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游宦江陵考论

2021-01-07 16:40张德恒
铜仁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江陵荆州陶渊明

张德恒

【梵净古典学】

陶渊明游宦江陵考论

张德恒

(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255000)

晋安帝隆安五年(401)正月至同年冬天,陶渊明游宦江陵佐幕荆州刺史桓玄。陶仕桓玄期间,桓玄并无任何实际的篡逆行为,故陶渊明并未参与桓玄篡逆活动。游宦江陵的经历促使陶渊明在诗文创作中更多地融摄楚辞。陶渊明本人有清晰的“荆楚意识”。《桃花源记》的故事框架本于荆州隐士刘驎之的事迹,此与陶渊明游宦江陵之经历相关。

陶渊明; 游宦江陵; 隆安五年; 桓玄; 《桃花源记》

《宋书·陶潜传》《晋书·陶潜传》《南史·陶渊明传》及萧统《陶渊明传》均记载陶渊明出仕四次;后之学者或据渊明《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中》一诗,证明陶令尝仕桓玄于江陵;笔者在《陶渊明六次仕宦考证》①一文中第一次提出陶渊明曾出仕六次的观点,并首次揭明陶令曾仕于建康,且初步推断陶令游宦建康的幕主当为卫将军王珣;在拙作《陶渊明游宦建康考论》(待刊)中,笔者进一步考明陶令游宦建康的时间当在太元十八年(393)仲冬至隆安四年(400)五月。由于陶渊明游宦建康与出仕江陵在时间上是前后相贯、彼此衔接的,故本文拟在以上诸作的基础上进一步考证陶令游宦江陵的相关情形,明确陶令生平此一疑案,藉以推进陶学研究。

一、游宦江陵的时间:隆安五年(401)正月至同年冬

陶诗《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及《还旧居》是渊明尝仕于建康之铁证。而《阻风》诗“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1]48②“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1]49诸句则是渊明确切表述此番自都而“还”乃是卸职归园、辞官回乡。至于《还旧居》诗,则当作于渊明“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抵达京城建康之时,其中“畴昔家上京”[1]53是明述曾家于都城建康,“六载去还归”[1]53是明述来去上京(建康)时隔六载,渊明自庚子(400)五月从都还乡至乙巳(405)三月使都,其间跨度正是六年,故此二句皆是纪实。③

那么,陶渊明自庚子(400)五月于建康卸职归乡后,又是何时出仕江陵的呢?陶诗《游斜川》《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为我们提供了线索、答案。由《还江陵》诗可知,辛丑(401)七月渊明一定已仕于江陵,而其始仕时间则可据《游斜川》考定。《游斜川》全文如下:

辛丑(一作酉)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若夫层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对不足,共尔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

开岁倏五十(一作日),吾生行归休。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气和天惟澄,班坐依远流。弱湍驰文鲂,闲谷矫鸣鸥。迥泽散游目,缅然睇曾丘。虽微九重秀,顾瞻无匹俦。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1]28-30

关于《游斜川》,其最大的争议处在于序中“辛丑”是否当作“辛酉”,诗中“五十”是否当作“五日”。前辈时贤关于渊明享年、生年之争议不少都是由此引发,相关意见也涉及到对渊明生平的认识,故不得不辩。确定以上两则异文之关键在于其是否与《游斜川》之整体内容、意涵相吻合、谐调。

《游斜川》诗云“吾生行归休”[1]29,此句并无异文,其中“归休”一词,在古汉语中有两种义项,一指离开官场,卸职不仕,犹云“退休”;一指身处宦途请假休沐,暂时离职,犹云“休假”。作“退休”解的例证,如比陶渊明(365—427)稍晚的谢灵运(385—433)在《山居赋》中也用到“归休”一词,文云:“览明达之抚运,乘机缄而理默。指岁暮而归休,咏宏徽于刊勒。狭三闾之丧江,矜望诸之去国。选自然之神丽,尽高栖之意得。”[2]320谢氏自注云:“余祖车骑建大功淮、肥,江左得免横流之祸。后及太傅既薨,远图已辍,于是便求解驾东归,以避君侧之乱。废兴隐显,当是贤达之心,故选神丽之所,以申高栖之意。经始山川,实基于此。”[2]320赋中的“指岁暮而归休”无疑是说预计到岁暮年底便辞官归隐。又如李白《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献纳少成事,归休辞建章”[3]407,《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归休白鹅岭,渴饮丹砂井”[3]409;杜甫《初冬》“垂老戎衣窄,归休寒色(一作气)深”[3]562;钱起《酬元秘书晚出蓝溪见寄》“拙宦不忘隐,归休常在兹”[3]595;戴叔伦《酬袁太祝长卿小湖村山居书怀见寄》“余亦归休者,依君老此身”[3]694;韦应物《夜对流萤作》“府中徒冉冉,明发好归休”[3]453;刘沧《深愁喜友人至》“此身未遂归休计,一半生涯寄岳阳”[3]1494;白居易《偶吟》“好官病免曾三度,散地归休已七年”[3]1152;张祜《秋霁(一作斋)》“垂老归休意,栖栖陋巷中”[3]1291;等等。其例甚多,不遑备举。作“请假休息”解的例证,如汉韩婴《韩诗外传》卷九“田子为相,三年归休,得金百镒奉其母。”[4]296又如《宋书》卷六十《王韶之传》:“(王韶之)又驳员外散骑侍郎王寔之请假事曰:‘……百日归休,于事自足。若私理不同,便应自表陈解,岂宜名班朝列,而久淹私门……’从之。”[5]1626再如卢照邻《山林休日田家》“归休乘暇日,馌稼返秋场”[3]135,司空曙《送吉校书东归》“少年芸阁吏,罢直暂归休”[3]736。以上各例中的“归休”,均是请假归家休息亦即休假之意。那么,陶渊明所谓“吾生行归休”就可以有两种解释:一者意谓我此生即将卸职归隐不再仕宦;一者意谓我即将请假归家休息。哪种解释更合诗意?显然,陶渊明在《游斜川》中表达的是行将归隐的高蹈遗世之意,而不是行将请假归家之意,因为陶渊明彼时就在家乡,他再表示不久即将请假回家又有什么意义呢?逯钦立释“行归休”云:“行归休,行,将。归休,归而休息。行归休,谓从此就要不再出仕。”[6]45逯氏此解甚确!他没有言及“归休”的请假归家休息之意,当是有意排除此一义项。④由上考论,我们可以判断陶渊明创作《游斜川》时一定身衔职任,否则他断然不会自述“吾生行归休”——我此生即将归隐不再出仕!事实上,陶渊明在出仕履职以及宦游行役之际常会表达这种“不再出仕”之意,如《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之“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1]47-48、《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之“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1]52-53、《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中》之“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1]49-50。在刚刚辞官或即将卸任之时,陶渊明亦每有“不再出仕”之叹,如《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其二“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1]49、《归去来兮辞》“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1]110-111。特别是“感吾生之行休”与“吾生行归休”句型相类、句意相同(《归去来兮辞》题目以及首二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三用归字,遥与“感吾生之行休”相照,故此处所谓行休其实就是行归休),颇堪留意。由此可见,陶渊明在即将踏上/离开宦途,以及游宦行役之时,都会发出“不再出仕”终返田园的感叹。职是,则《游斜川》序中“辛酉”异文必误,因为终陶渊明一生只经历一个“辛酉”,即宋武帝刘裕永初二年(421),此年上距渊明赋《归去来兮辞》最终告别官场的“乙巳岁”亦即晋安帝司马德宗义熙元年(405)已十六年,陶渊明自不会在“辛酉”年自述“吾生行归休”,故“辛酉”异文一定是错误的。

“辛酉”异文既误,则“五十”异文亦误,因“辛丑”(401)陶渊明(365—427)三十七岁,而非五十岁,故“开岁倏五十”实无从谈起。退一步言,即使我们假定辛丑(401)年陶渊明五十岁,那么渊明五十岁时的生活状态与《游斜川》之“吾生行归休”亦不符。前文已证,诗云“行归休”,则渊明彼时必有职任,而陶之《杂诗》其六云:“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求我盛年欢,一毫无复意。去去转欲远,此生岂再值。倾家时作乐,竟此岁月驶。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后置。”[1]80此处的“奈何五十年”并无异文,可知诗作于渊明五十岁时。此诗末二句用汉代疏广典故,《汉书》卷七十一《疏广传》:“疏广字仲翁,东海兰陵人也。……征为博士太中大夫……徙为太傅……广遂称笃,上疏乞骸骨。上以其年笃老,皆许之,加赐黄金二十斤,皇太子赠以五十斤。……广既归乡里,日令家共具设酒食,请族人故旧宾客,与相娱乐。数问其家金馀尚有几所,趣卖以共具。居岁馀,广子孙窃谓其昆弟老人广所爱信者曰:‘子孙几及君时颇立产业基址,今日饮食费且尽。宜从丈人所,劝说君买田宅。’老人即以闲暇时为广言此计。广曰:‘吾岂老悖不念子孙哉?顾自有旧田庐,令子孙勤力其中,足以共衣食,与凡人齐。今复增益之以为赢馀,但教子孙怠惰耳。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夫富者,众人之怨也;吾既亡以教化子孙,不欲益其过而生怨。又此金者,圣主所以惠养老臣也,故乐与乡党宗族共飨其赐,以尽吾馀日,不亦可乎!’于是族人说服,皆以寿终。”[7]3039-3040这就说明,陶在五十之年创作《杂诗》其六时应已如疏广一样辞官归家,否则便是用典不伦。⑤正因为陶渊明彼时已经卸职家居,所以才能够“倾家时作乐,竟此岁月驶”,尽情尽兴地享受属于自己的时光,这绝非身陷官场案牍劳形之人所能做到的,故《游斜川》绝非作于渊明五十之年。另外,《游斜川》序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1]29及诗“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1]29-30,其中明显表现出企慕长生而不可得、唯有借酒消忧之心态,此与《归去来兮辞》“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1]111之人生态度、精神境界相去甚远,后者作于“乙巳”(405),陶年四十一岁,则《游斜川》怎么可能是渊明知天命之年的作品?

既然《游斜川》序文当作“辛丑正月五日”,诗云“开岁倏五日,吾生行归休”,则渊明辛丑(401)正月三十七岁时必有职务。联系诗中的“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可知渊明彼时即将远举游宦(“从今去”),故感叹不知是否还能有如游斜川这样美好的人生经历。这就说明,渊明当时正要踏上新的仕途,陶与二三邻曲的斜川之游实际具有饯别性质。如前所述,陶渊明在始宦及仕宦过程中每有“不再出仕”终返田园之叹,此诗中的“吾生行归休”亦不例外,它既表现出陶渊明之高蹈情怀、遗世胸襟,也恰好说明陶公即将踏上新的宦程。

据上考述,结合陶诗《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1]49⑥,可知渊明辛丑(401)正月间的远行一定是赴任江陵,也就是说,陶渊明始宦江陵之时间即是辛丑年正月。

陶渊明自江州寻阳至荆州江陵所需时日亦可大致推定。据《晋书·安帝纪》,晋安帝元兴二年(403)“十二月壬辰(三日)⑦,玄篡位,以帝为平固王。辛亥(二十二日),帝蒙尘于寻阳”[8]256,“三年(404)春二月,帝在寻阳”[8]256“(三月)辛未(十四日),桓玄逼帝西上”[8]256“(夏四月)庚寅(三日),帝至江陵”。[8]256由此可知,自江州寻阳至荆州江陵约需二十日,此是当时溯流长江而上所需时间。那么,假设陶渊明在辛丑正月五日游斜川,次日赴任江陵,其抵达江陵的时间当在辛丑正月二十五日左右。

再,据陶诗《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可知,渊明游宦江陵期间一度请假还家。据《宋书》卷六十《王韶之传》:“(王韶之)又驳员外散骑侍郎王寔之请假事曰:‘伏寻旧制,群臣家有情事,听并急六十日。太元(376—396)中改制,年赐假百日。又居在千里外,听并请来年限,合为二百日。此盖一时之令,非经通之旨。会稽虽途盈千里,未足为难,百日归休,于事自足。若私理不同,便应自表陈解,岂宜名班朝列,而久淹私门。……’从之。”[5]1626可知陶渊明隆安五年(401)这次赴假,限期当为百日。⑧据陶诗《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之诗题及“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1]49,可知渊明自寻阳别友西返时当七月初(新秋),而其自寻阳还返江陵约需二十日,亦即至该年七月二十日陶渊明假足百日。那么,陶渊明当于同年四月十一日从江陵请假赴寻阳,约于同年五月一日抵达家乡寻阳,五、六两月归休家居。也就是说,自隆安五年(401)四月十一至七月二十,陶渊明因事请假无与江陵政事。渊明请假归家当有请假启文,惜今不传。⑨

陶渊明辛丑年(401)自江陵请假归家,可能是为探母。陶之《祭程氏妹文》云:“昔在江陵,重罹天罚。兄弟索居,乖隔楚越。伊我与尔,百哀是切。黯黯高云,萧萧冬月。”[1]153据此可知,陶渊明在游宦江陵期间的某个冬天曾遭罹母丧。⑩那么,到底是哪一年冬天呢?丧母则需丁忧,《礼记·三年问篇》:“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9]1099《宋书》卷六十《王准之传》载宋武帝永初二年(421),王准之上疏:“郑玄注礼,三年之丧,二十七月而吉,古今学者多谓得礼之宜。晋初用王肃议,祥禫共月,故二十五月而除,遂以为制。江左以来,唯晋朝施用,缙绅之士,多遵玄义。夫先王制礼,以大顺群心。丧也宁戚,著自前训。今大宋开泰,品物遂理。愚谓宜同即物情,以玄义为制,朝野一礼,则家无殊俗。”[5]1623-1624⑪据此可知,作为江左“缙绅之士”,陶渊明最有可能遵郑玄义,为母服丧二十七月。陶渊明于四十之年(404)的夏初已命驾再仕,其《荣木》诗“先师遗训,余岂之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1]10数句正叙其事。依此推算,则陶渊明于江陵任上遭罹母丧只可能在辛丑年(401)冬天。另外,陶集中有《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由这些诗可知,陶渊明癸卯(403)岁正在家居躬耕,而《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中的“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1]50也正与上引《荣木》“先师”诸句构成顾盼,表明渊明无论出处皆以“先师遗训”为则。既然陶渊明游宦江陵遭罹母丧必在辛丑(401)冬月,那么他于辛丑七月赴假返乡就极有可能是省亲视疾、侍候病母。

综上考述,陶渊明始仕江陵当在辛丑(401)正月,同年四月十一至七月二十之间,渊明或以母疾而赴假省亲,该年冬天,渊明丧母,丁忧返乡,直到服阕以后的四十岁那年夏天,渊明才命驾再仕。也就是说,陶渊明游宦江陵的起讫时间当为辛丑(401)正月和同年冬天。

二、游宦江陵的背景:桓玄与荆州

既然陶渊明游宦江陵的时间为隆安五年(401)正月至同年冬月,那么,渊明仕宦江陵期间又可能经历哪些事件呢?关于此点,文献无征,但我们可以通过考察时任荆州刺史桓玄(369—404)的所作所为,以及彼时朝野重大政治事件来推断陶渊明游宦江陵期间的情形。

桓玄是东晋权臣桓温(312—373)之子,桓温赏爱桓玄,临终之际以玄为嗣。桓玄既长,形貌奇伟,风神疏朗,博综群艺,善作文章,以雄豪自处,故朝廷疑而未用。又因时议以桓温有不臣之迹,故桓玄兄弟被朝廷命为手无实权的“素官”。桓玄年二十三才拜太子洗马一职。太元(376—396)末年,桓玄出补义兴太守,郁郁不得志,遂弃官归国,自以元勋之门而负谤于世,于是上疏朝廷申述桓温奇功伟业,并提出改善桓氏兄弟处境的要求,谓“自倾权门日盛,丑政实繁,咸称述时旨,互相扇附,以臣之兄弟皆晋之罪人,臣等复何理可以苟存圣世?何颜可以尸飨封禄?若陛下忘先臣(指桓温)大造之功,信贝锦萋菲之说,臣等自当奉还三封,受戮市朝,然后下从先臣,归先帝于玄宫耳。若陛下述遵先旨,追录旧勋,窃望稍垂恺悌覆盖之恩。”[8]2586-2587朝廷对桓玄奏疏进行冷处理,“疏寝不报”[8]2587。

桓玄在太元年间的“出补义兴太守”与上疏阙庭,均可能与时任荆州刺史王忱对桓玄的“裁抑”有关。王忱是东晋名臣王坦之之子,“太元中,出为荆州刺史”[8]1973,“及镇荆州,威风肃然,殊得物和。桓玄时在江陵,既其本国,且奕叶故义,常以才雄驾物。忱每裁抑之。玄尝诣忱,通人未出,乘舆直进。忱对玄鞭门幹,玄怒,去之,忱亦不留。尝朔日见客,仗卫甚盛,玄言欲猎,借数百人,忱悉给之,玄惮而服焉。”[8]1973检万斯同《东晋方镇年表》,知王忱为荆州刺史是在太元十四年(389)七月至太元十七(392)年十月[10]420-421⑫,桓玄每被王忱“裁抑”必在此期间。大概正由于此,故桓玄“出补义兴太守”,在“郁郁不得志”后,又“弃官归国”,返回江陵。在晋身无路之际,桓玄上疏朝廷,希冀得到重用,复被朝廷冷落。

自永和元年(345)八月桓温任荆州刺史直至太元十四年(389)六月桓石民卒于荆州刺史任上,在此四十余年间,荆州刺史职务一直由桓氏亲族担任[10]405-420⑬,这正是《晋书·王忱传》谓“桓玄时在江陵,既其本国,且奕叶故义,常以才雄驾物”[8]1973的原因。质言之,作为桓温之嗣,桓玄寓居江陵故地,桓氏旧部颇多,桓玄有所凭恃,故以“才雄驾物”,而究其实质,桓玄是觊觎荆州,渴望恢复桓氏在长江中上游的势力。

桓玄虽然“郁郁不得志”,但却密切关注朝局,寻求一切可乘之机。王忱死,桓玄认为机会来了,于是密为措置。梁释宝唱《比丘尼传》卷一《简静寺支妙音尼传》曰:“妙音,未详何许人也。晋孝武帝、太傅会稽王道子并相敬奉。每与帝及太傅中朝学士谈论属文。一时内外才义者,因之以自达。……荆州刺史王忱死,烈宗(孝武帝)意欲以王恭代之。时桓玄在江陵,为忱所折挫,闻恭应往,素又惮恭。……玄知殷仲堪弱才,亦易制御,意欲得之,乃遣使凭妙音尼为堪图州。”[11]486孝武帝以荆州事问妙音,妙音答:“如闻内外谈者,并云无过殷仲堪,以其意虑深远,荆、楚所须。”[11]486于是殷仲堪代王忱刺荆。参证《晋书·殷仲堪传》之“(孝武)帝以会稽王非社稷之臣,擢所亲幸以为藩捍,乃授仲堪都督荆益宁三州军事、振威将军、荆州刺史、假节,镇江陵。将之任,又诏曰:‘卿去有日,使人酸然。常谓永为廊庙之宝,而忽为荆楚之珍,良以慨恨!’其恩狎如此。仲堪虽有英誉,议者未以分陕许之。”[8]2194可知派遣心腹刺荆固为孝武帝之本意,但就殷仲堪之才具,以及其与孝武帝“恩狎”之关系言,或非最佳人选。故妙音劝说孝武帝遣殷刺荆当实有其事,而这正是桓玄夺取荆州的第一步。

殷仲堪待桓玄的态度迥异王忱。《晋书·殷仲堪传》载“初,桓玄弃官归国,仲堪惮其才地,深相交结。”[8]2197在此种情形下,桓玄与殷仲堪结成一种极特殊的关系。一方面,桓、殷之间多有学术、文化交流,如关于四皓出处之事,桓殷往复问答,[8]2196-2197而《世说新语·排调》第61条亦载:“桓南郡与殷荆州语次,因共作了语。顾恺之曰:‘火烧平原无遗燎。’桓曰:‘白布缠棺竖旒旐。’殷曰:‘投鱼深渊放飞鸟。’次复作危语。桓曰:‘矛头淅米剑头炊。’殷曰:‘百岁老翁攀枯枝。’顾曰:‘井上辘轳卧婴儿。’殷有一参军在坐,云:‘盲人骑瞎马,半夜临深池。’殷曰:‘咄咄逼人!’仲堪眇目故也。”[11]964此处值得注意的是,上引文字中的顾恺之既曾为桓温参军,后又做殷仲堪参军,《晋书·顾恺之传》载“桓温引为大司马参军,甚见亲昵。温薨后,恺之拜墓,赋诗云:‘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或问之曰:‘卿凭重桓公乃尔,哭状其可见乎?’答曰:‘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8]2404由此可见,顾与桓温之关系极不寻常,顾对桓温的怀念、依恋迥出常情,顾恺之正可视作桓玄的“奕叶故义”。又据《晋书·顾恺之传》“后为殷仲堪参军,亦深被眷接。”[8]2404顾恺之与桓温、殷仲堪的这种特殊关系必然有利于助长桓玄在荆州的权势,而顾只是“奕叶故义”之一,藉此可以觇窥桓玄在荆州的故旧势力,而这也是桓玄的重要凭借。⑭另一方面,桓玄素轻殷仲堪,仲堪于玄并无“裁抑”。据《资治通鉴》:“玄在江陵,仲堪甚敬惮之。桓氏累世临荆州,玄复豪横,士民畏之,过于仲堪。尝于仲堪听事前戏马,以矛拟仲堪。仲堪中兵参军彭城刘迈谓玄曰:‘马矛有馀,精理不足。’玄不悦,仲堪为之失色。玄出,仲堪谓迈曰:‘卿,狂人也!玄夜遣杀卿,我岂能相救邪!’使迈下都避之,玄使人追之,迈仅而获免。”[12]3408由此可见,仲堪虽为荆州刺史,却无力羁勒豪横无礼的桓玄。这在某种意义上表明殷仲堪刺荆,其实已为桓玄凭借荆州起事奠定基础。

晋安帝隆安元年(397),驻军京口的王恭起兵讨伐试图削藩且依附于会稽王司马道子的权臣王国宝。桓玄为殷仲堪策划,劝其顺流而下,与王恭从东西两面夹攻建康。不久,王恭柬邀仲堪共举大事。仲堪犹豫未行,王恭很快告捷,司马道子惮于王恭兵威,斩杀王国宝。[12]3450-3452

隆安二年(398)七月,桓玄假借去岁王恭兵势,求为广州刺史。司马道子忌惮桓玄,不欲使居荆州,因其所欲,以桓玄为督交、广二州军事、广州刺史,玄受命而不行。[12]3473由此可说,桓玄求州,乃是对朝廷的一种试探,求而得之,受命不行,说明桓玄仍系心荆州。但朝廷对桓玄的任命,无疑加强了其在荆州的权重。同年,王恭邀殷、桓举兵建康,殷、桓推恭为盟主,刻期同趣京师。此举的最终结果是王恭被杀,桓玄被任命为江州刺史,殷仲堪仍为荆州刺史,殷仲堪部将杨佺期为雍州刺史。桓玄、殷仲堪、杨佺期结盟寻阳,以桓玄为盟主。[12]3474-3482

隆安三年(399)十二月,桓玄灭殷仲堪、杨佺期,传首建康。[12]3501-3503

隆安四年(400)正月,“桓玄既克荆、雍,表求领荆、江二州。诏以玄为都督荆、司、雍、秦、梁、益、宁七州诸军事、荆州刺史,以中护军桓修为江州刺史。玄上疏固求江州,于是进玄督八州及扬、豫八郡诸军事,复领江州刺史。玄辄以兄伟为雍州刺史,朝廷不能违。又以从子振为淮南太守。”[12]3507至此,同时兼任荆州、江州刺史的桓玄成为长江中游的实际统治者。同年,海盗孙恩寇乱,桓玄“屡上疏求讨孙恩,诏辄不许。”[8]2589

隆安五年(401)六月甲戌(一日),“孙恩浮海奄至丹徒,战士十馀万,建康震骇。乙亥(二日),内外戒严,百官入居省内;冠军将军高素等守石头,辅国将军刘袭栅断淮口,丹阳尹司马恢之戍南岸,冠军将军桓谦等备白石,左卫将军王嘏等屯中堂,征豫州刺史谯王尚之入卫京师。”[12]3524当此之时,“桓玄厉兵训卒,常伺朝廷之隙,闻孙恩逼京师,建牙聚众,上疏请讨伐之。(司马)元显大惧。会恩退,元显以诏书止之,玄乃解严。”[12]3525桓玄上表请讨孙恩“外托勤王,实欲观釁而进”[8]2589,司马元显当然心知其意,故“诏书止之”[12]3525。同年十二月,桓玄于辖区内树置亲信腹心,“以(桓)伟为江州,镇夏口;司马刁协为辅国将军,督八郡。”[8]2589-2590自此,桓玄“自谓三分有二,知势运所归,屡上祯祥以为己瑞。”[8]2590

综上可知,在陶渊明游宦江陵期间,桓玄并无任何实际篡逆行为,桓玄在表面上仍服从东晋朝廷。孙恩之乱,桓玄虽欲“观釁而进”,但是由于孙恩暂时撤退,朝廷下诏止玄,桓玄亦无实际作为。同年十二月,桓玄树置腹心,或有“自专”倾向,而“屡上祯祥以为己瑞”则无疑包藏祸心,野心发露。然而也正是在这一年冬月,陶渊明因丁母忧而去职,故陶渊明虽或可能觇得桓玄之野心,但实际丝毫无所参与。

三、游宦江陵的影响:归园田居、融摄楚辞、建构桃源

游宦江陵的经历对陶渊明其人其作均有重要影响。前文已证,陶渊明其实并未参与桓玄的具体篡逆活动⑮,但是,由于陶渊明毕竟曾经佐幕桓玄,故渊明在其诗文中皆刻意韬晦其出仕桓玄的行实,从未明确言之。而《宋书·陶潜传》明谓“潜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5]2288,其中“弱年薄宦”申明陶始宦的时间,年龄为“弱冠”亦即二十岁;而“不洁去就之迹”则是隐指陶曾仕于桓玄。也就是说,在修纂《宋书》的史官看来,陶之仕于篡臣桓玄终究是其人生的一个污点。同时这也说明陶之出仕桓玄,在当时,应是众所周知无待多论之事。⑯

然而,由于陶之仕玄为时较短,且并未参与桓玄具体篡逆活动,却曾参与平定桓玄的战争⑰,故陶渊明在桓玄败亡后并未遭到继起的刘裕集团的清算。据唐人许嵩《建康实录》:“(义熙)三年春二月,刘裕入朝。诛东阳太守殷仲文及弟叔文、道叔等三人。仲文,陈郡人,南蛮校尉觊之弟。有美才容貌。从兄仲堪荐于会稽王道子,累迁至新安太守,妻即桓玄姊也。闻玄平京邑,弃乡郡投玄。玄将篡,九锡文,仲文辞也。及玄篡位,总领诏命,以元勋,为玄侍中。极奢侈,家累千金。及玄败,因奉二后归义,迁尚书郎。帝反正,仲文上表求自解,不行。刘裕引为长史,冀因是进,既不得志,常居怏怏有不满心,因月朔与众至大司马府,中有老槐树,顾之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寻迁为东阳太守,意弥不平。统于何无忌,至郡不谒,无忌以为轻己,衔之。及府将骆冰谋反,下狱,遂令冰辞引仲文兄弟。刘裕以前党桓玄,因收之,并桓胤、卞承之等同下狱,伏诛。”[13]328陶虽仕玄,但他并未像殷仲文那样参与到桓玄篡逆活动中去。殷仲文“因奉二后归义”而暂免受到晋室及刘裕的惩处,最终却以刘裕嫌忌桓玄一党而惨遭杀害。陶渊明则在“为建威参军使都”之后,很快便去做彭泽令,不久又彻底脱离宦海归园田居。

在上引《建康实录》之后,许嵩记曰:“(义熙)三年九月,彭泽令陶潜去职而归,作《归去来》一章以叙其志。”[13]329显然,在许嵩看来,陶渊明归隐田园是与刘裕义熙三年的诛除桓玄余党有关。然而,陶之归隐实在义熙元年“乙巳岁十一月”,《归去来兮辞序》言之甚明,许氏不容不知,他之所以如此安排措置,实际与他对刘裕诛除桓玄余党的认识有关。而这也侧面说明,陶之去职归园,是有现实的隐忧。⑱

正是由于上述原因,故陶在其诗文中刻意隐晦出仕桓玄的情节,以至于《宋书·陶潜传》虽以“不洁去就之迹”隐指陶之仕玄,却于仕宦细节(如担任职务等)难着一字。而据本文首节所论,陶渊明既曾于江陵任上“赴假”,则其必有“请假启”,今本陶集无启,当是陶公刻意删削,此是靖节隐晦仕玄经历之一显例。

陶渊明游宦江陵之经历对其创作产生重要影响,尤其关系到《桃花源记》的构思、创撰。江陵为荆州治所,荆州为古楚地,陶在游宦江陵之后多引《楚辞》入诗文。魏耕原在其《陶渊明论》第十七章《陶渊明与屈原及〈楚辞〉之关系》特辟《陶诗用词出于〈楚辞〉的调查》一节,统计陶作用《离骚》典18次、用《九章》典27次、用《九歌》《天问》《渔父》《卜居》《远游》典8次,用《楚辞》其他作品9次,共计63次。[14]287-291魏著有几处统计或失于泛,略嫌牵强,但绝大多数颇可信据。笔者发现,魏氏统计的陶令融摄《楚辞》的诗文几乎全部撰创于渊明仕宦江陵之后,这种现象恐怕绝非偶然。兹举其尤显明者数例:《归去来兮辞》“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1]109与《离骚》“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15]9,《五月旦作和戴主簿》“发岁始俯仰,星纪奄将中”[1]34与《九章·思美人》“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15]157,《饮酒》其五“悠然望南山”[1]59与《九章·抽思》“望南山而流涕兮”[15]145,《杂诗》其五“荏苒岁月颓”[1]79与《九章·悲回风》“岁忽忽其若颓兮”[15]172,《读山海经》其一“孟夏草木长”[1]90与《九章·怀沙》“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15]148,《闲情赋》“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1]103与《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15]180,《九日闲居》“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1]24与宋玉《九辩》“时亹亹而过中兮,謇淹留而无成”[15]202,《饮酒》其六“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1]60与宋玉《九辩》“世雷同以炫耀兮,何毁誉之昧昧”[15]216,《杂诗》其九“关梁难亏替”[1]82与宋玉《九辩》“关梁闭而不通”[15]207,等等。关于陶作之取用《楚辞》尤其是屈原辞赋,魏耕原认为“他用屈辞,可看出他的热情与不忘世的一面。他的性格和而能峻,他的思想矛盾而复杂,他的诗平淡而奇拔。总括言之,其人其诗就像他悠然所望之庐山,具有横岭侧峰之各种景观,我们不能只看到一面而淡忘忽视了另一面。陶诗与屈辞的关系百年来久为漠视,盖因于此。”[14]291魏先生抉示出陶诗与屈辞之关系诚为巨眼,然而,陶之所以大量化用《楚辞》,尤其是屈辞入诗入文,恐怕与其游宦江陵的经历密切相关。事实上,陶渊明诗文中直言楚地楚事者非止一处,其四言诗《答庞参军》序云“庞为卫军参军,从江陵使上都,过浔阳见赠”[1]13,据此可知庞参军任职于荆州治所江陵,而陶在诗中回忆当年送庞氏赴任的情景则云“送尔于路,衔觞无欣。依依旧楚,邈邈西云”[1]13-14。而在《述酒》诗中,陶则以“诸梁董师旅,芊胜丧其身”[1]68喻示据楚篡逆的桓玄之败亡,其中“诸梁”即沈诸梁,亦即叶公子高,楚左司马沈君戍之子。芊胜即王孙胜,楚平王太子建之子,号白公。桓玄篡晋,国号为楚,故在此诗中陶渊明是以芈楚喻桓楚,不仅地域雷同,而且国号无异,这也可以说明,在陶公心中有比较明确的“荆楚意识”,而这种“荆楚意识”反过来又对渊明创作产生重要影响。

游宦江陵之经历亦当直接影响到《桃花源记》的构思、创撰,而这应该是荆楚经历对陶作最重要最深刻之影响。陈寅恪曾指出:“陶公之作《桃花源记》,殆取桃花源事与刘驎之二事牵连混合为一。桃花源虽本在北方之弘农或上洛,但以牵连混合刘驎之入衡山采药事之故,不得不移之于南方之武陵。遂使后世之论桃花源者皆纷纷堕入迷误之途,历千载而不之觉,……刘驎之为太元间闻人(见《世说新语》“栖逸”篇及“任诞”篇),故系此事于太元时。”[16]195真实的“桃花源”到底在何处姑不置论,依据陈氏所论,则刘驎之的事迹对陶渊明建构《桃花源记》之文本实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据《晋书》卷九十四《刘驎之传》:“刘驎之,字子骥,南阳人,光禄大夫耽之族也。驎之少尚质素,虚退寡欲,不修仪操,人莫之知。好游山泽,志存遁逸。尝采药至衡山,深入忘反,见有一涧水,水南有二石囷,一囷闭,一囷开,水深广不得过。欲还,失道,遇伐弓人,问径,仅得还家。或说囷中皆仙灵方药诸杂物,驎之欲更寻索,终不复知处也。”[8]2447-2448这段文字不啻一篇《桃花源记》之“草稿”,除了“桃源秘境”未予描绘,其“故事”轮廓与《桃花源记》极为近似,刘子骥的“失道”与渔人的“忘路之远近”[1]117,刘子骥的“欲更寻索,终不复知处也”与《桃花源记》之“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1]119,两两相合,两个“故事”的起结几乎完全一致,所不同者,仅是《桃花源记》多出一个渔人。

上引《晋书·刘驎之传》中文字与世传陶潜所撰《搜神后记》卷一“刘驎之”条几无不同。陈寅恪认为《晋书》中那段文字“盖出于何法盛《晋中兴书》。何氏不知何所本,当与《搜神后记》同出一源,或即与渊明有关。”[16]195而关于《搜神后记》,陈先生则认为“今传世之《搜神后记》旧题陶潜撰。以其中杂有元嘉四年渊明卒后事,故皆认为伪托。然其书为随事杂记之体,非有固定之系统。中有后人增入之文,亦为极自然之事,但不能据此遽断全书为伪托。即使全书为伪托,要必出于六朝人之手,由钞辑昔人旧篇而成者,则可决言。”[16]194综合陈氏上述见解,笔者进而认为,《搜神后记》中对刘驎之的记述当为《晋中兴书》及晋书所载刘驎之事之所本,其始作者即是陶渊明,刘驎之事迹的传播实与渊明有关,而陶之所以深悉刘驎之事迹,应当与其游宦江陵的经历有关。

《世说新语》“栖逸第十八”第8条:

南阳刘驎之,高率善史传,隐于阳岐。于时苻坚临江,荆州刺史桓冲将尽訏谟之益,征为长史,遣人船往迎,赠贶甚厚。驎之闻命,便升舟,悉不受所饷,缘道以乞穷乏,比至上明亦尽。一见冲,因陈无用,翛然而退。居阳岐积年,衣食有无常与村人共。值己匮乏,村人亦如之,甚厚为乡闾所安。[11]770-771

又,《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第38条:

桓车骑在荆州,张玄为侍中,使至江陵,路经阳岐村(刘孝标注:村临江,去荆州二百里),俄见一人,持半小笼生鱼,径来造船云:“有鱼,欲寄作脍。”张乃维舟而纳之。问其姓字,称是刘遗民。张素闻其名,大相忻待。刘既知张衔命,问:“谢安、王文度并佳不?”张甚欲话言,刘了无停意。既进脍,便去,云:“向得此鱼,观君船上当有脍具,是故来耳。”于是便去。张乃追至刘家,为设酒,殊不清旨。张高其人,不得已而饮之。方共对饮,刘便先起,云:“今正伐荻,不宜久废。”张亦无以留之。[11]881

由此可知,刘不仅是一介特立独行的隐士,还曾被荆州刺史桓冲(桓车骑)征为长史,且与奉使江陵的侍中张玄亦有雅故,以上种种足以表明刘驎之的事迹在当时广泛流传于荆州地区。

更可注意的是,上引《晋书·刘驎之传》云:“刘驎之字子骥,南阳人,光禄大夫耽之族也。”[8]2447意谓刘驎之与刘耽同族。而据《晋书》卷六十一《刘耽传》:“耽字敬道。少有行检,以义尚流称,为宗族所推。博学,明习《诗》、《礼》、三史。历度支尚书,加散骑常侍。在职公平廉慎,所莅著绩。桓玄,耽女壻也。及玄辅政,以耽为尚书令,加侍中,不拜,改授特进、金紫光禄大夫。寻卒,追赠左光禄大夫、开府。”[8]1676可知刘耽为桓玄之岳父。又据渊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之“光禄大夫南阳刘耽,昔与君同在温府,渊明从父太常夔尝问耽:‘君若在,当已作公不?’答云:‘此本是三司人。’”[1]126可知刘耽对渊明外祖父孟嘉极为推重。而引文中的“太常夔”乃渊明“从父”,也就是说,陶之得悉刘耽推重孟嘉的言论或得之其从父陶夔,而这很可能是渊明得以仕宦江陵的直接原因。⑲

综上可知,刘驎之乃荆州刺史桓玄岳父刘耽的同族,而刘驎之又曾被桓玄叔父荆州刺史桓冲征为长史,其隐士行迹彰于荆州。职是之故,当渊明游宦江陵佐幕桓玄之时,无论是从荆州乡里传闻,抑或桓玄及其僚属口中,都有可能知悉刘驎之的事迹,而这是陶后来创撰《桃花源记》将刘驎之融入其中的原因。事实上,从《桃花源记》的内容看,除了对“桃花源”内部的描述,其余前后情节皆与《晋书·刘驎之传》(也包括《搜神后记》)内容相似。《桃花源记》的叙事结构实可视作由“刘驎之故事”改造而来。由此足见刘驎之的事迹对陶渊明创撰《桃花源记》这一经典文本的重要性,而这与陶公游宦江陵的经历是分不开的。

四、结语

综上可知,第一,陶渊明游宦江陵佐幕桓玄的时间是隆安五年(401)正月至同年冬天。第二,在陶渊明从仕江陵期间,桓玄并无篡逆行为,陶渊明虽曾佐幕桓玄,却并未参与其篡逆活动。陶渊明在诗文创作中刻意韬晦隐匿其佐幕桓玄之经历,这是因为桓玄后来篡逆,桓玄毕竟是晋室之篡臣。第三,陶渊明游宦江陵佐幕桓玄,是其壮年弃职归园田居之潜在原因。在创作上,游宦江陵经历促使渊明更多地融摄楚辞典故入诗入文。特别是,游宦江陵之经历必然使陶渊明深悉荆州隐士刘驎之的事迹,而对刘驎之事迹的改写重构则成为《桃花源记》故事之框架。

① 原文载《铜仁学院学报》2020年第3期。

② 本文所引陶渊明诗文皆据《宋本陶渊明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版),一般以大字正文为准,时或择善而从,个别重要异文酌情标出。

③ 详细考证请参拙作《陶渊明六次仕宦考证》,载《铜仁学院学报》2020年第3期。

④ 笔者在拙作《陶渊明〈游斜川〉新考论》(《山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中从逯钦立先生说,以“吾生行归休”之“归休”为“归而休息”,以“行归休”为“从此就要不再出仕”之意,强调指出“吾生行归休”的退休之意,而未曾言及“归休”一词尚有休假之意,颇感遗憾,兹为举出。当然,未尝言及“归休”的请假归家休息之意实际并不影响我对《游斜川》一诗创作时间以及彼时渊明年龄的考证、判断。另外,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归休与休归,两词同义,如《英雄记》“尚子平有道术,为县功曹,休归,自入山担薪,卖以供食饮”(梁萧统编,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801页),此处休归作退休不仕解;而刘遵《和简文帝赛汉高帝庙诗》“幸逢怀精日,豫奉沐休归”(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809页)、羊士谔《永宁里园亭休沐怅然成咏》“云景含初夏,休归曲陌深”(《全唐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15页),此处休归均为休假之意。

⑤ 陶渊明《与子俨等疏》云:“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晋陶潜撰:《宋本陶渊明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3月版,第149页)或据此而认为陶渊明“五十岁前后正在‘东西游走’”(袁行霈撰:《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366页)奔波宦海之中,今据《杂诗》其六诗意可知陶令五十之年已经归园田居娱酒度日,故《与子俨等疏》之“吾年过五十”乃是渊明自述撰作此文时自己的年龄,其意与“每以家弊,东西游走”并不相属,“每以”两句是承接“少而穷苦”而言。

⑥ 诗题中的“赴假还江陵”意谓归乡休假结束返还江陵,《宋书》卷六十二《张敷传》:“元嘉初,为员外散骑侍郎,秘书丞。江夏王义恭镇江陵,以为抚军功曹,转记室参军。时义恭就太祖求一学义沙门,比沙门求见发遣,会敷赴假还江陵,太祖谓沙门曰:‘张敷应西,当令相载。’及敷辞,上谓曰:‘抚军须一意怀道人,卿可以后艑载之,道中可得言晤。’敷不奉旨,曰:‘臣性不奈杂。’上甚不悦。”(梁沈约撰:《宋书》,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663页)据上引文可知,张敷本在京城建康任秘书丞,故其在建康必有家眷亲友,任职江陵之后,张敷“赴假”的目的地无疑是建康,故太祖乃有令其携载沙门之事,而“赴假还江陵”则无疑是说归建康休假结束返还工作地江陵。以此参证,则陶诗题目中的“赴假还江陵”即当指归故乡寻阳休假期满返还工作地江陵,渊明赴假的目的地是故乡寻阳,由该诗“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俗情”(晋陶潜撰:《宋本陶渊明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3月版,第49页)数句可知。

⑦ 本文“()”中具体日期均为笔者据陈垣《二十史朔闰表》(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推算、添加。

⑧ 《资治通鉴》卷一百三《晋纪》二十五简文帝咸安元年(371)条“(郗)超请急省其父”及胡三省注:“《晋令》:急假者,五日一急,一岁以六十日为限。史书所称取急、请急,皆谓假也。”(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2009年版,第3253页)据《晋令·给假令》“急假者,一月五急(《类聚》二十九作五日一急),一年之中,以六十日为限。千里内者,疾病申延二十日,及道路解故九十日。”(张鹏一编著,徐清廉校补:《晋令辑存》,三秦出版社,1989年版,第211页)可知晋武帝太元(376—396)之前晋代官员一年之中最长假期当为九十日。

⑨ 稍后于陶渊明(365—427)的南朝宋著名诗人鲍照(约414—466)集中有两篇《请假启》,可资参考。《请假启》其一“臣启:臣居家之治,上漏下湿。暑雨将降,有惧崩压。比欲完葺,私寡功力,板锸陶涂,必须躬役。冒欲请假三十日,伏愿天恩,赐垂矜许。干启复追悚息。谨启。”(鲍照著,钱仲联增补集说校:《鲍参军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80页)《请假启》其二“臣启:臣所患弥留,病躯沉痼。自近蒙归,频更顿处,日夜间困或数四。委然一弊,瞻景待化。加以凶衰,婴遘惨悼。终鲜兄弟,仲由所哀,臣实百罹,孤苦风雨。天伦同气,实惟一妹,存没永诀。不获计见,封瘗泉壤临送。私怀感恨,情痛兼深。臣母年老,经离忧伤,服粗食淡,羸耗增疾。心计焦迫,进退罔踬。冒乞申假百日,伏愿天慈,赐垂矜许。臣违福履,身事屯悴,叹息和景,掩泪春风,执启涕结,伏追惶悚。谨启。”(《鲍参军集注》,第81页)

⑩ 陶渊明《祭从弟敬远文》“相及龆齿,并罹偏咎”,袁行霈先生笺注:“意谓相继至于龆齿之年,均丧己父也”“偏咎:偏孤之咎也。《文选》潘岳《寡妇赋》:‘少伶俜而偏孤兮。’李善注:‘偏孤,谓丧父也。’”(《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379页)

⑪ 《宋书·礼志二》略同,唯二年作“元年”,校勘记云:《晋宋书故》谓作“元年”,是。

⑫ 清吴廷燮《东晋方镇年表》所载王忱为荆州刺史的年月与万著相同。参吴廷燮《东晋方镇年表》,景杜堂刊本,第19a页。

⑬ 清吴廷燮《东晋方镇年表》,景杜堂刊本,第15b-19a页。

⑭ 《太平广记》卷第二百二十八“博戏”桓玄条载:“殷仲堪与桓玄共藏钩,一朋百筹。桓朋欲不胜,唯余虎探在。顾恺之为殷仲堪参军,属病疾在廨。桓遣信,请顾起病,令射取虎探。即来,坐定。语顾云:‘君可取钩。’顾答云:‘赏百匹布,顾即取得钩。’桓朋遂胜。”(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473页)从中更可看出作为桓氏“义故”的顾恺之对桓玄的倾向性。

⑮ 陶诗《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之“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数句似已隐微地表达出对桓玄篡位的态度。卢盛江论述该诗:“在考察陶渊明与桓玄关系的时候,人们很少提到这首诗。其实,这首诗是很应注意的。首先体味这首诗的情调。一重冷落寂寞的气氛,一种无可排遣的孤独感。这是陶集中可考确切编年的作品中写得如此苦闷悲哀的第一首诗。为什么会有这种情调?……这就要考虑到诗的写作时间了。诗的写作时间,题目标示的很清楚:癸卯岁即元兴二年(403年)十二月中。这是什么时候?就是桓玄篡晋称帝的时候。就是这年这月的三日壬辰,桓玄正式篡晋称楚;从十二月三日到陶渊明写此诗的十二月中,恰恰是桓玄在建康篡晋的消息传到江州的时间。就是说,陶写这首诗,是刚刚听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这样看,对这首诗的诗意就应该作新的解释了。他写的实在不是一般的失意的苦闷,而是易代的悲哀、愤懑。”(卢盛江著:《魏晋玄学与文学思想》,南开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83-184页)

⑯ 梁昭明太子萧统(501—531)《陶渊明文集序》谓“语时事则指而可想”,可见其对陶诗隐藏的深意是洞若观火的。

⑰ 可参拙作:《陶渊明六次仕宦考证》,载《铜仁学院学报》2020年第3期。

⑱ 《宋书·陶潜传》云:“潜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际,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梁沈约撰:《宋书》,中华书局,2008年12月版,第2288-2289页)据此可知,在陶渊明最终归隐的“乙巳岁”亦即晋安帝义熙元年(405),靖节已预感到刘裕将要篡晋。陶渊明的预感当为彼时有识之士的“共识”。《太平广记》卷第四百六十八“水族五”顾保宗条载:“顾保宗字世嗣,江夏人也,每钓鱼江中。尝夏夜于草堂临月未卧,忽有一人须发皓然,自称为翁,有如渔父,直至堂下,乃揖保宗,便箕踞而坐,唯哭而已。……保宗曰:‘今世清平,乱当何有?’答曰:‘君不见桓玄之志也?’保宗因问:‘若是有兵,可言岁月否?’翁曰:‘今不是隆安五年(401)耶?’保宗曰:‘是。’又屈指复哭,谓宗曰:‘后年易号。复一岁,桓玄盗国,盗国未几,为卯金所败。’……复谓保宗曰:‘不及二十稔,当见大命变革。’……是岁隆安五年六月十六日也。保宗大异之。后二岁,改隆安七年为元兴,元兴二年(403),十一月壬午,桓玄果篡位。三年(404)二月,建武将军刘裕起义兵灭桓玄,复晋安帝位。后十七年,刘裕受晋禅。一如鱼之所言。(出《九江记》)”(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中华书局,2020年3月版,第3183-3184页)上引文字虽然将预言托之于“鱼”,且有“事后诸葛”之嫌,但无疑也能够说明早在隆安五年(401),有识之士已经发觉天下将要大乱,晋祚将移。据本文第二节所述,隆安五年六月正是海盗孙恩大举进攻东晋,中朝震恐,桓玄厉兵训卒伺朝廷之隙意欲举事之时,职是之故,上引《太平广记》将顾保宗与鱼神的对话时间限定为“隆安五年六月十六日”就绝非偶然。而对于陶渊明来说,在经历过桓玄篡逆之后,他自不难预料东晋王朝的结局,因此他在乙巳岁归园田居必有政治考虑。

⑲ 陶渊明之任彭泽令亦当由陶夔促成,《归去来兮辞序》“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为小邑”(晋陶潜撰:《宋本陶渊明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版,第108页),此处“家叔”,当指陶夔。

[1] 陶潜.宋本陶渊明集[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

[2] 谢灵运,撰.顾绍柏,校注.谢灵运集校注[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

[3] 全唐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 韩婴,撰.许维遹,校释.韩诗外传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20.

[5] 沈约,撰.宋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8.

[6] 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1.

[7] 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6.

[8] 房玄龄,等,撰.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0.

[9] 郑玄,等,注.十三经古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

[10] 万斯同,著.方祖猷,主编.万斯同全集:第2册[M].宁波:宁波出版社,2013.

[11] 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2007.

[12] 司马光,编著.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2009.

[13] 许嵩,撰.张忱石,点校.建康实录[M].北京:中华书局,2016.

[14] 魏耕原.陶渊明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15] 汤炳正,等,注.楚辞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16]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M].北京:三联书店,2012.

Research on Tao Yuanming’s Visit to Jiangling

ZHANG Deheng

( School of Literature,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Shando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Zibo 255000, Shandong, China )

From the first month to the winter of the fifth year of Long ‘an (401) of Jin ‘an Emperor, Tao Yuanming went to Jiangling to assist Huan Xuan, the official prefectural governor of Jingzhou. During the period, Huan Xuan did not conduct usurpation, so Tao Yuanming did not participate in any of those activities. The experience in Jiangling prompted Tao Yuanming to incorporate Chu Ci more in his poetry. Tao Yuanming himself has a clear “Jingchu consciousness”. The story frame ofis based on the story of Jingzhou hermit Liu Qianzhi, which is related to Tao Yuanming’s experience of visiting Jiangling.

Tao Yuanming, Jiangling tour, the fifth year of Long ‘an, Huan Xuan,

I206.2

A

1673-9639 (2021) 05-0001-12

2021-05-17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陶渊明文献集成与研究”(17ZDA252)。

张德恒(1985-),男,河北唐山人,副教授,文学博士后,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及唐宋文学。

(责任编辑 肖 峰)(责任校对 郭玲珍)(英文编辑 田兴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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