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之魔童降世》的传统文化记忆

2020-11-14 12:29周雪花
电影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哪吒之魔童降世李靖魔童

周雪花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80后导演饺子及其团队用五年时间打造了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影片一经上映便燃爆了2019年暑期档,在票房上超过了《复仇者联盟4》,位居国内排行榜第二。由此,位于中国电影票房前三的《战狼2》《哪吒之魔童降世》《流浪地球》都是国产片。在电影票房这一直观的数字背后,是观众的观影快感,以及更为重要的民族文化自信。观众们交口称赞的不再是好莱坞大片《速7》《速8》,而是中国的《战狼》和《哪吒》。在被好莱坞狂虐了30年后,中国电影终于从被吐槽到被认可,从被嘲到被赞,迎来了电影的新世纪。

一、 经典文化记忆的唤醒

《哪吒之魔童降世》之所以能成为一部精品,技术特效功不可没。但特效毕竟只是形式,影片的成功更为重要的还是故事与主题。中国经典文化的复苏与建构不仅唤醒了观众的集体文化记忆,而且也是中国走向世界不可或缺的文化之光,其中,中和文化与阴阳之道是最为重要的呈现。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和文化来自中国特有的“天人合一”的宇宙观,是天地人的合而为一。在谈《哪吒之魔童降世》的中和文化时,笔者想以动画片《哪吒闹海》作为参照。《哪吒闹海》摄制于1979年,改编自中国古典名著《封神演义》。那个脚踏风火轮,手执火尖枪,能变出三头六臂,为民除害、勇斗龙王的哪吒是几代人的集体记忆。《哪吒闹海》由两条主要的故事线构成,一条是哪吒与龙王三太子及龙王的冲突,一条是哪吒与父亲李靖的矛盾。其中,哪吒与三太子敖丙之战以及哪吒自刎以身还父的故事是影片中的突出事件。在《哪吒闹海》中,哪吒是一个为民除害、不畏强权的少年英雄,一个大无畏的正义者与反抗者。龙王三太子敖丙和四大龙王以及父亲李靖是与哪吒相对的反面形象。身为陈塘关总兵的李靖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对龙王唯唯诺诺,对家人专制冷血。在四大龙王的淫威下,李靖不惜将哪吒置于死地,眼见哪吒自刎而亡。哪吒以自刎的绝决方式将骨肉还给父母,与父亲决裂,表达了正义与邪恶、生存与死亡的二元对立。这种情节设置是20世纪50至70年代斗争哲学在影片中的再现。

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编导对哪吒和父母的关系进行了改写,突出了家庭伦理中的父母之爱与中和文化。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李靖的形象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在外,他是镇守陈塘关的英武将领;在内,他是体贴妻子的丈夫、爱护儿子的父亲。为了哪吒,他恳请陈塘关百姓包容哪吒的顽劣;为了哪吒,他偷换了命符,时刻准备着以自己的死来换取哪吒的生。那句“他是我儿”的台词令多少观众泪奔。

有记者问到哪吒和李靖的父子关系时,导演饺子谈到对动画片《哪吒闹海》,以及对古典小说《封神演义》的看法及改写。他说他从《封神演义》中读出了满满的恨意:“李靖为了自保根本不敢把手中宝塔放下,因为哪吒放话,塔在李靖在,你哪一天不拿塔了,我一枪戳死你。古代生存的环境更血腥,我觉得当下观众不愿意看到这种父子状态,每个时代的文化都应该符合当代精神,我希望电影里充满爱意,而不是恨意。所以我找不到一个理由实拍‘削肉还父’,这个情节放在现在也是不合适的。”

编导饺子从动画片《哪吒闹海》出发,又回溯到哪吒出现的源头——古典小说《封神演义》之中,这为他提供了更大的创作空间。《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剧本改了有66次之多,添补了以往小说和电影中的诸多空白,也对人物及其关系进行了大胆而合理的想象。对李靖和哪吒父子关系的改编来自对当下精神向度的把握,也与饺子的个体生命记忆相关,在接受访谈时他曾多次说道:如果没有父母的支持,他是走不到今天的。这是饺子自身的情感体验,也是对新时代的情感代言,表达了中国人在21世纪共通的心理诉求,那就是唤回家庭之爱。父母对孩子的慈爱、孩子对父母的敬爱,这种爱回归了中华传统文化的本源。

影片对哪吒与李靖的关系进行了改写,对哪吒与三太子关系的改写更为大胆。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因为太乙真人的贪酒,灵珠和魔丸被申公豹调了包,本应是灵珠降世的哪吒变成了魔童,本应是魔的敖丙长成聪慧儒雅的少年。笔者在看电影时一个念头不时地出现,那就是影片如何重现哪吒对三太子抽筋扒皮的情节与场面。最终这一情节并没有出现,而是发生了反转:哪吒和敖丙一见如故,在共斗海妖中成为彼此唯一的朋友。之后,虽然各自的身份暴露,但他们并没有成为仇敌,而是合二为一,在抵抗雷神的袭击中完成了命运的逆袭。这种改编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同时让人心生喜悦。在哪吒与三太子敖丙的关系处理上,不单体现了人伦关系的“和”文化,更能体会到中国传统文化渗透到宇宙之中形成的“太和”。

《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片头就极好地诠释了《周易》中的太极文化。影片片头由太乙真人叙述道:天地灵气历经千年孕育出一颗混元珠,它贪婪地吸食着日月精华。但它吸食的灵气太杂,仙气魔气缠绕不清、善恶不分。最终,在元始天尊的炼化下,混元珠分为了灵珠和魔丸。这种叙述与《周易·系辞》中所述相仿:“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片头的情节设定为影片奠定了基调,灵珠和魔丸本是二位一体,阴阳相生、正邪相随,善恶互换成为影片的主旨。《易》乾卦《彖辞》中写道:“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人们心中热切期盼的大吉大利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来自天地万物至高的和谐。

从父与子、正与邪、善与恶的二元对立,到魔丸与灵珠的二元相生、父母与子女的相爱相守,哪吒作为魔童其自身魔性与人性的相互转换,中国传统经典文化尤其是《周易》中二元相依的太极文化取代了现代法则中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使“和”文化记忆被唤回,成为21世纪中国社会的处世之道。

二、 传统经典文化的现代性

在新的世纪,传统经典文化依然面临着现代化的问题。《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成功也在于创作者的现代视野,以及时代元素的汇入。成长主题和幽默恶搞使影片的现代性意味增强。

命运悲剧与成长主题。“打破成见,扭转命运”是导演饺子为影片设定的主题,哪吒喊出的那句话“我命由我不由天”成为影片中的最强音。这是对“人的命天注定”的反叛、对宿命论的反击。在古典小说《封神演义》和动画片《哪吒闹海》中,哪吒的性格表现为单一的传奇性,他本是白云洞太乙真人的弟子,降生人间成为助周王攻打商纣的先锋官。哪吒的出生也具有传奇性,他是母亲怀胎三年半生下来的一个大肉球,从肉球中出来的哪吒就具有了各种超能力,不仅能跑能跳会说话,还有一身的好功夫,更有师父太乙真人赠送的法宝混天绫和火尖枪。也就是说,哪吒生来就是一个神,具有高于普通人的才能。《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编导对剧本的改编是成功的,在保持哪吒基本特征的同时又为他的叛逆性和命运逆转找到了更加令人信服的理由,由此,哪吒的故事也从神话传奇变为个体的生命成长。

哪吒形象的设定是反抗魔性的成长过程,因此,影片《哪吒之魔童降世》更突出了哪吒的叛逆性和破坏性,是一个到处惹是生非的小魔王。之所以具有魔性,是因为申公豹的调包使他成为魔丸降世。哪吒的魔性与生俱来,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更改的事实与宿命。因此,哪吒的那些恶作剧并不让人心生反感,而是生出同情与爱怜。可以说,《哪吒之魔童降世》添补了《哪吒闹海》中的许多空白,为哪吒的魔性和叛逆性找到了令人信服的理由。“我是小妖怪,逍遥又自在。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一个混世小魔王的形象生动地呈现了出来。虽然生而为魔,但是要从魔性中挣脱出来,抗击命运的不公,哪吒需要成长。正如太乙真人所言:“不认命才是他的命。”在父母的爱和期待中,哪吒从魔的束缚中挣脱出来,成为超越自我的英雄,完成了“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主题设定。在影片中,反抗命运自我成长的主题替代了反抗强权的斗争哲学。这种自我成长更符合个体的发展。

影片的审丑与降格化处理。《哪吒之魔童降世》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是审丑,在丑中产生美。通过降格化处理,颠覆了观众对人物形象的固有认知,不仅增加了喜感,而且使审丑具有了现代美感。与《卦神演义》和《哪吒闹海》相比,《哪吒之魔童降世》在人物形象的设定上发生了极大的反转,最主要的手法是对神仙形象的降格,包括哪吒、太乙真人、申公豹以及龙王。

哪吒形象的“丑化”。据导演饺子说,创作团队设计了一百多个哪吒的动漫形象,有乖的、有帅的、有萌的,最后选了这个最丑的。在我们的审美感知中,哪吒是那个梳着两个小抓髻、穿着红肚兜、踏着风火轮、手持火尖枪、舞动混天绫的可爱少年。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成了耷拉着眼睛皮、龇着小豁牙、到处搞恶作剧的混世小魔王。这个最丑哪吒虽然颠覆了以往的审美感知,却得到了观众的普遍认同,不仅符合哪吒作为魔丸的特性,而且这一形象也成为我们每一个人的镜像。或许我们生来就是一个丑八怪,但通过后天的努力,都有可能成为一个英雄,完成人生中的华丽转身。“打破成见,扭转命运”,哪吒可以,你我他都可以。

对神仙的恶搞与调侃。《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幽默感大都来自太乙真人和申公豹两位神仙,在这部动画片中,两个神仙成为被恶搞的对象。在小说《封神演义》和动画片《哪吒闹海》中,太乙真人是一位有着超凡神力的仙人,驾着祥云仙鹤而来,仙风道骨、法力无边。而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太乙真人的形象大变,被塑造成一个大肚肥肠、贪酒误事、操着一口川普、经常被哪吒恶搞的大草包。同时,他的座驾也由仙鹤变为了一头大肥猪,法力也大打折扣。这是《哪吒之魔童降世》中最具颠覆性的一个形象。申公豹同太乙真人一样,也是一个被恶搞的对象:不只是外形上更像豹子(由仙降为了动物),而且还说话结巴。由结巴造成了语义上的歧义,由歧义又产生出语义反转的喜剧效果。这两位神仙不仅为观众带来了喜感,同时将神仙拉下神坛成为低于普通人的形象,这种降格化处理提升了观众的心理满足感。

哪吒母亲形象的升格和现代性。与神仙的降格相比,人的形象被升格,最典型的是哪吒母亲的形象设定。在动画片《哪吒闹海》中,母亲没有出场(这真的有些奇怪),在小说《封神演义》中,母亲也是隐在父亲李靖背后的人。而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的母亲不仅出场,而且具有了现代女性的自信与果敢,是一位既有现代个性又有母爱精神、既能领兵捉妖又能懂得孩子心理的英姿飒爽的女将领。这一形象符合现代观众的审美期待,如导演饺子所言:现代女性在社会上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由此可以看出,编导的现代意识带来的观念更新,为传统文化注入了新鲜血液。

早期,由于中国在世界版图中的边缘地位,中国开始了对欧美的学习,许多文学艺术工作者有意无意地贬抑或解构传统的文化经典。即便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寻根运动,也是以寻找民间的边缘文化来贬低儒家正统的规范文化,从而导向了内容上的猎奇化与苍白。21世纪在经过了一系列的现代化演变之后,我们发现,传统经典文化才是中华文化根之所在。唤醒文化经典,再塑文化自信,《哪吒之魔童降世》恰逢其时,呈现出民族文化重生的世纪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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