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里虽有琵琶曲,却是人生起伏意

2020-12-08 02:14张燕
中学语文(学生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白居易琵琶演奏者

张燕

白居易的《琵琶行》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穿过一千多年的时光隧道,依然光彩夺目,正如清代诗人张维屏的赞叹:“开元法曲无人记,一曲琵琶说到今。”《琵琶行》有这样的魅力,离不开绝妙的音乐描写、巧妙的结构布局、微妙的情感表达、灵妙的语言运用,更离不开音乐、诗歌、人生的水乳交融和三位一体。这三者合而为一的表现是怎样的呢?

就具体而言,有环境的渲染烘托,如“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侧面烘托了音乐的绝妙、技艺的高超和听众的心情。就整体而言,有音乐描写的明暗交织,表面上写琵琶女通过音乐诉说凄苦身世,实写白居易的贬谪与坎坷。《琵琶行》音乐、诗歌与人生的三位一体的特点,由局部到整体,由点到面都有这个特点。其中琵琶女的第二次演奏(正文第二段琵琶女跌宕起伏的弹奏)最典型,最精彩,让人不仅听到了一支百转千回、荡气回肠的乐曲,而且透过音乐看到了人生。下面,我将以第二次演奏为例,分析其音乐、诗歌、人生合而为一的特点。

一、前奏曲:未成曲调先有情VS含商咀徵引追忆

描写第二次弹奏的前几句诗是:“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其中“三两声”“未成曲调”“信手”这些词语说明琵琶女的演奏尚未正式开始,属于调音试弦的阶段,只是一个前奏。“转轴拨弦”是弹琵琶之前校正音阶、调正丝弦的准备动作,这四个字已经初步刻画了一位手法娴熟的琴师形象,而“低眉”二字则写出了琵琶女的矜持、羞涩与内敛,照应了刚出场时的“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先有情”“声声思”“不得意”“无限事”,这些词语则饱含情感。虽然弹者有意掩藏、压抑内心的情感,但“未成曲调先有情”,精通音律、深谙琵琶曲的白居易还是从低沉、忧郁的声音中听出了演奏者的身世之悲、内心之苦。因为音乐传递情感,会引起听者的共鸣,如嵇康在《声无哀乐论》所云:“夫内有悲痛之心,则激哀切之言。言比成诗,声比成音。杂而咏之,聚而听之。心动于和声,情感于苦言,嗟叹未绝,而泣涕流连矣。”

面对一个技艺高超,很有故事的演奏者,白居易不禁开始走近演奏者的内心,产生美好的期待,在这含商咀徵的过程中开始跌入自己的人生过往之中。正如孙绍振所言:“诗人听到的,是不是完全是琵琶女的感情呢?好像又不完全是。诗人从曲调中领悟到的演奏者情感是一种悲抑的情感,这种情感不仅是演奏者的,而且有诗人的,至少是诗人自己的‘不得志所同化了的。这就使得情感双重化了。”诗歌、音乐与弹者、听者的人生初步糅合在一起。

二、欢乐颂:春风得意少年时VS丝竹不绝乐融融

诗人继续写道:“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绿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拢”“捻”“抹”“挑”,这都是弹琵琶的动作。“拢”,用指叩弦;“捻”,用指揉弦。这两种是用左手按弦的指法。“抹”,顺手下拨;“挑”,反手回拨。这两种是用右手弹弦的指法。两手并用,手法娴熟。在技术上,演奏者果然没有辜负听众的期待。此刻,大弦弹出的声音深沉悠长,如同阵阵疾雨;小弦弹出的声音细促轻幽,就好像有人在窃窃私语。嘈嘈声切切声交错杂弹,就像大珠小珠落在玉盘。诗人运用巧妙的比喻写出了琵琶清脆圆润、高低错落、急缓相应的声音特点,这样的声音给人轻松愉悦、欢快明朗之感,让人联想到“春风得意少年时”。曾经,琵琶女集才华与美貌于一身:“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师出名门,少年得志,十三岁就已经技压“群雄”;美貌异常,艳压“群芳”,总被她人嫉妒。这个时候的她,引来无数公子追逐捧场,一时之间“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整日里“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此等奢华生活,让人快乐,让人得意。

这也勾起了白居易对自己辉煌人生的回忆,曾经的自己,以一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少年成名,震动京城。之后,他名入众耳,跻身清贵,过着锦衣玉食、音乐相伴的生活,可谓丝竹不绝乐融融。弹者弹得欢快,好像倾诉得很开心,而听者也听得如意。在这欢乐颂里,两个人都进入了年少时的得意风光中。诗歌、音乐、人生进一步糅合在一起。

三、幽咽调:年老色衰守空船VS谪居卧病浔阳城

诗人接着又写:“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欢乐的时光很短暂,如同黄莺在花下啼鸣的音乐也随之变成了如同泉水在冰下的呜咽,清脆欢快变成了冷涩凝绝。此时琵琶声虽然渐趋消失,似乎无声,白居易却感受到了琵琶女在叙述她“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的生活。

琵琶女容颜衰老、门前冷清、嫁与商人、独守空船的生活也让白居易看到了自己被权贵污蔑而惨遭贬谪,不闻丝竹,卧病浔阳,取酒独倾的身影:“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白居易不僅似乎看到了琵琶女的生活,还明显感觉到了她的飘零孤寂、幽愁暗恨。这种感觉与他在江州的孤苦寂寥、苦闷悲凉融合在一起。琵琶女借音乐来传递幽凄之心,白居易则通过描写音乐之声来表达内心的抑郁。此时,这音乐诉说了琵琶女的人生,也慨叹了白居易的人生。诗歌、音乐与人生水乳交融,三位一体。正如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所言:“则既专为此长安故倡女感今伤昔而作,又连绾己身迁谪失路之怀。直将混合作此诗之人与此诗所咏之人,二者为一体,真可谓能所双亡,主宾俱化,专一而更专一,感慨复加感慨。”这样融合了音乐与人生的诗句,读来自是让人感慨复加感慨。

四、悲愤歌:梦啼妆泪红阑干VS白司马泪湿青衫

正面描写第二次演奏的最后几句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琵琶女的“幽愁暗恨”进入“声渐歇”的过程,不是倾诉的结束,而是为了积蓄力量。当力量积聚到无法压制的程度,终于喷薄而出,犹如“于无声处听惊雷”。这样的声音高亢激昂、雄壮激越,如银瓶突然爆破,水浆迸出;如铁骑突然闯出,刀枪轰鸣。音乐刚到高潮,就当心收拨一画,发出如布帛撕裂的凄厉干脆之声,然后戛然而止,一曲终了。为什么要弹奏出这么高亢激越的声音呢?这是琵琶女痛心疾首的控诉和撕心裂肺的呐喊,她痛恨世人的重色轻才和丈夫的重利轻义。为什么琵琶曲在高潮中突然结束呢?这是琵琶女的悲愤之情已达到极致,无法继续演奏,只能终了,如同她对自己人生的诉说,无法继续,只能“梦啼妆泪红阑干”。

而此时的白居易也在自己的人生回忆之中,抑制不住内心情感,“江州司马青衫湿”。为什么诗人情绪如此激动?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言:“乐天之意,直欲抒写天涯沦落之恨耳。”两人虽然身份地位不同,但都是封建社会摧残人才的牺牲品。诗人想到自己有兼济天下之心,怀瑾握瑜,却因自己的合理谏言被腐朽官吏视为越职言事,还捏造罪名加以迫害,终被贬至“黄芦苦竹绕宅生”的偏远之地,忍不住潸然泪下。所以这激越之声,是琵琶女的控诉,也是诗人壮志难酬的痛楚和愤怒不已的哀号。音乐于高潮中结束,也代表了诗人的痛楚和哀号已经达到了极致,难以言表。而此刻,这一处典型的音乐、人生、诗句三者的融合也如同音乐一般,在高潮中走向结束。

这第二次演奏,明写音乐暗写人生,音乐有高低,人生有起伏,一明一暗,浑然天成,既让我们听到了美妙的乐曲,又让我们看到了士人与歌女的相逢,还让我们感知到了士人与自我心灵的相遇,对人生的追忆与感慨。白居易在音乐中感悟琵琶女的人生沉浮,后世读者又在诗句中感受白居易的情感跌宕,真可谓“诗里虽有琵琶曲,却是人生起伏意”。

[作者通联:浙江长兴县华盛高级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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