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笔记本

2020-09-08 00:15小安
青春 2020年9期
关键词:豆腐古镇

顾名思义,半夜起来写的一本笔记(紧急事情白天也写),是偶然的思绪、片段、事情、灵感、诗、账户密码。即使自己亲手书写,有些亦如天书、鬼画符,事后无论如何破解不了,就只好猜,再猜再猜。有一次把我猜气愤了,撕掉一页,留下一小截残纸。

1

第一页最不神秘,清楚得很,就是封面。

淡黄色格子,用英语在右边竖着印:notebook。就是笔记本的意思。我又用黑笔在正中间写了三个中等大小的字——笔记本。没有写日期。这不是多此一举,我猜当时买的时候很急,一个念头出现,立马实施。专门跑到书店去买,可能是库布里克,有几年我爱去那里买书,路途不远。还有几张打折卡,留的电话全是已经废弃不用的,我还背得出号码。买书时,背得出号码也可以打折,不过,要回忆一会儿,说错一个数字都不行。我现在还能记住。不知道谁在用那些号码,总感觉互相间有一点牵连,我又不敢打去试试,怕好奇变成了骚扰,挨一阵臭骂,从此美好的念想变成无趣。

我有个毛病,爱换电话号码,情绪一不稳定,就把电话号码换了,也不告诉别人,像在惩罚哪个。家里人抱怨经常找不到我,换了号码也不告诉一声。朋友找不到我,亲自上门也找不到我,只好留字条,塞在门缝里。写:小安,你太不像话了嘛,找你几次都不在家,电话也关机,都说你生重病,今日下很大的雨来看你,敲门无人应,窗户打开的,只好留字条,看见后请回一下字条或打我电话。落笔是某某。这个人,我们原来是很要好的朋友,后来不好了,我脑子有问题她也有问题,总之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后来又好了,经过实验,道不同也可以相互往来。那时我到哪去了呢,真急死人。如果这是真的,当时的我也太混球了。有两年我确实是生病住院了,一个人住在医院里,每天输液吃药,医生说要排查癌症,结果活检穿刺都没有找到癌细胞。医生又说可能要查两三年,受折磨,这样哪里想见人,每天都伤感凄凉奔命,不过现在这些都过去了。根本就没有癌症,只是一个炎症,完全错误的诊断和猜想。

总之,从书店买回来马上写了“笔记本”三个字,目的很明确,记录一瞬间的想法和重要的事情,后来成了专门记录半夜想法的载体。这个笔记本,刚好放在床头。黑夜里,睡不着就要东想西想,什么东西来了,或做了一个梦,怕消失,有时来不及开灯,抓起来就写。当然还有一支笔。第二天一看,写的什么,自己都不懂,一串线条,一团黑墨,有些也像字,字重字,猜测许久,以为对了,但真实的内容可能是别的意思。

2

笔记本的封面之后是封二。我现在正在翻看,刚好翻过来,左手大拇指还留在本子的左下角,歪起头看,或思考,我看到一条龙。

笔记本有封面封二,書也有封面封二,山有阳面阴面,我们每天看到的空间也有上下,天在上面,地在下面。人有女人男人。我想到这些弯来弯去的事情,头有点晕,能量不足。我吃了一块巧克力,香甜微苦好吃,瞬间把我融化,变成一种愉快兴奋的感觉。

我有时爱瞎想乱想,时间太多又无事情做,就会想一些无用的东西,比如基因。现在人的基因发生改变,会得免疫系统方面的疾病,全称叫获得性免疫系统疾病。像癌症、类风湿、过敏、精神病,根本就没得治。有些自行好了,有些会越来越严重,必须吃药控制。我的面前出现一个年轻女孩的形象,她患类风湿关节炎,不知原因,体质很好,祖上没人得过,20岁突然冒出来的病。每天吃药,也只能控制症状。她给我们看她吃的药片,方方正正,厚实粗糙,且难吃。她又给我看她的手指关节,有红斑和红肿,有时很痛,劳累之后行动缓慢,不能喝酒、狂欢、熬夜和劳累。结婚可以,最好不生孩子,如果要生孩子,怀孕就得停药,停药病情有可能反复。她24岁,聪明漂亮,但有个讨厌的变态身体,每天小心翼翼地伺候,总之不能活得畅快。

以上全部都是我在瞎想,根本就没有这些。

我转眼又想到书,做书的人们为何要在书中间加个腰带。

现在的纸书都设计有腰封,我知道是做广告和装饰用的,花哨、醒目。比如印上去说此书风靡全球全宇宙等等。但是很烦人,拴在书上,读书时还不得不扶着它。要是戴个眼镜或墨镜的人,要按着书腰(我也称它书妖,书妖在我看过的微信公号“腰书极简史”里称其为妖书,以下只称书妖),要扶眼镜,又要翻到下一页,还看不清楚,光线暗淡把墨镜去掉会好些,思绪涣散,怎么能把书读得好?急乱之中,一把扯下,扔了,房子里到处都是书妖,歪斜着躺在地上,不小心还被踩一脚。有时心生怜悯,拾起来,安到书上去,重新和书在一起,成为完整的一切,但是下次读书时,病症继续出现,最终抛弃,只留下书。

有些笔记本也有腰封,做得好吸引人。我知道那种麻烦,只欣赏,轻轻触摸一下,不会买。就买最简单不贵而实用的。比如我面前这一本。

想法跑太远了,非常零乱,但我的身体没动,还盯着封二那条龙。不是恐龙、地龙、神龙,是我自己画上去的,没有画龙点睛,只是用铅笔画了一些龙的线条。头对着我,尾巴在后。画得绝不专业,因为我没有老师,也没学习过。那天,寒冷得无聊,自己想当然画了一条龙。

我看了半个小时,看神奇了,手指被它咬了一下,好烫,皮肤都被烧焦了。龙在吐火。真酷,我说再吐,这冬天冷。龙听我的话,喷了一大口火,天花板上都有一圈火焰,12月份的房间里温暖又热烈,我跳跃起来。我说,我们去给邻居家也吐些火。我开开门,来到外面,寒风朝脖子里灌,我喊了十几声冷。龙对准邻居窗户,喷射火焰,把房间窗户和墙壁都照得通红。看见邻居床上没人,只有一只狗,白发,毛茸茸的,两只眼睛盯住火焰。我没惊动狗,心想,这半夜,邻居不在家睡觉,到哪里偷牛去了?难道又是喝酒醉倒在路边睡着了?因为有一回,我接到电话让我去领一个人,我到了那个地方,看见邻居躺在路边的草丛中,那草还很厚实,把邻居的身体盖住。打电话做好事的人却不见了,邻居已经醒来,他伸个懒腰,说,走嘛,回家。我说,你自己可以回家,为什么喊我来接。邻居说,我并没有打电话,总有人见我躺在草丛里,心生怜悯想做好事,在我的手机里翻到一个电话号码,那恰巧是你的,于是就打给了你。你接到电话后赶来,看见我躺在草丛里,已经清醒了,穿戴整齐,抽着一支烟,眼睛不自然地盯着你看,并且根本不需要你的帮助,你就有点愤怒,转身即走,然后我抽完烟自己回家。但我头一天确实喝醉了,走不回家,躺在路边睡觉,这个事情是真的,不骗人。我问,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他说不知道。我的电话你在哪里找的?问的。我在你手机里叫啥?邻居。我赞扬他这个名字用得真好。后来,我在好几个地方的草丛见过邻居,每次都是这样的情景。

我转身面对夜晚,仰起头说,龙啊,对着天空喷火吧。龙听到命令,张大嘴巴,拉长身体,朝天空吐出火焰,火焰很快消失在夜的深渊中,它还想再吐大火,身体拉得更长了,通红发烫。发出嘶哑的声音。我发觉不对头,龙想飞走,我飞速关上笔记本,里面发出“滋滋”的声音。好险,龙差点跑了。我回到家里,紧闭门和窗,把笔记本压在十几本书下面,其中最厚的一本书,叫《中国通史》,龙终于安静了。

那一晚我没睡好,连续做梦,书妖、龙、天空、各种病症、邻居和邻居的狗、巨大的火焰在梦中搅来搅去。我既是追捕者,又是逃跑者,还是胆小怯懦的惹是生非者。

3

真实的第一页出现。

上面是一首诗。空白处写了一个电话号码。应该不是同一时间写的,电话号码显然潦草,0这个数字都没合圆。排列高低不一。

诗却字迹规整。上下左右对齐,没一个字出了格。甚至称得上漂亮。

写的时候情绪隆重,窗子边上光线充足,窗外有一颗大桉树,笔直伸到天空。黑夜中,一阵一阵风吹过,桉树的叶子摇动,响声从树顶上依次传下来,传到房间里时,已经很微弱了。我头脑清醒,拉上窗帘开始写诗。

因为是第一页,一笔一画,给自己留下一个好开头。

为什么写诗?从意思上看得出来,有人约我为地震写一首诗,不能拒绝。2008年,汶川大地震。我在哪里?

时间是5月12日,中午2点,我在一家赌场里打麻将,难得一次的运气好。坐我上家的人倒霉,输了两个小时,脾气大得很,骂骂咧咧,还踢我坐的椅子。我没理他,知道输了钱的人脾气都大。但他踢了一次又一次,动静越来越响,我有点坐不稳,忍不住说,你不停踢我椅子干吗?那人立刻反驳,我哪里踢你椅子了?我脚放在我身下,动都没动。我去看他的脚,看到他的椅子也在摇晃。我说你的椅子也在晃啊?麻将桌子也吱吱吱摇动。一个人说,地震了!然后每个人都说,地震了!妈呀,我们朝外跑,跑到空旷的地方去。

每栋楼房里都有人跑出来。有些午睡的男女只穿了内衣内裤,光着脚,有些裹着一条被单,里面光溜溜的。一栋栋楼房变得柔软,左右摇摆。玻璃窗子“嘎嘎”响,然后碎裂。

每个人都拿起电话在打,每个人都打不通,担心、哭泣、激动,也兴奋起来,脱离了危险,又不知道该干什么,跑来跑去,柏油马路也如波浪般,一起一伏,多柔软啊。地球发怒,或其他仇恨人类的什么强大力量,把人的房子、桥梁、路、精神变得软弱。

当一切终于停止。那个倒霉鬼说,没事了,我们继续打麻将。我也惦记我赢的钱,它还留在桌子上,我說要的,接着打。赌场在一楼,不那么危险,跑起来方便,我们回到麻将桌上,继续战斗。

但经过这场地震,我的运气变坏了,把赢的钱全部输出去了,还倒贴了一些。直到晚上,通信也恢复了,可以看电视,搞清楚了地震的中心。几级地震。开始说7点8级,又说8点几级,又说9级,还有的说10级。电视和广播上说还有余震,人都睡在外面。搭帐篷,多令人兴奋啊!有些人被派去灾区救人,各种志愿者好像在某处等待这个时刻,突然了冒出来。大卡车一辆挨着一辆,装满救援物资,但行动缓慢。

像一个大节日,一个巨大的派对。

我们通宵赌博。不煮饭,不烧开水。酒馆餐馆挤满了人,每个人都变成了地震专家——预测死亡人数,受伤人数,将持续多久。看电视上的新闻,被救出来的人,被钢筋水泥压在身上、等待被救的人,已经死亡的人,都想把这恐怖说出来,说清楚,说给别人听。

一个男人30岁,名字叫陈坚,镜头对准了他,他的身体被埋在瓦砾之下,脑袋是好的,满脸的笑,充满希望。救援的人就在他身边不到五尺距离,让他耐心等待,要救的人太多,设备不够,人手不够。他说,没关系,我有信心,我们都会活下去。他想活,想被成功救起。可是,死神也在他身边,我们都看见了,死神更强大,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他的表情。于是在某个晚上焦虑不安,写了一首字体最整齐的诗纪念这些。

不管你是谁,请保佑他们。

4

天气更冷。阴冷。就写了这两句话。具体不知道是哪一年冬天。

已经四九了,三九四九,冻死猪狗。我在寒风中低头行走,看着干裂的地面、枯叶,几十片叶子重叠在一起,里面有个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我踢开看,是一片彩色的玻璃,我低声喊了两句,谁的玻璃,谁的彩色玻璃。当然没人应,这不是谁的玻璃,根本就是被扔弃的玻璃。我也没捡,我怕割伤我的手指,划一个大口子,血朝外冒,止不住。我的身体起了鸡皮疙瘩,心一颤抖,那种被玻璃划伤的感觉太恼火了。我8岁时切南瓜,南瓜太大在菜板上滚动,我按不稳,一刀切下去,把左手无名指切掉一小块肉,永远没有长出来。就是那天晚上,我姐姐怕挨打,不停地和我说话,在我左手无名指上包着一大团青布,血浸透了,她又缠上一块,手指开始是钻心的痛,后来变得冰凉麻木没有感觉。我姐姐找许多话和我说,她问我痛不痛,我说痛,马上又问我痛不痛,我说痛得不那么凶了。她说你不要哭得让人听见了,特别是妈妈,她必定会挨打。又问我长大了想做什么,我说当工程师。她说好,当个科学家。我用右手抚摸左手无名指的残缺处,我当时为何要说当工程师?我完全不懂工程师具体是学什么做什么的。我姐姐认为工程师和科学家是一样的。而我从过去到现在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其实我什么都不喜欢,只喜欢在这个世界上走来走去。我继续走,寒风朝衣服里浸透,我该去买一件厚衣服,身上这件棉服太旧了,不保暖。以后我会经常写到寒冷和炎热,我总是故意让身体去感受。

我走在下班的路上,一个人右转后再右转去买菜。走8分钟左右有一个菜市场,有时我走路走上瘾了,走到很远的另一个菜市场,那个市场小,人气不旺。其中一家卖菜的女人说,她家的菜样子不好看,都是她男人隔天去乡下农民地里收回来的,没有打过杀虫剂、催红素那些东西。番茄是老味道可以生吃,这种菜数量少,经常收不到。我相信她说的话,买了她的番茄马上吃一个。还有一家卖油炸小鱼小虾和酥肉,铁锅架在门口,大半锅油,鱼虾肉裹上面粉,女人炸鱼,男人负责买卖,热乎乎的,我会买十元钱的鱼虾,很香,就是炸鱼的油不放心,反复使用。我还买了红薯、蘑菇、萝卜、辣椒、豆腐、各种青菜。看了看水果,水果总是冰冷的,没有吃的欲望。不买。回家。

回家关起门。脱外套鞋子,洗手换衣服,先开电脑,在里面逛,从星座到生肖,到淘宝,到京东,到亚马逊,到豆瓣,到音乐,到电影,到新闻八卦,八卦不需要找,直接就扑过来,再到博客微博,不主动和人说话,也不留言和点赞转发。

我的手脚都僵住了,这个是我自找的。我回家把袜子脱了,光着一双脚几个小时不活动,冷得不能再冷。空调在墙壁上面悬着,也不想开,空调味不好闻,再冷也不想开。到夏天再热我也不想开。有故意受折磨的意思。

我站起来简单做了一些运动,像深呼吸,踮起脚尖高举双手全身朝上拉。这些动作是一个同事教我的,她练了五年,减肥美体效果好,取暖也不错。

运动时间虽然短,但还是很爽快。冷得没那么厉害,我又贪婪起来,还想要火热的那种感觉。要不要把我的龙喊醒,请它再吐一口火,像开始那天的晚上一样,让我的房间暖和如在春天和夏天之间。

我就想要火焰一般明亮的晚上。我翻开笔记本,和龙见面,龙还在睡,我没立刻叫醒它。考虑了10分钟我又合上了,算了,总去求它不好,它会不耐烦,会发脾气逃走,或失灵。这个念头让我紧张,特别关键的时候再说吧。我最近在看佛教方面的书,说龙是畜生道里的东西,有特异功能,会喷火和飞翔。但在轮回中,命运还不如人。我简直不能接受和相信。让我的朋友继续睡觉吧,睡个一千年一万年。

我可以用太阳电烤炉,我有一个,就放在我脚下。我找到插座,打开电烤炉,慢慢热起来,出现红红的火焰,热气从脚下朝上传到心里。

我打开手机,和家人视频。看到我妹妹和妈妈了,我妈妈温和地教训我,每天要吃饭,要早起早睡,要节约要存钱呐!我都应了,除了吃饭穿衣服,一切都戒了,男女之情也戒了。我有意识戒的,有男人的生活更麻烦,整天吵吵闹闹,打架也打不赢,久了要生厌恶想逃走,更无能力为对方负责任。这样一分神,手机晃动,妈妈和妹妹消失。我看到一个大商场,我在里面走,我背了一大包钱,也是幻想的许多钱,在里面逛。我想买什么,一栋房子?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一栋房子。

我在商场里至少逛了一天,不想停下。我总是这样,换季节没有衣服穿了,或没有房子住了(房子不是真的,是想象中的)才临时起意去买。一般我是一个人逛街,偶尔朋友陪我,逛到崩溃,然后逃走。我用各种法子,买高级手机壳、吃日本菜、装可怜,都留不住她,坚决要走,说我太可怕了,这样逛要累死。从此以后我就一个人逛街。天气如此寒冷,我要买一件羽绒服和五双厚袜子,我逛啊逛,商场快关门了,人越来越少,有些地方灯已经关闭,黑黢黢的。天气如此冷,我还没买到羽绒服,总觉得某个店铺我没看过,我坐自动扶梯,又急匆匆地朝二楼走。二楼我已经来过六次了,有件羽绒服我一开始就看上了,总要逛来逛去,到最后才着急起来。二楼更没两三个人,一个年轻人站立的地方依然灯火通明,许多穿黑衣服的人突然从四方冒出来朝他跑去,把他围了起来。他在卖金银珠宝,金银珠宝堆成一堆,闪闪发亮,我看得惊奇了。年轻人使劲拍了拍我肩背说,快走,商场要关门了,背好你的包。他极不耐烦,把我朝一边推。我很生气,以为他不想卖东西给我。他又使劲推我,几乎把我推倒在地。我猛然明白,他是在提醒我,那些人全是强盗。我回头看他,伸出五指表示感谢。他正好也在看我离开没有。强盗是要抢劫我还是抢商场?肯定是抢劫商场,那么多人来抢劫我一个,有何意义?他们要抢劫的是那些珠宝,啊,那个年轻人也是强盗,他只是想让我赶快离开,不想在抢劫过程中多生枝节,伤到人。我走到外面,天早已经黑下来了,路灯亮起,气温低,有霜有雪,我兴奋得忘记有多么冷。我朝家的方向走,边走边推理——那个年轻人他既是强盗,也是指挥别人的强盗头子,是他控制了整个商场,而且他穿着黑衣服、黑手套、白袜子。

5

只有两个字,古镇。

我本身太爱做梦,每隔一段时间我会梦到同一座古镇,古镇的形状比任何一座古镇都复杂,是我见过的所有古镇的自由组合,我叫它黄龙溪。

真正的黄龙溪位于川西平原偏南方,我去过三次,第一次和第二次间隔二十年。第一次一起去的人,到底有几个,是什么样的人我都忘了。我当时年轻、贪玩,头脑也简单,天天在外面混,别人说去哪里玩都觉得好,说走就走。有一次,我坐长途汽车,遇到一个人贩子,外形普通。他突然走到我身边,和我说话,我说什么他都知道,亲戚朋友也认识,我还怕说了谎话欺骗他。

我们中午到达的黄龙溪,快速走了一圈,感觉古镇小,街道窄,当地人多,外来人稀少。有座古庙。有一条河或溪水比较宽广清澈,看不到尽头。一起去的人说,河的那一边通到成都市的九眼桥,以前有水上交通,人都是坐船来去的。我说,我们也坐船回去,看沿途的风景。别人说,早就不通船了,你只能在黄龙溪里划一划。

我们落脚在河边一家饭馆,喝茶加吃饭,说的什么话一句都不记得。只记得河的样子,有土岸,有水草,开一种粉白色的小花。我们租了几艘船,船上两个人划木桨,开始配合不好,船歪斜着前行。其他人抽烟、玩水、拍照,划到很远了,有声音喊我们吃饭,我们就往回划。上岸时,要跳一下才上得去。有個人笨手笨脚的,没有跳上去,就落到水里,幸好靠岸边的水浅,他只是打湿了鞋子和裤角。他还是吓了一跳,站在水里呆住。当时没有手机,不然拍摄下来很有意思。我们把他拉起来,幸好是夏天,不冷。菜摆了两个桌子,拼在一起,敬酒划拳,吃了几个小时。吃完饭,那个落到水里的人裤子和皮凉鞋也干了。大家带着满身酒气烟气,去庙里磕头烧香,说些保佑的话。庙子小,破旧,都没看见一个和尚出来招呼我们。第一次去黄龙溪的印象,如在梦中。

二十年以后,某天我又突发奇想去黄龙溪玩。第二次去的人和第一次完全不一样。我有不同的朋友。第三次去又不一样。第四次,我要未来才会去,也许是下一秒下一个小时,或明天后天,我不能确定。第二次去,黄龙溪完全变了样子,是完全新修过的,看起来非常美丽,游客多如过江之鲫。黄龙溪怎么是这样的呢?镇子变大了,一个变成几个,河或溪被一些建筑隔离,变成一洼一洼的水塘。几座石拱桥和修在河上的房子,用来做餐、民、书吧,你在其中绕来绕去,又绕到第一座石拱桥那里,站在桥上观察你要去的地方,像迷宫一样,不知道朝左还是朝右。幸好有手机,才找到目的地。第一次去的人,其中有两个已经死亡,癌症晚期,没有医治好。而我认为自己还年轻,实际上我年纪很大。这种感觉确实哪里不对,不只是我一个人,我见过像我这个年龄的很多人说自己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我认为这是内心浮躁和过度成熟的现象,当然也没什么不对,年老即等于失败。我是一个讨厌衰老的悲哀主义者。

我梦中去古镇不是游玩,只是去买块白豆腐。有时也买羊肉、蔬菜水果、树木花草、布料,或是一个人,总之是寻找。特别是豆腐,我对人说过好多次,有段时间我吃素,戒了许多东西,不抽烟、不赌牌、不出门、不耍朋友。我就每天自己在家里做饭,这样居然做上了瘾。我爱豆腐,红烧、白煮、海鲜、油炸、凉拌都好。当然后来我又变回来了,一切都不戒了,但还是喜欢在家里吃喝,除非必须外出的活动。

我要买的那种豆腐在离我家约一公里的一个市场外面的一家自制豆腐商铺里,自贡人开的,非常地道。我每次去买时,在下午6点左右,豆腐还是热的,3块钱一个,四四方方,有股豆腐的碱味香。站在那儿卖豆腐的人每次都不一样,有时是父亲,有时是母亲,有时是儿子,有时是女儿,有时是媳妇。我站在铺子外,卖豆腐的人问我要啥,我说买块豆腐。豆腐是切好了的,她问我要中间的还是边上的。我说中间的,看起来更好看。她从中间铲起一块放入塑料袋,递给我,我付钱,没有再说话。人家常年卖豆腐,口碑已经很好,不需要我去夸一下,所以我转身就走,如果骑了车,就骑上自行车走。他家也卖豆花、豆浆、辣椒蘸水料、白面红糖锅盔。我只买豆腐。去之前,我就想好豆腐要搭配的蔬菜,不要任何一种肉。我用豆腐炖菜,加橄榄油或其他调和油,然后盐和一块老姜。蔬菜常用番茄、蘑菇、香菇、白菜、胡萝卜、白萝卜,有时也用西兰花。一层一层放上去,最先放番茄,蘑菇第二。白菜、萝卜替换着用,先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等所有菜都炖好了,放粉丝。粉丝先泡软,很容易煮烂。这是我爱的晚餐大菜。再配以酒,各种各样的酒都行,我不挑剔,红酒最佳。酒是我的第二爱好,慢慢地变成第一了,我警惕起来,害怕酒精中毒。碗、筷子、酒杯、美菜,一切准备好了,我坐下来,一个人,不与人分享这种晚餐,吃、喝、看电视。有几次,我喝酒看电影开心得很,哈哈哈大笑,笑得躺在地上。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开始是轻轻地敲了三下,我没理,以为自己听错了。它马上提高声音,敲得急促,我不得不打开门。一见来人,六十多岁,不认识,我说你找谁?她笑了,你不认识我啊?我是社区的管事,来收清洁费。她站在门口,安静地等着。我把钱给她,我说交一年吧,有时我不在家,你找不到我。外面黑,我请她进来坐,她瞄了一下我的房子,闻到一股酒味,说,你过得挺潇洒呢。我不好意思地说,喝酒混日子。她又笑,我就不打搅你了。她转身离开,我等她走远了才把门关上,一是外面黑,开着门总有一些光亮,二是我怕她笑话我没教养。我是见过她的,她丈夫卖花草树木,我买过一盆万年青、多盆绿箩和三角梅、银桂树、金桂树、金玉满棠、金银花、发财树,还买了一盆铁树,放在门口守门。我给植物取了个万年青的名字,愿它永远不凋谢。要是我姓万,也一定取名字叫万年青,其他姓不太适合,像张年青,李年青,就没啥意思。即使父母没有给我取这个名字,我也要拿过来作别名。所有植物现在都长得好,有的种在门外,绿箩和发财树放在屋里。我继续看电影,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那个晚上就很完美和满足,11点上床睡觉,通宵不会做梦。如果有一天我想做豆腐大餐,没有买到那种豆腐(店家休息或我去得太晚豆腐卖完了),那天晚上就不太顺利,心情郁闷。当然也不绝对,可能也有其他因素,家里有事没处理好,白天上班时受了冤枉气。我的工作是与人打交道,经常有人无缘无故向我发火。回家不吃晚餐,喝些闷酒,收清洁费的女人也不来敲门打岔,我一直郁闷。我同样在晚上11点上床,至少要到凌晨1点左右才能迷迷糊糊睡着,且开始做梦。在梦里我就会去古镇寻找东西,东西当然是始终买不成功的。

整个晚上我都在古镇里瞎逛,重复一样的路。进门时总要通过一个狭窄的通道,有个门框不知是石头还是木头,反正很窄。最早是一个很厚实传统的木头门,里面可以反劈住,晚上12点里面住的人会准时劈上门,超过12点,回来的人就只好翻墙而入。我在戒掉一切之前经常干这种事,在外面玩耍,喝酒打牌,没有时间概念,回家早已经过了12点。每次只好翻墙而入,次数多了,动作敏捷,黑黢黢的居然都没跌落。几年后,门坏了,换了铁门,人越来越杂,有时锁有时没人管,可以随意进出,心里反倒觉得不方便。

我在梦中经过门框进入古镇时,第一眼看到四个静止不动的人,雕塑一样永远坐在一张桌子旁。我认识他们,每周末都会见面,他们是我们这的四大小丑,他们见到我不说话,我也没说话,我本来就不爱说话,他们不说我当然也不会说了。于是我走过去,凝视他们的脸,一直凝视,看他们会不会起变化,因为他们是小丑,负责逗大家笑。他们没笑,眉毛都没动一下,我发现他们互相凝视,谁先笑谁输掉比赛,输者被踢出去,换上一个新人继续比赛。

我做梦时,把他们四个搬进古镇来,成为第一道风景。我离开他们,朝古镇里边走,石板路黑乎乎的,潮湿、宽阔,长些青草。左边是石头梯子,一级一级向上,高高地悬起。石梯尽头就是那座寺庙,有黄幡挂在寺庙顶上。我仰起脸望了望寺庙,想在下次或再下一次梦里去烧香拜佛。我又朝前走,两边就是街道、店铺,按说应该人流如织,黄龙溪就是那样,店家、游客,人挤人,闹哄哄的。这里没有,一切是安静的。我买东西买不到,就不停脚地走路和找寻。看见一个蔬菜摊,几样单调的蔬菜,小白菜、平菇、红薯摆在地上,卖菜的男人不说话,也坐在地上,眼睛没看我,也不是我需要的蔬菜。它很快会消失,出现另外的场景,如卖羊肉、卖花布、卖毛线、卖玩具、卖玉石。没有卖豆腐的商铺。路没有尽头,河流一定就在前面吧?我右拐弯,是一个下坡路,我走下去,是另一条街道,有个小孩在我眼前跑动,一瞬间跑不见了。街窄得很,有点像日本电影里的街道。我再走,終于出现了活动的彩色的人,我看见一男一女,坐在街边的长凳子上谈恋爱,男的侧起身体对着女人,女人正坐着,看着她的前方。他们是中年人,男的瘦削,戴着一顶棒球帽,蓝色运动服,黑皮鞋,右手中指上有一枚金戒指。他脸向着女人,和她不停地说话,戴着戒指的手比画着。他说,说什么?根本就没有听见声音。他说,你也说一句话嘛,愿意的话我们今年十月份就结婚,住在一起生活。你单身这么多年,你女儿也长大了,有自己的事情做,她不会不同意的。我等了你二十几年,你知道我的感情,我们又不是认识一两天,是二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我觉得你还是喜欢我的,无论怎样我是非你不娶,你不说话就表示默认了?他把手横放在女人的肩背上,想要亲吻她的脸。女人没躲闪,继续保持那种坐姿,脸朝着正前方,表情温和,微笑,黑色短发,蓝色衬衣,戴一对金耳环。她没说话,那么她真的是默认了?他们坐了很长时间,不说话,男人依然侧着身体,女人面向前方。河水也向这个方向流淌,漫过石板街,淹没了他们的脚,身体也很危险。男人说,好冷,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女人转过头,我看得很清楚,一道阳光照在她身上,满脸惊喜,我觉得她的脸通红。女人说,要的嘛,每年你都说一样的废话,都搞成节日了。我姑且听着,我们去“妙记”吃羊肉青菜豆腐汤。她先站起来。而“妙记”羊肉汤在另一座古镇里,在几十里外的元通镇。元通镇上有一个铁匠铺,铁匠铺门口一棵三角梅,开得灿烂久远。

女人站起来时,她和男人一起远离我,包括整个古镇,迅速朝远处移动、瓦解、消失。我的梦也醒了,天光大亮,我必须要起床去上班。

责任编辑:张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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