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车房

2020-11-18 15:03
黄河 2020年1期
关键词:海林母亲

高 璟

1

单位搬家了, 乔知聆起床的时间得提前半个小时,就这样都不能保证按时到。那趟该死的公交车走的是最热门的路线, 一院、二院、儿童医院、广场、人民公园、五中、一附小,代表老城区生活品质与核心价值的站点都分布在这条弯弯曲曲的路线上。 于是在每个焦头烂额的早高峰, 遭遇堵车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乔知聆隔三岔五就会被困在堵得不能动弹的公交车里, 而手腕上的分针秒针却用一往无前的节奏向前狂奔。

好几次, 乔知聆只能像泼妇一样拍打着后车门让司机放她下车, 然后不顾形象地发足狂奔在路上, 这样总比懊恼万分地戳在车厢里诅咒暗骂这个城市的路况要强。 还有个别时候,单位确实有要紧的事,比如开会,容不得迟到十分八分,她只好忍着心痛打车了。坐上出租车就自由多了,司机们也都聪明,不和公交车争大路,他们方向盘一转,一头栽进了城市的小胡同里,七拐八绕之后,单位竟然转眼工夫就到了。 二十多块钱的打车费虽不算多,可假如一个月打上个十次八次的,也有点儿受不了啊。 于是乔知聆想到了搬家,可是,房租是才交的,还有九个多月的时间,还是忍忍吧,明年再作计较,再说她跟那个住了四年的破败的小区也有了几分感情了, 楼上楼下也认识了几个看起来比较和善的热心肠邻居, 巷子口还有几家厚道的小店可以买得到廉价的水果蔬菜和一块钱一只的大烧饼。

午休时间,乔知聆慢慢从单位楼上下来,独自一人外出熟悉环境。从城北搬到城南,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像是出差时到了某个陌生的城市,可走着走着,她便有了些失望,无论在城北还是城南,其实都是千篇一律。比如那家连锁的酒楼,落地窗户后面,一张张铺着粉色格子台布的小四方桌, 半遮半掩的青色的窗帘,都一般无二;超市也找到了,也是连锁的, 又可以买到现炸的两块一根的放心油条带回家作晚餐了;书店也有,只是比原来单位旁边的那家大了许多, 可惜它正处于倒闭的边缘在惨淡地维持着, 门脸一点点被美术培训、24 小时银行、阳澄湖大闸蟹蚕食着。 王萍面皮店、南肖墙丸子汤、战斗鸡排、黄焖鸡米饭也照例是有的,成功的业态就是如此,总是像病毒一样不断自我复制着。

大街与小巷的交汇处, 照例安放着一个修自行车的老头, 当然他也兼着修鞋配钥匙的业务,在他们破旧的小马扎旁边,一到冬天就会放上一只废旧铁桶改造成的煤球炉子,老头儿们嘴里则一年四季叼着永不熄灭的劣质香烟。

继续往前走, 路边花池边坐着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在叫卖他的蜂蜜膏, 那是一种黄色的块状物,有大有小,被堆放在一个面目可疑的布口袋里,他用倔强的声音一遍遍喊着“蜂蜜膏。 治咳嗽的。 润肺化痰。 ”尽管手里握着一只电喇叭,可以循环放音的那种,可他将它当作摆设,自顾自费力地喊着,声音疲惫,上气不接下气,还带着些倔强与不满。他让乔知聆想起了原先单位附近的另一个老头, 那个老头比他年龄要大,是个“行商”,他常年弓着腰,推一辆两个轮子的小车,小车上安着玻璃罩子, 里面是被笼布苫着的洁白瓷实的豌豆糕, 穿着白围裙的老头一边旁若无人地推着车子在汹涌的车流里穿行,一边大声吆喝着,可是,就算乔知聆已经听过了成百上千遍,可还是没听懂他吆喝的内容是什么。 他的吆喝太特殊了,只有最后的那个字似乎是个“糕”字, 被他悠长而又九曲十八拐地抛上了比路边的银杏树梢还高的地方。 她觉得应该感谢这两个老人,让这个城市不再单调,不再像一场噩梦。

心情刚刚才好一点, 却突然像被蜂蜇了一下,眼前出现了一家女装店,那是家品牌专卖店,店名只有一个字,红底子上孤零零一个白色的变了形的字。 所有的店都长成一个样子,不论它在城南,还是城北,抑或在别的城市,都会有统一的标识,统一的货品,统一的标价。 说起那标价, 简直让乔知聆恨得牙痒痒。 这种档次的衣服放在这样堂皇的店铺里出售,那价钱自然是贵,不是乔知聆能消费得起的,可是两年前的一个夏天的某个时刻,她却头脑一热地冲着它“装修清货”的招牌踱了进去, 之后又鬼迷心窍地看上了一条本不太起眼的七分裤。

到现在,乔知聆还在后悔当时的事情,看看也就算了,居然还张嘴问了价钱。售货员懒洋洋地说了一句:“700。 ”她被这个价钱噎在那里,连嘀咕一下“真贵”的勇气都没有,因为眼睛毒辣的售货员只消用0.5 秒的时间扫视一下乔知聆身上从头到脚的淘宝货就料定她是只看不买的主。 乔知聆不好意思再在那种目光的注视下像个叫花子似的东摸西看,只能浑身不自在地离开了。 不用扭头也能感觉得到,身后是那两个售货员鄙夷的目光。从那以后,乔知聆就像对待仇敌似的,路过这家店时,总会下意识地绕着它走,好像橱窗里那几个高傲的模特会向她射出毒箭似的。穷人,可能就是这么敏感吧。

城南与城北唯一不一样的气象, 大概应该算是那家加油站了。 这座身处闹市的加油站,很突兀地和银行、金店、童装店、牛肉面馆为邻,但它的占地面积要大得多。这家加油站很特别,他们提供一种全自动洗车服务。那间洗车房里竖立着两排巨大的鸡毛掸子似的东西,在不停旋转着,传送带那头的车辆被这些大鸡毛掸子夹在中间打磨着, 加上从顶上淋下的水流,只消一分钟,鸡毛掸子便从这头吐出了一辆出水芙蓉般闪亮的车了。 司机们接下来将车停成一排,提桶水,将车里也清洁一番,便大功告成了。

她以前从未这样注意过加油站, 直到看见这间神奇的洗车房。 乔知聆承认自己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抱有一种天真的好奇心。 她曾经停下脚步痴迷地看着一辆辆车由灰头土脸变得焕然一新, 直到顺风飘来的洗车水洒到她手里握着的鸡蛋灌饼上。

乔知聆不再埋怨这城市的千篇一律,她每次从单位出来解决午饭,总习惯朝西走,然后看看那间神奇的洗车房。 加油站在她眼里远没有那间女装专卖店令人生厌。 而且她又有了新的发现, 这家加油站后面还连着一家加气站, 就是出租车最离不开的天然气加气站。

大概全市的加气站点不够多, 街边经常停着一长串出租车在等着进场加气。 乔知聆对它们熟视无睹, 这种到处出没的红色出租车实在没有什么能引起人注意的地方。

那也是一个午后,乔知聆心情很好,在连锁超市里的“即时吃”吃了份素菜米饭套餐,手里拎着两大袋打折的卫生纸和方便面往回走。在加油站门口,她习惯性地朝洗车房瞥了两眼,便继续往前走,却不料被一个人喊了一声“乔知聆”。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但却是熟悉的乡音。乔知聆有些奇怪,扭头寻找声音的方向,是从那一溜出租车附近传来的。

果然,是一辆出租车旁的一个男人喊的。这人乔知聆认识,尽管好多年没见过他了,可他还是那个模样, 憨厚地冲着她笑着。 崔海林,初中同学。乔知聆迅速从记忆中提取出了这两个关键词, 同时, 已经热情地回应了一声。

偶遇让这个原本应该很无聊的中午变得很不同。他们在街边谈了五分钟之后,崔海林不得不上了出租车跟着长蛇阵往前挪去。 乔知聆不好意思追上他去再说什么, 于是矜持地挥挥手走开了。

这个偶遇也让这个本应该无聊的下午变得有了些不同, 乔知聆一直都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她知道崔海林那时是暗恋过自己的,他在她上高中后的第一个生日那天,给她送过礼物。那是一支闪亮的银色钢笔。可乔知聆初中时压根儿就没注意过崔海林这个人。礼物虽然收下,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喜。

本来应该很快成为过去时的一个人,可让乔知聆感慨的是, 那支钢笔竟然陪伴了她六年。 直到大学毕业前夕那支笔莫名其妙的失踪为止。

这个下午,乔知聆怀念着那支笔,最后终于想起崔海林的好来。 下雨天的放学路上他不是帮她修过自行车吗? “五四”青年节的演讲台下他不是给她拼命鼓过掌吗? 优秀班干部的评选中他不是只把票投给了她吗?

直到高中上完, 再到大学, 甚至上班以来, 乔知聆都再没有遇到过一个像他这样单纯的人了。乔知聆轻叹一声,才发现手里的一摞文件已被她装订得颠三倒四。

2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五分, 乔知聆照例外出解决午饭问题, 意外地在单位的大门口又看到了崔海林, 他没有穿出租车司机的白色制服,而是穿了一件深蓝色的T 恤,尽管这个颜色衬得他的肤色有些黑, 但他的身材挽救了这一切, 从远处看, 他显得挺有男人味的,走近后会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局促,于是这个场景让乔知聆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周五下午,她出了县城一中的校门准备回家时,站在马路对面局促不安地将礼物盒子捏在手里直到潮湿的崔海林。

那时的她有点骄傲, 虽然因为中考发挥失利没能考到市里的重点高中, 但也正因如此,在那个县城的普通高中里,她确实有一些可以目空一切的资本。而他,早已在中考结束后就和学校说了再见。 那天她有些漫不经心地接过礼物, 脸上却老于事故地装出惊喜的样子,谢过他之后,她说已经约好了同村的几个同学,要一起骑自行车回家,说完便迅速走掉了,而他,还呆在原地,就那样看着她。后来她想,那时的他,应该就在县城打工吧。

这个重逢后的中午, 他们是在一家肯德基度过的。 这让乔知聆想起了她大学时的那段时光, 她和她的同窗兼男友在不同的快餐店里度过的那些假日时光。 可那个男生在毕业前一年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分手, 然后潇洒地去讨好他的一个同乡学妹, 听说那个女孩子的父亲是个什么局长。

这次在肯德基的感觉非常不错, 崔海林不断地讲着他们上学时的事情, 尽管乔知聆自认为自己的记性一向不错, 但他讲的那些细节对于她而言十之七八都不记得了, 好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记忆像一卷可擦洗的磁带, 初中覆盖小学,高中覆盖初中,大学覆盖高中,工作后的经历很快再覆盖那些终将逝去的青春。 乔知聆的遗忘很正常,而崔海林的记得也正常,他的校园生活结束得早, 没有那么多次的反复擦洗,闪着可贵的光芒。

“还记得那次开运动会吗? 广播操比赛,你是领操员,咱们班得了全校第一呢。 ”

“是吗? 初几来着? ”乔知聆顺口问到。

“初二,是初二。 初三就不参加了。 ”

“有一次生物老师上课问我,什么是昆虫的拟态,我当时根本没有在听课,是你在后面提醒的我。 ”“原来我还是个活雷锋呢! ”乔知聆咯咯地笑着。

在崔海林讲的那些故事里, 主角大部分是乔知聆。这让乔知聆很感动,像是超级明星见到了铁杆粉丝。

可以说就是在这种极度醺醺然的状态下,乔知聆迅速地放下了多年来端着的身架,和崔海林陷入了一场始料未及的热恋。

从此以后, 崔海林的早班再忙也会负责把乔知聆送到单位, 后来乔知聆暗示崔海林不必再每天穿过大半个城市来接自己, 最经济的办法就是和自己住在一起。

崔海林可以说是带着几分感激的心情搬进了乔知聆一室一厅的公寓里。他的到来,让乔知聆的心情变得很阳光,到了一定年龄,女人就像夏季里盛放的花朵一般, 是需要男人的欣赏、呵护和滋润的,就像救活了一株几近枯死的月季花。

崔海林应该有几个积蓄, 因为他迅速地给乔知聆添置了一台新的全自动洗衣机,接着又陆续添置了微波炉、空气净化器,他把每一样东西搬回家的时候, 脸上洋溢着的光彩都让人心惊, 他太希望看到她惊喜满意的表情了。

某个晚上,房东来催交房租时,乔知聆正好在卫生间洗澡,没听见外面的动静,哪知崔海林毫不犹豫就下楼去自助取款机上取了八千块续了一年的。 乔知聆得知后, 有些埋怨他,也不跟她商量一下,万一她想换一处房子住呢? 崔海林窘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乔知聆一边生着气, 另一边又在心里安慰自己,他舍得给自己花钱,这比什么都强。于是她下楼去买了两瓶啤酒和几样小菜回来算是给他的无声道歉了。

乔知聆在一家交通事故鉴定事务所工作,主要工作就是打字复印什么的,但好在事务所业务不少,每个月的收入也比较稳定,所以她时常感叹自己的幸运, 一个农村家庭出身的三流大学的毕业生, 能孤身在这个城市里立住足,已经很不简单了。 正因如此,才使得她有余力照顾到家里。 父亲年轻时下过煤窑,肺不好,早已干不了重活。 妹妹不好好学习,早早就跑出去打工,还不到二十岁就嫁到了一个偏远地区的小村庄里, 经济条件比乔家还不如, 妹妹自出嫁后一年都不回来看一次爹妈,如今更是拖儿带女当起了留守妇女。弟弟刚上高一,在县城高中住校,家里的花销明显比以前大,她就不买花哨东西,只买实用的, 或者离家时干脆给母亲被子底下压上几百块钱。能帮衬到家里让她有一种自豪感,但交了房租水电,刨掉一日三餐、交通通讯和人情往来之后, 剩下的可供乔知聆支配的资金已少得可怜, 可以说完全不够她在大商场里买一件当季的时髦衣服。 母亲常常在她回家后念叨让她学着些打扮,可她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是一汪泪,哪有闲钱打扮呢?

多亏赶上了电子商务的好时代, 才让乔知聆们在有限的金钱条件下能适当地添置几件应季的衣服了。打开简易衣柜,里面的衣服鞋子都没有一件超过三百块的。 最多的是百八十块一件的, 不过这已经让以OL 自居的乔知聆心满意足了。

话说回来, 时常是一身淘宝装备的乔知聆也会心生烦恼,因为隔壁办公室的吴姐。据说吴姐的老公是开贸易公司的,看人家,每天开着宝马车上下班, 身上更是从头到脚的名牌,就算是最无知的女青年,也认得出吴姐背的是普拉达的女包,脚上是菲拉格慕的鞋子。至于吴姐身上常年散发的那股香水味她就辨别不出来了, 因为她实在缺少在那些高档商场的化妆品柜台前逗留的勇气。 她用的都是中档品牌的化妆品, 而且基本都是在“双十一” 活动期间才大方一回囤下的。 乔知聆最害怕吴姐用怜悯的眼神望向她, 吴姐有时还会好意地帮她拽一拽那件价值八十八块钱的后背皱巴巴的西服外套, 虽然吴姐从不有意炫富, 但只要她游走在乔知聆的视线范围之内,都对乔知聆是一种无形的压迫。

乔知聆其实是比较认命的,可非常奇怪,她一旦见到吴姐就无法淡定了, 这个初中文化的中年女人,连“肇事”的“肇”都不会写,连“脚踝骨”的“踝”都会念错的女人,凭什么可以过上如此优裕的生活? 难道就是因为她嫁得好?

乔知聆没闲钱买书, 但手机上下载的电子书不少,什么《优雅的女人养成术》《女人不狠,地位不稳》《三十岁前女人必须懂的事》等等都有,这些教科书都在反复说明一个道理,女人要么创业成功,做女强人,要么钓个金龟婿,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阔太生活。只有这两种人生才是真正精彩的人生, 其它的都只能是凑合地活着。

乔知聆不想凑合地活着, 但创业她没资本没实力,只能靠嫁人这一条路。可惜没家世没背景, 相貌也不出众的乔知聆在这个遍地剩女的婚姻市场上,一直都是滞销品。她只好一直绷着脸装清高, 在看完唯美浪漫的韩剧后的一个个睡梦中, 期待一场等在转角处的韩式恋爱。

梦总要醒,气球总有破的时候,现在,备受生活挤压的乔知聆已经梦醒, 并试着开始面对现实。她已经不年轻了,像超市入口处的临界期食品,必须得招徕到愿意买走它的人。

要不就这样嫁了吧。 崔海林至少目前没发现他有什么不良嗜好, 又是那样死心踏地对她好。 而崔海林最近也频频提出要带她回他家去。这要是走到见家长这一步,那就离订婚结婚不远了。哪一天迈出这一步?乔知聆一时还在踌躇。

3

大学同学白洁要结婚了, 她在班里也算结婚晚的,因为她人长得漂亮,家境又好,所以择偶的条件就比别人额外高, 一直挑不到满意的。她与乔知聆虽然同属剩女,但人家是另外一种层次的“剩”。乔知聆像一瓶饮料,而白洁却是一瓶美酒,有了年份更加珍贵。白洁一毕业就进了非常热门的烟草专卖局工作,因为她有爹可拼。目前,白洁已经成了单位某个科室的负责人,每次春节同学聚会,穿着最讲究、妆容最精致的一定非白洁莫属,乔知聆从心底里服气, 人家的气场才是真正的OL气场。

白洁的婚礼必将是乔知聆参加的最为奢华高档的婚礼,因为新郎也是官二代,而且还是个“海归”。据说男女双方经人介绍后,一见钟情, 细聊之下才发现两人居然曾在同一所小学读过书。 这样久远的缘分让人们无不称奇。

当白洁打电话来邀请乔知聆作伴娘的时候,乔知聆有点受宠若惊,不过一想也正常,跟白洁要好的女同学大都已婚, 而且大多正拖着孩子,身材也都纷纷趋于圆润,只有乔知聆还保持着属于未婚女性的纤细与一点青涩。 所以,她会选乔知聆也在意料之中。 但这给乔知聆出了一个难题, 她需要一件伴娘礼服。 看电视剧时她发现有些新娘是会给伴娘一起租套洋气的伴娘服的, 但白洁似乎并没有向她透露过要给她租一件, 况且鞋子总得穿自己的吧。乔知聆突然意识到,自己连一双能出席如此正式场合的细高跟鞋也没有。

这样的忧虑持续了有一个星期, 她还是忍不住向崔海林抱怨了一番。 白洁的这个婚礼可把我害惨了,份子钱倒还算了,从头到脚配置一身衣服也得花费不少。这个月的工资,一天就都花进去了。

没事,有我呢。 我给你。 三千够不够? 崔海林总是这么痛快。

三千?差不多了。我好好算一算。她打开电脑,登录了淘宝账号,把自己事先放在购物车里的衣服、鞋子、包包都合计了一下。 差不多。 那我就下单了?

崔海林无限宠爱地说, 买, 贵有贵的道理, 贵的衣服穿在身上才有档次。 我给你微信转账吧,崔海林起身去找他的手机。

但始料不及的是, 夏日里的极端天气让沿海那边的快递受阻, 乔知聆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白洁的婚礼那天,她收不到那双漂亮的白色细高跟皮鞋了。

那就去商场买一双吧。 崔海林永远不急不恼,给她出主意。

买不到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样的跟礼服相配的鞋子,商场里一般都不卖。 你看,上面这么多水钻,商场里没有的。

那就租一双?

你哪里听说过租鞋的?

我就不信买不到。明天我早收工,帮你去找。

乔知聆有点后悔, 要是能早点下单就好了。现在,她找出了这些年买过的几双还像点样的高跟鞋, 想凑合配一下, 但到镜子前一站,根本不能看。 鞋子必须是新的,才压得住这一身的行头。 乔知聆多年来的审美观告诉她这个事实。

离婚礼只剩一天,这是个周五,乔知聆在单位上班,一天都魂不守舍,觉得自己辜负了那件漂亮的梦幻般的白色欧根纱伴娘裙,也辜负了自己想要尽情绽放一天的梦想。

一天都没接到崔海林的电话, 总算捱到下班,乔知聆看看手机,没有未接来电,没有微信。

她叹口气, 准备坐两站公交车去她常去的一家大众档次的商场买一双新鞋对付一下。 鞋子只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白色的,二是细高跟的,只要样式还说得过去,真皮不真皮也无所谓了。但她心里知道,只有名牌的鞋子穿在脚上才不会累。

买了鞋子, 她得赶去白洁家, 她们约好了, 她在白洁家住一晚。 第二天直接开启婚礼的日程。

时间挺紧张的, 路上还会有例行的周五下班高峰期拥堵,乔知聆心里有些发急。公交车也不坐了,干脆走着去商场,说不定走着还快一些。

乔知聆穿着一双旧的半高跟鞋, 鞋跟很沉,走路时间一长,除了双脚,连两条小腿都累。 她进了商场直奔女鞋专柜。 还没找到她的目标鞋,手机响了,是崔海林的。

聆聆,我给你买到鞋了! 我去接你! 你等着。

是吗是吗?你知道我穿多大号吗?快拍个照给我发个微信! 乔知聆一边说一边往商场外面走。

微信很快过来了, 图片上那双闪着耀眼光芒的白色镶水钻的高跟鞋果然跟她在网上下单的那一双一模一样。她的眼眶有些湿,她知道崔海林一定跑了好多家商场才买到的。

你从哪家店买到的?

圣美。

啊?圣美?那家店的东西那么贵。这双鞋多少钱?

一千八。

太贵了,你,你还是退了吧。 我从网上买的那双才五百多。

没事儿, 我都付了款了。 人家售货员说了,你在网上五百多买的不是正品,我这一千八买的可是正品。你还在单位吧?我去单位接你。

不用去单位,我在大华商场。我正准备买鞋呢。

不用了, 我过来接你。 你得多等一会儿了,现在路上正堵……你还是别等我了,赶紧找家店去吃晚饭。 等我过去接上你再把你送去白洁家。

崔海林的安排很周到。 乔知聆却知道他在车上还饿着肚子, 于是吃完后又买了一份打了包。

傍晚的车流一直非常汹涌。 雨又下了起来,好像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乔知聆更加着急了。 当崔海林的车子终于开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冒着雨冲向了他。 上车后,她从副驾驶的位置上探过身去给了他一个感激的吻,而他也高兴地把那只鞋盒从后排座上拿过来递到她手里。

白洁的婚礼非常成功, 乔知聆对自己的表现也非常满意。 白洁的化妆师给乔知聆也一并化了美美的伴娘妆, 再加上她从头到脚的一身新装, 乔知聆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 只可惜新郎身边的伴郎是个已婚的男人,要不,乔知聆会更加满足。不过,就算伴郎未婚又能怎样, 她总不能脚上刚穿上一千八的鞋,就抛开崔海林吧。

从婚礼上回来, 乔知聆舍不得脱掉她的伴娘装,在崔海林面前美美地端坐着,让他给自己拍照,还让他也坐过来和她一起拍,他说别别,我开了一天的车,衣服又脏又皱,脸还那么黑。

乔知聆这才觉得, 他们在同一框里确实有些不搭。 她催他去洗澡,他问她,那你不做晚饭吗? 我饿。

乔知聆这才换了家居服去做饭。 这个夜晚, 乔知聆对崔海林的柔情不知比平时多多少倍。

第二天是周日, 乔知聆还要去参加白洁的回门宴。 她一直在踌躇要不要和头一天穿得一样。穿得一样怕和白洁的中式婚服不搭,也怕别人笑话她只有这一身衣服。 可当时她想着回门那天穿自己上班常穿的一身暗粉色套装就成,但那身衣服太过于正式,不像是参加宴会应该穿的。

崔海林一直催她赶紧出门, 他好送了她之后去拉活儿。但她一直在镜子前左试右试,把衣柜翻了个乱糟糟, 双人床上更是被堆得波涛翻涌。

楼下的喇叭已经按过两次。 乔知聆还是对自己的形象不满意,不停地扯掉这件,又换上那件。 她后悔没有提前租一件适合的伴娘礼服,当时本来可以租的,租两套,如果崔海林没有支援她那三千块的话。 正因为他支援了她,导致她头脑一热,便忘了考虑自己在白洁的回门宴上穿什么。

崔海林的电话进来了,快点,我堵了后面的车了。 人家要走, 我再去小区外面兜个圈子,你可快点啊。 我都等半个小时了。

行了, 知道了。 你不知道人家现在有多烦。

还在选衣服啊? 就穿昨天那身,多好。

不行,两天穿同一身太寒酸。

你这从头到脚四千多,只穿这一天,太不合算了吧? 崔海林无法理解。

那我干脆不去算了。你走吧。我就在家呆一天。乔知聆在跟自己生气,说出来的话也比较狠。

真的?那我可真不等你了。我这儿正好有个人要打车,你决定了? 那我可就真走了?

走吧。 我不去了。

乔知聆扔掉手里的衣服, 转身扑到床上的那一堆衣服里,此时,那一件件劣质的化纤衣服,生着褶子的衣服,颜色艳俗的衣服,都在嘲笑她,嘲笑她的贫穷,嘲笑她的寒伧,嘲笑她那灰姑娘般不安分的心。

乔知聆趴在那儿不知过了多久, 才蓬头垢面地起来,洗漱、化妆,然后取出了那身暗粉色套装。 只能这样了。 而那双一千八的鞋子显然也不适合用来搭这样一身庸常的衣服,她只能将它细细打包进鞋盒子里,再抽出那双黑色旧皮鞋蹬在脚上。

就在她拼命弯腰擦拭着鞋面和鞋跟上的陈年污渍的那一刻,有两滴泪水滑落了下来。

4

母亲突然从乡下来看乔知聆, 原来是乔知聆的一个表舅动了大手术, 母亲是去医院探望病人的。 于是她看完病人后顺道来看看乔知聆。

得知母亲要来,乔知聆有一丝紧张,母亲还不知道她和崔海林同居的事儿。 如果像以前一样母亲在她的住处住一晚的话, 那崔海林的存在总是无法遮掩的。 那干脆就跟母亲明说了吧,反正母亲早就想让她嫁人的。但母亲到底对崔海林满意不满意, 乔知聆还真没有什么把握。

这天下午乔知聆提前请了假出来, 在公交站台上接到了从医院坐车过来的母亲,然后两人再换乘另一路公交车回家。路上,母亲先是说了一通表舅的病情, 乔知聆心不在焉地应答着, 心里却想着该怎么引出关于崔海林的话题。 快到家了,她想了个办法,给崔海林打了个电话,以便让母亲的心里有所准备。

你在哪儿? 能不能早点回来? 我妈来了。你回来吃晚饭吧。

就这几句,母亲的脸色已经大变。

你这是在给谁打电话?

哦,小崔。我忘了跟你说了。我男朋友。是我以前的初中同学。

干什么的? 他也住你那儿?

嗯。 乔知聆有点尴尬。

母亲有点坐不住了, 立在一边的乔知聆赶忙按了按母亲的肩膀,今晚让他睡沙发。没事的。 他……是个开出租的。 开了有几年了……最近才遇到。

那,你打算……跟他结婚?母亲仰起头盯着她。

嗯,应该是吧。

什么叫应该是?他家里条件怎么样?买了房没有?

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和他……母亲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

马上要到站了, 乔知聆拉着母亲往公交车后门挤,母亲一脸的不高兴。乔知聆假装没看见,继续往前走。

下了公交车,母亲赶忙甩开乔知聆的手。母女二人又走了五六分钟,谁也没说话,但很显然两人都在想着心事。 乔知聆在巷子口买好了晚饭要用的食材,就带着母亲回到了家。

房子不大, 两个人的东西堆得满满当当的。母亲在双人沙发上坐了下来,乔知聆连忙去给她倒水。 倒完水,她就钻进厨房去忙活。母亲只喝了两口水, 就追到厨房来, 接着追问。

这个小崔,你说是老乡? 哪个村的? 崔家营的?

嗯。 是啊。

家里做什么的? 兄弟姊妹几个?

他家里就是种地的啊,好像还有个弟弟。

你怎么挑了好几年就挑了个这样的?啊?母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我在咱们那儿随便帮你踅摸一个也比他强。 上次你三姑来家里还说他们下集村里有个后生,家里是养猪的,人家村里有三层楼的独门独院,县城里还买了新楼房。这样的人家我都不乐意,都没跟你提过。 可你……唉!

乔知聆一边洗菜,一边不置可否。

母亲还在唠叨, 你是城里人啦, 上了大学,有了好工作,就应该嫁个城里人,怎么找来找去还是找了个村里的? 而且还是个开出租的。你倒也找个跟你相当的,就算找不下城里的坐地户,也找个跟你一样,从村里考出来的,有文凭,有正经工作的,以后住在城里,孩子也生在城里,养在城里,这多好! 可你再看你这个,他要哪天不开出租了,还不是卷上铺盖就回家种地去了?你呢?丢了工作跟他回去种地?

乔知聆听到这儿有些烦了。 行了,妈,你还没见到人,就说三道四的。 我又不是傻子,我找的人自然心中有数。

母亲被顶了这么一句, 气得坐回到那个逼仄的小客厅里去了。

乔知聆拌了两个凉菜,又炒好两个热菜。老旧的油烟机嗡嗡地响着, 她也没去理会客厅里的母亲在做什么。

她正在炉子上做西红柿鸡蛋汤, 听见防盗门开关的声音,是崔海林回来了。她赶忙关掉火,从厨房里出来。

崔海林手里拎着一个大西瓜, 另外还有几个火龙果。 正探头探脑地往沙发那儿瞅。

妈,小崔回来了。

母亲从沙发上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

崔海林在门口一哈腰,叫了声,姨,你来啦? 然后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乔知聆接过他手里的西瓜放进厨房,剩崔海林还愣在原地,进退两难。

乔知聆端起碗来搅着手里的鸡蛋液,一边使眼色叫崔海林进厨房来。

崔海林很尴尬, 他似乎感觉到了未来丈母娘对自己的冷淡。 乔知聆说,菜齐了,摆桌子吧。

崔海林这才出了一口气, 在厨房水龙头上洗了手, 就悄悄地按着她的吩咐忙碌了起来。

这顿饭吃得挺别扭的, 三个人都找不到该说的话,特别是崔海林,连菜也不敢多夹,拼命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 后来又盛了满满一碗的汤。

母亲的饭量不大,但吃得慢,崔海林瞅着她刚吃完最后一口饭, 就马上飞快地抄起汤勺给她碗里盛汤。母亲不置可否,任由他献殷勤。

等乔知聆也吃完了, 崔海林又赶忙给她也盛上汤。

等三个人都吃完了,崔海林没敢耽搁,抢着收拾、洗碗。 母女俩转移到客厅,母亲依旧在沙发上坐下, 乔知聆则坐在对面一只塑料凳子上, 显然她不想跟母亲挨着坐在那张双人沙发上。屋里还是那么沉闷,乔知聆只好打开了那台旧电视,又把遥控器递给母亲,但她没接,眼睛扭头看向窗户外边。

崔海林哗啦哗啦洗完了碗, 又切了西瓜和火龙果盛在一个塑料水果盘里端了过来。母亲对于乔知聆递过来的西瓜倒也没有拒绝,但却捧在手里并不去咬一口。

崔海林回身去厨房找了个小勺子, 仔细地抠掉一瓣西瓜上的籽, 然后才递到乔知聆手里。 乔知聆心安理得地接过来吃了起来。嗯,这个西瓜挺甜的,妈,你快吃。乔知聆对母亲说。

姨,要不你吃火龙果吧,这个,挺下火的,崔海林递过去半只切好的火龙果。 这次母亲并没有去接, 而是开始一口一口吃起了手里的那瓣西瓜。

5

这个尴尬的丈母娘见女婿的过程结束在防盗门的又一次开合之后。 崔海林说他今晚替夜班司机一晚,明早七点半才回来。乔知聆知道他是故意这样说,躲出去的。也不知他是不是真打算连轴转再开一个夜班, 还是去朋友家将就一晚。但随着那一声门响,母女二人都放松了不少。乔知聆关了电视,把桌上的西瓜收进了冰箱。 就招呼母亲去卫生间洗漱。

小小的卫生间里, 到处都是小夫妻过日子的痕迹。乔知聆趁母亲洗漱的工夫,把双人床上的被单、枕巾换了新的,又取了一条新凉被放在床上。

母亲洗完并没有进卧室里来, 而是重新坐到那张旧沙发里, 失神地瞅着窗外对面人家的灯光。乔知聆从卧室里出来,这次她坐到了母亲身边。

妈,他对我挺好的,真的。 他舍得给我花钱。上个星期才给我买了一双一千八的鞋。说完她朝鞋柜那边指了一下。 我去给白洁当伴娘,从头到脚一身新衣,都是他花的钱。 他把明年的房租也替我交了。他还买了洗衣机、微波炉……

行了,别说了。 是个男人都会这么做。 他那是高攀。 他想娶你,当然要想办法哄着你。男人都会这一手。等以后天长日久了再看,哪里还会有这份耐心?你呀,就是见不得人家对你有一点点好,这一点点好就能买走你的心。唉!

母亲的失望、责备溢于言表,乔知聆心里却酸得直想哭。她埋下头去,像自言自语般地说:我上班快八年了,我受够了一个人孤零零的日子了,我就想找个能帮我买米面、修水龙头、接保险丝的男人,不行吗? 我们在一起又怎么啦?两个大活人能饿死吗?为什么非得找有钱人?有钱人能看得起咱吗?你知道有多少像我这样的剩女在每天瞪大眼睛到处找对象? 八年啦,要能找到好的我早找了,还会等到现在?

母亲听到这儿身子一颤。 可你是正儿八经上过大学的呀,又是坐办公室挣钱的,怎么就非得嫁个开车的呢?

开车的怎么啦?又不是去偷去抢,每天是靠辛苦挣钱,可收入总还算说得过去,有什么不好?

那以后呢?买不买房?你就打算跟他租房住吗?

买,谁说不买,只要两个人一起攒,总有能买起的一天。

什么? 你要和他一起攒? 那是他家里应该准备的。再说,等你有了孩子,可要花钱呢,得攒到何年何月去?

不用你管。我们就乐意租房住。乔知聆说罢气呼呼地站了起来。一说结婚就提买房,我就不知道你们这些当妈的都是怎么想的。 不管嫁什么样的人, 只看有没有房。 有房的也有,老的,丑的,二婚的,残疾的,也行?你是让你姑娘嫁人还是嫁给那个破房子?

母亲听到这儿也气得站了起来, 嗓门不由得也放大了。我们辛辛苦苦培养你上大学,就是为了让你嫁个开出租的? 那你还上大学干什么?初中毕业也不愁找个这样条件的呀。不知母亲此时是不是想起了妹妹。

闹了半天你们供我上大学就是为了让我嫁给城里的房子是吧?那好,我迟早会给你们买房的。

不是给我们买,是给你买。我们才不会住你的房。

那你们就不要管我,我看中谁就嫁谁,有房没房是我的事。

好,好,你也不用光说漂亮话,将来有你后悔的一天。母亲重重坐在沙发上不再言语。

这一夜,母女二人都是辗转反侧,久久不能成眠。 天还没亮,母亲就起来了。 她在客厅里一个人孤零零地坐了一个早上, 直到楼下响起了车喇叭声。是崔海林在楼下,他这是打算送乔知聆去上班的。

乔知聆没听到车喇叭声, 但紧接着手机响了起来,是崔海林在楼下给她打的。

乔知聆发现睡过了头,就急匆匆地穿衣、洗漱。饭也没吃就跑下了楼。母亲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坐进了崔海林的出租车里。

母亲在阳台上看着出租车走远, 转过身来慢慢收拾了自己的东西, 想着该不该现在就走,以往乔知聆都会送她去长途汽车站的。她正想着,手机响了。 妈,等会儿小崔送我到了单位就返回来送你回家,你在家等着啊。

乔知聆的母亲没坐过几次出租车。 这次不但坐了,而且一直坐到了家门口。她尽管推辞了好几次, 让崔海林送她去长途汽车站就行,可崔海林说他是顺路,反正他最近要回家去看他父母的。

6

崔海林在关键时刻还是很会表现的。 只这一趟两个多小时的车程, 就让未来的丈母娘改变了负面的看法。他不但把人送到门口,还从后备箱里拎了两大提烟酒、 水果一并送进门去。然后他也不多言语,就开着车返回省城了。

乔知聆并没有追问这些细节, 以为崔海林只是把母亲送到了长途汽车站。 等她估摸着母亲该到家了就打了个电话回去。 哪料母亲早就到家了,午饭都快做好了。但她却故意没有提崔海林直接送她回家的事儿, 她不想在女儿面前这么快就变脸, 昨晚还坚决反对他们在一起,今天就说崔海林的好话。

乔知聆挂了电话,也没多想,就继续上她的班。中午午休时,她没事就想给崔海林打个电话,但似乎信号不太好,没打通。

下午一上班,隔壁的吴姐探头进来,见是乔知聆一个人在, 就笑眯眯地走进来跟她寒暄起来。等寒暄完,乔知聆感觉吴姐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果然,七绕八绕,吴姐问起了乔知聆的婚姻。

我说,小乔,你这一直单身也不是事儿,吴姐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不用,吴姐。 乔知聆随口这么一应。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难为情的。吴姐给你相中一个,保准你能看上。她说着关上门,坐在乔知聆对面的椅子上。

这个男的今年三十二,就是本市人,父母都是退休干部, 家里有两套房, 后生挺能干的,能说会道的,做买卖好几年了,也有车。好像是辆帕萨特。

那这么好的条件,他咋这么大了没结婚?乔知聆忙着手头的工作,顺口那么一问。

我正要跟你说呢,这后生哪哪都好,就是有一点儿腿脚不方便。不过,这一点也不碍事儿,都不影响开车,真的……

哦, 难怪呢。 乔知聆听到这儿算是明白了。 她对这个男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哎呀,小乔,你听我说完,人家父母说了,女方家里的条件好坏不在乎, 只要结了婚生了孩子,立马把房子过一套给儿媳妇,以后也不用上班,就坐在家里当少奶奶,有了孩子他们还给雇保姆。 你说这条件……

是不错啊。 这得有多少丈母娘得排着队上赶着想把女儿嫁到他们去家呀。 乔知聆一边打趣地说着,一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可不是吗? 可人家也要挑满意的女孩儿啊。 按他们的条件,只有你这样有文化、有素质、朴素、老实的姑娘他们才看得上呢。 怎么样?见一见呗?吴姐把脸凑近了乔知聆热情地问道。

乔知聆脸一红,吴姐你还当真啦?我有男朋友啦。

哦,你看我,多嘴啦。 那你们谈多长时间啦?他来过咱们单位没有?快说说,我见过没?

你应该见过吧。 他是我老乡,开出租的。

哦,那个后生呀。想起来了,是见过两回,就是早上来送你上班的那个。我说嘛,最近老见你打车来上班,原来是有护花使者、免费专车啦?

乔知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但吴姐似乎并没有要就此打住的意思, 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要我说啊, 这谈朋友和嫁人中间还有一段距离呢。 你可得想清楚了,女人嫁得好了,少奋斗十年二十年。他是你老乡,那家庭条件怎么样? 给你买房了没有?

没,他一个人在城里开出租,应该还没攒下那么多钱吧。

这不就对了? 就算他现在交了首付买了房,你不得跟他一起还上二三十年的房贷啊?吴姐的脑子转得真是飞快。

乔知聆一听心上也是一惊,可不嘛。房价那么高,真是二十年翻不了身。 此刻,她真是不知该怎样应答吴姐的这个问题了。

傍晚时分,乔知聆回到家,一看崔海林已经在家了,正一个人懒懒地躺在沙发上,双眼发直,像是在想什么。

乔知聆放下包,换了鞋,坐在他身旁问,今天回来得挺早啊? 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对了,下午给你打电话怎么没信号?

唉,崔海林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别提了,惹上大麻烦了。

怎么了? 乔知聆心里一惊, 难道出事故了?

我送你妈回了家。回城的时候,路上有两个人拦车,我就让坐上了,说是正好要到省城来,有急事。 我说,那打表吧,他们也同意了。等到进了城上了二环路, 他们叫我往客运办开,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可也没多想就开过去了。没想到那两个家伙是钓鱼执法的。车让扣了,说我是跨区营运。 罚款一万。 唉! 我咋这么倒霉呢?

什么,你送我妈回家了? 一百多公里呢,你倒真舍得,又是油钱又是过路费的。

我不是想讨她高兴吗, 还顺便给你爸买了点烟酒什么的。本来想得好好的,就是不该贪心拉那两个人,表上的字才走了四百多,这下得交一万。我真是倒霉到家啦。一向乐呵呵的崔海林, 今天被这从天而降的巨额罚单砸得一蹶不振。

乔知聆听了也急了, 怎么会罚那么多?啊? 平常违章不也就一二百的么。

这不一样,异地营运就得罚这么多。最近正赶上严管,按上限罚。他们说啦,知足吧,成都罚得更多,三万!

三万? 这不是吃人吗? 乔知聆心疼崔海林,一万块就这样没了。而且车还被扣在客运办。 每扣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

我得赶紧把钱交了。才能把车领出来。崔海林愁眉不展。

那你……有钱吗?乔知聆试探了他一下。

别提了,一个哥们儿要结婚,上个月刚挪了五万给他,说是交彩礼。说好了办完婚宴就还我,可这得两个月以后呢。我手里也就一共这么多钱。

乔知聆心里一凉,他可真是一个穷人啊。自己上班这么些年,虽说贴补了家里不少,可也存了三万多呢。不过,也说不定他也在贴补家里。 真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乔知聆去拿她的银行卡, 她必须得取一万块钱给崔海林,这样才能尽快把车要回来。

崔海林一开始不想动用乔知聆的钱,但经不住乔知聆的劝, 于是两个人下楼去自助取款机上取钱。取好钱刚到家,崔海林的手机就响了, 是一个关心他的哥们儿打来的慰问电话。

我得出去一下。接完电话崔海林说。我们一起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他们少罚点儿,于是他穿好衣服,也没吃晚饭就出门了。

崔海林是十一点多才回来的。 乔知聆刚躺下,微微有了一点睡意就让惊醒了。进来的男人酒气熏天, 衣服也没脱就一头栽在了床上。

乔知聆很心疼这个男人, 帮他脱去鞋袜外套,又拿湿毛巾给他擦了脸,这才关了灯蜷在一边。

半夜里,崔海林的呼噜声起起伏伏的,后来又爬起来去卫生间吐了两回。 乔知聆也跟着里里外外跑了两三趟,帮他拍背、漱口,扶他重新躺好。

第二天乔知聆眼睛通红去上班。 吴姐刚巧在单位楼道里遇见了她。怎么了小乔,今天没见你男朋友送你。 她可能也就是随口说了这么一句,可在乔知聆听来,就有点像是在嘲讽了,她嘟囔了一声就低头去开办公室的门。

中午时分, 崔海林打来电话, 说罚款交了,但车还开不出来,按规定得扣二十天。 乔知聆急了,连忙去找领导老程,看他有没有门路。

老程说他只认识交警队事故科的人,平时和客运办也不打什么交道的, 不过可以再托人问问。

又焦急地等了两天, 总算等到了老程的一个回话。 他说有个交警队的副队长认识客运办的一个科长,可以帮忙通融一下,但是得再另外交三千块。

三千就三千吧。 乔知聆觉得能提前半个多月开出车来就不愁挣那三千块钱。

可崔海林居然不干。不给!一分也不给他们! 让他们扣着去!

你这是气话。 我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门路。

我没钱。 从没见崔海林这样恶狠狠地说过话。

我有。 我给你。

我不要!你不要老是给我给我。我不花你的钱!崔海林居然跟她这样大声嚷嚷,乔知聆有点受不了,气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贫贱夫妻百事哀。 乔知聆第一次想到了这句话。 是的,他们在一起这三四个月里,有甜蜜,当然也有苦涩,而那些苦涩,都来源于他们捉襟见肘的经济能力。 他们没进过电影院,没逛过商场,更没去过什么名胜景点。 最多也就是花几十块钱在楼下的家常菜馆里要两三个菜,或者是一起逛逛超市,买点正在打折的生活必需品。 因为他们都明白彼此都不是有资格随意潇洒的人。

一万块钱的坎儿刚迈过去, 眼前又为这三千块钱起了争执,乔知聆觉得有点悲凉。她在想, 难道自己的一生就这样和这个男人捆绑在一处, 然后无奈地一次次面对这样的困窘吗? 有没有别的选择, 可以活得像别人一样,从容潇洒一点?

当然有,不过得放弃崔海林。乔知聆想到这里,心一惊。 母亲的话言犹在耳,有你后悔的一天。 她没想到,这一天居然来得这么快。

那个别扭的夜晚, 乔知聆没有再坚持给崔海林三千块钱, 崔海林也就任由出租车被扣在客运办。 白天,他在窝在家里睡觉,晚上出去找同伴们喝酒吃串儿。 而她,白天上班,晚上回家一个人吃饭、洗碗、睡觉。 也就二十天时间,他们几乎变成了陌生人。 一万块钱,像一道墙,隔开了这对男女,让他们再也触摸不到对方,再也找不回当初的亲密无间。

崔海林终于把出租车开回来了。 他还欠夜班司机师傅一笔钱, 因为他耽误了人家每晚的生意,这也是一笔客观存在的损失,崔海林没有抵赖,说好了以后慢慢还。他把车开回来的那天, 正是周六, 乔知聆正在家里洗衣服。 他打开门进来, 顺手把钥匙从钥匙环上取下来放在了一进门的鞋柜上, 然后把他的衣物用品都塞在了一个大旅行包里, 他甚至把她刚晾在阳台上的一件还在滴着水的白衬衣也拎在手里拿走了。

他一直都默不作声, 乔知聆似乎也清楚他想干什么, 居然并没有像电视剧中常见的那样哭喊着挽留他,她只是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他收拾东西。还让开了一条道,让他从卫生间取走了他的浴巾、剃须刀和两双袜子。

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消失了, 紧接着熟悉的发动机的声音传来, 车子驶出了小区,一去不回头。

直到晚上, 乔知聆才收到了崔海林的最后一条微信,他说,对不起,我没有自信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咱们到此结束吧,谢谢你曾爱过我。 祝你幸福!

他太贴心了,贴心得过分,像每次在外吃饭抢着结账一般,抢在了她的前面,用这样无比烂俗又无比程式化的分手留言痛痛快快地结束了这段无望的感情,免得她为难,免得她纠结。

乔知聆心情复杂,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复,“最后的疼爱是手放开”脑海中,突然就蹦出了这句歌词, 她蜷在沙发上找出了这首歌反复听了好几遍,一直听到泪流满面。等她终于平静下来,在写了删删了写好几遍之后,终于点击确定键,将“好吧,也祝你平安幸福”这句话发过去,才发现她已经被他拉黑了。

7

两年后, 乔知聆嫁给了一个来她这儿办理交通事故认定的当事人。他是本市人,在一家电力公司工作,巧了,他也是个司机,只是开的是大车。他被鉴定为伤残二级,其实应该算三级,老程拿了他一点钱,所以定得高了一级。于是他拿到了一笔巨额的赔偿金。他似乎对她是一见倾心,向她展开了疯狂的攻势。他本来就有些家底,再加上这笔赔偿金,就更有优势了。乔知聆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又担心错过了就再遇不到,于是便半推半就,一步步任由他领着走进了婚姻。

婚纱照是专门去海南拍的, 都是带海景的全身照, 因为照半身近景照会看出准新郎的右眼眶里嵌的是一只假眼。

一天, 乔知聆开着自己的大众宝来从单位出来,路过单位西边的那个加油站,她想起该加点油了,可刚好忘了带中石化的加油卡。就想那就随便在这个私营加油站先加二百块的吧。

她加好油,服务员递过来一张洗车票,她一看,旁边那个自动洗车房正好空着。她就把车开了进去。

水流哗哗地冲下来, 白色的泡沫很快模糊了前挡风玻璃, 车上的雨刷器已经自动启动,车子在传送带上微微地颤动着。乔知聆猛然想起了当年自己路过这个洗车房时捧着鸡蛋灌饼的傻样儿。车子开出洗车房后,路边却并没有见到平日里常见的大排长龙等着加气的出租车。 其实就算有一条长龙她也不会瞟上一眼的, 因为她害怕那条长龙里有她曾经熟悉的那辆红色爱丽舍。

哦,对了,她想起来了,最近这个城市正在进行出租车更新换代, 街上已经有了那种新款的全电动出租车,车身是蓝白相间的,她还没坐过。

那个人应该也开上新车了吧。 看来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会在单位门口碰到他了。

车子驶出洗车房, 自动雨刷器渐渐慢了下来。乔知聆却觉得眼前依然模糊不清,她伸出手去重新启动了雨刷器, 而且开到了最大档,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刮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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