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妻子的棋局

2020-12-07 12:12曾颖
时代邮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脸皮马桶盖卫生间

● 曾颖

我和妻子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在冬天的某一个下午,躲到卫生间下棋。炉子上小火烤着几只红薯,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股甜甜的温暖气息里。

你一定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是卫生间呢?因为那里有浴霸,它的光亮有点像太阳。发现这个秘密的,是女儿小美猪和她的小伙伴,早在10多年前她们四五岁的时候,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浴室里开着浴霸玩积木,把川西阴沉压抑的冬天,幻想成碧海金沙的度假地,玩得一片阳光灿烂。

浴霸当然是不高级的,连同我们那几平方米的小卫生间甚至我们小户型的家。几元钱一副的杂木棋,硬纸板画成的棋盘和马桶盖上放着的花茶,都如我们的身世,简单实在没有什么花架子。这有点像吴冠中先生当年下放乡下时用粪筐做画架,粪筐固然不高级,但在上面画出来的画,却很高级。

把自己的格调说得这么高大上,没点脸皮厚度,还真不行。但相比于我们的棋艺,我们的脸皮,就还算低调平和了——我俩不是善于计算和规划的人,吃一个兵,不知道人家的炮正对着自己的脑门;砍一个相,却不知人家的马正高高地举起了蹄子。至于自己把车放在人家相口上,忘掉过了河的卒子可以横着宰人则更是常有的事情。最逗的是,我们常常把对方都将死了还没发现,到没有棋走时,才惊喜地尖叫着欢呼突然而至的胜利。然而,我们从这些蠢棋中得到的快乐,却是真实的。毕竟,这是我们难得的单独相处,自1994年我们相识相爱,在一起26年了,在这26年里,我们流浪奔波,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行业到另一个行业,忙乱总是主题词,每天疲于奔命,而又总嫌自己跑得不够快。有一段时间,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我们,因为一个上夜班一个上白班而不得不用留言条这种古老方式传递信息,她告诉我买点什么菜,我叮嘱她炖点什么汤。及至我们的女儿出世,这个可爱又机灵的小生命,在带给我们欢乐的同时,也像一个陀螺鞭子一样,把原本已转得飞快的我们,猛烈加速了一把。

有人说,30岁到50岁这20年时光是过得最快的,因为这段时光,正是每个人能力最强同时也是压力最大的时间段,在公司是骨干在家中是顶梁柱,里里外外的奔忙,匆匆赶路根本不知道时间都去了哪里,某一天偶然端详镜中那个华发耀眼的陌生人,才猛然想起岁月如刀并不是一句夸张的诗。不失去永远不知道拥有的珍贵。哪怕它只是摆在厕所里的小小的一盘棋。这盘棋,是在推掉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活动,躲开了一个有我不多无我不少的饭局,谢绝了一篇心里并不想写的约稿之后,偷来的。在不求上进的路上,我又迈出了一步。

写这篇文字时,我刚从好友朱辅国的葬礼上回来。他是个出版了多本书的作家,52岁就走了。他生前和我聊得最多的,不是文学,而是钓鱼。他说,现在的河里,已钓不出什么惊喜,但他喜欢那种抛开所有事情,在天地与风声中看着河流远去的场景,一如我坐在厕所里,和妻子为了一步棋拉扯着不肯松手的样子。

此时,灶中的红薯,马桶盖上的粗茶,都静静地散发着香味,一如岁月之河,从我们身边,静静流淌,浸润,然后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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