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作金陵烂漫游

2020-10-21 04:20张明
唯实 2020年6期
关键词:金陵南京

张明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作为六朝古都、十朝都会的南京,自古及今为文人骚客吟咏不绝,留下不知凡几的诗文作品,也刻下无数长期寓公或短期过客的心灵足迹。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著名文史学家程章灿先生多年来浸润于南京历史文化的氤氲之气,探颐索隐,爬罗剔抉,先后写成《旧时燕》 (2005年)、《山围故国》(2019年)两部随笔,主编《诗栖名山》(2015年)诗歌欣赏集,形成独具风味的程氏南京主题系列作品。既发掘出大量前人笔下有价值的南京故事,又为抒写南京文学作品的“大家族”增添了有特色的新成员。宋人张耒诗云:“曾作金陵烂漫游。”现在,就请诸君跟随章灿先生的引领,去做一次关于南京烂漫历史文化的烂漫之游。

《旧时燕》:轻啭城市的传奇

毋庸赘言,《旧时燕》的书名出自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句家喻户晓的诗句。作者说,金陵故都,传奇如燕,在春天和秋天、南方和北方、历史和现实之间飞来飞去。《旧时燕》有一个副标题:一座城市的传奇。作者以为,城市的典故、传奇和故事,是城市文化的凝缩,是城市的根。基于这一认知,作者撷取最具代表性的南京历史文化掌故,娓娓道来,融入己见,用20章的篇幅,把一座古都的传奇演绎得真幻交织、虚实相映,令人心醉神迷、不知今夕。

溯源城市气韵。“玉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说到南京的“气”,当然首先便是“金陵王气”。楚威王骑马寻找金陵王气,秦始皇东巡会稽下令开掘秦淮河以泄王气的传说,为“金陵王气”笼上神秘色彩。作者翻检大量历史资料,以为“金陵王气”的出笼根本上是出于三国孙吴建都南京的政治需要,实际上到头来只能是温庭筠感慨的“王气销来水淼茫,岂能才与命相妨”。但同时,作者也从大文化的通达视野出发,认为所有关于“金陵王气”的民间传说,说明它在南京的文学、文化土壤中,根扎得多么深,伸得多么遠。这也是承认了这一说法的某种历史文化和民众感情合理性吧!在普通的读者,较之于“金陵王气”,也许更会痴迷于作者皴染的“六朝烟水气”。这里,作者讲了一个故事中的故事。《儒林外史》第二十九回写杜慎卿等人在雨花台顶上:“坐了半日,日色已经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你看,金陵城的每一个人,哪怕是最底层的平民百姓,身上都是有着“六朝烟水气”的。“六朝烟水气”来自“烟笼寒水月笼沙”的秦淮河,来自“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楼台烟雨。六朝尽管已远去,但它的气韵和光泽永远是南京城最厚重的底色、南京人最深醇的品格。

赋陈历史情韵。南京人的心中始终荡漾的是虎踞龙盘的悠远情韵。作者说,形胜也是一种传统话语,在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意义,甚至影响着历史的解释。三国时代,刘备派诸葛亮出使江东,面对冈峦起伏的秣陵形胜,诸葛亮不禁感慨:“钟阜龙蟠,石城虎踞,此帝王之宅。”作者以为,龙蟠虎踞轶事自古以来众说纷纭,实际上就是金陵王气说的异变,是它的形象化和具体化,是巧妙的政治宣传攻势。但是,历史和现实、传说和信史已水乳交融、难分彼此,南京越来越建立起帝都的自信,至六朝时达到了顶峰。而我要说,形胜也是一种情感话语,影响着人们的精神。不管诸葛亮出使江东凡此种种的传说是真是假,南京城虎踞龙盘、易守难攻的险要地势却是真,历史的传说增添了这座城市的传奇色彩,南京人能不引以为自豪乎!而伟人“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的知晓度早已大大超过各种古之传说,南京人久远的历史情韵中又增添了新的时代诗情,形胜的意义就绝不止于地理和军事了。

刻画名士神韵。城市的传奇,中心无疑是“人”。王谢子弟、李白、王安石、袁枚、吴敬梓、黄季刚、王伯沆等前贤名流,无不出现在作者的笔下。我们熟知李白“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的典故,却初闻他与孙楚酒楼的传说;我们常吟“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诗句,却不知南京也有“杏花村”的故事;我们了解王安石的政治起伏,但鲜知他与南京半山园的情缘;我们知道袁枚的随园,却从未领略过像作者这样地对“隋园”改“随园”的补“足”之论;我们读过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但对他“记得当时,我爱秦淮”的深情,只有看过了程章灿先生书中这篇《名士风流》才能有更深的体悟。这些名士,是金陵的不绝文脉,是城市的精神之魂。

《诗栖名山》:长吟山林的诗意

在前后两部随笔之间,程章灿先生主编了一部《诗栖名山》,收录了自南朝至民国95位诗人的126首咏栖霞山诗作。这本书自然不是作者的个人著作,但是,既然由他主编,咏唱的主角又是栖霞山,那么,在诗作的取舍上,一定会体现程章灿对南京的不渝情感、对人生的一贯主张,所以,放在本文里一并品读或许很有意义。

在《旧时燕》里,是专有《岩壑栖霞》一章的。这一章的题记是这样的:“从前有座山,叫摄山。山里有座庙,叫栖霞寺。庙里有个和尚,叫僧辩,还有一个隐士、征君、学者,叫明僧绍。”而《诗栖名山》的前言是这样开头的:“六朝古都南京有座山,山里有座寺。春去秋来,山中变换着花月风景;朝暮阴晴,寺里往来有名士高僧。时间久了,就传出很多故事,吟成很多诗篇。”这如出一辙的开篇,既是讲故事的通常起笔,也是传达诗意的巧妙兴笔。沿着作者关于南京历史文化的思绪往这座宗教名山、教育名山、历史名山的深处走,我们发现,所选的诗歌无论是写景状物之作,还是怀古言志之篇,无一不在申足、扩充着作者对南京的钟情,开启、增厚着他对于“诗意地栖居”新的文化思考。

感怀六朝兴衰。吟咏栖霞寺的诗篇中,有不少怀古之作。栖霞山寺在这里就是金陵的象征,山寺怀古实际上就是金陵怀古。唐朝顾况“明征君旧宅,陈后主题诗。迹在人亡处,山空月满时”,南唐李建勋“琅玡冷落存遗迹,篱舍稀疏带旧村。此地几经人聚散,只今王谢独名存”,宋朝叶清臣“高风一缅邈,废宇亦陵迟。清泉漱白石,霏雾蒙紫芝”,明朝吴应箕“六朝云外迹,草际卧丰碑”,清朝田雯“人代吊齐梁,飞鸿以目送”,感喟的都是物是人非,叹惋的都是世殊时异。而蕴藏在这背后的,实则是对六朝的缅想之情,对南京的思慕之意。

感佩名士高节。在历朝吟咏栖霞山的诗作中,明征君是一个永远会被缅怀的人物。明征君即明僧绍,隐而不仕,宋齐两代屡次征召不出,故称征君,后隐居栖霞山以终。唐朝诗人刘长卿游历南京之时写下《栖霞寺东峰寻南齐明征君故居》一诗,“山人今不见,山鸟自相从。长啸辞明主,终身卧此峰”四句,表达的正是对明征君的怀想之情。颇有意味的是,写那“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小品文的皮日休,在《游栖霞寺》一诗中写道:“不见明居士,空山但寂寥。白莲吟次缺,青霭坐来销。泉冷无三伏,松枯有六朝。何时石上月,相对论逍遥。”既表达了历史兴亡之感,又表达了难遇明僧绍这样高格之士的无尽怅憾。有人认为,这是另一个寻访山水的皮日休。其实,关注现实和优游唱和并不矛盾,对高士的缅怀,正是对现实的鞭笞。宋朝苏泂《金陵杂兴》诗云:“休论句曲更茅山,只到栖霞说半年,暂学僧闲犹未得,几时真个作神仙。”在对暂做一个忘世僧人都难以做到的“假神仙”进行讽刺的同时,对“真神仙”的景仰之情也就不言自见了。

感发心灵顿悟。《旧时燕》中提到,陈后主和他的尚书仆射江总、国子祭酒徐孝克等人,两次入山展见慧布法师,并夜宿栖霞寺山房,留下了关于栖霞寺的最早一批吟咏。江总在《入摄山栖霞寺》中写道:“岁华皆采获,冬晚共严枯。濯流济八水,开襟入四衢。”感叹人生虽有耕种收获,但难免严冬袭击,只有濯缨濯足、敞开襟怀,方能进入纯净淡泊的境界。他历仕诸朝、身不由己,这种寂清山林中的感悟应该是真挚深切的。唐朝山水田园诗人綦毋潜在《题栖霞寺》中发出“今日观身我,归心复何处”的自问;五代诗僧、尊郑谷为“一字师”的齐己在《夏日栖霞寺书怀寄张逸人》中描绘“人中林下现,名自有闲忙。建业红尘热,栖霞白石凉”的落差;明朝“后七子”领袖王世贞的“来似江总持,去则明僧绍”两句,形象赞誉了栖霞山寺对人心的洗礼荡涤之功。而唐朝张翚“一从方外游,顿觉尘心变”或许能代言所有身处幽深山寺之人的心灵顿悟吧!

作者在《诗栖名山》前言引用清朝翁心存的诗句“鹢不因风先自退,山如欲语笑人忙”得出这样的启迪:谦退、散淡、悠闲、缓慢就是他的一种诗意人生的态度,也是栖霞山的生活态度。我们当然可以说,这也是作者从古都轻语、山林长吟中拥获的“何当枕泉壑,漱齿洗尘嚣”(作者诗句)的人生襟怀。

《山围故国》:叠唱文化的情怀

这一部随笔集的书名,取自北宋词人周邦彦《西河·金陵怀古》中“山围故国绕清江”一句。共收录文章55篇,分为“佳丽地”“前朝盛事”“旧迹郁苍苍”“王谢邻里”四辑。作者在小引中写道:“故国,既是政治上的故都,也是文化上的故乡。”而在《旧时燕》的后记中,作者写道:“数典述祖,就是城市的文化寻根。”显而易见,副标题为“旧闻新语读南京的”《山围故国》,是作者在《旧时燕》《诗栖名山》之后,对城市作的再一次寻根之旅。本书在补缀前朝旧闻的同时,更多着墨于学人和杏坛,一咏三叹地高歌着一个学者的文化情怀。

雕绘书生风骨。本书以《两座读书台,一个文化传统》开篇,实际上记述的是“郑介公书台”主角郑侠的故事,周处读书台只是个映衬。这位北宋的年轻书生在清凉寺刻苦读书,远近闻名。当时也在南京的王安石还特地派人带上酒食去看他,可谓待他不薄。可是,当王安石当上宰相,想提携他时,他不仅不领情,反而屡次上书反对青苗法,还画了一幅《流民图》讥讽新法之弊。好侠而刚介的他,谥为“介”。这不正是书生挑战权威、特立独行的风骨吗?《不殴妓的老干部不是好诗人》一文记述的是南朝宰相李建勋的行迹,他从不恋栈,喜欢游山玩水,创作过大量歌咏钟山的诗作,我们在《诗栖名山》中已闻其清音。及至晚年,皇帝还想请他出山,加上司空、司徒一类头衔,他都婉言谢绝。一个叫汤悦的学士写信向他道贺,老干部赋诗作答:“司空犹未许,哪敢作司徒?幸有山公号,如何不见呼?”他在诗中自称“野性竟未改,何以居朝廷。”这种“野性”,不正是诗人睥睨权贵、遵从内心的风骨吗!

描摹学人风采。作者不吝搜罗之功,向读者推介着我们初聞鲜闻却是名副其实的学人大家。晚清时乌龙潭边住着一位自称“及时雨”的安徽寓客薛慰农,不说他的诗曾被编入英国汉学名家翟理斯的中国诗选本,但观他写的这几副对联,我们就会敬由心生。题清凉山扫叶楼:“一径风声飘落叶;六朝山色拥重楼。”题淮清桥:“都是主人,且领略六朝烟雨;暂留过客,莫辜负九曲风光。”现在,我们可以伫立乌龙潭公园薛庐课徒浮雕前去怀想这位前贤的风采。明朝时有一位“树上的诗人”罗玘,为文呕心沥血,不仅关门闭户苦思冥想,还常常高踞木石霞思天想。今天,我们虽不必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郊寒岛瘦,但也要遗憾地说,在当下熙来攘往、奔走竞逐的喧嚣中,罗先生这种认真到底的学人风采也是难得一睹了。

再现大师风雅。游历览胜、吟诗唱和,是中国自古以来的文人风雅之事。在《渔樵旧侣知相忆》中,作者记述了陈三立邀王伯沆同游半山亭,陈师曾陪王伯沆畅游西山潭柘寺,陈三立、俞明震等人同游镇江焦山寺、王伯沆第二天还特意从南京赶去等雅集之事。而在文学史上最负盛名的雅事,莫过于1929年元旦在鼓楼鸡鸣寺发生的“豁蒙楼七老联句”。陈伯弢、王伯沆、胡翔冬、黄季刚、汪辟疆、胡小石、王小湘七位大师边喝酒边作诗,联成按照年齿长幼排列的二十八句。作者以为,南京大学建校110年校庆活动中校友排列“序齿不序爵”的传统正由此而来。这种群贤毕至、一觞一咏的雅集,上可以追溯到永和九年的兰亭之会,下只恐难有堪与之媲美的继响了。

孔子在与人谈音乐时说:“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品读程章灿先生的南京主题系列作品,正如欣赏好的音乐一样,既沉浸在余音不绝如缕“绎如”的愉悦里,又驰骛于再次盛大展开“翕如”的期待里。作者说,南京这部厚厚的史书说不尽、读不完,他希望自己的下一部读城笔记不需要等待太长时间。那么,就让我们翘首以待,相约这位文化学者导引的更加烂漫的金陵之游吧!

(作者系江苏省统计局副局长、机关党委书记)

责任编辑:戴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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