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果

杞正发

小时候，我家院里有一棵爷爷栽的石榴树。

每天清晨，爷爷都会在树边说：今天天气好！于是，家人上学的上学，上山的上山，下田的下田，开始一天的劳作。爷爷有三个儿子，我是家里的长孙。他经常带我上山放羊，下地摘豆，到亲戚家做客。白天领我玩，夜里陪我睡。爷爷身形高，辈份大，村里的婚丧嫁娶，挖沟打坝，邻里纠纷，只要他到场，说一不二，无人不服。特别是村里人分家，更是他老人家的绝活。有一次，我在场，爷爷主持分完家，叫我把一个大石榴剥开，不论大人小孩，在场的每人他都给几棵石榴籽，就说两句话：分家不分心，要像石榴果一样活着。然后杀鸡宰羊，尽欢而散。吃饭时，主人家总是把鸡头、鸡腿敬给爷爷，爷爷常说：我爱吃鸡头，鸡大腿给小孩吃。我一直以为：鸡头肯定是人间美味。时至今日，我才明白：硬而无味，骨多肉少的鸡头，装着爷爷深深的爱。老家的夜晚，山高水冷，寒气逼人。每当夜幕降临，村里的乡亲就喜欢到我家来烤火喝茶。爷爷时常在石榴树边喊我：“大孙子，张爷爷来了，李爷爷来了”。我就丢掉作业，飞奔而出，马上把爷爷的茶壶摆好。爷爷喝茶，喜欢把茶叶放在小锅里炒香，再放开水冲泡。大家在烟水配套中摆龙门阵“岳飞杀张飞，杀得满天飞”，我就在大人们谈天说地的火塘边进入梦乡。直到有一天，还是在石榴树下，爷爷突然说：树大分枝，人大分家，以后你们要自己过日子了。我大声说：我要和爷爷做一家，惹得家人哄堂大笑。

分家后，世事沧桑，斗转星移，我父亲盖了新房。在新院子里，父亲也栽了一棵石榴树。石榴，喜温暖，较耐旱，寿命长，对土壤要求不严格，分布很广，是我们彝乡随处可见的果树，有“五月石榴红似火”之说。石榴果，有止渴、生津、解酒、祛毒的功效，根、叶、种子都可以作药用，有止泻、收敛、杀虫之功。每年四五月，我家的石榴树，红花绿叶，姿态优美，分外艳丽，加之花期较长，被视为多子多福，阖家幸福的象征。我经常在家里的石榴树下，读书写字，看花开花落，想云卷云舒。石榴果，营养丰富，果皮入药。每年秋天，我家石榴又大又红成熟的季节，我都爱约村里的小朋友到家里玩，并指着说：这个是你的，那个是我的。有一天，我父亲突然将几个又大又好的石榴送给了过路的亲戚，我还大哭了一场。父亲说：石榴明年还会结，好东西要大家分享，才好吃，真是石榴果一样的农家人。石榴，既开花，又结果，既可观，也可食，真像我们彝族人：热情友善，坚忍质朴。

我父母生了四个儿子，流年似水，春华秋实，风雨中，我们四兄弟在石榴树边长大，人栽树，树荫人，人树相依到百年。树长我也长，它见证着我们的血脉亲情和艰难坎坷。石榴树，陪伴我上小学、中学、大学，外出工作，娶妻生子。二弟长大后，投笔从戎，在部队入党当班长。三弟从小喜欢钓鱼打鸟，捞鱼摸虾，不爱读书，书包都丢了好几个小学还未毕业，可谁知，长大后竟成我家最聪明的一个，脑子转得快，动手能力强，精通农事，成为耪田种地的能手，精明强干的农民汉子。小弟生性善良，为人热忱质朴，一直无怨无悔地伺候双亲，儿女双全。尽管我们四人性格脾气有别，成长道路各异，选择职业不同，但幸运的是我们共同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奋斗的精神，从母亲那里学到了善良的品质，父母用自己的言行教给我们天道酬勤、勤能补拙的道理。多年来，我们兄弟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能与人为善，真诚待人，踏实本份，用心做事，也都尽力取得了一点成绩。

曾记得，有一年全家团圆过中秋节。石榴树下，灯红酒绿，饭菜飘香，太阳落山还不开饭。在外上大学的侄儿说：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一向温和的母亲说：再等一下不会死，你三叔到城里修拖拉机还没有回来呢。养儿方知父母恩，一娘所生，一奶所养，同胞亲情，血浓于水。那一年的团圆饭，全家是就着月亮吃的，虽晚，但甜。这些，就是我的家人。还有更神奇的事，我母亲年近80，目不识丁，竟然会记得家里所有人的生日和手机号码，经常吩咐我：老大，打个电话，然后背出一大串令我头昏目眩的号码。这，就是浓浓的爱，深深的情，永远刻在心中。

前几年，爷爷过世后，他栽的石榴树死了。我在原地又栽了一棵石榴树，如今也枝繁叶茂，开花散叶了。养儿防老，这几年，我的父母似乎突然老了，只能在房前屋后种菜喂鸡，也不肯进城与我们同住，还美其名曰：“人要靠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逢年过节，家人还是喜欢回老家欢聚一堂，说彝家话，看石榴树，品农家饭，做彝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