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青”意象的认知与译介探究❋

2021-01-07 06:22中南大学
外语与翻译 2020年4期
关键词:意象诗人诗歌

刘 羽 中南大学

【提 要】意象是中国古典诗歌艺术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诗歌翻译离不开对意象的认知与处理。但当前意象翻译大多侧重于译法,对其文化内涵缺乏挖掘和阐释,从而造成目标语读者对古诗产生误解。“青”作为颜色词可指绿色、蓝色和黑色,诗歌中众多“青”意象还具有一定的隐喻内涵。本文通过对唐诗中“青”意象的认知分析与翻译对比,指出如果中英意象含义差别较大,有些甚至是中国文化特有的意象,可阐释其文化内涵作为副文本提供给目标语读者,以此建构文化语境来帮助其更好地理解中国古诗。

1.引言

“青”在中国文化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作为颜色词可指绿色、蓝色和黑色,与“青”相关的意象还具有一定的隐喻内涵。历代文人墨客毫不掩饰对“青”的喜爱,“青”不仅出现在古典诗词曲赋中,也是绘画、陶瓷等常用的色彩。据统计,仅《全唐诗》中“青”及“青”系词就多达6451次(陈娇娇2019:7),“青”意象约有 270 个(朱静媚 2013:19)。意象是诗歌艺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谈论诗歌翻译,离不开对意象的认知与翻译。

“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人类对主客观世界的认知过程”(胡壮麟1997:50),其中“包含两个过程,一个是思维过程,即人们能动地认识世界;一个是世界通过大脑对我们思维的反映。在某种意义上,是认识的结果,或知识的沉淀,或文化”(胡壮麟1997:56-57),而这种认知的结果或文化就会通过语言符号反映出来,语言是文化的载体。诗歌是最精炼的语言,因此我们在研究诗歌时不可能仅从文字、韵律的角度出发,“诗歌的文字只是语言的表面现象”,意象的“隐喻是诗歌文本机制中的神秘暗示”(刘羽、杨文地 2011:98),所以欣赏理解诗歌还需挖掘、了解诗歌意象内在的隐喻与文化内涵。中华数千年的历史文化为“青”意象的发展与演化提供了肥沃的土壤,造就了其丰富的隐喻含义。我们的生活方式、地理环境、历史发展、宗教信仰、思维方式等无一不对“青”的认知造成影响,然后通过语言呈现出来。不同文化的人的认知不尽相同,就造成翻译的困难。Bonvillain(2020:66-67)指出,因为语言内含象征义,所以不同文化的人很难完全理解对方表达的意思。要了解彼此的世界观和价值体系,就要洞察语言中的这些文化象征义。这也是很难准确翻译的原因之一。孤立的词可译,但该词在语境中的全部含义很难简明地译出。因此要准确翻译和传达“青”意象,就要了解“青”的起源及认知。

2.“青”起源及认知

潘峰(2006:42)指出,“青”在古代最初并不是颜色词,而是个“文化词”。“青”是个“形声兼象形字”,“青,从生,从井亦声”(潘峰 2006:41)。如今汉语中仍有“生”之意,如“青苹果”并非指青色的苹果,而指没有成熟的生苹果。植物生长离不开水,所以古人会选择植物茂盛之地凿井,青与井亦有联系。此外根据《集韵·青韵》所说“青,古文作‘’。‘’同‘青’。‘’,从大从‘’。”“‘大’就是‘大木’,即‘大树’,也就是由树干重新长出的粗壮而茂盛的大树。这就是‘青’的造字义”(潘峰2006:42)。汉语中的“青室”指的就是“大(青)树下的宗庙”(潘峰 2006:43)。由此可见,“青”最初是个文化词。

据徐朝华(1988:33)考证,“青”作为颜色词最早出现在周代金文和《诗经》、《尚书》等较早的先秦古籍中。“根据我国古代使用矿物颜料情况和‘青’所表示的颜色来推测,‘青’最初指共生的孔雀石和蓝铜矿”(徐朝华1988:33),这两种矿石易发现、易加工,色彩鲜明持久,古人多拿来做绘画颜料、建筑彩绘等,久而久之,就用“青”表示这两种矿石加工的颜料色,即绿色和蓝色。

“从先秦起,‘青’就被确定为五种正色之一”(徐朝华 1988:19)。五正色为青、赤、黄、白、黑,亦被称为“中华五色”。这在先秦文献中有大量记载,如《尚书·禹贡》:“海岱及淮惟徐州……厥贡:惟土五色,羽畎夏翟”(顾颉刚、刘起釪 2005:594)。《逸周书》和《周礼》中也有比较详细的记载:“诸受命于周,乃建大社于周中。其壝,东青土,南赤土,西白土,北骊土,中央叠以黄土”。以及“画缋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戴子喻2018:17-18)。

其中,《逸周书》和《周礼》将五色与五方相对应,东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中间为黄。中国古人还根据积累的生活经验,提炼出阴阳五行论,认为宇宙由“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组成,“金”指矿物和各种金属,“木”指花草、树木等植物,“水”指河流、湖泊和海洋,“火”代表闪电、火焰和太阳,“土”代表山川和大地。之后又在此基础上把五行和五色相对应,分别为:“木”对“青”,“火”对“赤”,“黄”对“土”,“水”对“黑”和“白”对“金”(戴子喻2018:25-26)。后来道家又将“五行”“五色”“五方”与“四时”“五味”“五声”等中国文化相结合,“创造出了五行通变的宇宙法则”(陈娇娇2019:66),如东、春为青色,南、夏为赤色,西、秋为白色,中、长夏为黄色、冬、北为黑色。故“青”为“东”、为“春”,为“木”是古代社会的广泛认知。东方是太阳升起之地,万物生长离不开阳光;春天为四季之首,草木开始发芽生长,生机勃勃。“青”是植物的生命色,代表着新鲜、稚嫩、生机、阳光、活力、恬静与希望(刘羽、高圣兵 2011:128)。

3.唐诗中“青”意象认知及对比翻译

宋凤娣(2001:101)通过对比东晋陶渊明到唐代诗人杜甫、李白等诗歌中颜色词的选用,得出“青、白冷色逐渐在中国诗歌中占优势的趋势和特点,这与绘画艺术中以青色为主的色调倾向是统一的”,说明青色从先秦到唐代越来越受古人的喜爱,逐渐成为首推的色彩。“青”系词有“青、碧、翠、葱、绿、苍、缥、蓝”,本文只讨论“青”及“青”意象的翻译,不涉及“青”系词。唐诗中约有270个“青”意象,排在前50的如下表(朱静媚2013:19-20):

表1 排前50的“青”意象

笔者选取了一些常用的“青”意象从认知角度进行对比翻译探究。

3.1 青山

1)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李白《送友人》)

Blue mountains to the north of the walls,

White river winding about them;

Pound译(见吕叔湘 1980:100)

Blue mountain lie beyond the north wall;

Round the city's eastern side flows the white water.

Bynner译(见吕叔湘 1980:102)

Blue mountains lie beyond the north wall;

Round the city's eastern side flows the white water.

Obata译(见吕叔湘 1980:101)

Green mountains bar the northern sky;

White water girds the eastern town.

许渊冲译(见袁行霈2000:235)

“青山”作为唐诗中出现最多的“青”意象,内涵相当丰富。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由此可见古人对山岳的崇拜与热爱。这是一首送别诗,李白当时年仅十五岁,正值青春年少,朝气蓬勃、意气风发,虽是送别友人,但却是送友人进京赶考,去实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这是唐代士人的理想与抱负。所以全诗没有丝毫哀怨悲伤的离别之感,反而有“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的豁达与惺惺相惜之情,此时一个“青”字恰当表达了诗人此刻的心情,应该是绿色的、春天的、充满活力的。“青”作颜色词在汉语里既可表绿色,也可表蓝色。这就给翻译带来一定的难度,因为不同种族对同一种颜色文化认知不尽相同,这样“青”的隐喻涵义投射到目的语接收者的心里会有不同的感触。其中三位外籍译者,包括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译者都将“青山”译为“blue mountain(s)”,显然不恰当,blue在英语世界代表了忧郁、悲伤与宁静,与全诗的意境和诗意不符,反而中国译者许渊冲将其译为“green mountains”与原诗诗意更相符,green在英语世界也是春夏草木的颜色,蕴涵青春与活力。

下面同样是首送别诗,“青山”的意象含义却不尽相同。

2)青山朝别暮远见,嘶马出门思旧乡。

(李颀《送陈章甫》)

When day dawns the hill we leave;

I alone return at eve;

You borne on by neighing steed

Dreams of home in fancy weave.

Gaunt译(见吕叔湘 1980:154)

The green peak that we left at dawn we still can see at evening,

While our horses whinny on the road,eager to turn homeward.

Bynner译(见吕叔湘 1980:155)

这首诗写于陈章甫罢官返乡之际。陈章甫很有才学,但仕途并不通达,他出山入仕,却与官场污浊不合,最终罢官返乡。朱熹(1992:57)对“仁者乐山”这样解释:“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因为“山”厚重稳固,承载万物生灵,犹如士大夫的高洁品德厚德载物,所以受到士人的推崇,同时“山”也以其“博大的胸怀、赏心悦目的色彩来容纳士人的喜怒哀乐,是他们的精神家园与避风港”(朱静媚2013:26)。因此诗中“青山”的意象象征着陈章甫不同流合污、高洁的品格和归隐田园之心。很遗憾,译诗中两位译者的翻译都没有体现出这种丰厚的象征意义。

3.2 青青

3)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No dust is raised on the road wet withmorning rain;

The willows by the hotel look so freshand green.

许渊冲译(2005:122)

Over the city of Xian Yang

Light dust was laid by the morning rain.

In the freshened colour of weepingwillows

The guest-house by the road looks green.

唐一鹤译(2005:1)

The fall of morning drops in this Town of Wei

Its dust light doth moisten,

Tenderly green are the new willow sprouts

Of this spring-adorned tavern.

孙大雨译(2000:155)

例3)是一首送别诗,描述友人奉命到塞外安西都护府(今新疆库车)任职,诗人到渭城送别。唐代地域辽阔、繁荣盛强,内地与西域往来频繁,从军或出使西域是常有之事。朝雨令尘土飞扬的驿道轻尘不扬,雨后的空气也令人清爽舒适,一切都是那么轻松惬意刚刚好,虽然有客舍和柳树衬托出送别和不舍,但“青青”两字又将这丝丝的离愁别绪轻松化解。清新明朗的画面中一对深情送别的好友,自然而然打动人心。许渊冲和唐一鹤将“青青”译为“green”,孙大雨译为“spring-adorned”,无论是绿色还是春天,都给人带来视觉和心理上的轻松惬意,三种译本从传达的内涵上看都是恰当的。

当然“青青”也不一定都要译成“green”或“spring”,也要考虑诗歌的语境。如汉代五言古体诗《青青河畔草》诗句“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中的“青青”,美国诗人Ezra Pound将其译为“blue”,因为“blue”所蕴涵的忧郁和沮丧之意,更能较好地向目标语读者传达出诗中女主人公的哀怨情绪。

3.3 青春

4)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though

The sun has not set,I feel I must drink

And sing;perhaps together with the

Spring shall we come back home again;

Alley译(见卓振英 2003:164)

White-haired as I am,still I'd sing and drink my fill;

With verdure spring's aglow,it's time we homeward go.

许渊冲译(见卓振英2003:164)

In lovely daylight one deserves some songs and wine;

Spring's offer as company who shall decline?

卓振英译(2003:164)

杜甫这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忧国忧民,用他的笔记录了人民的悲哀与痛苦,例4)诗中充满对战争、阶层的抨击,对普通百姓的怜悯与同情。该诗写于安史之乱后期,民不聊生,诗人忽闻叛乱已平,于是欣喜若狂,急于奔回家乡。有版本是“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萧涤非等2008:546)。“白首”指人头发已白,已到老年。作者此时已五十二岁,但即便如此,仍要“放歌”“纵酒”来表达欣喜若狂之情。“青春”指春季,也可表示“青年时期”,引申为“青年时期的人”(陈娇娇 2019:66),比喻“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朱静媚2013:10)。在中国的传统认知中,春属东方,其色为青,东方是太阳升起之地,阳光为万物带来生机,而春天又是万物生长最好的季节,播种耕耘,欣欣向荣。诗人应是此时感到了如年轻人一般的活力,在这种雀跃充满活力的心情下还乡。三位译者都将“青春”译为“spring”,春天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百废待兴,英语中“spring”也有此意,此意投射在中外读者的心里感受倒也相似。但诗人如年轻人一般活力的心情并未传达出来,未免有些可惜。

3.4 青丝

5)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李白《将进酒》)

Have you never seen

bright mirrors in high halls,the white-haired ones lamenting,

their black silk of morning by evening turned to snow?

Watson 译(1984:207)

Look there!

Bright in the mirrors of mighty halls

a grieving for white hair,

this morning blue-black strands of silk,

now turned to snow with evening.

Owen 译(1981:125)

“青”作颜色词还有黑色的意思,例5)中的“青丝”便指黑色的头发,引申为青春年少时期。“朝如青丝暮成雪”,诗人李白用夸张的写作手法感叹人生短暂。Burton Watson将“青丝”直译为“black silk”,Stephen Owen 译的稍显复杂“blue-black strands of silk”,其实不必如此,“青丝”就指“黑发”,指代青年时期,此处直译即可。“青”作黑色还有“青眼”,指“黑眼珠”,引申为尊重、看重。“青眼”与“白眼”相对,当人们正视他人时,就会正眼看人,轻视或看不起他人时,会翻白眼,因此“青眼”表看重,“白眼”表轻视(陈娇娇 2019:9)。

3.5青鸟

6)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商隐《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

Pengshan,the fairy Mountain

Isn’t far from here.

Perhaps the solicitous blue bird will go

And look for it for me,oh,my dear!

唐一鹤译(2005:10)

As Mount Penglai is not very long a distance away,

The Blackbird may be kind enough to you frequent,I pray!

卓振英译(2003:182)

To the three fairy mountains it’s not along way.

Would the blue birds oft fly to see you on the height!

许渊冲译(见卓振英 2003:183)

李商隐的这首《无题》,写尽了人生的无奈。“全以首句‘别’字为通篇字眼”(萧涤非等2008:1190)。南朝梁江淹《别赋》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诗中“晓镜但愁云鬓改”令人百转千回,晓妆对镜,抚鬓自伤,唯恐容颜有丝毫改变,但青春易逝,容貌易改,怎能不变!诗人也借此感伤青春将逝而爱情难圆满或志向未酬。“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蓬山为传说中海上仙山,如果真的很近,又何须青鸟传递音讯?这只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愿望罢了。诗中的“青鸟”,又称“青鸾”,是“神话传说中为西王母取食传信的神鸟”(朱静媚2013:22)。这类意象主要源于宗教信仰和古老的神话传说,“多含吉祥之意,寄托诗人的美好愿望”(同上)。此外还有青龙、青帝、青女、青牛等意象有相同的美好之意。“青鸟”译成“blackbird”显然不合适,黑色在东方和西方都代表死亡,在英文中除了死亡和邪恶含义外,还含有抑郁、愤怒、怀疑和绝望等负面情绪,如英文中有“a mood of black despair”(绝望的心情)和“Black Friday”(黑色星期五,指的是有不好的事情会发生的星期五)等用法,所以译成“black bird”会给目标语读者一种死亡、绝望的感受,与原诗最后吉祥、美好的愿望大相径庭。“青鸟”译成“blue bird”。“blue bird”是生活在北美的一种小蓝鸟:蓝鸫,虽比“black bird”稍好,不是绝望而是带有一丝忧郁,但原诗作者想要传达的是在一种青春将逝,爱而不得或壮志未酬的深深的无奈与感伤中存有某种美好和希翼。许渊冲将其译为“blue birds”,“Blue Birds”是美国的一个少女组织,其成员会聚在一起玩游戏,学习实用技能,此意给译诗带来一种青春的气息,但与原诗青鸟为信使的身份又不相符。

3.6 青衫

7)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白居易《琵琶行》)

…I most of all

The sympathetic tear let fall,

With moisture from my eyes dropt down

Drenching the bosom of my gown.

Gaunt译(见许渊冲 1992:282)

Of all the company at table who wept most?

It was none other than the exiled blue-robed host.

许渊冲译(1992:285)

And who among the company cried the most?

This marshal of Chiu-chiang,wetting his blue coat.

Watson 译(1984:252)

…and I the more,

Weeping until the pale chrysanthemums

Upon my darkened robe were starred with dew.

Cranmer-Byng译(见吕叔湘 1980:202)

But who of them all was crying the most?

This Kiu-kiang official.My blue sleeve was wet.

Bynner译(见吕叔湘 1980:205)

Then all her hearers melted into tears unrestrained;and none flowed more freely than mine,until my bosom was wet with weeping.

Giles译(见吕叔湘 1980:207)

白居易的《琵琶行》道出了琵琶女不幸的遭遇,诗人感同身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宋人洪迈则认为诗人并未夜遇琵琶女,只是通过虚构的情节来抒发他自己的“天涯沦落之恨”(萧涤非等2008:880)。其实不管情节是否真实,“诗言志”,诗人通常借助外在的事物来抒发自己的内心。写此诗时,白居易由于要求革除暴政,实行仁政而遭受打击,从长安贬到九江,心情很是痛苦,全文虽然没提被贬之事,只说“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但最后一句还是点出了作者被贬的身份,“江州司马青衫湿。”唐代的官服等级从其颜色就可看出,皇帝着黄袍,禁止士庶服黄,并“规定三品以上服紫,四品服深绊,五品服浅排,六品深绿,七品浅绿,八品深青,九品浅青,其不入品的杂役、士卒、商贾只能服黑白二色”(应利2008:36)。因此唐代服装的颜色代表了不同的阶级地位和受尊重的程度。八、九品的小官着青衫,官位低微,“江州司马青衫湿”,由此可见作者痛苦的内心。

Gaunt将“青衫”译为“gown”,完全丢失了作者的身份。Cranmer-Byng译为“darkened robe”改了衣服的颜色。Watson和Bynne虽然分别在“blue coat”和“blue sleeve”前加上作者的身份“marshal of Chiu-chiang”和“Kiu-kiang official”,但显然不知唐代官员着青衫的卑微身份,译成了浔阳城的官员。虽然将衣着的颜色译出,但目标语读者仍不知这颜色的服装在诗人的年代代表着什么,甚至可能会引起误解。英文中“a blue-blooded person”蓝血人指的是有皇室和贵族血统的人,“royal blue”皇室蓝是欧洲宫廷贵族钟爱的服装颜色,是欧洲最尊贵的颜色,英国的米字旗以蓝为底,美国、法国等国国旗都带有蓝色。据被奉为时尚圣典Vogue杂志统计,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彩虹般的衣柜里,蓝色以29%的比例高居榜首(临烟阁2017)。由此可见蓝色在欧洲的尊贵地位。所以译成“blue”很有可能会引起目标语读者的误解,以为诗人高高在上不过是体恤可怜不幸的人罢了,完全没有读懂其中诗人的处境与境遇。Giles意译“青衫湿”为“my bosom was wet with weeping”,也丝毫看不出诗人的境遇。倒是中国译者许渊冲在“blue-robed host”前加上定语“exiled”(流放的)译得最为准确。

3.7 青梅

8)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李白《长干行》)

You rode a bamboo horse,

And deemed yourself a knight,

With paper helm and shield

And wooden sword bedight.

Martin译(见吕叔湘 1980:113)

You riding came on hobby-horse astride,

And wreathed my bed with green-gage branches o’er.

Fletcher译(见吕叔湘 1980:114)

You came by on bamboo stilts,playing horse,

You walked about my seat,playing with blue plums.

Pound译(见吕叔湘 1980:115)

Then you,my lover,came riding a bamboo horse.

We ran round and round the bed,and tossed about the sweet meats of green plums.

Lowell译(见吕叔湘 1980:117)

You would come,riding on your bamboo horse,

And loiter about the bench with green plums for toys.

Obata译(见吕叔湘 1980:118)

When you,my lover,on a bamboo horse,

Came trotting in circles and throwing green plums.

Bynner译(见吕叔湘 1980:119)

李白的这首《长干行》有多个译本。该诗以女子自述的口吻,书写对远方经商的丈夫的思念之情。从两小无猜,十四岁嫁与他为妻,到十六岁夫君外出经商,思念成河,常怀着尾生抱柱的信念,上“望夫台”盼君归,不管夫君何时归都要到七百里外的长风沙去迎候。任何读过此诗的人都会为诗中的爱情所动容,古时“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李白创作出来的“青梅竹马”的意象,生动、形象,深深地印在我们的认知之中。“青梅”是指没有成熟的生梅子,这里指稚嫩青涩。一个骑着竹马莽莽撞撞、只知玩耍的小男孩和青涩稚嫩的小女孩的形象跃然纸上。Martin将“青梅竹马”进行归化译为一个骑士(a knight),骑着竹马(a bamboo horse),头戴纸头盔(paper helm),一手拿纸盾牌(paper shield),一手持木剑(wooden sword),完全没有译青梅的意象,反而活脱脱一个堂吉柯德的形象。Fletcher将“青梅”译为“greengage branches”(青梅枝)与原诗意象不符。庞德的“blue plums”少了原诗的青涩之感。Lowell的“sweet meats of green plums”倒与原诗诗意相符,青涩中带着丝丝甜蜜,Obata和Bynner都译为“green plums”,算是直译。笔者认为这里完全可以直译,此意象可以通过上下文语境理解,这样也可令“青梅竹马”的意象走进目标语读者的认知。

4.“青”意象译介策略

根据上文的翻译对比分析,笔者认为如果中英意象内涵相同或相近,可以直接移植,保留原诗意象;如果意象含义差别较大,有些是中国文化特有的意象,直译已无助于翻译,建议为目标语读者提供文化阐释,即建构文化语境以帮助他们更好理解中国古诗。

4.1 直接移植

虽然中西文化在地理环境、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等方面有所不同,但某些自然现象给人类带来的感觉是一样的,故两者也有少数相同或相近的意象。1770年,英国William Jones读了《诗经·卫风·淇奥》的片段“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大为欣赏,并说“这首诗,可以说是远古文明最有价值的瑰宝。这也可以证明,诗在任何民族,任何时代,都被重视,而且在任何地域,都采用同样的意象”(马祖毅、任荣珍1997:227)。虽然他说的有些言过其实,但可以说明人类感觉的相似性。再以“青”为例,中文“青”“从字形、发音、词义上都跟‘生’有关”(潘峰 2006:41),其他语言的绿也有“生”之意,如“英语的green(绿)同grass(草)同源,德语 grün(绿)也与 grass(草)同源,它们的原始日耳曼语的词根都是gro(生长)。古代秘鲁人结绳记事,绿结表示粮食。伊斯兰教中,有‘两绿’一词,表示‘绿树和青草’”(潘峰 2006:41)。由此可见,绿色在很多文化都有生长、欣欣向荣之意,包括英语文化,这点与中华文化不谋而合。这些都说明“人类的经验所遵循的途径大体上是一致的”(潘峰 2006:41)。

鉴于此,笔者认为如果中西“青”意象内涵相近或一致,可采取直译,即直接移植,当然这也是建立在对意象内涵把握的基础之上。如“客舍青青柳色新”中的“青青”可译为“green”或“springadorned”,而“青青河边草”中的“青青”则译为“blue”才更恰当。《长干行》中的“青梅”、“竹马”可直译为“green plums”“a bamboo horse”,相信目标语读者可以通过诗歌的语境理解此意象。再比如华语电影《青蛇》,其英译名Green Snake就译的很贴合影片的含义,影片中青蛇小青,是一个只有500年道行的小妖,她懵懂青涩,不知道为什么要成为一个人,不懂白素贞口中的人类的感情,英语中的green也有成长青涩的含义,与汉语意象一致,这种意象对等的翻译会给目标语读者产生同样的心理映射。

4.2 语境建构

中西方地理环境、生活方式和宗教信仰不同,文化认知符号也不同。中国古诗中的意象并非单纯地描绘自然之物,而是借用外在的物象表达作者的内心,诗歌背后往往带有个体诉求和人格指向,《尚书·虞书·舜典》说:“诗言志”,说的就是诗歌表达诗人的主观情志。中国传统的儒家学说要求士大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案例中的诗人本是踌躇满志、壮志凌云,但因为党派之争或不受赏识,惨遭排挤,一腔抱负难以施展,或看透了官场的黑暗不想同流合污,保有士大夫的高洁,心中纵有千般悲愤、万般无奈,却无法言说,只能通过诗歌来隐晦、含蓄地表达,借由外在的意象来抒发情感。山川草木、日月星辰“皆着我之色彩”(王国维 1991:34)。钱钟书(2001:164-5)也说“我心如山水境,而不知山水境亦自有其心,待吾心为映发也。”如李颀的《送陈章甫》“青山朝别暮远见”中的“青山”简单的直译很难令目标语读者理解此诗,这时就需将“山”的文化内涵阐释出来。

从第三部分对“青”某些意象的翻译对比分析,可以看出和“青”有关的大量意象带有浓厚的中国色彩,如有文化色彩的“青衫”“青眼”“青史”“青楼”“青蝇”“青琐”等,有宗教色彩的“青鸟”“青紫”、“青帝”等,单纯的直译很难令目标语读者理解其中内涵,从而无法理解诗歌乃至诗歌的意境。如果进行归化翻译,为了达到译语的流利而去除中国特色,如Martin将“青梅竹马”归化译为骑竹马、戴纸盔、持木剑的骑士,青梅意象则完全抛弃,失去了中国诗的灵魂。

诗歌艺术最重要两个组成部分:一是声律,二是意象,如果都无法保留,难免会令读者索然寡味。难怪自称熟读中国诗并获得过普利策奖的美国诗人Richard Wilbur也不禁发牢骚,说他“无法分辨,什么中国诗简朴得出色,什么简朴得没有内容(too damned simple)”(赵毅衡 1985:317)。Owen(1986:3)也曾说,如果把中国古诗意思直白表达出来,西方人往往觉得“这还算是诗歌吗?更称不上是佳作(Is this even poetry,much less major poetry?)”。所以,如果意象内涵中西不一致,笔者认为就要为目标语读者建构文化语境,向他们解释原诗意象的内涵与象征意义,作为理解译文的辅助,如第三部分“青”各种意象的文化阐释可作为副文本提供给目标语读者以便建构文化语境。

5.结语

王佐良曾指出:“翻译里最大的困难是什么呢?就是两种文化的不同。在一种文化里头有一些不言而喻的东西,在另一种文化里头却花费很大力气加以解释”(袁锦祥1992:27-28)。由于诗歌意象具有主观像喻性和递相沿袭性的特点,这种花费大力气解释是极其必要的,因为如果不为目标语读者建构文化语境,再好的译文犹如镜中花水中月看不真切,甚至会令他们误解,更别说传扬中华文化了。

本文只是以唐诗中的“青”及“青”意象为例,探讨诗歌及其意象的译介,众多优秀的译者在中诗外译、诗歌意象翻译探索不止,已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笔者只是在此基础上提出为目标语读者建构文化语境的可能性,以帮助他们更好理解中国古诗。陈植鍔(1990:243)在《诗歌意象论》中提到:“注者不能代替作者,也不能代替读者,艺术形象的再创造,有待于鉴赏者(包括注者和读者)的独特劳动。”同样译者也不能代替目标语读者,诗歌的鉴赏有待于目标语读者的“独特劳动”,只有让他们了解意象的差异与内涵,才能真正欣赏中国古诗,进而喜爱中国文化。因此诗歌翻译的探讨并非只是文字上的直译或意译,而是要帮助目标语读者建构文化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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