这仅有的三四百只,又被分割在几块岛状地区。近几年,牧民们又在牧场圈起围栏,隔绝了普氏原羚的生殖流,还常有被铁丝网挂住死亡的!其实,在甘肃和新疆,也有普氏原羚,但已多年没有见到相关的报道。人和野生动物原本就是朋友,都生活在大自然中。人类是靠野生生物世界的精华而成长、发展的,只是人类无情的残杀,才导致了目前的状态。”而在《奇特路标》一节中,向导大杨向作者讲述了格尔木的麝:“30多年前,格尔木的香獐多,那时的麝香放在大街上摆摊卖。后来,麝香少了,价值逐渐高到与黄金同价,大批的人拥向林子,枪打、下套,真是无所不用,斩尽杀绝。任何一种动物也经不住这样的摧残!这不,你现在要想看到它,都要经过千难万险……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又专门去偷猎藏羚羊了!”至于藏羚羊,就更惨了。在《守望美丽少女》一节,刘先平早就从动物学家刘五林那里得知,藏羚羊一度被偷猎者猎杀到濒危。面对这些高原野生动物的厄运,刘先平虽扼腕叹息却无力阻止,只能悄悄地寻访尚存的普氏原羚、麝、藏羚羊,用文字描绘它们的生命之美,激发人们的呵护之心。

正是因为了解到这些高原野生动物的厄运,刘先平才会对那些到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做志愿者的人们心存敬意。例如在《生态道德的实践》一节,刘先平对那位利用两周年假到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做志愿者的广东女白领就颇为赏识,甚至由此想到人和自然血脉接通的问题:

原来的城市生活,割断了人和自然的天然的联系。到达了可可西里,与大自然的相处。又接通了她和大自然的血脉相连。这无论是对她的人生,还是对社会都具有特别的意义。自然保护区的志愿者行动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我们过去所忽略的生态道德启蒙和培养。现在,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已有数百处,省级、市级自然保护区总有数千处。在一定的意义上,保护区是我们所剩不多的最美好的家园。其实建立保护区,本身就包含了人类的忏悔。如果我们能将志愿参加保护区的巡护作为一种社会风气加以提倡、推广。那么保护区就成了生态道德的学校、最鲜活的爱国主义教育的基地!

利用自然保护区吸引志愿者、把自然保护区变成生态道德的学校,这是一个多么美好又富有创意的大胆设想啊!

刘先平对那些善待野生动物、为野生动物考虑的行为尤其感兴趣。例如《生态道德的课堂》一节中,经过楚玛尔河大桥后,他看到藏羚羊能够找到青藏铁路建設者留下的动物迁徙通道而安全通过铁路,就非常高兴,在心里默默感谢铁路建设者的生态关怀;在救护中心看到被救助的藏羚羊,他更是莫名兴奋。但对于柴达木盆地周围的矿藏开发,刘先平也表达了他的生态忧思。他在《跟踪白唇鹿》中写道:“一路走来,石油开发带来的财富令我满心喜悦,可是野生动物生存的状态又令我担忧。是的,人类占据了野生动物的家园,使它们失去了生存的空间。现实的矛盾时时拷问着我的心灵。尕斯库勒草原是它们的避难所,或是仅存的最后的家园?”经济发展和生态保护的两难困境暂时还是难以超越,对其反思也体现出刘先平的生态自觉性。

在《沙漠情人》一节中,刘先平还专门叙述了向导大杨讲述的格尔木旁边的生态退化故事:

这里原来是一片茂密的胡杨林,有几条小河在林子里曲曲折折。我在当知青时,队伍开到这里垦荒,砍树、挖根。树好砍,树桩难挖,长得深。那时野物也多,黄羊、獐子、鹿多得往我们住的地窝子钻。一到晚上,四处是用胡杨烧起的篝火,篝火上飘着野物的肉香。开出的地还未种上庄稼,狂风已将黄沙碎石卷来。我今天来看了也大吃一惊,才几年没来,已是满目疮痍,变得连我也认不出了。风沙太可怕了。现在才明白,当年的愚蠢。竟遭到自然这样可怕的惩罚!这里恐怕再也难以恢复当年的景象了……

这个生态故事无疑具有相当浓厚的历史典型性。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完全不把自然规律、生态规律放在眼里,结果造成华夏大地处处出现可怕的生态灾难。无独有偶,刘先平在此讲述的生态退化故事在其他作家那里也曾被提及。例如杨志军的中篇小说《环湖崩溃》曾讲述主人公年轻时为响应当时国家屯垦戍边、增加粮食的号召,跟随父亲领导的垦荒队在青海湖边大肆垦荒,结果大块草原被毁,导致生态退化,终遭藏族牧人的驱逐。老鬼的长篇纪实小说《血色黄昏》也叙述了一批到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插队的知青和复员军人不顾生态规律,到草原上大肆开垦,结果导致草原沙化严重,最终那些严重浪费人力物力的农垦工程不得不废弃。此外,还有王泽恂的知青纪实小说《逃亡》讲述了当年的兵团知青由于滥砍滥伐、滥打井、滥垦耕地、滥修水库,并且盲目掘堤引水、盲目建泵站抽水,引发了塔里木河及其两岸原始森林的荒漠化。这些故事都是那个特殊时代留下的惨痛的生态教训,值得后代反复记取。

二、自然之美与自然生命的高贵

刘先平的生态眼光是敏锐的,生态情怀是炽热的,生态忧思是感人的。他走过柴达木盆地,为高原上历史的和现实的生态退化忧心如焚,为种种野生动物的危险处境愁思百结,这都体现出他高洁的生态人格底色。当然,除了敏锐的生态眼光和感人的生态忧思之外,《走进帕米尔高原——穿越柴达木盆地》的另一个鲜明特色,是对自然之美的精心描绘和对自然生命之高贵的张扬。

如所周知,越来越多的现代人远离大自然,居住于城市,对大自然之美日益缺乏感知能力,自然冷漠症弥漫于现代人的心灵天空,像雾霾一样令人窒息。与此相关的是,中国当代作家也日益丧失描绘自然之美的意愿和能力,人事的纠缠和人伦的破碎成为他们关注的焦点,他们少有融入自然的机会,因而也很难以自然之美震撼读者麻木的神经。比较而言,刘先平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对自然之美的描绘是出类拔萃的。从早期的《熊猫传奇》《呦呦鹿鸣》等长篇小说开始,他就专注于对自然之美的描绘。随着他大自然探险足迹的扩大,他对各色自然之美的感受和领悟更为深入,因而在描绘大自然时往往如有神助,令自然之美跃然纸上。

在《走进帕米尔高原—一穿越柴达木盆地》中,刘先平为高原湖泊之美所震撼,曾屡次精心描绘这种美。例如在《蓝色交响曲》一节,他这样描写青海湖:

突然满目青青。顷刻间蓝色溢满天地,寰宇只有色彩涌动——她总是以绝世的容颜矗立在人面前,令人迷乱,屏声息气,这就是青海湖!大自然赋予她惊人的美貌!天也有情,从洞开的云天中将灿烂的阳光投下。我们立在高冈俯瞰,青海湖蓝得如天空、如宝石,蓝得晶莹,蓝得透明,蓝得舒展,蓝得壮阔。我们急切、快速地奔向湖边。青海湖却如少女般羞涩地隐去了蓝色的披纱,只有清亮、明澈。湖底红色的卵石、黄色的砂粒历历可数。几条鳇鱼轻盈地游来,鳍在摇曳,嘴在翕动。泼刺一声,一只鱼鸥挺着长喙,闪电般地追来,鳇鱼惊炸四散。晚了,鱼鸥的长喙已钳住了猎物,蹿出水面,扬扬得意地拍着翅。这样的精彩,只有在青海湖才能看到。美是有距离的。我们又登上湖边的台地。正是日上中天,又是满湖青色。微风乍起,那蓝、那青、那靛,斑斓起伏,紫气浮荡,粼粼波光如音符跳动,天籁之声骤起。蓝色交响曲波澜壮阔,在天宇回荡。她用色彩的变幻,鸣奏出惊世骇俗的最为神圣的乐章!

作者先是远景鸟瞰青海湖,展示其碧蓝的绝色;再以近景细察,展示其鸢飞鱼跃的勃勃生机;复以远景统观,以音乐为喻,展示其超凡脱俗之美。流贯字里行间的是作者被自然之美震撼的狂喜和极乐之情。能够写出如此自然之美的心灵,无疑是高洁的,令人尊敬的。

与青海湖震撼心魂的壮美不同,德令哈的可鲁克湖在刘先平的笔下更显出秀美的容颜。在《鸊虒鸟的绝技》一节中,刘先平这样描绘可鲁克湖:“草原的深处,渐显一条绿带,银光闪亮,那应是可鲁克湖了。绿带是挺立的芦苇,它足有几十千米长,如—条翡翠项链,圈起一泓蓝色的水晶。这种蓝没有青海湖那般醇厚,但蓝得轻盈而透明……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水,都是那样蓝,蓝得晶莹,蓝得纯净;分不清是云在天上飘,还是静静地躺在水中。你也猜不透雪山是矗立的还是倒立的,更不明白自己是站在湖边,还是已融入湖中……”能够把高原湖泊描绘得如此具有诗意,想必刘先平的内心也早已被这湖泊之水荡涤得纯净透明。

至于察尔汗盐湖的奇诡之美,在刘先平笔下更是令人赞不绝口。《发现藏宝》一节中,刘先平这样描绘察尔汗盐湖:“再向前,满目的盐花惊得我屏声息气,那一粒粒结晶体,如柱,如珠,如茸,实在找不到更险当的词。真正的美,是无法说出的,只能借用珊瑚、珍珠、钟乳石描绘,只靠心灵去体会。盐花一会儿塑出楼台亭阁,一会儿塑成金枝玉叶,一会儿又塑成珍禽异兽,一会儿又塑成宝塔;那层层叠叠,那镂空穿凿,那错综复杂,是任何人间工匠都难达到的境界。大自然将盐的结晶幻化得如此气象万千!”在大自然的神奇面前,人真的只能甘拜下风,只能谨言慎行,而不要像公牛闖进瓷器店一样,把大自然之美损毁了。

刘先平还在《守望美丽少女》一节描绘格拉丹东冰川的壮丽:“格拉丹东高高矗立。一轮红日从巍峨的雪山升起,霞霓变幻成满天的红云,金红、水红、胭脂红、大红、绛红……红的光影外,更是一个色彩无比丰富的世界。浩荡的姜根迪如冰川,也是彩色的,如红霞般闪耀;冰川上林立突兀的冰塔,色彩迷离,不可名状,连对色彩最为敏感、分得最细的刺绣大师也会望其兴叹……”这就是自然之大美!面对这种大美,自然冷漠症将不药而癔,都市人的心灵将再次鼓荡起直面人生的猎猎雄风。

相对而言,在《走进帕米尔高原——穿越柴达木盆地》中,刘先平对藏羚羊、麝、白唇鹿、鸊虒鸟、黑颈鹤等高原野生动物之美,不像对高原湖泊、冰川之美那样精雕细琢,多采用简笔勾勒,重在传神。但是他曾在作品中反复写到,野生动物的美只有在野外才能看到。例如《窥视生育大迁徙的神秘》一节就有这样一段话描写藏羚羊:“动物的美在哪里?在野性的爆发,这是生命力最强烈、最活跃、最精彩的展示。只有在山野,才能看到活蹦乱跳的野生动物,才能欣赏到它们生命的壮美,才能看到它们的野性与自然是那样的和谐。这是野外考察的魅力!”正是为了欣赏到野生动物的这种野性之美、原始之美,刘先平才抛弃都市生活的安适,忍受着野外考察的种种不利,深入荒野,深入自然。

除了对自然之美的精心描绘之外,刘先平还在作品中为我们展示了高原上自然生命的高贵和尊严。例如《沙漠情人》一节写到格尔木郊外的胡杨、红柳。在如此残酷的高原环境中,它们依然顽强生存,尤其是胡杨:“多在十多米高。树身粗壮,树冠不大,叶呈灰绿。黄褐色的皮起鳞,遒劲敦厚,透出的沧桑、顽倔的气势有一股震撼力!看其胸径多在八九十厘米,甚至有一米多。其岁应是数百年,是饱经世故的长者。有两棵胡杨已经伏地,但仍如虬龙般游动,稀疏的枝叶依然一片绿意。生存的艰难,总是造就坚强的生命。”人类中心主义向来只承认人的主体性和内在价值,只注重大自然的工具价值,因此很容易形成价值盲点,对自然生命的主体性和内在价值视而不见。但是在刘先平看来,所有自然生命无疑都是具有主体性和内在价值的,像胡杨、红柳这样高贵华美的生命,若仅仅把它们看作木材的提供者,那是对它们的绝大亵渎。

在刘先平笔下,高原的野生动物更具有难能可贵的生命魅力,值得敬仰。例如在《麝怀绝技》一节中,他好不容易看到格尔木附近的麝:“眼睛渐渐适应,我甚至看到了它露出的向后弯曲的獠牙,漆黑明亮、充满警惕的眼睛,高耸的肥硕的臀部。是只雄麝。麝的四个亚种中,马麝体形最大。在逆光中,它的每根毫毛都熠熠发光。是的,它如一尊沐浴着夕阳的金色的精灵,大自然的骄子!它抚慰了我的心灵,在遭到浩劫之后,它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它使它的种族依然占据着大漠,是火炬,是种子!”在猎人的眼中,麝只是麝香的提供者,只是金钱的换算器;但是在刘先平的眼中,这只格尔木麝是大自然的精灵,是生命的火种。这就是刘先平的生态眼光,正是有了这样的眼光,他才能够发现野生动物的高贵和尊严。

在《走进帕米尔高原——穿越柴达木盆地》整部作品中,最震撼人心的动物故事无疑是《麝啸》中那只被猎人追赶得无处可逃时自毁香囊、跳崖自尽的雄麝:

雄麝深情地瞥了一眼雌麝,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慢慢地转过身子,向着高天,骤然昂首长啸,尖厉、高亢,震荡山谷,在大漠中回荡……它提起后蹄,用蹄尖闪电般地轮番在肚子上掏挖。天哪。那正是香囊的部位!鲜红的血花在阳光下飞溅,红得耀眼的血肉掉了下来。它没有痛苦地尖叫,只是无比愤怒、疯狂地用蹄子践踏、碾搓掉下的香囊、血肉,又回头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怒火熊熊,充满仇恨,无比犀利,直戳我的心窝。还未等我回过神来,它已向前纵身一跳,在天空中留下一抹激愤的弧线……英雄毁香投崖了!

面对这样的自然生命,所有人类中心主义式的骄傲和盲视都显得毫无意义。雄麝敢于毁香投崖、殊死抗争,这是自然生命的高贵和尊严,它远远超越了绝大部分人的行为举止,达到了令人仰视的崇高境界。

更耐人寻味的是,这个故事的讲述者是向导大杨。他当时是猎人,目睹这一幕之后彻底告别了猎人行列,加入动物保护者行列。这种猎人幡然悔悟的故事,在当代中国生态文学中也屡次出现。例如,叶广芩短篇小说《猴子村长》中的猎人侯自成,在受到母猴崇高母爱的感化后不再捕猎:杨利民的话剧《大湿地》中的老耿,在看到大雁的惊世爱情后毅然抛下猎枪;蒙古族作家满都麦短篇小说《四耳狼与猎人》中的猎人歪手巴拉丹,在感受到四耳狼对他的深情厚意后幡然醒悟不再狩猎,等等。猎人直接与野生动物打交道,若机缘巧合,他们往往能够直接见识到野生动物的特异行为,由此洞察它们的心灵世界,进而摆脱偏见,发现它们生命的高贵和尊严,并唤醒心中的生态良知,洗心革面、放下猎枪,转而去守护野生动物。真正麻烦的也许倒是处于商品链终端的那些城市消费者,他们和自然生命相隔天渊,只是在餐桌上、药店里、市场上和野生动物相遇,往往很难见识野生动物的生命气韵,因此他们的生态良知往往更难被唤醒。

三、自然生命的伦理选择与生态道德的资源追问

人总是倾向于以自己的审美标准来衡量大自然,于是就有了那些扭曲畸形的盆景、被裁剪得呆头呆脑的园林树木、鳍翅婆娑的金鱼、步履笨拙的叭儿狗等等。殊不知大自然创造万物,一个最大的原则就是让其自由生长,保存天性。人若要欣赏自然之美,就应该超越狭隘的人类审美标准,转而接受大自然的千姿百态和万千气象。审美应该如此,对大自然的伦理判断也应该如此,不能用狭隘的人之伦理标准来判断自然生命,而应该充分地肯定大自然的伦理选择。这应该是生态道德成熟的标志之一。

在《走进帕米尔高原——穿越柴达木盆地》整部作品中,如果说最震撼人心的动物故事是《麝啸》中雄麝毁香投崖的决绝之举,那么最令人五味杂陈、最促人反思的则是《大漠寻鹤》中黑颈鹤对于小鹤骨肉相残却无动于衷的表现。在德令哈托素湖,作者看到一对黑颈鹤父母带着两只小鹤自由游弋,当水獭或麝鼠要抓小鹤时,黑颈鹤父母及时赶走了掠食者,保护了小鹤。但是随后,一只身体强健的小鹤当着父母的面啄死了同胞小鹤,黑颈鹤父母居然一点都不干涉,随后就把获胜的小鹤带走,连那只死去小鹤的尸体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刘君早看到这个场景后极为愤慨:“黑颈鹤是同胞相残,当爹当娘的居然眼睁睁地看着子女们相互残杀!”但是刘先平对此却别有理解。有着广博动物学知识的刘先平知道,在人类世界中发生此等事情,那就是人性灭绝的显证,但燕子、大熊猫、猴子等动物的杀婴行为都有自己的理由,远非人类所能理解。因此,他说:“大自然有大自然的‘人格,有自己的法规,所有的生物都有着自己的道德标准。正是在这种悲壮而残酷的生存竞争中,焕发出了生命的灿烂,生命的壮美!但大自然的道德标准、法则千奇百怪,是我们视角中的盲区,或者说是我们的立足点在误区中,因而视角、思维方式等等只不过是‘人的,而不是动物的,更不是大自然!但是它又映照着同属于动物的人类。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了神秘,正是这种神秘诱惑了科学家们投身于动物行为学的研究,最少已有两位动物行为学家获得了诺贝尔奖。”能够意识到人的视角盲区,肯定大自然选择的伦理正当性,这就是真正的生态道德。

刘先平还写道:“两年后的9月中旬,我在若尔盖、红原的高原沼泽草地,最少观察到了黑颈鹤的三个家庭。全都是三口之家——对父母带着一个孩子。惊奇之余是沉思:难道这种高贵美丽的鸟,同胞相残是保护种群的法则?抑或是对高原苦寒生存环境的选择?或是苦寒高原的环境对它们的选择?冥冥之中,大自然竟以这样的方式,来提示它的玄机?”廷大自然总是以出人意料的方式促进自然生命的发展,对于人而言,重要的是不急于给大自然下属于人的伦理判词,而是谦逊地、虚怀若谷地接受大自然的启示。

其实,大自然只有在审美上或在伦理上超越了狭隘的人类视野时,对人类的审美判断、伦理判断提出挑战时,其对于人类而言的重要意义才更能得到凸显。无独有偶,蒙古族作家郭雪波在短篇小说《苍鹰》中也写到自然生命的选择超出人类理解范围之外的奇特之事。在沙漠里,母鹰在风暴到来之前把自身的血肉献给了三只雏鹰,“够日子的雏鹰必须吃掉母鹰的血肉才能飞上天,才能具备闪电般俯冲、进击、扶摇万里的本事!而母鹰在通过这种献身,通过这种肉体转换,才能永远留在它酷爱的高空,这是一种伟大的牺牲”,在伊琳看来,母鹰的这种行为太过惨烈。她一度还想阻止,但是老郑头却告诉她,这就是自然法则,残酷而又伟大,人类不能根据自己的伦理判断去违背它,否则只会添乱。老郑头就是像刘先平一样深谙自然法则、尊重自然和具有成熟的生态道德的人。

还值得关注的是,刘先平总是尽可能地寻找生态道德的精神资源。例如在《大漠寻鹤》一节中,刘先平就写到蒙古族人的生态道德。在托素湖边,蒙古族牧人巴图告诉刘先平:很久以前,黑颈鹤曾飞来托素湖边生儿育女,它们还会从雪山衔来一块宝石放在巢里,这块宝石还具有一种神奇的接骨功效。要是有人跌折了腿,用这块宝石摩擦伤腿,骨头就重新接上,因此牧民称之为接骨石。但是有个贪心的人得知接骨石的作用后,就每年都在黑颈鹤孵蛋时毁坏窝巢,抢去接骨石,最终黑颈鹤只好迁移到其他地方了。这个神奇的故事无疑告诉我们,蒙古族人对那些贪心的人是没有好感的,他们更亲近黑颈鹤。巴图还说,五岁时跟他爷爷去放羊,看到黑颈鹤的窝就想去掏蛋,爷爷阻止了他,并狠狠教育他说,蒙古人从来不打大雁,不打天鹅,不打仙鹤。这就是蒙古族人的生态道德。游牧民族普遍具有较高的生态道德,他们尊重自然万物、尊重天地,懂得节制欲望,懂得天人合一的重要性。因此郭雪波、满都麦、鲍尔吉·原野等蒙古族作家都倾向于从蒙古族文化中去寻找生态道德的资源,乌热尔图、迟子建等作家喜欢从鄂温克族文化去寻找生态道德的精神资源,阿来、古岳、次仁罗布等作家喜欢从藏族文化中寻找生态道德的精神资源,等等。

除了关注蒙古族民间的生态道德之外,刘先平也很关注华夏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智慧。昆仑山是华夏神话的发源地,它在神话传说中曾是绿意盎然、动物成群的生态胜地,其中透显出天人合一的生态智慧。在《昆仑,创世传说的根基》一节中刘先平就说:“无论是后羿还是大禹,都是为了生态的平衡,人和自然的和谐。人类原本属于自然,自然孕育了人类,为人类提供了生活的舞台,为一切生命的故乡。这种朴素的生态观、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的思想,是中华民族文化中最浪漫的关于人和自然的篇章,在世界文明史中犹如璀璨的明星。”的确,在华夏神话传说中就蕴藏着朴素的生态观,值得现代人重新发掘、镀亮。针对盘古的传说,刘先平还说:“这个美丽的故事,将人与自然、天地万物统统融于盘古一身;或者说,人与自然、天地万物都来源于盘古一身,宣示着人与自然原本是血肉相连的整体,所有的生命也都来源于一个整体。人也只不过是这个神圣整体中飞出的‘小虫,没有任何理由妄自尊大,随心所欲。换一种说法,如果人缺少了四肢或是一根发丝,那就伤残了盘古的整体!”盘古传说和当代生态理论的生态整体观不约而同,堪称神奇。二者告诉我们,大自然是一个整体,人只是整体的一部分,人也只有在整体中才能找到归宿。

因此,刘先平对前现代的朴素生态观寄予厚望:“古人的宇宙观,天、地、人浑然一体,天人合一的和谐,动态的生态平衡,充分展示了中华民族文化的光辉灿烂,从一定的意义上说,是人类发展的指路明灯。这在后工业化所引发的环境危机的世界,更有其重大的意义。世界上愈来愈多的学者,希冀从其中找到拯救环境危机四伏的当今世界的济世良方。我坚定地认为:只有建立生态道德,人们有了生态道德的修养,以其自律,才有可能达到生态文明。”也许有人会对前现代的生態观嗤之以鼻,认为它们太过低级、粗陋,但是我们需要认识到,其中蕴含的天人合一的核心观念的确具有超越时间、超越文明模式的永恒而普遍的意义。对于中国人而言,从传统生态智慧中开出新的生态文明之道,是值得考虑的根本之事,由此也可见出刘先平的高瞻远瞩。

四、结语

整体看来,刘先平的《走进帕米尔高原——穿越柴达木盆地》是一部立意高远、兴寄遥深的纪实作品。我们可以感受到刘先平是带着自觉的生态眼光漫游柴达木盆地,克服种种艰险寻访昆仑山的。他传达给读者的生态忧思令人感动,他描绘的高原的自然之美和自然生命的高贵与尊严令人深受震撼,他对自然生命的伦理选择的独特呈现和思考促使我们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狭隘,他对生态道德的资源追问也激发起我们同样的探索热情。在消费主义文化甚嚣尘上、现代人和大自然的距离日益遥远的时代,刘先平以他充沛的激情再次呼唤所有人聆听大自然的声音,号召所有人尽快确立生态道德,为生态文明的转型做好准备。因此,刘先平的每一部书都是一块引向生态文明的指路石,其意义会越来越鲜明,如宁馨儿之胎动,如东方之朝霞,如最先浮出地平线之船桅。

责任编辑:王俊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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