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体到文体:“破体论”源流史述

2020-10-09 11:16任竞泽
江淮论坛 2020年4期
关键词:书体源流文体

任竞泽

摘要:“破体”是源于盛中唐书学的书体批评术语,历经晚唐、宋、元、明、清的发展过程,破体内涵虽有所衍生和拓展,从书学渗透延用至文学、易学、武举、医学、人体等各学科,但立足于书学的书体批评一直是不变的主流。从书体与文体互相影响和融合的视域来看,“破体”史大体经历了唐代的“生成与演变”、宋元的“衍生与苟延”、明清的“繁荣与断绝”、当代的“转型与复兴”这样四个发展阶段。在“破体”从书体向文体的古今转型链条中,钱钟书起到了关键的纽带作用。我们通过梳理“破体”这一书体范疇波澜曲折的发展历程,一方面可以透视出历代书学革新思潮的沉浮和脉动,透视出古代书学理论内蕴的丰富和再生;另一方面也为书学与文学及书体与文体之间的比较研究打开一面窗口,为中国书法理论史和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研究和重写提供一种独特视角和新鲜史料。

关键词:破体;书体;文体;源流

中图分类号:J292.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0)04-0167-007

“破体”是源于盛中唐书学的书体批评术语,“破体的特点是‘变,是对正体的突破,也是一种有创造性的字体。”[1]其后于晚唐、宋、元、明、清的发展过程中,破体内涵虽有所衍生和拓展,从书学渗透延用至文学、易学、武举、医学、人体等各学科,但是立足于书学的书体批评一直是不变的主流。新时期以来,随着古代文体学研究的兴起和繁荣,以吴承学为首的文体学者将“破体论”引入文体批评之中,并与“辨体”对举,与书体批评并肩而行,甚且研究状态逆转而上,文体批评盖过书体批评之势颇为明显,其中钱钟书先生在这一转关过程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枢纽作用。从书体与文体互相影响和融合的视域来看,“破体”史大体经历了中晚唐的“生成与转变”、宋元的“衍生与苟延”、明清的“繁荣与断绝”、现当代的“转型与复兴”这样四个发展阶段。我们通过“破体”这一书体范畴波澜曲折的发展历程,一方面可以透视出唐以来历代书学革新思潮的沉浮和脉动,透视出古代书学理论内蕴的丰富和再生;另一方面也为书学与文学及书体与文体之间的比较研究打开一面窗口,为中国书法理论史和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研究和重写提供一种互相审视和借鉴的独特视角与文论资源。

一、唐代的“生成与转变”

“破体”作为书体范畴源于盛中唐之交,由盛中唐张怀瓘、徐浩两位书家和李颀、戴叔伦两位诗人先后提出,从文体观念发生学的角度来看,已具书体与诗体相结合的破体观源头。晚唐则经历了李商隐和韩偓从书体向文体的转变。

其一,盛中唐书学“破体”论的提出。两位书家张怀瓘和徐浩所指都为王献之破王羲之行书之体,如张怀瓘《书断》谓:“王献之变右军行书,号曰破体。”[2]《书议》则对“破体”的“法既不定,事贵变通”的理论内涵及“行草之外,更开一门。非草非行,流便于草,开张于行,草又处其中间”的书体特征进行了阐释。[3]256徐浩《书法论》云:“锺善正书,张称草圣,右军行法,小令破体,皆一时之妙。”[4]73小令指王献之。

李颀和戴叔伦诗中“破体”所指有异,前者如李颀诗曰:“小王破体闲文策,落日梨花照空壁。”[5]李颀所谓“小王破体”也明显与两位书论家所指一脉相承,同为王献之。

与前三者所指王献之破体不同,戴叔伦诗的指向是怀素草书的“破体”风格,如《怀素上人草书歌》云:“始从破体变风姿,一一花开春景迟。”[6]当然,怀素草书破体也与王献之“破体”有关,因大历年间怀素曾从徐浩为师,与张谓回长安时亲见并习摹王羲之、王献之真迹,之后又师从张旭及其弟子邬彤并被传授王献之书法。

其二,晚唐“破体”论由书体向文体的转变。到了中晚唐,“破体”之论再次从诗人李商隐“文成破体书在纸”[7]和韩偓“书密偷看数,情通破体新”诗句中道出,其内涵则从书学转向了文学,从书体批评演变到文体批评。需要指出的是,二者诗中“破体”所指为“书体”还是“文体”容易出现歧义,是因为诗中都有“书”字混淆视听,再加上与盛中唐张怀瓘、徐浩、李颀、戴叔伦所言书学“破体”时间相去不远,往往会很自然地被阐释为书学“破体”。事实上,李、韩诗中“破体”内蕴已由书体转向了文体,这一转变可以从钱钟书对李商隐和韩偓诗的解读与论证中体现出来。

关于李商隐“文成破体书在纸”中的“破体”是指“文体”而非“书体”,包括如下三点:一是《管锥编》引用释道源所注“‘破当时为文之‘体,或谓‘破书体,必谬”,并加以肯定所谓“是也”和“洵为得之”[8]889。二是否定为书法“破体”,这以回归到李商隐《韩碑》一诗的创作语境之中为证,即为皇帝敕命所为,故而“呈御览者,书迹必端谨,断不‘破体作行草”、“出以正隶端楷,而非‘破体作行、草也”[8]1466。三是肯定为文体之破体,并进一步指出李商隐所谓《韩碑》原文是指韩愈用“古文”破“今体”骈文之“当时体”[8]888-891。关于晚唐韩偓所谓“情通破体新”,其“破体”“亦指文词而不指书字”[8]888-891,进一步佐证到了晚唐,“破体”已大体完成了从书体向文体的转型。

此外,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一转变,钱钟书通过对盛唐李颀诗“小王破体闲文策”的“支策”和“文策”版本书写之误的考辨,佐证“破体”是破“文体”而非“书体”,所谓“明指‘文而不指‘书”[8]888-891。

不同的是,五代后蜀林罕《小说序》所谓“其道书、鬼书、天篆、章草、八分、飞白、破体、行书,无益于字,此亦不录。”[4]28,显然对“破体”持否定态度。

其三,“破体”论在盛中唐出现的原因。“破体”论之在盛中唐之交出现,这与唐代书风从唐初唐太宗、虞世南的“崇右军”行楷之“正体”,转向盛唐推尊王献之变右军行书而趋向行草“变体”的艺术风貌息息相关。同时,这种因“破体”而形成的“壮丽”“风姿”,其书学审美祈尚与诗学“盛唐气象”亦辉映成趣。正如钱陈翔所云“整个唐朝时代精神的丰富多变,影响于书法,就是艺术精神的不断变化”,“所以呈现出从初唐的‘尚法‘中和向盛唐的‘狂逸、中唐的‘尚奇尚怪转变”[9]。

此外,“盛中唐诗人书家的狂者精神也促进了诗歌书法的创新与超越”[10]。也因此,“中唐的各种文学流派,大抵都希望通过个性鲜明的艺术新变,自觉地与前代文学区别开来,极力规避前代诗文中已经定型的美感类型”[11]。还有,中唐安史之乱致国势衰微,作为政治革新的一部分,元白“新乐府运动”和韩柳“古文运动”乘势而起,打破传统文学观念,也就是说,“社会政局的变化和作家的人文心态是隋唐文学思想变革的基础”[12],文论的嬗变和革新也带来文体的“变体”和“破体”,而书学“破体”创变也成为这一文学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从中也可看出盛中唐时书学“破体”已然成一时风气,形成了一股强劲的文艺思潮。

值得注意的是,盛中唐杜甫与韩愈“以文为诗”,开宋诗破体风气之先,学界往往只注意到杜韩尤其是韩愈对以苏轼、黄庭坚及其“江西诗派”为代表的宋诗风貌的影响,而李商隐“破”“当时体”的中间链条作用往往被忽视了。

二、宋元的“衍生与苟延”

与唐代仅数人提及“破体”一语不同,众多宋元学者包括宋欧阳修、朱鉴、朱熹、朱长文、吴曾、陈显微、魏仲举、苏颂、吴泳、洪迈、黄希先、计敏夫、胡仔、释道源及元代方回、赵采、辛文房、马端临等都对破体论有所提及,其中除了载录和继承唐代的书体批评之外,还衍生出诸如人体、易学、武举上的“破体”概念,而文体上的则只有宋末元初方回的一则评论。

首先,宋代书学破体论。南宋黄希先将“体制为先”的辨体论与破体论结合起来,这在书体批评史或者是破体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历史地位。如黄希先《论学书》云:“学书先务真楷,端正匀停,而后破体,破体而后草书。”[3]205其中,“真楷”为书法之正体,有严格的法度规则和确定的体制轨范,也就是说学书者当以“体制为先”,而“端正匀停”正是“真楷”正体的体格风貌,在此基础上才能有所变化,打破规则,加以变体和破体,这也说明了辨体与破体之间的先后关系;当然,破体也要适度,要有一个渐进的过程,所谓“破体而后饶得颠草”,“颠草”是破体的一种极端书体形式,在这里“破体”是一种特指,指的是对正体的适度突破,就像王献之对王羲之行书一定程度上的变化和创新。

黄希先的书体辨体论与宋代文体辨体论如出一辙,如黄庭坚所谓“荆公评文章,常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13]、吕本中“学诗须熟看老杜、苏、黄,亦先见体式”[14]、张戒“论诗文当以文体为先,警策为后”[15]、朱熹“亦须先识得古今体制”[16]、真德秀“表章工夫最宜用力,先要识体制”[17]310、倪思“文章以体制为先,精工次之”[17]281等等,体现了不同艺术理论之间的相互影响与交融相通。

宋人诗话中,“书如其人”与书学破体及其关系也是当时学者论诗论书之常谈,从中也能看出书体和文体之间的影响关系。以书体风格喻作者风格,如《蔡宽夫诗话》所谓“世多以谓人之所为,可于书体见之”[18]3708,这种书学书体上的“书如其人”之论,与文学文体上的“文如其人”之论如出一辙。与“书如其人”相关的破体论,如称“今书吏自少即学楷法,往往自不解破体,其人岂皆端愿者邪”[18]626,也是“楷法”“正体”与“破体”“变体”对举而言。

其次,宋代破体观念的衍生。此有四类:一是从书体向人体的延展,也可称之为人体之喻。如《五代史》云:“儒士亦破体邪!仁者之勇,何其壮也!”[19]《宋名臣言行录》云:“当时随伦为先锋入贼用命者,皆中伤破体。”[20]二是易学上的破体。或纯体与破体对举,如陈显微云:“非乾坤则无以见易,乾坤,纯体之卦也;六子,破纯体而为卦也。”[21]吴泳《与汪尚中书》云:“或以纯体破体论,或以飞行流遁看,若见理到,亦只是变易之易。”[22]或破体与全体并言,如朱熹《书麻衣心易后》云:“皆无理之妄谈......所谓由破体炼之乃成全体。”[23]三是武举弓射破体。如苏颂《议武举条贯》云:“今定弓射一石一斗力,马射八斗力,各满不破体,及使马精熟。”[24]四是不拘礼节、破除体统,如《太平广记》云:“李德裕退朝归第,多与亲表裴璟无间,破体笑语,李多询以内外新事。”[25]

再次,元代文学破体论的不绝如缕。在宋元时期,唯有方回提出了“出格破体”之论,可谓在“文体”领域的接续一脉。尽管“文体学”上的“破体”在晚唐已经出现,但是学术史上纯粹文体批评的“破体”之论只有元代方回提及一次,这堪称古代文体论上的奇观。方回评陈师道《雪后》一诗称“此诗第一句至第六句皆出格破体,不拘常程,于虚字上极力安排。”[26]这里的破体显然是指以“虚字”“助词”为诗,也就是“以文为诗”,这是以苏黄江西诗派为代表的宋诗破体的主要特征,且与“辨体”对举,因为“常程”也即文体规范,是属于“体制为先”的辨体论,同时所谓“不拘常程”则看出方回对宋诗“以文为诗”之“破体”的认可。再如元《书法三昧》载:“大率破体悉从篆隶而出,学者须自详考其法,果合于篆隶者取之,出乎俗笔者去之,岂可不知辨哉!”[3]140指出了篆隶是破体的来源及“辨体”与“破体”的先后关系。

总而言之,就宋元书体论和文体论的文献言论和理论成就来看,一方面,文体论中的“破体”论资料稀少,虽仅方回载录论及,却反而具有了独树一帜的里程碑意义,其于破体范畴史上的成就地位不可谓不卓著,如上文所述,这与当时文体学上的辨体破体理论批评背景息息相关。另一方面,书道“破体”在宋代的衍生和延展极为突出,这一包蕴打破和革新质素的文艺范畴,当与“新宋学”所包蕴新变集成的宋型文化品格不无关系,体现了“破体”范畴所具有的强大繁衍力和再生性。

三、明清的“繁榮与断绝”

明清时期的书学破体论较唐、宋、元更为繁荣,如明胡居仁、焦竑、赵琦美、杨慎、赵宧光、汪砢玉、王世贞、茅坤,清陈启源、秦蕙田、李光地、郑方坤及《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御定佩文斋咏物诗选》《六艺之一录》《御定全唐诗》等都有提及,虽然在书体理论上有所丰富和拓展,但是关于文体学上的破体批评则呈现出一个断绝状态。

其一,明代书学破体论。明杨慎、王世贞、赵宧光、汪砢玉等对书体破体论有进一步申述。杨慎通过引述李颀、徐浩和张怀瓘关于破体之论,表达了他尊崇钟繇、王羲之真行正体,却对王献之等行草“破体”现象带有鄙夷和否定的价值倾向,所谓“破体谓行书小纵绳墨,破右军之体也。夫以小王去右军不大相远,已号破体......称之字学,至此扫地矣”[27]、“书断云:王献之变右军行书,号曰破体......又称二王,不知献之书法,已非右军矣”[28]云云,进而从学书学字的角度主张“辨体”,即“辨此书字,始有进耳”,这是说要想学书法,必须懂得辨析这种愈“变”愈下的“破体”。这与其所谓“六经各有体”这一宋代以来常见的“文章各有体”辨体论不无关系。如《升庵诗话》云:“夫六经各有体......若诗者,其体其旨,与《易》《书》《春秋》判然矣。”[29]1042

王世贞则较为辩证通达,对王羲之的“正体”和王献之的“破体”都秉持肯定赞赏的态度,所谓“右军正行妙入神,大令破体皆天真”[30]1279-264、“谓伯高仅有章法而无变法,子敬仅有破体而无狂草,则不敢信也”[30]1281-469云云。这与其文体学上“以古入律”的破体观有相通之处。如王世贞《艺苑卮言》云:“古乐府、《选》体、歌行,有可入律者,有不可入律者......惟近体必不可入古耳。”[29]1888其胞弟王世懋也有相似的破体理论,如《艺圃撷余》云:“律诗句有必不可入古者,古诗字有必不可为律者。”[29]2153吴承学对此云:“古诗品位高,故提高律诗的格调;律诗品位低于古诗,故降低了古诗的格调。”[31]此外,王世贞在论李杜“变体”及其“奇正阖辟”的正变关系时也都体现了辩证通达的“破体”观念[29]1920。

晚明赵宧光《寒山帚谈》中的“破体”论最为丰富和系统,理论色彩更加浓厚,包括如下几个方面:一是在正体和变体或者说辨体与破体之间,主张以“正体”“楷法”为先,在此基础上,其后可以“作变字”,进行适当变体,所谓“作字先后笔余,有楷法贯珠,偶见唐宋诸帖中作变字,因更及之”,这与文体上关于“体制为先”的辨体论有相通之处。二是“变字”是不同字体之间的“合体”,就像文体上诗文之间的“以文为诗”或“以诗为文”之间的融合,书体之间若没有相似性,强为合体,那就是“破体”,所谓“凡名家书分体合体,各自成形,是以善书者十九可离可合,其不可合者,乃破体格也”。三是从“变”字形体来说明“正法”“殿正”“正体”为先与“变字”“变体”“破体”为后的先后关系,所谓“变字从言从丝,正法也,上画覆丝,则破体也,正法中起,言完而及丝,无论矣,破体亦言完及丝,人不知也”、“正破虽殊,先后不异”、“否则不特不知变字先后之叙”云云,在文体上正与黄庭坚所谓“尝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相通。四是提出“其法不定,不定为法”的“破体二法”,所谓“破体有篆破真不破,有真破篆不破,有篆真俱破,有可破不可破,有有义之破,有无义之破,不必破者勿论可也”,以及“作破体时,全以诸体会成一局,方可下笔,若随意绷补,却不是书正体法,略不相涉破体,则相为依倚,若似破不破,又非正体”等[32],在围绕“破体”而处理正体和破体之间的关系时可谓辩证通达,这也与文体学上“定法与不定法”及“定体与不定体”的文体通变观不无相似之处。

晚明汪砢玉结合“书才”与“书学”也即“作家”与“批评家”的关系,阐明“章法”与“变法”,“正体”与“变体”、“正字”与“破体”的关系,所谓“米元章有书才而少书学,黄长睿有书学而少书才”、“谓长风帖为逸少少年未变体书”等[33],这明显继承了刘勰、严羽以来关于文学上的“才”与“学”的关系,且都与“文体”息息相关。此外,焦竑从古籍文字校勘刊误的编纂学角度,对版本流传过程中,因“笔画差互,文理混淆”而产生的文字传写传抄之误而产生错字别字,称为“破体”,如焦竑《论字易伪》云:“曰笔画差互,文理混淆,皆由书生传写破体者,多对读灭裂,刊正者少。”[34]

其二,清代书学破体论。清代破体论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关于汉代篆隶之破体,这与唐代破体指变右军行书不同,也是清代书学破体上较有理论价值的,如钱谦益《华山庙碑歌》称“儛书不顾经若典,破体岂论隶与蝌”[35]4508。华山庙碑向来以为汉隶之正体,篆隶相间,不过篆隶乃正中有变,又具有“破体”特征,如全祖望《汉隶字原校本序》云:“于汉隶字原每字中取一正体,以朱笔标出之,或破体而不背正体者,亦标出之,其虽无当于正体而近是者,亦点出之。”[36]以汉隶为正体,正体与破体对举。

二是关于北朝碑字刊刻之破体,指不守正体,随意造字,对此所论钱泳和阮元一脉相承。如钱泳《书学》载:“至隶复生真行,真行又生草书,其不肖更甚于乃祖乃父,遂至破体杂出,各立支派,不特不知其身之所自来,而祖宗一点学脉亦忘之矣。”[37]61论“六朝人书”认为“惟时值乱离,未遑讲论文翰,甚至破体杂出,错落不检,而刻工之恶劣,若生平未尝识字者,诸碑中竟有十之七八,可笑也”[37]62。他赞同阮元“书分南北宗”的见解,影响晚清一代书风。阮元《南北书派论》云:“唯是遭时离乱,体格猥拙......唯破体太多,宜为颜之推、江式等所纠正。”[38]632《北碑南帖论》云:“北朝碑字破体太多,特因字杂分隶,兵戈之间,无人讲习,遂致六书混淆,向壁虚造。”[38]636再如洪亮吉《题饶上舍晊印谱》云:“尔来识字益不广,谁肯细意搜鱼虫。省文破体入书舍,阁帖堂碑益增价。”[39]此处洪亮吉旨在对工书法而不识字的现象提出批评,也体现出了洪亮吉对先秦奇字的敬仰。[40]

三是与上一则相似,主要指破体字,或着眼于科举考试要求书写正体,如陸以恬《冷庐杂识·破体字》载:“朝考殿试,最重书法,大要以黑、光、匀为主,并不可有破体字。”[35]4508或着眼于文字训诂学上的书学破体,是一种独特的书写文字形体上的破体,如陈启源所谓“说文有奰字无贔字,贔殆奰之破体,后遂分为两字乎”[41]。再如郑燮的“破格书”云:“古人书法入神超妙,而石刻木刻千翻万变,遗意荡然......故作此破格书以警来学。”[42]

其三,明清破体的衍生。关于明代,主要是沿袭宋元以来的易学、儒士、武举破体,并无新意。此外,还衍生出医学破体,不过也可归为“人体”破体之类。如孙一奎云:“有破体太早,肾未完固而泄其真阴,以致肾虚不能纳气归源者。”[43]关于清代破体的衍生,除了武举弓射破体如秦蕙田所谓“挽弓破体”之外[44],还有另一种“人体之喻”,如郑方坤所谓“故女子初破体,曰破瓜,年当二八也”[45]。此外,还增加了科举制举之破体,这是一种制度破体。如李光地《名文前选序》称“制举之文可传乎......至于破体坏法,踔躏颠倒,尤韩子所谓杂乱无章。”[46]

较之唐以来历代书道“破体”理论,明代最为突出,这一方面与杨慎、王世贞等在文学史、批评史及书学史上的地位和成就密不可分,将文体和书体上的辨体破体有机结合起来;另一方面,这也是时代文艺思潮的反映,因为明代是六朝之后另一个文体集大成时代,其中“辨体”批评尤为突出,这从明代辨体总集的繁荣可略见一斑,而辨体与破体作为一组对立辩证范畴,就如一个共生体一样密不可分。

四、当代的“转型与复兴”

在现当代“破体”论的转型与复兴进程中,钱钟书和吴承学两位学者至关重要。钱钟书在梳理自唐以来千余年的破体学术史的基础上,接续文体学上“破体”之命脉,构建破体理论体系,并通过自身的破体批评实践,成为破体从书体向文体转型的关键。其影响所及,吴承学两篇“破体”论文的发表,促成了近四十年来文体学上“破体”论研究的兴盛,而且这种文体破体的兴盛也顺势带动了书体破体的复兴,相关研究论文并行共进,可以说某种意义上呼应了唐代发生演变期书体与文体的共生融合。

(一)钱钟书的破体论。钱钟书是第一个把破体从书体转向文体的文体理论家,主要包括如下幾个方面:

其一,名家名篇,往往破体。在上文考证李商隐、韩偓、李颀所言“破体”为破文体之前,钱钟书提出了“名家名篇,往往破体,而文体亦因以恢弘焉”这个重要论断[8]888。这个破体论断也是他在《谈艺录》《宋诗选注》等著作中反复论及体制为先、辨体、以文为诗、以诗为词等文体范畴的基础上形成的。

其二,“文成破体”与“文家大体”。钱钟书将“文成破体”这一鲜明的“文体”破体范畴作为批评术语,以区别成为学界共识的书体“破体”。他运用“文成破体”来评论《周易》,在“盖文家大体”这一“体制为先”辨体论的前提下,指出并肯定“今乃文成破体”[8]5,辨体与破体并举,这在文体学理论史上意义重大。如果说上一例还是从文字学的视域用“文成破体”评论《周易》,与“文学”和“文体学”还“隔”着一层,那么,接下来分别从文体源流史的角度用“文成破体”来评论“七体”[8]904和“连珠体”[8]1135,就令“破体”更具有了文体批评理论意义。

其三,殊为破体与破体跳出。在沿用古人“文成破体”之语外,钱钟书也大量运用“破体”对历代文学文化现象进行评论,体现出有意识的文体批评。或从文字学角度对汉唐以来的“破体之‘俗字”和“则天之创体”加以贬斥[8]977,体现出对“破体”在不同学科和不同语境下的态度倾向。或着眼于宫殿台榭之赋体的得体与失体,认为刘逵或张载之注破坏了“注疏体”的本来面目,故而是“破体”之举,所谓“于全注殊为破体”[8]990,内含些微不满之意。或以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之诗句为核心,遍举历代关于这一诗体的源流演变,认为王世贞所谓“我笑残花花笑我”云云,就“皆可谓破体跳出者”[8]1484。凡此都与钱钟书“破除新旧中西二元对立的思维定势,形成极具开放性、包容性的文体意识”息息相关[47]。

(二)吴承学的破体论。吴承学是新时期文体学研究的旗帜学者,其两篇文体学开山之作《从破体为文看古人审美的价值取向》《辨体与破体》与钱钟书破体辨体论的影响息息相关,并掀起了近四十年文体学以“破体”及“辨体”为题的研究热潮。

前文认为“先体制而后工拙是传统文学批评的一条普遍原则。然而宋代以后,破体为文成为一种风气:以文为赋、以文为四六、以文为诗、以诗为词、以古为律等在在可见”[31]。后文在对“破体”进行界定时,引用了张怀瓘、戴叔伦、李商隐、钱钟书等相关破体论断,并对辨体、破体的关系进行如下界定:“宋代以后直到近代,文学批评和创作中明显存在着两种对立倾向:辨体和破体。前者坚持文各有体的传统……后者则大胆地打破各种文体的界限,使各种文体互相融合。”[1]

(三)吴承学破体论的影响。自1989年吴承学《从破体为文看古人审美的价值取向》一文之后,三十年来出现了众多以“破体”为题的文体学论文,而且从1990年开始,关于书体“破体”的研究也应势而起,与文体“破体”并驾齐驱。包括如下几个方面:

一是受吴承学“破体为文”一语影响,以此为题的论文很多,实则是李商隐“文成破体”的另一种表述方式,而钱钟书已经反复使用“文成破体”进行文体批评了,当然“破体为文”更为易懂和易为读者接受。

二是受《辨体与破体》一文的影响,之后以此为题或相似对举而出诸如破体与尊体、破体与创体、破体与正体、破体与效体、破体与本色等的研究论文也很多,通过这种对立范畴的辩证考察,也让文体学理论研究得以深化和拓展。

三是书学“破体”论文的复兴。耐人寻味的是,自1990年第一篇破体书法论文起,五年内四篇论文都是关于日本破体书道研究的,主要引证中晚唐张怀瓘、徐浩、戴叔伦、李颀、李商隐等相关文献,之后研究中国书法破体的论文也大抵如此。

五、余 论

综上所述,书学“破体”论虽历经千余年的发展演变,绵延不绝,体现了丰富的理论内蕴和鲜活的生命力,但若置于浩如烟海的书学典籍文献中来看,并未成为书学批评的主流术语,例如仅仅唐张怀瓘、徐浩、李颀、戴叔伦、李商隐、韩偓、宋吴曾、明杨慎、王世贞、赵宧光、汪砢玉、焦竑、清钱谦益、钱泳、阮元、陆以恬、陈启源等有所论及,而且除了明清杨慎、赵宧光、阮元三者有意识地反复运用之外,他者则皆为偶而提及,从中也可看出这一理论范畴的微弱影响。与此相较,其所衍生出的文体批评就更为尴尬,唯有元代方回所谓“出格破体”之语“一枝独秀”,这与新时期以来文体学上“破体”论研究的繁荣态势简直格格不入。

原因何在?一方面,无论书体史还是文体史,更多用“变体”来代替“破体”,并与“正体”相对立,这是中国自先秦以来几千年哲学“正变”观和文化“通变”论的恒定不变的反映;另一方面,“破体”与“变体”虽然有相通之处,但是倾向性更为突出,使用起来容易出现歧义,不像“正体”和“变体”之间的“正变”关系辩证适当,也就是说其“破坏性”和“极端性”与两千年来儒家“中庸”“中和”思想相背离。即如曾枣庄所云“正体与变体是在文学发展过程中自然而然出现的,而破体则是为求变求新而有意为之。”[48]此外,“破体”更为书家所常用的含义是“俗体”“错字”,是因为不懂六书、不识字体或传写刻工之误而造成的,须在不同的语境下有针对性地使用,否则会产生歧义,故而书家会慎重选择,这也是“破体”难以与“变体”争锋进而普及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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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黄胜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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