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说

2020-11-18 15:03曹向荣
黄河 2020年1期
关键词:爸爸妈妈

曹向荣

1

第一次听她说话,声音缓慢,如我想象。晚饭后,饭厅成了大家聚拢场地。 电梯上去又下来,提示音带着磁性,富有乐感。

街道的喧嚣被栅栏门隔在外面。 院内有假山湖水柳树花草, 犹如阔人家的后花园。这里举办学术研修班, 带着新鲜和惊喜,大家相互留影。 三月间,柳树的绿意点点滴滴,星星般洒满柳枝。 我注意到,她站在人群中,非常朴素,却是那样显眼。 她在微笑,看大家热闹着你拍他拍。 一个女子过来拉她走进拍照圈子。 我望着她的短发,心突然颤了一下。

大厅里的茶几围了几把藤椅, 晚上,她跟几个同学坐着说话, 灯光照在她脸上,扑朔迷离,让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从街上回来,提着买回来的洗漱用具,看见她仰头咯咯笑,看来是谁开了一句玩笑。 一块坐着有良朝辉和麦石几个。 良朝辉会说玩笑话,听的人都乐。 与她一块坐着的君君笑得七倒八歪。

我突然心生不快,惶惶不安,像害怕丢掉什么东西。 我跟她认识才几天,这样的想法显得可笑,可我就是这么想。

良朝辉抻长脖子喊我,喜悦着脸,拚命朝我招手。 她望我,跟她在一起的人都望着我。

我说我回去洗洗。

良朝辉说洗什么洗,洗那么早做什么?

大家的笑声浪涛一样淹没了我。

灯光下,她那乌黑柔软的头发泛一点蓝光,让我想起燕子的羽毛,那是自然发泽。 我并不觉得女生将好好的黑发烫成棕色或者金黄色有什么好看,那烫染过的头发,在我看来,茅草一堆。 这样的想法,我不知道从来就有还是来这里见到她才有。

星期天,大家一起听讲座。 讲座设在靠窗的地方。 那落地窗呈弧形,挂一系白纱。

这是一个小型的讲座。 讲座紧邻小书店。 收银台在一个转角,上面堆满各样图书。主讲人讲到某地,问在座谁去过那里。 我目光落在她举起的手上,细润,秀气,我想象这样一双手读书或者抹桌子的模样。 我看到她侧面,细细的眉梢,藏进额头那一绺薄雾般的发梢,似隐还露。 台上正说了一句俏皮话,大家笑。 她笑着的眼像半开的花朵,眼睫毛是花蕊,在灯光下荡漾。 她的嘴巴微微张开,丰润的嘴唇,细腻红润的皮肤,下巴的弧度,与脸腮正好搭配。 无法想象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望着她,我真有那么一点发疯。

这次该来这里学习的并不是我,该来的同事出了点事。 他倒是很在意这次学习,为不能来深感遗憾。 接到通知,我犹豫再三,手头正有个活,刚做了一半,来这里将会影响到这件事。我足足想了两天。多犹豫一会儿,今生都怕不能与她相遇。 好多事情就是这样,你并不知道前面等待的是什么。

我时不时将目光看向她。 那个讲座除了开头,剩余的我什么都没听到。 回家的路上,我跟她时不时会走到一块, 天知道是为什么。 我的目光时时在人群中搜索,直到看见她。 听讲座回来的路上,她捧着一本书,下了电梯忽然惊醒似的又回头坐上电梯,说忘了付钱。 她一路从电梯跑上去。 这让我开怀大笑, 这可不是一个三十多岁女子的做法,特别像她这样的女子。 我望着她,猜想她小时候的模样,想那纯真的幼年,我像重新回到自由自在的青春岁月。

2

我小时候总想着从家里跑出去,跑到田野里、蓝天下,混在孩子们当中。 但我又不像别的孩子那样野,我大高个,打架却老打不赢。 在大人们眼里,我是个文弱的孩子,常常站在一边看别的孩子打架, 夹在中间喊加油。

家里有我和弟弟、妈妈,还有奶奶。 爸爸在县城工作,这是我的骄傲。 星期天是我的节日,爸爸骑自行车从县城回来。 他身上那雪白的半袖,将县城的气味一同带回来。 孩子们跟在爸爸自行车后面撵着跑。 爸爸看见我,停下来,将我拦腰抱起放在车梁上。 那硬实的自行车梁缠着一圈一圈的黑色橡胶,硌着我的屁股。 但我坐在上面,露出满足高傲的微笑。

伙伴们慢慢在自行车后面退去了。 家门口园子里的梧桐树长满绿叶,花香在空中飘荡。 一棵树上爬着一只椿蛾,扇着灰白色翅膀,翅膀上面长着黑色圆点。 椿蛾飞动的时候,灰色带着黑点的翅膀下面,有红色的里子露出来,很可人爱。 孩子们常常用手捂一只椿蛾,从墙头拨拉一小土块,放在椿蛾四只脚上。 椿蛾四只长脚将土块转动起来,像女人缠穗子一般。 女孩子们唱:椿蛾椿蛾缠穗子。 男孩子也跟着唱。 女孩子不让男孩子唱。 男孩子这样唱只是为了捣乱,而我的声音总要高过别的男孩。

拾麦穗拔草都不是我的长项。 我跟着小伙伴提了带绊的竹笼拾麦穗,拾到的麦穗最多能将竹笼底盖住。 拔草也一样,最多半提笼。 我最拿手的是学习,班里的同学没有能考过我的。 夏天,雨水如注,学校教室门前,宽宽的滴水池里雨水汇聚,小河一般从教室门前潺潺流过。 同学们在折纸船,有的从本子上撕下纸张,有的索性拆了书皮来。 折出的船只在水面颠簸着,漂摇而过。

我没去凑热闹, 靠着教室墙壁坐着,面对潺潺流动的滴水池,嘴巴念经般窸窸窣窣地动,头脑里是老师在教室里讲课。 我在记忆语文课里的字和句子,或者数学课里的方程。 我念完的书本,齐整如新,书角儿也不卷,更不用说缺页少皮了。

村里人视我为神童,他们解释不了为什么我每回都考第一, 且从一年级跳到三年级。 事实是,一年级和二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一年级同学面向东,二年级同学面向西。老师给一年级上完课,布置好作业,然后去给二年级上课。 我做完一年级的作业,扭转身听老师给二年级讲课。 期末考试,我不只是一年级第一名,参加二年级考试我也是第一名。

我当了许多年神童,这里头不能说没有爸爸的功劳。 爸爸星期天从县城回来,第一件事便是问我功课。 爸爸回家是我每个星期的期待, 爸爸每星期似乎也是为我才回来。我看到爸爸眼里的惊喜,特别是他看到卷面上那火红的一百分。 那一百分就是我,我就是那一百分。 爸爸把我抱在怀里在我脸上亲啊亲。

爸爸跟妈妈似乎没有话要说,他们从不相互对望。 我不曾见过爸爸面对妈妈微笑,妈妈在爸爸面前,像面对一位长者,将头低着,像是要从地缝里寻找什么。 妈妈跟奶奶正说着话,爸爸回来,妈妈便刹住话头,悄无声息。 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妥,村里的两口子在外人面前,都像陌生,走得近,或者相视而笑,会觉得有失体面,会受到嘲笑。

奶奶在世时候,常与妈妈一块在门口纺棉花,嘤嘤嘤的纺车声犹在耳边。 我听见妈妈快活的笑声, 那是我童年的一段快乐时光。 妈妈和奶奶之间是那样欢喜融洽,太阳穿过胡同,照在她们摇纺车的胳膊上,嫩黄的槐花儿一颗颗落在刚刚扫过的泥土地上。一只母鸡咯咯咯带着十几只小鸡满地跑,小鸡们毛绒绒的身子,黄色的小嘴巴叽叽叽直叫。

妈妈是女人们中纺线最快的一个。 一条条花眼子雪白如兔尾,成捆地摆放在妈妈身侧。 这雪白的兔子尾巴,一条条在妈妈手里转眼消失,木梃飞速旋转,纺锭膨胀成型,一个个从木梃上跳下来。 妈妈是奶奶的得力帮手,不,在我记事以来,摊到家务活,妈妈常常是主角, 挑水拾柴禾这些男人们的活,妈妈做得辛苦而快乐, 似乎只有做了这些,才真正是这个家里的成员。 妈妈是那样喜欢生活在这个家里。

妈妈是浆线的高手。 妈妈将纺出的线染成绿色、蓝色、桃红色,在和好的浆水里蘸了,晾干,勾在搅线车上。 随着搅线车匀速转动, 那线流苏般呼啦啦缠上一个个线桐,这是妈妈的绝招。 有的女人浆出来的线,干好粘成一坨,搅线上桐成了麻烦,用力过大,线会断掉;害怕线断掉,小小用力,搅线车走不了半圈就耍牛脾气,绊住不走,一把子线一天也别想缠到线桐上。 太阳像一只逗趣的鸟儿,红红地落在炕头,看笑话一般,一晃飞走了。 大冬天,搅线的女人心急火燎,挥汗如雨。 奶奶夸妈妈浆出来的线好使。 妈妈听到夸,脸上荡漾着醉心的笑容。 我也笑,我的笑容有点傻,只为着妈妈脸上的笑容。

村子有一块平整的场地,场地一边是高台,台子上有一片杨树林。 那杨树手指头细,春天来了,长出一片片小绿叶,镜子一样在太阳下发着乌绿油润的光泽。 场地南边有一扇溜光的磨盘,青黄中带着麻点儿,麻点儿发着瓷器般光亮。 老太婆拄着拐杖,手提蒲团朝磨盘而来。 那蒲团,玉米叶扭成,厚而圆实。老太婆将蒲团放上磨盘,坐下来。年轻媳妇来了,中年媳妇来了。 偌大一个磨盘,在春暖花开时节,坐满了人。 男人们蹲在杨树林的土台上。 那土台边角豁成一个坡度。 年老的男人踩着鞋后跟,眯着眼抽烟袋,嘴吧嗒吧嗒,不时将烟袋碗在近旁的石头上梆梆地磕。 西斜的太阳给他脸上的老年斑染上一层红光。

这里有年轻女人的谈笑和孩子们的嚷嚷。 这些是背景,这块场地真正的主角是呼啦啦响的线筒们, 是拉扯着线筒的妈妈们。几十个线筒像一个个待发的士兵, 齐排站着。 妈妈们将军般挥动着胳膊,线筒们一个个呼啦啦转动起来。 这里的将军,可以是我妈妈,也可以是村里任意一个织棉好手。 因为妈妈,我记得这个场地。 妈妈快乐地做活计的岁月,是我的童年乐园。

我时常记起妈妈来回走动在那块场地的身影, 年轻的妈妈梳着两条长长的发辫,头发中间分开,额头光洁,像年轻漂亮的待嫁姑娘。 妈妈手里牵动着无数根五彩线,太阳从妈妈发丝间透过来,从妈妈手指间透过来,从妈妈牵着的五彩线中间透过来,那些五彩线跟着妈妈摆过来摆过去, 一只蝴蝶,在妈妈身边环绕,在妈妈耳边扇动着翅膀。

小孩子从不到妈妈们那块场地捣乱,他们喜欢那片小小的杨树林, 在杨树林里跳蹿,叽叽嘎嘎笑,从台子上跳下去又爬上来,手里舞动着棍棒,打打杀杀,玩电影里的游戏。 薄暮,孩子们灰头土脸,汗水沾着浮土,顺发际流淌,挂在腮边。 我跟着妈妈,不离左右。 磨盘上坐的女人们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个离开了,那吸着烟袋的老人,趿着鞋回家去了。 妈妈在一个个拔装线筒的铁钉,那完了或者还剩几根的线筒, 早一个个收在提篮里,挽好的上织布机的线,像盘着的一条蟒蛇,安静地卧着。

太阳已下山, 燃烧的余光丝丝缕缕,大地暗下来。 风箱的呼啪声似乎早已响起,炊烟在上空飘浮。 妈妈胳膊上挽着提篮,一手牵我,最后离开那块场地。 小杨树林模糊成一大片,静悄悄留在我和妈妈身后。

吱吱扭扭的织布声被踏踏踏的缝纫机声替代了, 妈妈很快又是一个裁剪的高手,整天将头埋在裁缝机上。 妈妈能那么快学会裁缝,全在于爸爸买回那台缝纫机。 缝纫机从县城带回那天, 妈妈摸着缝纫机的面板,兴奋得像个孩子。 但妈妈的笑容丝毫不曾感染爸爸,对于妈妈的欢笑以及后来妈妈昼夜伏在缝纫机上的情景,爸爸毫不领情。 我宁可相信,爸爸买缝纫机仅仅是为了在村里人面前炫耀。

爸爸星期天回来时,妈妈平日里的笑容就藏起来,家里便只有奶奶的说话声。 奶奶多半是在无话找话, 有那么点儿自言自语。爸爸紧绷着脸,霜冻一般。 妈妈欢欣如花的笑容,常常探到冰冷的气息。 院子里有一种花,太阳出来后,花儿开了,太阳下山后,花儿闭上。 妈妈脸上的笑容,在爸爸面前,就像那遇冷的花朵,紧紧闭上,掰也掰不开。

爸爸很少抱弟弟或者逗弟弟笑。 我从爸爸眼睛里看到对弟弟的冷漠。 这是不该说的话,或者不能让人相信,但我亲眼目睹。 爸爸看弟弟一眼,转头的一刹那,我看到爸爸眼角的余光跌落下来, 仿佛弟弟是个障碍物,阻挡着什么。 弟弟是个婴孩,抱在怀中,享有着妈妈和奶奶近乎全部的爱。 妈妈欢喜地抱弟弟在怀, 看起来似乎弟弟是家的希望,是妈妈终生的幸福。

我看见妈妈哭红的眼睛, 那是星期天,爸爸在家。 爸爸带给我的小书包挂在墙头,在太阳照着的地方, 那是个天蓝色的书包,有两条宽宽的背带,跟小伙伴的布兜书包完全两样。 爸爸将背带照我的背长调好,几次三番帮我试带。 新书包让我心生欢喜。

可是,我知道妈妈哭泣过了,虽然妈妈面对我尽力笑着。 星期天,屋子里全是奶奶的说话声,似乎奶奶不说话,这个屋里就不像一个家。 妈妈火红的双眼给我不安,我那时才几岁,已经感受到一种揪心。

爸爸阴沉着脸,坐在沙发上。 那是爸爸新买的一对钢圈儿沙发。 沙发上铺着崭新的毛巾毯。 沙发旁边放着盘起来的蟒蛇般的彩色线圈。 那线圈粗糙丑陋,爸爸从来不注意看这些,也从不谈论,所有与妈妈相关的事物,爸爸视而不见。 爸爸手里的烟灰从烟灰缸爬上来,爸爸在等中午饭,似乎只有吃过星期天的中午饭,才算完满回过家了。 爸爸总是放下饭碗,就去骑他的自行车,从不伪装他的急切和匆忙。

爸爸对奶奶说他要回县城。

奶奶不答应爸爸的话, 扭头对弟弟说:你爸要回城工作了, 赚了钱给二宝盖房子,娶媳妇。 奶奶拉长声调,像是回答爸爸又像是逗弟弟玩,或者是想让爸爸看看弟弟。

但总是不等奶奶把话说完,爸爸骑车的背影已在巷头消失。

爸爸回县城, 在我们家是平常的事情。小孩子总是健忘,出门见到伙伴们,骑着木棍儿马,玩起打仗,便高兴起来了。 我的妈妈似乎也很健忘,她又回到爸爸不在家的平常日子,脸上的笑容露出来了。

3

我真正感受到家里气氛不对头,是奶奶去世以后。 奶奶去世,我看到妈妈伤心地哭泣。 从妈妈的哭声中,传达出来一种难以诉说的悲痛。 妈妈的哭声,总是能渲染一种气氛,让我眼里的泪水滚滚而落。 邻里说我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知道为去世的奶奶悲伤,只有我知道,我的哭更多是因为看到从妈妈眼里不断掉落的硕大泪珠。

妈妈真正悲痛, 是在奶奶下世以后,茫然无知的我跟着爸爸到县城学校读书。 人一生当中, 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让你追悔莫及。 回想起来,爸爸轻巧地利用了我的年幼无知,带我离开了妈妈。 在以后的日子,回忆起来,我眼前总是出现妈妈送我读书,孤独依着家门的身影。

在县城,我成了爸爸的骄傲。 爸爸的同事们对我交口称赞,我看到爸爸脸上满足开心的笑容。

初到县城,面对宽阔的街道,高大的办公楼,我充满好奇。 我从邮局门前经过,看见绿色邮车,邮车后面驮着绿色的邮包,邮包里塞满厚厚的报纸。 爸爸带我到电影院看电影,电影院里黑呼呼的,不像家乡,家乡的电影院便是打麦场。

第一次进新华书店,我为一排排填满着的书架惊讶。 我在书架的过道转来转去,看见几个跟我一样大小的孩子, 手里拿着书,就地坐下来。 我挑了一本,跟他们一样,坐在地上,忽啦忽啦翻书。

爸爸常常买书回家, 为了买一本书,爸爸常大清早在未开门的书店前徘徊,爸爸买到新书,先拿给我看,我看见新书会哇哇叫着惊喜一番。

通往书店的路上,有一画室。 我走进去,看里面的孩子们画画。 那里的孩子有大有小,我看见墙头摆着大幅画,桌子上摆着石膏塑像,这些迷住了我。

教画画的是个女老师, 脸生得单薄,眉眼也生得单薄。 她会画画,生长的模样也像画中人。 暑假时,我便在那里学画画,爸爸每天来接我, 我听见她对爸爸说我是画画的料。爸爸笑呵呵的,并不信那女老师的话。爸爸同意我来这里学画画,与同意我出去随便到哪里游玩没什么两样。

晚间做完作业我就画画,爸爸说不是买那么多书吗? 还是多读书吧。 我将画拿给画画老师看,我看到画画老师脸上的微笑。 画画老师送给我墨条颜料。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我常常能得到意外的奖赏。

街道两旁有杨树或者梧桐树,我想到村里家门口的树园子,想起树园子里会缠穗子的蝽蛾,想起蝽蛾灰黑的外衣下面藏着的红里子。 城里的百货商店跟村里的代销店大不一样,有好多个柜台,摆满诱人的东西。 有一样是橡皮玩具,让我想起家里的一只黄色橡胶狗,想起它吐出来的红舌头。

从商店门走进来一个女人,走到一个柜台前,要了一包红糖、一双袜子。 这是一个剪发女人,瘦瘦的中等个,合身的上衣裤子,一双半高跟皮鞋。 她让我想起妈妈,妈妈也是她这样的身材,衣服穿得也合身,只是妈妈身上永远有青草味儿,脚上永远一双带绊方口布鞋,晚上总是坐在裁缝机前。 我听到裁缝机踏踏踏响, 我想象妈妈从商店门里进来,但妈妈一定不像这个女人从容,妈妈进来一定会像我一样,站在商店里,上下打量。我这样想,心生惭愧。 我想妈妈如果能像我一样住城里就好了。 在县城,我每天都要想起妈妈。 晚间,在睡与不睡之间,感觉到妈妈的手,她给我摁摁被子,或者轻轻抚摸我的额头。

爸爸有一次为我削苹果,用一把尖头小刀,说是小刀,看上去也是半大刀,西瓜也是用它来切。 一只苹果,大到爸爸的手都不能放下,本来拿刀在面案一切就完事了,在家里妈妈常常这样。 爸爸拾起茶几上那刀,将刀展开,那刀尖冰冷地在我眼前一晃,刀尖指向爸爸手心里的苹果,我的心没来由抽搐了一下。

刀尖头在苹果的根处切下去,苹果像一只皮球,从爸爸手里弹跳到地下,只见爸爸右手大拇指紧紧摁住左手手心。 血,鲜红的血液从大拇指周围喷涌而出。 我吓呆了,睁大眼睛,为我一时什么也不能做大哭起来。

爸爸被刀戳到掌心的那只手,缠了好一阵白纱布。 手心留了深深一个疤痕。

在以后的日子之所以很少想起如此细节,是我的内心里为妈妈装着对爸爸的彻骨仇恨。

一个穿高跟鞋的女子常来爸的住处,对那个女子我心怀警觉,以至仇视。 他们在一起似乎也只是坐下来说说话。 这让我不安。每次看到她,我便想起妈妈。 我在另外一间屋写作业,一边唰唰地写,一边张着耳朵细听隔壁。 房间与房间相通,隔墙那扇门虚掩着,我时不时跑过去,在爸爸桌上沙发上寻来寻去。 爸爸问我找什么,我说在找丢失的东西。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找什么。我就这样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

那是个远不如妈妈漂亮的女子,爸爸也许不这样想。 他温和地看着她,那目光常常让我心痛。 我眼前晃动着抚摸爸爸衣服的妈妈。 爸爸何尝这样看一眼妈妈。 爸爸跟那个女子一句一句说话, 爸爸总有话跟她说,不时还笑出那么一两声,与我拍打书本的声音重合。 爸爸笑的时候,我正好要揭过一页书,或者一页作业本,我狠命地拍打。 我看见书页上出现皱褶,本子哪里撕破了一点。 我疼惜地望着皱着的书页,着恼地走出去,又心有不甘地从窗口玻璃往里望,直到那女子面红耳热地离开爸爸房间。

就是从那个时候, 我懂得跟妈妈贴心,我细细回想在妈妈身边的日子, 暗自伤神。痴心妈妈叠爸爸的衣服,轻缓仔细。 我依炕沿偎在妈妈身边, 望见妈妈眼神里的柔和,那是让人心疼的充满爱意的眼神。 妈妈的双手抚摸在爸爸洗好晾干的衣服上,妈妈的手指从爸爸衣领处轻轻掠过,抚摸爸爸衣服上的一粒粒纽扣。 爸爸在家里喝茶用过的杯子,妈妈洗的时候,很小心,擦了又擦,总是放在同一个地方。 妈妈不让我碰爸爸的茶杯,谁也不能碰。 妈妈最为难的是给爸爸做好一双鞋,放在爸爸身侧,爸爸却视而不见。妈妈站在那里, 两只手在一起死劲地绞着,直到奶奶提醒,爸爸才装装样子,在脚上比划一下。

4

我说过,妈妈漂亮。 奶奶生了七个女儿才有了爸爸,给爸爸娶亲,是奶奶一生中的大事,在爸爸十几岁时候,奶奶已经为爸爸娶亲操心了。 奶奶物色媳妇的方式是每逢集日,坐戏院门口,看街上过往的年少姑娘。

终于,在某一天,奶奶一眼看中妈妈。

妈妈当年梳两条光溜溜辫子,头上裹白纱布方巾,跟七八个姑娘一起,围在线摊上看各样的丝线。 妈妈做姑娘时候,有一手好针线。 我家的墙头,挂着绣花的竹圈儿,是妈妈的陪嫁。 幼时,我看见妈妈在竹圈上,一针一针绣出红花绿叶儿。 妈妈当天,跟姑娘们一起在线摊旁挑挑拣拣。 姑娘们将线拿起,在太阳光下比着看。 奶奶正是这个时候,看见妈妈仰起的眉眼。 不用说,妈妈是围白纱巾姑娘中出众的一个。

我无从知道爸妈新婚情景。 从妈妈对爸爸的依恋,猜得出妈妈对爸爸不只是一见倾心,而是拥有长长久久的爱意。 爸爸在妈妈心中的神圣无言以表,这些从妈妈抚摸爸爸衣物的神情便可得知。 妈妈的每一天,在盼望中度过,妈妈从来不曾怪罪爸爸,即便在她暗暗哭泣时候。 想当年,妈妈看爸爸第一眼就喜欢上爸爸,爸爸是妈妈的世界,妈妈见到爸爸,心中的喜悦像鸟雀在心里跳跳蹦蹦,但妈妈的欢快不在脸上,而是心里。 我相信爸爸在新婚初夜, 没能架住妈妈的美色,但以后的事情,远不尽人所愿。 弟弟的出生,让爸爸多愁善感。 从爸爸看他的第二个儿子那充满疑惑的眼神,我猜想弟弟的出生远在他意料之外,对于他可算是一个打击,像是完完全全击碎了他的一个目标,也可以说是一个计划。 但弟弟的出生,不能不说是妈妈的一个惊喜。奶奶更是如此。弟弟出生,完全占有了我在奶奶心中的地位。 只要是我与弟弟有利益之争,奶奶时时要跟我过不去。

正如我所说,在我十一岁离开妈妈去县城读书前, 我看妈妈跟村里女人没什么两样。 但真相并不如人所愿。 奶奶无数次夸奖妈妈细而尖的俏手指头。 奶奶说妈妈是世界上最能干的媳妇。 在经过后来一些事情之后,我猜测奶奶夸奖妈妈,是在为妈妈难过。我不知道如果爸爸每天里对着妈妈甜言蜜语,奶奶还会不会如此用心夸妈妈。 或者,我想,如果奶奶不炫耀般为爸爸娶来这样一个漂亮媳妇, 爸爸是不是会多少看看妈妈,甚者也能对妈妈一个微笑。

没有如果, 奶奶就是要命地对妈妈好。爸爸看一眼妈妈,都觉得难受。 爸爸是奶奶的儿子,但他们母子偏偏各有所向,发狠地针锋相对。

我盼着星期天。 那该是我回家看妈妈的日子。

我说我要回家。

爸爸听我这样说沉默着。

我提高嗓门,我要回家。

以后,这句话我都要说两遍,爸爸才听得见。

爸爸用自行车载我回家,身前自行车梁上已经放不下我,我坐在自行车后座。 自行车匀速向前,每到一个拐角,自行车把上那雪亮的铃铛,便哗啦啦响起来。

出了城,一路闻着熟透的麦香,或者听着玉米地里蛐蛐鸣叫,我坐在后座,拉着爸爸的后襟,抬头看蓝天,看飘浮的云朵。 那云朵,丝丝缕缕,飘带一样缓缓在动。

临进村庄,我心情激动,看到村里这家门口卧着的狗,看到那个伙伴家门外那颗火红的石榴树,我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看到迎面走来的男同学或者女同学,男同学离远跟我招呼,在我身上玩笑着捶打。 他们看我手里拎着的画夹子。 我显摆地打开画夹,让他们看我的画。 我看到女同学。 她们也想看我画,但她们却从我身边侧身而过。 她们到了害羞的年龄。 有个女同学,我非常想跟她打招呼。 我头脑里头,一直有她的影子。 她文静,眼睛扑扑闪闪。 据言我三岁时,邻居大婶们坐在门前纺绵, 她们问我将来要不要媳妇。

我玩着手里的树叶儿说,要。

一只小猪甩着尾巴哼哼着走来走去,她们说给你娶个小脚脚大耳朵做媳妇, 要不要?

我说不要,我要三虎家的小燕。

小燕便是我一直想要跟她说话的那个文静的女同学。

我的话将妈妈和邻居大婶们全给笑倒。她们笑得双手扑打膝盖,笑得直擦眼泪。

我跟小燕一直没能说上话。 有次我回来,她侧脸看过来,我们就要说上话了,邻居大叔迎面走来, 看见我爸大声招呼我们,我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一进家门,我飞跑着奔向弟弟。 在离开家去县城之前,我跟弟弟常闹脾气,跟爸爸一样嫌恶弟弟,我要跟弟弟一起挤到奶奶怀里,奶奶埋怨我,将我从她怀里推开。 我将失败的原因,全归于弟弟。 我会一把夺走弟弟手里的玩具,或者抢走他手里的饼干。 弟弟总是将手里的饼干啃得湿塌塌。 我夺走弟弟手里的饼干,丢在院子里,看到鸡们朝着那湿塌塌的饼干飞奔而来,叽叽咯咯争食。

听到弟弟的哭声, 奶奶噔噔噔小跑过来,张手在我背上拍,拍得我头伸直跄着身子往前跑好几步。 我哇哇哇哭,跟弟弟的哭声成二人合唱。 爸爸双手护着我,跟奶奶吵。在这个家,爸爸永远站在我这边。 爸爸给我擦眼泪,抱我坐他腿上。 我恼恨地看着奶奶抱着鼻涕流了一脸的弟弟,前仰后合地一边用手拍着,一边哼着儿歌。

从县城回来,院子里走得跌跌撞撞的弟弟,在我眼里完全变了样。 我奔过去,抱住弟弟,将口袋里的糖果剥开一颗,送进弟弟嘴巴。 我拉着弟弟给爸爸看,说弟弟都能跑步了。 爸爸似乎也想抱一抱,但伸开双手又缩了回去,像哪里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瞧。 妈妈那一点点的喜悦凝固在脸上。

5

秋冬天气,树叶儿一片一片往下掉。 下午放学,我经过百货商店时看见爸爸。 爸爸身旁走着一个穿高跟鞋的女子,他们肩挨着肩,边走边说。 我步子慢下来,那是一排梧桐树,起风了,树叶儿窸窣作响。 我站在那里,大大地打了一个寒颤。

那天,我没吃爸爸打的饭,摸黑上床,快意地让那放在桌上的晚饭渐渐变凉。 但快意的感觉只是一瞬之间,那天晚上,难过像巨浪打翻我。 我的心像一只受伤而乱飞乱撞的鸟儿,失了方向。 我在床上缩成一团,狂热地想念妈妈,听到泪水滴落枕巾的声音,感受着湿枕冰凉。 黑的夜,没有一丝光亮,正如我黑暗的心。 我浮浮沉沉,想象妈妈坐在缝纫机跟前,记起妈妈看见新买的缝纫机欢喜的样子。 妈妈以一个女人最大的耐心和魄力,夹在姑娘们中间,学会裁剪。 妈妈给爸爸缝衣服,一件又一件。 妈妈闲下来,常常要打开衣柜,里头是给爸爸做好的上衣裤子。 妈妈一件件打开,又一件件叠上。 妈妈轻轻叠着爸爸的衣服,满眼慈爱忧伤。

我默念妈妈,以致出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那天早上,我没起来,发高烧。 爸爸说我做了一晚上的恶梦。

病好了,我又开始上学,我对爸说:接妈妈一块来住。 我听出来我说这句话时,舌尖儿颤抖。

爸爸好像没听见我说话, 只顾吃他的饭。

我的眼泪藏满眼眶,簌簌而下,由腮而至下巴,滴到碗里。

爸爸愣愣地看我。

爸爸说先吃饭吧,快吃吧,妈妈的事,你考上省重点高中再说。

我毫不含糊地提前一年考上省重点高中。

爸爸兑现了他的话, 妈妈如我所愿,带着弟弟搬到城里住。 我暗暗心喜,却事与愿违,妈妈住到城里,在某种程度上加速了他们婚姻的死亡。 爸妈的婚姻更快地从崩溃边沿走到尽头。

远在省城的我,沾沾自喜之余,拾起画画的笔,为一个个同学画像。 他们说我画得像。 这常常能让我兴奋,对于我,画画介于爱好和游戏之间。 我也曾完全进入一种状态,对画画迷恋不舍, 想考个美术学院什么的。爸爸不许,说画画最多是个爱好,文化课是正经。 我对爸爸的话虽说怀疑,但在那个年龄,爸爸说的总是没错。 我按照他的意愿考上大学。

我考上大学那年,爸妈离婚了。 妈妈带着年幼的弟弟回到乡下。 我从学校回来,愧悔交加,似乎刚从好梦中清醒过来,让妈妈一个人面对爸爸,妈妈真是太孤单了。 我无法想象妈妈跟爸爸一起住的那些个日日夜夜。 每次我都要将这个环节在脑子里弯过去。 那是难言的苦涩。 我不能想象妈妈一个人面对陌生的县城, 不能想象妈妈的孤单。妈妈一定会久久站在我写字的桌子旁边,或者坐在我睡觉的床铺上, 抚摸我的床单,抚摸我叠起的被子。 妈妈生性柔和,是个隐忍的人。 她有那么多的眼泪,却从不放声哭泣。我有了弟弟,妈妈从未旁落我。 我招弟弟哇哇大哭,奶奶会对我一顿数落,拿手指头戳我的头。 妈妈最多似怒还喜地看我一眼。 我受到奶奶斥责,妈妈背过奶奶总要在我头上抚抚,或者在我后背拍拍,往我手心里塞一颗糖。 如果说,二十年来,妈妈从爸爸身上能感受到些微的温暖,那是她看到爸爸对我喜爱有加。 太阳落在静静的窗口,一点也不能给妈妈温暖,也不能照亮妈妈的心。 看见一晃而过的鸟雀只能令妈妈怅然若失。 妈妈想念我,妈妈也一定想念家乡,想念她住了十多年的屋子和院落。 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

我无从知道妈妈待在县城那短暂的日子,看见些什么,想到些什么。 我不知道妈妈的心受到多大伤害。 妈妈跟爸爸到县城是为了弟弟上学,或者也是为了改变什么。 显然,结局完全走向反面。

我责问爸爸, 爸爸说他要写信给我,妈妈不答应,说先不要让我知道他们离婚这件事。 爸爸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推脱掉他的责任,似乎与妈妈离婚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什么人。

望着爸爸,我的头挨了重重一击。

家乡开始通客车了。 客车里的我已经是一个青年,像爸爸当年一样,穿着白衬衫。 可是,我的心不知道有多重,恨不能插上翅膀,见到妈妈和弟弟,虽然知道不会有挣扎的希望。

车窗外面,那熟悉的庄稼地,跟爸爸用自行车载我回家的场景一样, 而我的心境,完全不同。 旺绿的树叶在树上啪啪作响,欢快地舞蹈,悠扬地歌唱。 我心里灰蒙蒙一片,只想嚎啕大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天塌地陷一般摇晃在车里,怀着久久的懊丧。

村庄对于我,恍若隔世。 我脚下走了多少年的道路,一下子觉得陌生。 我看到我家房屋顶上生长的野谷穗在风中颤抖。 那是我进了多少次的家门,我记得出入这个家门的自由和欢欣。 可是现在,这一切风一般远我而去。

站在院子里,母亲和儿子久久相望。 眼泪从母亲的眼睛里掉下来, 儿子也是一样。一声“妈妈”叫出口,才记起这么些年,不曾像这样真切地叫过了。 坐在幼年常常坐的门墩上。 那门墩,几代人坐过,发着黛色的光亮。

妈妈说她不能离开这个家,她还有年幼的弟弟。 妈妈没有提到我,像是我从此不是她的孩子。 爸爸的那个家是我的家。 妈妈时不时看我一眼,不知所措的样子,像是她亏待了我。 妈妈的话比以前少些,欲说还休的样子。 我们母子间似乎生分了。 我心如秋风中的树叶,抖动跌落。

弟弟从学校回来,爬在炕头写作业。 弟弟在我眼里也忽然陌生起来了。 他是我的亲弟弟,跟我一样有爸爸,却终究失了父爱。 我们的家像被大水冲散架了。 望着眼前的妈妈,埋怨的话拚命压在心底。 妈妈还是从前忙碌的样子, 却不像我看了许多年的妈妈!妈妈还只是个中年妇人, 看人眼睛得眯起来,背微微驼着。 从她身上,我看到奶奶的影子。

该是吃晚饭的时候。 妈妈要弟弟摆桌椅,要弟弟给我递板凳。 我手足无措,成了我家的客人了。

妈妈说吃完饭,就在这里睡觉。

妈妈对着饭桌说话。

那天,我不想吃饭。 看着妈妈摆了一桌子,我坐在饭桌旁边,不能下咽。 灯光下,妈妈无语地望着我,眼神祈求无助。

这是晚上,又一次睡在炕头。 我像是睡着了, 但真切感受到妈妈手掌抚摸我的额头。 我鼻翼闪动,害怕妈妈摸到我滚动的泪珠。

早晨,跟小时候一样的太阳光,照上院子西墙。 望着妈妈忙碌的背影,我恍惚回到十几年前。 幼年,院里那棵树,展开巴掌大的叶子。 院外的香椿树, 上了嫩红色的椿芽……一只喜鹊,忽地飞上了枝杈。 我惊醒一般。 喜鹊喳喳,我望着喜鹊那长长的尾巴,想我们家这般光景,能有什么好事儿呢?

我说我得回去了。

妈妈停下奔忙的脚步,望着我。 我改口说,我得回学校了。 我站起来,望着手足无措的妈妈,心生不舍。 我那困苦无耐的目光挪开妈妈惊乱不安的面容,走出门,努力不去回头。 头脑里是妈妈无数次孤独依门的身影,我的上嘴唇猛一阵抽动,鼻根处撕裂了一样,难忍的泪水悄然流满脸颊。 我快步拐到一家邻居的茅厕,压抑着的悲痛终于呜咽出来。

那天晚上,我没回爸爸的住处。 我到一个同学家里,头脑纷杂地听他跟我说这个那个同学。我向他要了一根烟。在县城念书,班里同学开始抽烟了,我一直没学抽烟。 那个晚上,烟呛着我的喉咙,呛出我的眼泪。 在腾云驾雾的屋子里,我的神经得以麻醉。

大学里,我谈了女朋友。 开始,我并没意识到我是在谈恋爱, 恋爱于我似乎很遥远。如果这也算是恋爱,它让我遗忘我的家乡我的妈妈还有我那亲弟弟。 思念不能带给我慰藉,只能让我头疼作呕。 这个女孩,她对我不单单是爱,她崇拜我。 崇拜我的同学男男女女有很多。 大学里,我被传为神话。

这女孩常常晃荡在男生宿舍门口,借口要送我一本书,或者要还我一本书。 好几次,我看到她被男宿舍门房盘问。 门房紧盯着她的眼睛,好像她是一个坏分子。 我心里好笑,好像由我出谋的一个恶作剧。 她看上去不以为然,在门房那充满猜疑的目光下,在带着恶意和嘲笑的盘问下,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她跟我无所不谈,跟我走路,靠我很近,时不时将嘴唇凑近我。 她模样俊俏,是那种小巧精灵的女子。 夏天,月光之夜,她将头枕在我肩头,枕在我腿上。 她将我的手放在她脸上,脖子上,放在她胸口。 她的动作让我惊喜颤抖。 老实说,我受着她的指引,却心怀胆怯。 我尝到她嘴里的甘甜。 那甘甜裹夹着花香,周身荡漾,颤抖之余感受到湿润和温暖。但这些时常被她的话变得索然无味。 她问我可是要娶她? 她那声音似近还远,轻柔而又暴戾,不觉让我打一扑愣。 她给我织围巾,这让我心潮澎湃,又心灰意懒。 她为不能与我结婚而跟我别扭。 可我的心坚如铁石。 我一直拿我的婚姻作为对爸爸的清算。 我要他彻底低下头来,让他的心,得到该有的惩罚。

在她之后,我经历过几个女子。 她们个个不同,尤如一棵树上的片片树叶。 我想情爱就是这样,像小学生做文章,三步走。 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情爱的套路。 我总是在迷恋中开头,接着常来常往,渐渐感情冲淡,以至冷漠。 我对婚姻从不曾期待。

6

在这里,我们的生活仿佛是重复着公交和地铁。 地铁里脚步匆忙奔走,地板上闪着微弱的桔色光。 周末,我们又一次相跟出去,她跟着一个男同学,走在后面,那个男同学不时扭过头跟她说着什么,后来她跟那个男同学站在一块板报前,男同学伸手在板报的地图上指指画画。 我望着,心里猫抓一样难受,不由将脚步放慢。 我望着她,也看见她望过来。 她望一眼,眼睛看往别处,而我只看着她。 她在这里,让我觉得天地一新。

我暗地里拍了很多她的照片。 其时天气不冷不热。 我穿着夹皮衣。 我喜欢穿这件衣服,我从其他女生眼里看到我的魅力。 我却看不透她。 她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难以捉摸。她在一个木鱼跟前站了好半天。那木鱼,小孩子手掌那么大。 我看见她站在那里,专注地看,伸手轻轻摸摸,将那小小的木鱼棒拿在手里,在木鱼上碰了碰。

大家一块吃饭时, 我有意坐在她旁边。大家说笑,讲故事,她不说话,只管吃碗里米饭,最多在大家笑的时候,也笑一下。 我靠近她坐,头一歪,看到她好看的鼻子,圆润的下巴,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容颜。 我的腿碰着她的腿,她往回缩了一下。 这让我心凉。 那是无意间碰的,我不会冒失招惹她。看着她这样默默吃饭, 我比平常也要沉默些。

我在电脑上搜寻她的信息,看到一张她的相片,不像她本人漂亮。 我将这天拍的照片存在电脑里并打开,有一张照片中,她抬着一只手,胳膊从额前拂过,像是用胳膊遮阳,又像不经意间的一个动作。 在那乌黑柔软的短发间,她的脸像欢笑的太阳。 我有些激动,手指触到电脑上,感觉到屏幕的温热。她笑意盈盈,嘴巴微启,像是要对我说什么。对她的面容、那恰到好处的微笑,我想不出一个贴切的词语,对了,像花朵。 我看得热泪盈眶。我从没如此激动过。我盯着她的照片,想象她的照片会成为一张海报,贴在大街小巷。这不是现实,当然也不是我所愿。我这样想只是觉得她比海报上的明星好看。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她从我头侧一晃而过。

第二天在教室,她坐我背后,我如针芒在刺。 我的同桌是一个小女生,拿着手机问我话,我伸手拿过她的手机,与她头对头说话。 我做得有点过头,我的头发挨着小女生的头发,我太想那样做了。 我想象她在我背后正看着我。 我想让她尝尝羡慕妒嫉的滋味儿。 耳朵边是讲课声,而我,面向小女生,我从小女生的脸上想到照片里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笑容。 我面对年轻女子可爱地笑着,听她悄悄递过来的话。 我呢喃着回答,如诉说的情话。

一个上午, 我看了无数遍她的电话号码,终于拨了她的电话。 嘟嘟声传递到耳朵,异样而愉悦。 但这愉悦里透着紧张,我的嘴巴发干,害怕想了一上午的话在眼前这一刻卡壳。 我听到那边“喂”了一声。 接着听到一声:您好。

有几秒,头脑里一片空白,我真的卡壳了。 还好,我缓过神来,同样问候了她,并且说了我想说的全部。

她的回答让我忧喜参半。 她说她想去,但又说她下午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 喜悦在我的血液里一涌而过,很快缓慢下来。 我感觉到难过,就像没有月亮黑漆的夜晚,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话筒还在手里,我听到她细细的鼻息。

我到饭厅,看见她在夹菜。 我找了一个能时时看见她的地方,看着她吃完,离开座位,一径从饭厅门口走出去。 她回头一刹那,隔着玻璃,我与她四目相对。 我相信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转机。

站在她房间门外,嘭嘭的敲门声,尤如我活蹦乱跳的心。 我听见门里的她惊慌地应答。 太阳从楼顶的天窗照下来,照在楼道拐角处,照得栏杆一片发白。

她从门里出来,我听见门卡嗒碰响。 她走着,丝巾在胸前飘荡。 我一身清爽,站在拐角栏杆处,呆呆地看她一步一步靠近我。 我看见她丝绒般乌黑的短发,看见她如花的面容。

这是走了多少遍的校园。 但这一天,我看院子里的道路是新的, 树和花草全是新的。 公交车站牌下,从零星几个人,到十几个,二十多个。 公交车野兽一般奔腾而来,停住,大大地喘出一口粗气。 我们一前一后坐下来,这是面对面两个座位,我望着她笑,她也笑。 阳光从玻璃窗口透进来,照得她的脸连同她的头发一片火红。

地铁里,我看她行走着的身姿。 她穿着一件银灰色风衣,风衣下摆叠起的两折随步摆动,水一样荡漾。 我盯着那折叠的地方,心不停地摇摆。 她与我中间不时会隔三两个人,她会叠在这个那个陌生人身后。 我将头摆着,或者颠起脚尖又一次看到她的脸。

长长的电梯,天梯一般。 我站在上面,望着她头顶。 她变得矮了,孩子一般。 她朝上望。我不知她是不是在望我。隔着人,那人像芦苇,又像玉米棵子。 我站在电梯口等她,远远朝她伸出手。 我的手掌伸开着。 我看见她将手伸出来,却不放在我手里,而是拉住我的衣袖。 这让我心潮澎湃。 我按住她拉我的手,好像还在她手上拍了一下。 我想紧握她的手,她的手却猫一般从我衣袖上溜掉了。

7

我问路,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好像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不曾存在。 前面是一架铁桥,她一路小跑,看上去是那样让人可喜。

翻过铁桥, 站牌下七七八八站了好些人。我在站牌上看见要去的地方。车跑过来,里面挤满了人,车门哗地打开,我一脚跨上去,占到一个座位。

从车门里陆续进来的人一个个堆积到过道。 看到她的时候,她慌乱地张望,像被丢失。 我向她扬手,她看见了。 我用手招她,要她从过道挤过来。 她面露难色,似有几分怯意。

客车上人挤着人, 海洋一般摇摆起伏。紧靠我的是一个梳长发的女子。 她一脸愠色,看见我扬手显得不耐烦,用眼睛骂我讨厌讨厌讨厌。

我伸腰,喊她过来。

她将手举起,摇摇。

我朝她招手。

我又一次看见她怯怯的目光。 这让我惊奇。这是久违的目光了。我心生爱怜,半站着朝她伸出手。离很远,我够不着她。我看她动了一下,看她晃动的头,看她羞怯的张口,对旁边人说着借过之类,一点点靠近我。 我对紧靠我的那个长发女子说借过,心满意得地看着她在座位上坐下。

我将头望向窗外,这是郊外,我看到田里的庄稼,一双燕子站在空中架起来的电线上。 我回头望她,她正看着我,我在她面前摊开手掌,她迟疑了一下。 我握着她的手,与她手心与手心相抵, 我看到我手是多么大,而她的手是多么小,我想拿她的手放在我的嘴唇,但没敢那样做,仅仅将她的手挨一下我的额头。

下车的地方遍地厂房, 路面坑坑洼洼。拐弯处过来一辆工具车,扬起的灰尘弥漫开来,像渐次散开的浓烟,又像迅急飘浮着的云朵。 她用丝巾捂在脸上,我为带她到这里来深怀歉意,心里说:这是什么鬼地方! 看一眼她丝巾后面带笑的双眼,我失落的心充满甜蜜。我说了一句笑话,她笑了。她的笑让我愉快,我也大声笑起来。 我们似乎没要去的目的地,只是出来玩。 我想起幼年,跟着伙伴,在田野里跑来跑去。

一条宽阔的渠道上站两个人,我走近打听我们要去的地方,他们说不知道。 他们很有兴味地看着我们, 好像我们不该来这里,或者他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说:是不是走错路了呢?

她说到前面问吧。

走到路头一拐而过,前面的道路一眼望不到头。 路边出现低矮的厂房,一个小商店门前卧着一只狗。 我们走过,那狗耳朵警觉地竖起来。 她往前走着,我喜欢看她一步一步抬脚挪步的样子。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隐去,前方,阴沉的天际处一片灰白,杨树梢头有鸟惊叫。

我喊她,说不要再往前走。

她站住,回过头来看我,说再往前走一点。

有风吹过,有些硬,刮在脸上有一丝丝儿疼。 路边的杨树枝像伸长的手指,无数指头一缕缕的,尽力向上伸展,像要从杨树上脱身而逃。 带她出来,看到的却是这般景象,我有些灰心,像一点比一点阴沉的天空。 望着她向前的背,我脚步慢下来,想着如何能轻松而返。

她停在那里,离我一箭之地,回头招手。我过去, 看到一家厂门旁边挂着一方金牌,看到牌子上黑体的大字。 我哈哈大笑,这儿正是我们要来的地方。

从大门进去,一个工人在裁书。 裁书机吱吱地响,飞速的小转轮风扇一般,书沫儿细面一般纷纷落下,地上一大片雪白。 裁书人裤子上满是白沫儿,看着像雪人儿。

这是一个大库房,书一架挨着一架。 那库房没顶棚,仰头看见高到架起着的木椽木檩。她打了一个喷嚏,我也打了一个。偌大的仓库,风一阵一阵从洞开的大门卷进来。 里面除了售书结算两名店员,就是我们了。 裁书声吱吱地持续响着。

我挑了几本,从一个个书行里寻她。 她低头看一本书,扑愣一下,知道她受惊了。 这个仓库真是太静了啊, 我不好意思笑笑,挑好了吗?

她指给我看。

我看到一架书行边,摞了一大摞。

外面雾花点点。 开始是雪,那雪点宛如针尖儿。我说该回去了。她将书收起来,抱到结算窗口。

结算完后,我拎她买的大捆书,将我那一小包书递给她。 结算窗口的女子从窗口探出头,笑着说:只能是这样了,有什么办法呢?

我走着,头脑里是结算窗口女店员的玩笑话,心里的笑跑到嘴角。

暮色里,我们又见那宽阔的水渠,只是不见水渠上站着的两个人。 走到来时下车地方的时候,小点的雪花落地变成小雨。 天黑下来, 我们在暮色雨雾中看到亮闪闪的车灯。

路边有灯光亮起来。 雨雾里的灯光,透着温暖的感觉。 那灯光不时会映在车里,晃上她的脸。 车叮咣作响,在夜色掩护下,我毫无顾忌地细细打量她, 闻她身上细雨的味道。

地铁通道里灯光昏暗, 聚簇着很多人,挤挤挨挨,像鱼汛大迁徙。 他们看似一群,却一个个独来独往。 我们在等地铁。 沾了雨水的原因,她的脸湿润清新而又迷人。 望着她,我忽然有了画画的冲动,艺术细胞在我的肢体上一点点苏醒过来。

地铁里满满当当, 男人女人小孩子,穿着红色蓝色黄色的衣服,让人眼花缭乱。 他们一个个很安静,脸发白略迟滞,似乎在思索或者回味。 一个净头净脸的男子,有模有样,衣服穿得看不出一丝皱纹,坐得规规矩矩,膝上放着皮包,两只手松松地握着皮包带,他目光好几次扫来扫去,每次都有一两秒停留在她脸上。 我仔细看她,想她脸上是不是沾上什么了,但她的脸湿润白净,我有些恼火,也暗含喜悦。 我就是带着恼火和喜悦的复杂感情, 目光在中年人和她之间搜索。 地铁慢下来,那男子站起来,我看到他对她示意。 她顿了一下,好像还推了我一把,然后坐在他刚坐过的座位。 恼火一点点变成妒忌。 但这妒忌在我看她第三遍的时候,消失怠尽。 她望我,清澈的目光,是那样无辜。

雨在车灯前,箭一般像要穿透地表。 站在公交牌下,她站我旁侧。 雨夜是漆黑的,路两边的灯光,模糊而茫然。 到我们下车的地方,雨很小了,街两边黑黢黢。 对面一个人手里提着袋子,从我们身边走过。 她靠着我走,这让我感觉温暖。 我看到一家饭店里亮着灯,我拉她进去。 这是家小饭店,几排桌子全空着,在这样的雨夜,更是寂静。 店老板是一个中年男人。 墙角一台不很清晰的电视机呼呼啦啦说着什么。 我与她坐吃,突然有一种家的感觉。 这让我怪异。 我想起与妈妈弟弟一块生活的场景。 假期回家,再次见到妈妈,我不再难过。 爸妈离婚那件事情,似乎是干了的伤疤。 它就在那里,是一个磨不掉的记号。 妈妈为我婚姻操心,常常提起我幼时的男女伙伴。 有一次,提到小燕,那个文静的女同学,说她嫁给一个生意人,是村里女孩中生活得最好的。 我听见,翻书的速度慢下来,眼前出现幼年小燕的影子, 她的脸仰向我,从我身边擦身而过。 我有一种怅惘而又踏实的感觉。 坐在寂寥的饭店,想起这些,望着对面的她,似乎不能相信跟她一块坐过长途公交。 我眉头微蹙,盯着贴在她额角那一小绺头发。 我想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我为什么要遇到她,她到底带给我些什么?

8

外出研讨,听到她在会上的发言,她说得不多,却恰到好处。 我赞许地望着她,看到她望过来的目光。 我对她略有所知,有一段我将搜寻她的信息当作乐趣。 夜深了,我点燃一根烟,在网上点来点去。 坐在房间里,看屏幕上她或长或短的文章。 盯着她的照片,我有些发痴。 她是那样的朴素,文章却不简单。 我无法想象她头脑里整天都想些什么,如何能编出这样那样的句子。 那天,我接着她的发言说了我想要说的话。 我相信那些话的真诚。

这里峡谷水流湍急。 橙色的皮筏上,撑船人手握长竿坐在船头。 这在我并不稀奇,妈妈的娘家住河边,妈妈拉着我,无数次沿河行走,看惯河上的漩涡。 那漩涡,一直旋下去,旋成一个黑洞。 河面上,有树枝条,有白的泡沫。 记忆中,河里的浪狂暴凶猛,离远可以听见浪声激荡,雷鸣般拍打。

新的钢铁大桥刚刚落成, 红旗飘展,妈妈拉我站在桥上, 像站在绳头或者钢丝绳上,能感觉到大桥的颤悠。 站在桥上,凶悍的河流吓怕桥上所有人。 我感觉到妈妈拉紧我手的力量。 很多人来游桥。 游览的或步行或骑车,也有摇着驴车的。 那摇驴车的,头上裹蓝条纹毛巾, 车里坐着的女人手挽布包,他们来看河,来看大桥。

那桥现在还在,河流脉脉,失了以往的桀傲不驯。桥上来回是运输车,是轿车。车辆的轰隆声和喇叭声掩去了河流沿岸的轻拍。

眼下,男同学一个个兴奋地脱了他们的鞋袜,裤脚高高挽起。 女同学一个个在脱鞋。我走在前面,回头看她光着脚走到河边另一只船。 我心里一急,伸着脖子,想喊她,却被推了一把。 小女生在我身后,说笑打闹着,推

我走上船只。

我朝她坐的船只望去。 她远远望过来。太阳照着河面,橘色光芒随波荡漾。 她坐的船跑在前面,一个深深的跌荡。 我听到他们的尖叫声。 从那尖叫声中,我分辨出她的声音。 我坐的船只从跌荡处滑下去的时候,她的那只船小小的影子,像是一直漂荡在太阳里。几只船开始你追他赶。我跟她擦身而过,忍不住回头。 她脸上些微的汗,正如那天脸上沾上些微的雨。 她笑着,一只胳膊挡在额头上,像是在遮挡阳光,又像是在远望。

要爬一个山头了,看起来就在眼前的山脉,脚下却转着弯,一路数不清的台阶。 小女生没完没了要我给她拍照。 她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小女生正摆着姿势。 小女生是一个会打扮爱热闹的女子,有几分俏丽,习惯拿眼角瞟人,说话口无遮拦。 特别是面对男子,用眼一瞟,她想怎么说,男人都不会生她的气。 或者,男子为了她的眼神更喜欢她的放肆。

她从我身边拂过。 我想拉她跟我们一块拍照。 有了那次短短之旅,我在她眼里比别人像是更加陌生。 这令人难以置信。 可她就是这样。 我匆匆拍完,追上她,听见她的喘息。 台阶边有砖砌的垛口,有几个站在那里,他们手里的照相机嚓嚓地响。 我喊她过来歇会儿。 我知道她听见我说的话,却不停地走着。

远处是山谷,近处有层层梯田,梯田里有漂亮的油菜花,花香阵阵飘来。 我对眼前的风景失去兴致,举起照相机,又无力地放下。 我想她的婚姻,想她居家的样子,想与她一起生活的那个人的模样。 我不知他们在一块是不是快乐。 她有家庭,我一向以为这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可坐车的那个雨夜,面对她,我说:他对你所做的感兴趣吗?

她说了一句什么,岔开我的话头。

早来垛口的那一拨人, 先后离开去爬山。 我一手支着胳膊,迷茫地望着远方的山谷。 我想我的情感生活,这是妈妈所希望的,每次听妈妈说,我都答应妈妈,但我知道我只是哄她高兴。 爸妈离异,婚姻在我看来极其丑陋,我满怀恐惧和厌恶,巴不得将婚姻这个词从我心底里彻底清除。

爸爸从不跟我谈婚姻, 自从爸妈离婚,爸爸甚至不跟我谈人生。 他看我,目光一扫而过。 爸爸似乎了知我的心思,自觉远离我。如果家里只有我跟爸爸两个人,他嘴巴扭捏着,看得出来,是想说话,但总是在想说不说当中咽回到肚子里。 他知道这时候我看他的目光,他害怕我眼睛里笑的模样。 是的,只要我跟他两个人,我看着他,脸上挂着异样的微笑。当然,我不会给他与我说话的机会。我跟他无话可说。

爸爸跟那个女人生了一个女孩。 在我眼里,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是爸爸莫大的羞耻。 那个小女孩看见我,常常要贴近我,摸我的膝盖,要拉我的手。 她模样讨人喜欢,但我总是不能敞开怀拥抱她。 我最多对她微笑。我知道那微笑不真诚,甚至虚假。 但这不能怪我。 后来,那个妹妹让我教她作业,我拿眼寻索,看见爸爸脸上难堪,像是有谁抽了他耳光。 这新的发现令我满意,每次回到家里,我便特地向爸爸打听妹妹。

我说:爸,妹妹没放学吗?

我说:妹妹出去跟同学逛街了吗?

我并不要爸爸做任何回答。 我打听妹妹那口气,就像打听家里小猫小狗。 接着,我便看到爸爸脸上的歉意。 我长出一口气,心里舒畅快意。 爸爸那个女人,我是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 我跟那女人同一个屋檐下,与她形同陌路。

我爬在这个垛口,望着那深不可测的山谷,突然觉得生活无聊。 我这么多年都做了些什么? 我可笑地怜悯起自己来了,山谷在我眼前起了一层薄雾。

从这里到油菜花地里,有一条小径。 走上那条小径, 得从这里的矮墙头跳过去,跨一条壕沟。 这是四月,壕草还没来得及伏盖。我从那矮墙跳过,踩着土垒的高台,飞身一跃。我激动得脸红了。记忆中,我从来不曾有这样的冒险。

我返回到原地,看到大家纷纷从山头上下来。 我望见她,她下台阶的样子,看起来很有点乏力。 她的脸因为运动,红如八月的苹果。

我望着她笑了,恶作剧般望着她一步步走近。

我也不知是怎么带她到油菜花地里的。我惊喜是那样神速默契,当然,她开始时候一下子懵了。 当我带她跳过矮墙头,她只能跟着我胡跳乱踩,直到我拉她坐下,她才缓过神来。 她似有埋怨,脸红得像是跟谁吵架。我想她一定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但她只是将头转过去,似在看满眼的油菜花。 她回头,看我正望她,又慌急避开了。 她的拘谨,在我眼里是那样喜人。 我故意逗她,将头探到她眼前。她吓了一跳,双手拍打着。她的模样惹得我哈哈大笑。我趁机吻了她。她睁大眼睛,像遇见了虎豹。 我又爱又恼地拉近她,我和她之间充溢着油菜花香味。 我们共同呼吸着这迷人的清香,一点点迷醉。 在我又要吻她的时候,她说谢谢。 这听来突兀的话让我可笑。 原来她想着研讨会上的发言。 我无奈地望着她,这样冒险带她来这里,可不是为着听谢谢之类的话。

她眼里的爱意在一点点退却。 我紧握她的手,将她的手贴上我颤抖的嘴唇。 我在尽力挽回我将拥有的爱,可是,已经来不及,她望着我,我从她眼里再也看不见那一闪的激情和爱意。 我试着拉她入怀,她像一下子跌入荆棘,满身刺痛翻滚。我松开她。她被蛇咬一般,从油菜地里跳起来。

我开始怀疑自己,回想曾经的女友。 我想我不至于令人生厌,我想不明白,她喜欢我,我从她看我的眼神坚信这一点。 那到底为什么呢?

饭厅吃饭时一大堆人涌进来。 我看见君君和良朝辉,也看见她。我痛惜地望着她。是的,一看见她,我便想起油菜花,心里陡然生出一丝疼痛。

良朝辉走向我,君君跟在后面,君君后面是麦石。 她站在麦石一侧。 她停下来。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停,我听到麦石回头喊她的名字。 这个名字麦石喊出来,在我听来,亲切而又伤痛。 的确是这样。 她的名字我也叫了好多遍,只是在心里。 麦石一边叫她,还将身子转过去,用手招。 我头脑里乱乱的,看着她走向麦石,在麦石旁边坐下来。

君君跟良朝辉像是饿极了,只顾夹菜吃饭。 君君跟良朝辉有那么点不离不弃,双进双出。 君君一看并不出奇,细看,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有一层水雾飘浮。 她说话很快,说话声伴随着哈哈大笑,一个动作就出场了。 她伸一只前臂, 似乎要遮住她笑着的嘴巴,但对面的人还是看见她说话的嘴巴,和她满脸的欢笑。

大家游荡在一条百年老街, 青石路面,两边一抹平光的青石台阶。 店铺挂着各样古老的黑漆招牌。君君穿一系绿纱裙。四月,天气不像想象的那么热,绿纱裙在夕阳下有些艳丽,飘飘忽忽扑打着良朝辉的裤腿。 经过一家手工艺店。 有一样漆盒,据说纯手艺,上百遍漆才成。 玻璃柜台上,一串儿漆红吊坠,有两只小鱼儿,嘴对着嘴,成一个圆环的样子。 君君拿着看半天,放下来,去看一只漆红的蝉,那蝉精巧细致,蝉翼筋络分明,活物一般。 君君看良朝辉,良朝辉将眼眯着,说那玩艺不过泥做,你看准它是上过百遍漆的漆红吗?

君君手臂挡住嘴巴,哈哈笑着,将那蝉挂了回去。

一伙出了店门。 我看见她与一位女同学手勾手,一边走,一边东游西荡,像她们只有十七八岁。

我周围几个女同学说着话。 小女生走在我旁侧问东问西。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那么多话,我回答她,偶尔对她挤出点微笑。 我的心和眼全在她那里,我的目光时时从她头顶掠过。

这是最后一个参观景点,我跟她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她侧身而过。树荫下,静静放着一台石磨,她走过去坐下来。 她看我走向她,困惑地笑了。我们像是玩恼了,又要和好。大家都在忙着照相。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或者还说了两句话。 她从地上拾了一根细细的枝条,在手里不断地缠绕,安静而又带着那么点焦躁。 她不是女孩,但对于示爱,她似乎未开化。 现在连小女孩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却是满脸愕然。 我望着她,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9

研讨回来,我跟她没走远,也没走近。

一个早晨,我坐电梯下去,又奇异上行。“哗”的一声,电梯门开启,她站在电梯外面。大家每天坐一个电梯, 完全碰不上没道理。我与她像这样面对面,也不是绝无仅有。 我偏偏是先坐下去,又随电梯上来,然后碰上她,这样的几率可就少之又少。 我和她的故事注定没完,奇妙的事情就这样发生。

看见电梯里的我。她也愣在那里。那天,我们去了好几个地方。 那些商店跟别处没大差别。我带她到这里的美术学院。大学期间,我常常跑到这里来, 夹在学生们当中旁听。旧地重游,这里门牌依旧,原来校舍旁侧,新起了高楼。

老校舍静静的, 窗棱新漆成墨绿色,想这老校舍还没完全废弃。 一眼望见那棵梧桐,我上大学,它还是棵幼树,现在枝杈丰满,那落光叶子的树杈上,高高地支楞着一个鸟窝。 报栏里贴着这样那样的通知,新与旧相叠。 远处的操场上有同学在打篮球。 我回到在学校那美妙时光, 看到当年我的影子。 而他们看起来比我当年更显年幼。 我看见与初恋女生走过的小路, 那是操场的边沿,我跟她手勾手沿路走过。 她的气息汹涌而来,却被她恼恨的目光打断。 她一直以为我的不结婚只是玩笑。 跟她最后一面,在我决然回答她纠缠不休的问题之后,她牙齿咬紧,一双眼睛瞪着我。 我似乎听到她咀嚼的声音,我在她牙齿间粉身碎骨。

她的惊讶唤醒我,我看她蹲在前方桃树旁边,我走前去,那是一株小桃树,开出几朵喜人的花朵。 那花朵在细微的风中抖动。 有什么能比这细嫩的花朵更受人怜爱呢? 她眼里近乎狂喜,双手弯成一个弧形,那花瓣像烛光。她护佑着,遮挡着似不让风吹动。她用眼神告诉我,这是多好的花朵。 我开怀大笑,为着她惊喜的模样,为着她可爱的样子。 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她像正护佑中的桃花一样,在家的呵护下成长起来的吗? 或者,完全相反,是在难难辛苦的生活环境中长大?

听说我曾经在这里旁听画画, 她很高兴,说原来你会画画啊。 看得出来,她对我学画画,兴奋而好奇。 她看我眼神一时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澈。 望着她,我的手直痒痒,在心里默默打着腹稿。 事实是,那天我悄悄买了纸张画笔。

经过学校操场, 从砖砌的小圆门出来,沿小路通向河边。 这里游人众多,成天熙熙攘攘,只有到黑夜,才静下来。 春月,这里是好去处,鸟声清脆,这里那里都是读书声,河面绿波粼粼,河两边柳树新上绿,映在水里,柳枝儿低垂,像女孩子细细的发辫。

我和初恋女友经常带书来这里。 我对初恋女友怀着深深的内疚。 她曾在这柳树下,河流边,与我共同度过我最伤痛的岁月。

大学三年级那年,妈妈因病去世。 知道妈妈病重,赶回家中,妈妈轻言微语,已经不能下咽。 坐在妈妈床前,握着妈妈的手,我时断时续与妈妈谈了大半夜的话。 不对,是足足一夜的话。 我一直想着那天晚上是个奇迹,妈妈像是专意等待我。 她说我的婚姻,吩咐我照管弟弟。 我想听妈妈对爸爸的怨怼。听了大半天,妈妈好像故意转着弯儿就是不提爸爸。 直到最后,妈妈说,“你爸……”接着的话没有说出来。 这是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后说的两个字。

天亮时分,妈妈陷入昏迷。 我看到妈妈最后的眼泪静静停滞。

妈妈还在我眼前,却已经不在人世。 我忧伤而惊心。 我不知道妈妈怀着对爸爸刻骨的爱还是恨。 正是这爱或者恨,将妈妈一点点挤到生活的边沿,直至将妈妈推到生命的尽头。

妈妈生病,我在大学里悄然不知,假期里看见妈妈憔悴的容颜,听见妈妈小声的咳嗽,虽也过问妈妈的身体,年少的我只当妈妈是平常的伤风,哪里知道,不同以往的病痛催促着她走向死亡。

我不知妈妈的心思但妈妈的病想来与爸爸有关联,是爱或者恨,让妈妈放不下爸爸。 守着妈妈的灵棺,我忽然意识到:等待,对于妈妈是最大的幸福和希望。 离婚后的妈妈,连抚摸爸爸的衣扣也成了多余。 天上的妈妈有知,她的坚强和隐忍,难逃这一关口。她放弃了。 在她放弃婚姻的那一时刻,放弃了生命。

灵棺前,一溜长排的绸缎做成的冥旌在微风中飘摇。 来往的亲戚友人忙成一团。 鼓声的敲打撕裂着我的五脏, 透过迷蒙的泪眼,我看到那飞速转动着的五色线桐,看到年轻妈妈的漂亮容颜,看到围着妈妈飞舞的花蝴蝶。我在做最后的守候。妈妈解脱一般,是那样静穆安宁。

妈妈去世那几天,爸爸回来过,这是爸爸从小生活的地方,他受人招待,喝水座谈。爸爸无法面对我, 因为他心中的残忍和羞愧。妈妈去了,我的老屋空荡荡。我将那空荡荡的老屋缩小,装在我的心里。 恍惚中,我看见妈妈。 睡梦里,常常有妈妈的身影,她不说话,在我眼前晃那么一下。

我从来将书当作宝贝。 我上大学,亦然默念出声。 妈妈去世后,我心境大变,觉得世界万物,像明光光的瓷器,或者像烟囱中徐徐而上的青烟,转眼间消尽。 我神情木然,精神颓唐,翻开着的书页,总是停留不前。

我发呆模样往往招来初恋女友的逗弄,她会从后面猛地扑来,紧捂我的双眼,或者拾一细叶枝,挠我的耳朵。 一开始,这着实令人气恼,好几次我怒目而视,但后来的事情,如大家所知,我驾不住挑逗。 喜欢看漂亮女子,是男子的天性。 据我所知,女子也极为好色。 男人的好色大多是据为已有,而女子好色,往往走向反面,妒忌成仇。 两个女人,只为了一个比另一个漂亮, 相仇在眨眼之间。我的初恋女友不时会在我的脸上亲吻,想是她爱极我的长相。 我从不以极好的学业打动她。 她常常要夺掉我怀抱的书,让她自己填满我的怀抱。 我跟她很多细节,便是在这里河边的柳树下完成。 也正是这样,妈妈离开我的痛苦随着岁月的推移,减轻些。 我昏暗的日子一天天被她的欢乐和逗笑打发掉,直到有一天,她甩袖而去。

潺潺流动的河边,一溜排黄包车。 那车夫,布底子鞋,宽袍大袖。 他们或在剔牙,或在斗牌,或在打盹。 沿河一溜的商店有一纸花铺,一个老人满脸皱纹,红的黄的纸花在他手里转动。 那手皱皱褶褶,似即将剥落的树皮。这里多饰品店,那饰品晶晶亮亮。她走着,只将眼睛朝着河那边,安静的模样让我恍惚看到她幼年。

一辆黄包车迎面而来,问坐不坐?

我看她。

她手扶栏杆,摇头。

她就是这样,你永远不会知道她在想什么。 太阳偏西,那金光勾住桥头,伸到河里,波光闪闪,像飞鸟的一只翅膀。

黄包车紧跟上来。 我又看她,我喊她名字,我很少这样直呼其名。 我听见自己喊她名字,比平常说话慢了一拍。 是的,我相信我喊她那声,足以打动她。

她回头。

我说我脚疼。

她笑了,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我们坐上去,风吹动她的头发,她还在笑。 我问她笑什么? 我这样问她,我也笑了。我望着她那双脚,想起她迷人的脚步。

她将座上毛毯遮住双膝。

我将车上的布帘拉拉。

车跑起来,风力蛮大。 我身子全力放在靠背,将头扭过看她,想象我们手握手,她的头靠过来。这只是想象。她的脚在我近边,她与我肩相擦,可她端正地坐着。 我为着她这样,心里头窝火。 她那短发,耳边有一绺儿,末梢向上,挽成一个半圈,有那么一点儿俏皮。 我的上身凑过去,我觉得自己有点糊涂,就像一个人明知自己是在做梦,却还是想将梦一直做下去。

拉车师傅将车子停在一家院落门口,这是一家名人故居, 居说主人从英国回来,娶英国女人做夫人。 那照壁有繁复的石雕,色彩斑驳。 室内可见镂空雕床,欧式衣柜旧椅,诗琴书画,让人联想主人当年的豪华。

游客们正在听导游讲,导游从墙头柜门里伸胳膊进去,说那里是一个专藏私物的通道。 大家纷纷说这是夹层墙。

我问她:听说过吗?

她好像愣了一下,说夹层墙吗?

她说很喜欢。

喜欢吗?

她忽然明白我是在逗她,嘻起眼笑了。

10

每遇吃饭,她总是面露难色。 我找到一家饭馆,不是找到,是专门寻上门去,这里有一种怪味鱼,你吃一口在嘴里,绝不想要第二口,但咽下肚去,你的筷子不由得还要伸过去,不停地伸过去。 这怪味鱼,你吃过就忘不了。 这里的游人,多是要到这里来。

饭店外面涌满了人, 我看她皱眉头,她美好的容颜,真不知道是怎么长成。 我挤在长长的队伍里,队伍很长,像车堵路,一小点一小点往前挪动。 我让她占座,她木讷地左看右看, 一筹莫展站在闹市一样的人群当中,面露羞色,一副不食烟火的样子,躲避着你来我往拥挤的人群。 我一边排队,一边望着她。 我实在想象不出她会在家做饭洗衣为人妻母。

有三个人准备离开座位, 我用手指给她,早有两人挤开她守在将站不站的客人跟前。 那客人似乎专要为难等座的人,站起又弯腰去喝那剩了一口的碗底。 守在跟前要占座的一个女人,横眼盯着将碗扣在脸上的那人,将凳子从客人屁股底下挪开,坐下了。

她不看座位,时时拿眼望我,又扭头望饭店的门。 门口不断有客人进来。 我招手示意她,她苦着脸挤到我跟前,看着就知道她宁愿不吃饭也不要这样挤。 我拉她到我站的地方。

我很快占到座位,坐下来,看着她排队。

她突然火烧一样,喊我快来。

你不来,我能离开吗?

她慌乱跑向我。

就是这样, 我们打仗一样吃了那顿饭。她当然不会吃得很好,那么多的人已经令她头昏脑胀了。 这些天,我对她了解够多了,却越是觉得她的神秘。 看得出,她是一个受宠的女人, 一件简单的事情足够让她束手无策。 她看什么都是美好,只要看她那纯真的眼神,便知道她从来不会使坏,可恶败坏一类的词,似乎不曾与她沾边。 她又是那样敏感,一个眼神都别想从她眼前逃脱掉。 她善解人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可爱,这种可爱伴随着傻乎乎,就像人之初生。 或者,这样的一种可爱,也不一定在人,也可以在物。 与天地万物的生命里所含着的那一种可爱一样。是的,树有一种可爱,花有一种可爱。 这些虽然不会说话,不会笑,但它们表现出来的那种本真,便是世界上的可爱了。 而她,本质里头正是有这么一样,没有谁能装出来这份可爱,我相信这是天赐。

遇见她,真是让我太惊讶了。

但这些之外呢? 我想说她也有让人气恼的地方。 她常常有那么点折磨人,而她表现得浑然不知,要不,就是无动于衷,叫人待她没办法。 她总是让你焦躁,望着她却不能将心里的火发出来。 面对这样的一个女子,丝毫不曾减损她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 就像刚才的那顿晚饭,我越想越觉得有趣。

饭后走出来,左走,不出一站路就是公交站牌,我不想那么早回去,我说得买两样东西。 她穿着那件风衣,走一步,上衣的后摆就闪动一下。那真是件神奇的衣服。老实说,那个晚上,我想跟她逛到天亮,我想让那道路无尽延长,

路边的店铺在夜色下是另一番景象,昏黄的灯光,这里那里的暗影,树不像是白天枝枝杈杈的模样,它们隐入夜的上空,是一嘟噜一嘟噜的黑蘑菇。 有一棵高耸的树,树梢被哪里的灯光照亮,金黄颜色,像头顶染色的黄头发,或者像春节在夜空花一样散开的爆竹。 店铺永远是风格各异,狭窄拥挤,透着玻璃窗,看到鞋店里摆得花花绿绿,布包店铺的上空挂着各样花色大小不一的布包,风过处,它们秋千一样,悠来荡去。

店里有一样绣片。 幼时,小孩子的衣袍便有如此绣花。 小孩子的鞋头绣着一只青蛙。 小孩子的斗篷绣着蜻蜓戏水,绣着莲花藕节。 她手里拿着的绣片,底子是藏蓝,花心紫色,几样彩线,织成内方外圆铜钱模样。 花心向外,成深桃红,向外成粉红,向外成浅粉,再向外成银白。 花的色彩由深到浅,一层套着一层,像海里的浪,看上去,花朵向外展开的样子。 花两边一边飞出一枝大片的新绿叶子。 一看,先看到花朵,叶子藏在花后了。整个花朵漂在水中一样鲜活。

她看着绣片,才看这个又要那个。 那绣片也是漫天要价,一小块绣片,几十上百块钱。她又看上一块绣片。那树枝头上,飞着两只黄色小鸟,小鸟有着鲜红尖嘴巴,翅膀靛蓝色,那蓝色深深浅浅,有绸缎的质感。 她问过价钱后买了。 那绣片被小心地叠起来,放进递过来的一个小纸袋里,她心满意足地出了店门。

望着她手里的饰品袋。 我说贵了。

她看我一眼说:贵吗?

我说这些绣片,你第一次见到吧?

她微微笑了,眼睛望着天上小钩一样的月亮。 她说奶奶生前每天都绣这个。 她常常守着奶奶,挤在奶奶身边,看奶奶绣猫咪,绣蝴蝶。 她转头看着我的眼睛,她说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是很便宜的。

望着她,我无话可说。 我忽然抽身到她身后,前胸贴着她,下巴蹭着她的秀发。 她似乎受到惊吓,扭头看我。 我一只胳膊举起来,手在眉梢挠挠,装作只是为了躲僻迎面而来的什么人。 我心狂跳,脸红得火烫一般,但这些全被这半明半暗的夜色遮盖了。

在一家商店里, 她顺着货架细细看过去。 我溜出店门,站在店外路灯下透过玻璃看她,我终于看到她慌张地左看右看。 我愉快地笑着,看着她从店门出来。

坐最后一趟公交回到住宿的地方,耳边是熟悉的电梯音。 记得出来时,我为能在电梯里与她偶遇那份新鲜惊喜,现在,我为回家的电梯,隐隐不安。 这暂时的分别让我心怀忧郁。

但还不是很坏,我手里拎着沉甸甸的袋子,袋子里是新买的画笔纸张。 回去的那个晚上,我开始动手。 多年不动画笔了,再动起来,别样的滋味,像赋予我新生。 那些天我哪里都不去,除了上课吃饭,就在房间里画画,每天有不尽的快乐相随。 我与我的房间密晤,或者说我金屋藏娇。 不觉得天亮了,不觉又是暮色来临,而我守着我的画像,时间对于我紧张起来, 我的每一天都在争分夺秒。想象中,我在与人赛跑。

没有别人,我在跟自己比赛。 她的额头先出来,我再描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嘴巴。这真诱惑人。 内心时而平静,时而在挣扎,眼泪滚滚而出。甜蜜而痛苦。深夜,时时有给她打电话的冲动,或者冲出去,敲开她房间门。但什么也不能做。 打开房间门,清凉的月色从门里一闪而进。 真静啊,可惜有这样好的月色。我仿佛看着她一路而来,朝我笑着。我拚命摇头,我知道那是幻觉,对着头像时间太久的缘故。

11

由于国内外专家交流,班主任提议这几天停讲,大家自由活动。 再没有比自由活动更令人愉快了,我的眼睛指向她。 其实,每节课,我都能看见她听课的姿势。 在座的同学都像回到中学时代,其实大家都清楚,我们只是侥幸在人生的旮旯里,重新捡回些往昔岁月。 这是上天的恩遇,对意外撞进来的我尤其如此。

想到这次活动与她在一起,笑意涌向嘴角,望着她流苏般的短发,下意识间,我手伸向口袋里的烟盒,的确是这样,我非常想抽一口,这并非我喜爱,但这些日子,我爱上这个。

看着同学们散乱着起身,我像一下子梦醒过来,站起来快步走向她。 课桌转弯处,她迎面而来,我与她怔怔相望,奇妙的感觉,似有难言之隐。 我正要张口,她眼睛躲开,从教室门一晃而出。

我有点气急败坏,觉得她真有点不通情理。

早晨,阳光从楼顶照下来,七点钟是一天里最好的时光,我出来看到电梯门口涌着很多同学,他们在说笑。 我望着她静悄悄的房门,我想她一定还在里面。 一拨人下去了,站着的一群人少了许多, 又一拨人下去了,我一个人站在电梯门口的太阳光里,太阳光在栏杆上,我的手也在栏杆上。 我仰起头,看一眼太阳,听到门“啪”的一响,她出现在那静悄悄的门口。

我跟她走出电梯的时候, 大厅里很多人,他们兴奋谈论这天演讲的题目。 人不管活到有多老,都脱不了小孩子的稚气,这既可爱又可笑。 生活被一样接着一样的惊喜支撑着。 我想他们听讲演,提前做了功课,我看她,想知道她是不是也做了准备。

她在跟别的女生说话, 刚才在电梯里,她像没我这个人似的,或者说我成了她的仇敌。 我想起以前,跟女友在一块时觉得她们烦,特别是她们跟你混得很熟,不当你是外人的情况下。 这当儿,厌烦会在头脑里一点点露头。 有那么两次,自责之余,我发誓不染情事,可又管不住自己。 一个人与一个人相遇相识,是奇妙的事情,像是几百年前早就注定好了的,只等着某一天的到来。

遇见她正是这样。 看见她的那个上午,心动的那一刻,我想爱情又来了。 她是那样简单,却如此让我心慌意乱。 恍惚中,我常常将别人认作是她。 我隐隐觉得我与往昔的不同。她是我前生就爱的女人。她若即若离,走在我身边,亲切友爱,一切让人美意的话全能用在她身上。 她离开我,便是回到她另一个自已,孤独静默,只有她自己。 这让我心思重重,心一会儿热一会儿冷。

晚上,我画到深夜。 在她的画像前,我一坐两三个小时。 眼前的画,让夜晚变得如诗般美好。 晴朗的夜空,明月从窗口照进来,那银色的光照在画作上, 如蒙上一层薄雾,将画像上的笔墨晕开。 望着薄雾后面的画像,她笑意盈盈朝我款款走来。

我走在前面,时时回望。 太阳很红,却有风吹来,她的头发时时要跑到额前。 我看到她捋头发的手指,手指上的戒指正好对着阳光,让我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外出,我摊开着手掌,她迟疑着将手放进我手里。 望着时近时远的她,我想我真的握过她的手指吗?

大家相跟着走上台阶, 我走在她身侧,想象跟她坐在一块, 边听边偶尔悄声交淡。这些天,我相信与她有共同谈论的话题。

我走到前排,我想我们可以听得更清晰些,回看时,身后空落落的。 那天,我听讲座的心情大打折扣,从听到这个消息以来的兴奋,显得是那样多余。

第二天早饭后,我徘徊在通往讲堂的过道。 不知什么时候,这里的树上开出一朵朵鲜嫩的白色花朵。 那白色花朵鸽子一般,我似乎看见它们在一只只试飞。 草坪里有一小片桃园,令人神往。

我望眼欲穿地一次次幻觉她从门里出来,而我的幻觉常常要被别的面孔惊扰。 好几拨人从我身边经过,他们跟我招呼,我摆手让他们先走。 他们问我为什么不走? 我对他们笑笑。 昨天听讲座回来,我发誓不再理她,可我管不住自己,当晚便原谅她了。 现在,我想她在贪睡,我想她躺在床上,看阳光走在窗上的影子。 或者,我想她昨晚睡太实,睁开眼太阳已经照得满窗。 这样猜来想去,心里忐忑不安。

我看到玻璃门那金色的门把手被推开,她从玻璃门出来,小跑着下台阶。 她看见我,脚步慢下来,嘴巴稍稍张开。

我高兴地望着她。

那天, 我如愿地跟她坐在一起听完讲座。好几次,我们相视而笑。那是我听得最认真的一次讲座,每一句深记我心,注定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可是,这只是我渴望。那天她跟我一起走进大厅,我转身,她很快坐到靠边一个座位。 是的,她打定主意不让我顺心如意。 我眼巴巴地等了一个早上,全成了泡影。

那天晚上,我面对画架索然无味。 我伸手在那画像上,像是仰面拍她一掌。 我看着我伸开着的五指, 想象我五指用力弯曲,然后,那张耗费我许多个夜晚的画,便会从画架上揭下来,可怜巴巴地在我手心里皱成一团。 我伸开着的手指一个个收回,我听到指关节咯咯叭叭响。 我近前,凝视她的眉毛,她的眼睛。 我的嘴唇哆哆嗦嗦,我的心辣辣地疼。

接下来的两天,我的话比平常要多,见到同学我欢喜异常,他们问我得了什么喜事儿?我故作神秘,心里却委屈难言。 晚上,我再也不能安静地坐在那里画画, 房间的四堵墙真能要了我的命。 我打开门,站在楼道,看着那幽暗的对面。 临着栏杆, 她的房间隐在黑暗里。 我望着,分明感觉到心狠命地抽搐,我想起跟妈妈肝肠寸断抱头痛哭的晚上, 想起我今生的那个决定。 瞬息之间,我心稍有所安,我当自己又在玩一个游戏, 今生注定与她形同陌路,只能如此。

这时,我看到昏暗的楼道里,她出现了。她从我住的楼下,沿过道由近及远。我惊讶之余,既爱又恨地望着她。 我想这或者是幻觉,我听到自己“嗨”了一声。 我兴奋地看见她的头转过来,向上“嗨”一声。 她一只手半弯着,似举不举,像刚睡醒。 我似乎看到她的脸,看到她脸上的微笑。我心跳加速,心里的郁闷全然消失,刚才心里想着那形同陌路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我觉得我又能安静地坐在她的画像跟前了,想要见她的欲望有增无减。

我跟她又坐在一起,那是晚上,我们几个相聚在酒吧。 红酒在酒杯里荡漾。 一个同学提议举杯感谢这奇妙的缘份。 酒杯乒乓作响。 她的脸在这灯光映红的酒店里,迷人而充满着诱惑。 她将刚喝过的酒杯,在手指间推来送去。 我看她似笑不笑的眼神和光彩四溢的脸蛋,看她似眯不眯的双眼,看她稍稍上翘的嘴唇。 我由不得笑意盈盈。 我跟在座一个一个碰杯。 挨到她,我倒了满满一杯,我站起来的时候,有点儿摇晃。 其实,那晚我喝得不多,但我觉得我已经醉得很了。

出店门的时候起风了。 雨点打下来,她走着,身子歪了一下。 她在那个晚上有些奇怪,比平常表现得主动而又热烈,她是尝到酒的香美吗?

大滴的雨打下来,车顶噼啪作响。 那晚我有些振奋,似有说不完的话,我一边说一边歪过头看她。 她的头靠在车座的另一头。唉,她从不知道要挨近我。 雨水在车前的玻璃上瀑布般向下滑落,窗口玻璃也挂满着雨痕。红红绿绿的路灯摇晃着,透到车里来。在模糊的光线中,我看到她胳膊软软地放在胸前,看起来不怎么好。 我一边说话,一边忧郁地望她,替她担心。她看起来有点烦躁。我更快地说着话,似乎不说话我就不知道再做什么。猛地一下,我的脚被狠狠地跺疼了。我低头,看到她奋力跺过的脚,呆了一下清醒过来。她满脸的泪光,嘴唇直打哆嗦。车里的同学一句一句说话,话音里夹着雨声,时远时近,似画外音。

送她到宿舍门口,这是我想了多少次的房门,现在,它就在眼前。 我看着她在包里摸摸索索,我拿过她的包,找出钥匙,打开房门,拥门而入。 我听到门啪的关闭声,周围完全静下来。 月光映在宿舍的窗上,铺在宿舍的地板上,银色的河流一般。 我抱着她的双手,痉挛着,像要将她嵌在我身体里。 我的嘴唇在这黑暗里,燃烧着。 我眼里的泪涌出来,狂喜地看见那银色的河流在我眼前闪耀。

啪的一声,美景消失。 我看到屋顶的灯光和她满脸惊慌。 她看着我。 我愤怨地望着她。 我想坚持。 她却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听到她呻吟,声音柔软而坚毅。

为什么?

她头抵着墙,摇动。

我呢?

她似乎想了一下,干着嘴唇说:不知道。

12

近在咫尺,却是千里之外。 我机械地离开她房间的那个晚上,一宿没合眼。 有些事情,真能让你彻夜不眠。 我躺在床上,眼睁睁望着窗外。 月亮清冷而迷茫。 我不知做错了什么,要经受这般折磨。 我烦乱不安,奇怪地想起爸爸。我很少想起他。这么些年,爸爸在我头脑里最多只是一闪念。 就是这闪念之间,也让我心存厌恶。

可是,这一刻,我真真切切想起爸爸的模样。 我拉上窗帘,拧亮台灯,背靠床头,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不点,夹在手指中间。小时候的时光在我头脑里闪现。 我习惯等星期天,星期天爸爸看我写字做算术。 我记得爸爸从县城给我买回来凉鞋, 给我系好鞋带,看着我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爸爸给我买书包,给我调试背带。 看到爸爸从书店买得的新书,我常常惊喜得哇哇大叫。 夜是那样静,耳边似乎响起爸爸快乐的大笑。 我想起爸爸给我削苹果,苹果刀的尖刃深深扎向他手心。 那个时候,我和爸爸心息相通,为着爸爸的疼痛嚎啕大哭。 这么些年来,这些全被爸妈的婚姻给隐匿了。 我对他怀恨在心,视而不见。 我借着同父异母的妹妹,对他毫不留情地挖苦。 我想起他面对我无言以对,想到他躲闪的目光。 不觉得,我的眼泪汩汩而出。

我想我是原谅爸爸了吗?

我为有着这样的想法可笑,可这又是那样真实。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是的,突然发觉爸爸似乎并没做错什么。

可是,我那慈祥寂寞草草了结一生的妈妈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有两天没看见她。 每次从房间出来,我都看一眼对面的房间。 我怨气难消,但还是走过去,恶作剧一般,轻轻敲门,又旋即离开。我不知道面对她,我们再说什么。不眠之夜,我想念爸爸,也细细将她想过。 对于她的固执,我怨气重重,可是,从她嘴巴里说出来的话,是那样让人轻易接受。 从她身上,我对家有了另外一种理解。 我不再想象她的家,她丈夫的模样,她丈夫与她两个人之间是不是爱情,显得并不重要。 是的,我甚至接受她在我面前提到她的家人和她对家人毫无保留的热爱。 我想我是彻底被爱冲昏了头。 这毫无办法。 她是个奇怪的女子,是那样让人心疼。

忍不住给她打电话,我听到电话里传递着的铃声,心慌意乱地按了听筒。 我约一帮人出去,小女生紧跟我左右,我跟小女生逗笑,仰天笑得无肝无肺。

在饭厅看见她,她眼圈发黑,几夜没睡的样子。 我相信我一眼看见她,心里的怨气春雪般亲吻着土地,随风在空中飘散。 她破天荒紧挨我坐下来,她可从来不这样主动接近我。 我听到她与女生对话,听到她说感冒之类。 我的心被麦芒刺着了。 我想对她说句什么,但我嗓子又干又硬。 我仓皇吃完盘子里仅剩不多的饭菜,逃一样离开。

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该是我们离校的日子。 我站在教室门前一株绿树后面,那绿树宽而高,我似藏匿其后。 看见她走过来,我从那株绿树后面闪出来。 我不想放过任何能跟她在一起,或者看她一眼的机会。 阳光从楼顶泉水般泻下来, 涌上她柔软的头发,她的头发变成金黄。 她的脸似乎小了一圈,眼睛鼻子更加地突出。 我呆呆地看着她,就在我想起来该跟她搭话的时候,她一闪而过。

这是我们大家最后一次相聚,有一点像我们刚来,但大家都知道这是离别狂欢。 每个人的双眼都藏满离别前的忧愁,这让大家变得比平日里更加谦和,不时相互间说句分别祝福的话。 这个晚会气氛热烈,大家将思绪付于歌唱和朗诵, 伴着乐声大家跳起舞来,我差不多跟所有的女生都跳了一遍。 我跳得疯狂,特别是跟小女生。 她坐在一柱子旁边,我看到她双眼射向我的光芒,她的脸在富丽的灯光下凄婉动人。 我摁在小女生背后的那只手稍稍用力,小女生的头发磨蹭着我的脸颊。 我看到她茫然四顾,终于低下头。我心里一疼,抱小女生的胳膊软下来。

一曲终了,音乐再起。 我没有像邀别的女生那样说客气话, 摆那酸掉牙的动作,我过去,直接拉住她的手。 我觉得我手力过重,听见她轻叫一声, 脚步零乱着被我带进舞场。 我们久久相视,相互诉说从那个晚上到此时的分分秒秒。 眼睛的力量,比嘴巴说出来还要透彻明白。 我从她深深的眼睛里,看到她这两天并不像我想象的轻松。 不,相反,从她摇摆的脚步能掂得出,她像遭受打劫一般。 我看到她的内心,虽然她心的这里那里藏了更深的东西。 我将她抱得离我近些,我将嘴唇俯在她耳边。 我像是在给她说什么,其实,我什么也没说。 美妙的乐声,让我的心起起伏伏。 我双眼微闭,在这悠长的乐声中,看到一挂山泉飞扬而下,溅起许多泡沫。 我和她浸在这泡沫当中。

耳边一片酒杯的碰撞声,这是分别的高潮。大家拥抱,女生们抹着泪珠儿。我跟她为没及早听到乐声歇息歉意地笑。

月亮挂在天上,夜色清亮。 我拉上窗帘,既喜且忧地站在画像跟前。 我用手抚她的脸,抚过她的嘴唇,肩头,手臂。 我呆呆地望着她的眼睛。 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我的影子。 这让我吃惊。 这是我与她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 我从来不曾觉得我眼前是一幅画像。 我想:她能从这幅画像中看到什么呢?

拿着画去见她,不像往日艰难。 想起第一次给她打电话的慌恐, 真觉得是美好回忆。 房屋里的脚步声,是我的心跳。 她站门口,像是接我进来,又像是要送我出去。 我看到她床上堆着的粉色睡衣,似乎是匆匆换下来。

我坐下来,拉她跟我坐在一起。 我想认识她到现在,这是她给我最多的了。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薄纱般披在我们身上。 四月天气,中午时候已经有了温暖,夜里还是能感受到丝丝凉意。

我们就那样坐着,入梦一般。

我醒来的时候,哪里的灯光微弱地从窗口一角闪进来。 天亮之前的夜,静静的,有只蛐蛐叫了两声,歇息了。 借着灯光,我看见她睡得孩子一般。 我听见时间匆匆的脚步,这黎明前,是我们在一起仅有的时光。 想想过一会儿,我便从这里离开,跟她或者都不用说再见,泪水不觉溢满眼眶。

我拿起画最后看看,是的,这幅画里有我的生命。她会带走一切,连同整个的我。我将画像放进她衣箱的时候,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我退后,瘫了般坐在椅子上。

天微微放亮的时候, 我看着她醒来,慌里慌张伸手打理身上的衣服。 望着她,我宽心地笑了。 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我看一眼房门,在她衣袖上拍拍说,分别了啊。

听着自己说出来的话,心里阵阵疼痛。

打开房门, 房间里的地板上空落落的。我迅速收拾衣物鞋子,是的,我在这里一刻也不能停留。 我将衣柜掏空了,搜索桌子床柜和床铺。 恍惚间,我总是觉着还有什么我没带走。 是的,这里留下了我终是带不走的东西。

打好的背包已经在那里。 窗口的阳光闪进来,安静而带着那么点喜气,而这越加令我心酸。 我不知如何能走出这个房间,流浪街头。 我从来独来独往,将独处当作我一生的追求,现在看来,这真让人难以忍受。

地板上已经很乱, 是团起来的废纸,是用过的七七八八的笔头。 那笔头上带着我生存的气息。 我站起来,背起背包,拖出箱子。

门啪得关上。

我在摇摇晃晃的车上, 手握着相机翻动。 我又看见她了。 她微笑着,一手举在额头,弯弯的乌黑的眉毛,花儿一般的眼睛,微启的双唇。 我又一次看到她眼睛里的我。 我真切地看到了。

面对她,我像她一样微笑,眼泪却滴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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