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述酒》诗补注

2021-01-07 16:40储皖峰周忠强校理
铜仁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零陵宋书

储皖峰,作;周忠强,校理

陶渊明《述酒》诗补注

储皖峰,作;周忠强,校理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在评析旧注的基础上,补注陶渊明《述酒》一诗,述旨趣,叙义例,对《述酒》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述酒》当作于元嘉四年三月以后,“以酒为名,而实则悼晋祚之式微,愤刘裕之盗篡也”,此乃陶渊明“忠愤人格之表见”。

《述酒》; 储皖峰; 补注; 校理

一、志缘起

民国十五年为陶靖节先生卒后千五百年,余与述学社社友陆侃如、游国恩诸君各为文纪念,由《国学月报》出《陶渊明专号》凡五期(从第八期至十二期,后编入《国学月报汇刊》第一集,朴社出版)。比与诸友致力陶诗,朝夕研讨,佥以陶诗中最难读者二篇:一曰《蜡日》,篇与题相属,文字较浅显,但不解其为何意。一曰《述酒》,题与篇不相属,文字更艰晦难明。观其引类譬喻,寓意深远,其文约,其辞微,非《蜡日》之比也。此诗不明,则靖节之心事不能表白于世,每一展卷,求其说而不得,为之慨焉太息。今年秋,海宇不宁,杜门养疴,意有所郁结,托之卷轴以自遣,于是发愤取陶诗读之,于《述酒》之篇反覆玩味,以意逆志,似颇有所解,遂稽之史传,参之载籍,为补注一卷,极知浅陋,无当大雅,姑以寓吾之意而已。

二、论旧注

《述酒》一篇,自宋以来注者均认为难释。黄山谷谓似是读异书所作,其中多不可解。吴瞻泰撰《陶诗汇注》成,独此篇经营两载,后与友人程元愈商榷,始得十之七八。程氏立论,虽多新奇可喜,究其所得亦少,可见兹篇注释,未易率尔从事也。大抵此篇微旨,发明于韩子苍,以用山阳公事,疑为义熙后有感而赋。汤东涧据之,反覆详考,始知为零陵哀诗,而其说益畅。自兹以降,如吴师道、黄文焕、吴瞻泰及陶澍等注解,于文义上虽各有补苴,而于汤氏谓为零陵哀诗之主旨,固未敢稍有踰越也。余尝细究诸家注释,其大病有二:(一)望文生义。例如“南岳无余云”,以南岳为衡山。“卜生善斯牧,安乐不为君”,以卜生为子夏,安乐公为刘禅之类是也。(二)穿凿附会。例如“峡中纳遗熏”,以熏为獯鬻。峡为郏鄏,成王定鼎处。“双陵甫云育”,双陵或指安、恭,或指武、惠。“三趾显奇文”,谓趾礼也,伯夷尝典三礼之类是也。前者之失,在识力短浅,后者之失,在臆造新说,实则为此诗添几重烟瘴,仍不如不注之为愈也。然则余之为此,又何说耶!

昔张谐之曾撰《陶渊明〈述酒〉诗解》一卷,光绪中刊行,惜今不可见。近人古直著《陶靖节诗笺》(《隅楼丛书本》,民国十五年印行),后又改为《陶靖节诗笺定本》(《层冰堂五种》,二十五年印行),曩曾寓目,大体尚佳。顷案头无此书,未能采用。考订之学,惟有服从证据。倘异日得读张、古之书,其论证胜于拙注,则是区区者即可覆瓿也。

三、述旨趣

汤注《陶集》序,谓陶公平生危行言孙,至《述酒》之作,始直吐忠愤,然犹乱以廋辞,千载之下,读者不省为何语,是此翁所深致意者。余窃窥见其旨,因加笺释。以表暴其心事云云。实能发千古所未发,第惜其范围太狭,于卜生以后六句,全不能解。诸家恪守汤旨,附会增饰,亦了无当意者。余释此篇,虽以汤说为枢纽,而其范围则视汤为宽。靖节丁禅代之交,哀时感事,借题发挥,如安、恭被弑及刘裕子废立等,眼前事实,一齐收入笔端。全篇大旨可得而言:(一)自开篇至“南岳无余云”,述南渡后国势。(二)自“豫章抗高门”至“成名犹不勤”,述刘裕弑安、恭事。(三)自“卜生善斯牧”至“三趾显奇文”,述刘裕子废立事。(四)自“王子爱清吹”以下,述求仙及修练事。准斯旨趣,为之补注。

盖自钟嵘以还,率目靖节为隐逸诗人之宗,至宋人始认其具有忠愤人格,《述酒》篇其显著者也。汤注特揭斯义,余复加以引申,此即黄文焕所谓析之以忧时念乱,思扶晋衰,思抗宋禅,经济热肠,语藏本末,斯陶之心胆出矣。观其《读〈山海经〉》诗云:“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丈夫生当乱世,不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徒寄壮愤于楮墨间,其情诚属可悯。而千载后之尚论古人者,犹不能全解其志意,此余执笔作注时,不禁起无穷之感也。

四、述义例

《陶集》有注,始于赵宋,由宋迄清所存注释之书,不下十余种,兹取其著者数种,于诗句后分录全文,以为参考之资。书目列后:

原书简称

宋汤汉《陶靖节集》汤注

元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李笺

元吴师道《礼部诗话》诗话

明黄文焕《陶诗析义》黄注

清吴瞻泰《陶诗汇注》吴注

清陶澍《陶靖节先生集》陶注

各注录毕,后附按语,对于各家注释悉分别判定,善者因之,不善者则加以辨正,或为补注。补注之例盖有数端:(一)取《晋》《宋书》中时事为证,与本文可互相发明者。(二)其或旧注已发其端,复列举有关之故实,并加以疏证。(三)旧注如“卜生”“旧京”“双陵”“九齿”之类,或误或阙,今则不厌求详。(四)诗句本多廋辞,难以臆断,间拟两说以备读者去取。

昔李善注《文选》,或谓其“释事忘意”,其子邕因“附事见义”。所谓“事”者,最初之出处;所谓“义”者,使事之准的也。注诗“事”与“义”必须并重,尤应取其切合诗之情境。盖“事”“义”既洽,诗意自明,作者之微衷孤诣庶不至埋没。前贤所希冀于后人者在此,吾人理董前贤述作,亦应有以得其用心也。余年来撰《唐宋诗选注》及兹篇,悉本斯旨,窃恐有志未逮,故抉发之以自警焉。

五、余论

渊明《述酒》诗以酒为名,而实则悼晋祚之式微,愤刘裕之盗篡也。安、恭被弑,不旋踵而营阳亦遭废杀,其应如响,倘所谓天道好还者耶?《晋书》称晋明帝问王导前世所以得天下,导述至高贵乡公事,明帝以面覆床曰:“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南史》称宋顺帝逊位,王敬则将舆入迎,帝谓敬则曰:“欲见杀乎?”答曰:“出居别宫尔。官先取司马家亦如此。”呜呼,靖节早见及此,故兹篇结局托之游仙,寓“愿世世勿生帝王家”意,其旷达之念,愤懑之怀,至是殆尽情透露。醉翁之意不在酒,其意实浓于酒也。靖节不解音律,而蓄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意,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然则《述酒》之作,亦犹素琴之趣欤?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潜山储皖峰草于北平前罗圈寓庐

述酒仪狄造,杜康润色之。

汤注:旧注仪狄造,杜康润色之。宋本云,此篇与题非本意,诸本如此误。又曰,仪狄、杜康乃自注,故为疑词耳。黄庭坚曰,《述酒》一篇盖阙(李笺引无此六字),此篇有其义而亡其辞(李笺引多末七字),似是读异书所作,其中多不可解。

李笺:韩子苍曰,余反覆之,见“山阳归下国”之句,盖用山阳公事,疑是义熙以后有所感而作也。故有“流泪抱中叹”“平王去旧京”之语。渊明忠义如此,今人或谓渊明所题甲子不必皆义熙后,此亦岂足论渊明哉。惟其高举远蹈,不受世纷,而至于躬耕乞食,其忠义亦足见矣。

汤注:元熙二年六月,刘裕废恭帝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瓮授张祎(祎,《宋书·张畅传》作伟),使鸩王,祎自饮而卒。继又令兵踰垣进药,王不肯饮,遂掩杀之。此诗所为作,故以《述酒》名篇也。诗辞尽隐语,故观者弗晓,独韩子苍以“山阳下国”一语,疑是义熙后有感而赋,予反覆详考,而后知决为零陵哀诗也。因疏其可晓者,以发此老未白之忠愤。昔苏子读《述史》九章曰,去之五百岁,吾犹见其人也。岂虚言哉。

李笺:赵泉山曰,此晋恭帝元熙二年也。六月十一日,宋王裕迫帝禅位,既而废帝为零陵王,明年九月,潜行弑逆。故靖节诗中引用汉献事。今推子苍意,考其退休后所作诗,类多伤时感讽之语,然不欲显斥,故命篇云《杂诗》,或托以《述酒》《饮酒》《拟古》,惟《述酒》间寓以他语,使漫奥不可指摘。今于各篇姑见其一二句警要者,余章自可意逆也。如“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坟”,此岂述酒语耶?“三季多此事,慷慨争此场”,“忽值山河改”,其微旨端有在矣,类之风雅无愧。《诔》称靖节“道必怀邦”,刘良注,“怀邦者不忘于国”。故无为子曰,诗家视渊明,犹孔门视伯夷也。

皖峰按:《述酒》诗,韩子苍谓为义熙后有感而作,汤注以为零陵哀诗,赵、李二氏并从其说,此即山谷所谓有其义而亡其辞也。《述酒》诗题,宋本谓此篇与题非本意。题下系注,各本均作旧注。汤注谓故为疑词,诚然。余窃以为渊明作哀时事诗,不以他物为题,而以《述酒》为题者,殊耐人寻味。尝反覆推求其故,一则因诗中言酒特多,易于淆乱视听。二则以晋代兴亡始末及宋之开国,均有与酒相关之故事。今不惮烦琐,试为补注:

《宋书·符瑞志》:汉元、成之世,……张掖删丹县金山柳谷有石生焉。又有麒麟凤凰白虎马牛……先是宣帝有宠将牛金屡有功,宣帝作两口盒,一口盛毒酒,一口盛善酒,自饮善酒,毒酒与金,金饮之即毙。景帝曰:“金名将,可大用,云何害之?”宣帝曰:“汝忘石瑞马后有牛乎?”

《晋书·安帝纪》:义熙十四年刘裕将为禅代,密使王韶之缢帝。《宋书·王韶之传》:安帝之崩也,高祖使韶之与帝左右,密加鸩毒。(按:《左传》庄三十二年:“公疾,使鍼季鸩之。”注:“鸩,鸟名,其羽有毒,尽酒饮之则死”)

《晋书·忠义·张祎传》:恭帝为琅邪王,以祎为郎中令,及帝践阼,刘裕以祎帝之故吏,素所亲信,封药酒一瓮付祎,密令鸩帝,祎既受命,而叹曰:“鸩君而求生,何面目视息世间哉?不如死也。”因自饮之而死。

《宋书·符瑞志》:宋武帝少时,诞节嗜酒,自京都还息于逆旅,逆旅妪曰:“室内有酒,自入取之。”帝入室,饮于盎侧,醉卧地。时司徒王谧有门生居在丹徒,还家亦至此逆旅,逆旅妪曰:“刘郎在室内,可入共饮酒。”此门生入室,惊谓妪曰:“室内那得此异物?”妪遽入之,见帝已觉矣。妪密问向何所见?门生曰:“见有一物五采如蛟龙,非刘郎。”

右列四事,宜为当时人所习知。渊明既熟闻此等故事,益以亲见禅代之事实,遂发愤而为此诗,故诗中迭纪废兴,诗题犹存《述酒》,题下并注“仪狄造,杜康润色”一语,观其字面,明为述酒之历史,审其内容,乃述晋、宋间之近事也。

重离照南陆

汤注:司马氏出重黎之后,此言晋室南渡,国虽未末,而势之分崩久矣,至于今,则典午之气数遂尽也。

《诗话》:以“黎”为“离”,故讹其字以相乱。离,南也,午也。“重离”,典午再造也。止作晋南渡说自通。

吴注:《晋书·恭帝纪》:元熙二年六月,刘裕至于京师,傅亮承裕旨讽帝禅位,寻弑之。又按《天文志》,日行南陆谓之夏。则重离,南陆,融风,皆纪时起兴之语。

皖峰按:“重黎”,汤注谓为晋之祖先,《宋书·礼志》:晋武帝时张华等奏曰:“大晋之德,始自重黎。”《晋书·宣帝纪》“其先出自帝高阳氏之子重黎”是也。《诗话》谓典午再造,吴注引作何燕泉说,失检。余曩释此诗,于“重离”二字,悬拟两说。

(一)兼采当时民歌。

《宋书·五行志》:庾楷镇襄阳,民歌曰:“重罗犂,重罗犂,使君南上无还时。”后楷南奔桓玄,为玄所诛。

“犂”,《晋书·五行志》作“黎”,民歌中于同音字,往往任意借用。诗作“重离”,疑即“重罗犂”之省文。“重罗犂”三字,今虽不知其确诂,但为历阳或长江一带之方言,则甚显然。历阳为长江左近之重镇,渊明迭次往还江上,或闻此歌,因节取其辞意,以喻晋室自南渡后,国势渐次不振。诗殆借此起兴,而在意义上又与前说吻合,特著此双关语耳。

(二)直指元帝即位。

《易·离卦》:《彖》曰,离,丽也,重明以丽乎正。《象》曰,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

古者天子南面,向明而治,离火离明,本南方之象。此句若解为元帝中兴,义较切合,“照”字亦有着落。“南陆”,汤注谓指晋室南渡,吴注谓为纪时,说并可通。

鸣鸟声相闻

《诗话》:《书》:“我则鸣鸟不闻。”陶正用此。鸟指凤凰,此则南渡之初,一时诸贤犹盛也。

陶注:“鸣鸟声相闻”句,盖用《楚辞》“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月令》:“仲夏之月,鵙始鸣。”鸣则众芳皆歇。《易·通卦验》:博劳常以夏至应阴而鸣。吴引鸣鸟不闻,似非。

皖峰按:《诗话》之说,陶注已议其非。但陶氏引鹈鴂等鸟释之,于时令虽合,似亦过于拘泥。

《山海经》:弇州之山,五彩之鸟仰天,名曰鸣鸟。

渊明有《读〈山海经〉》诗十三首,“鸣鸟”二字当出是书。此指南渡之初,一时英才辈出,犹之五彩之鸟,翔集殿廷,相与鼓吹休明,和衷共济,有如鸟声之相应也。

秋草虽未黄,融风久已分。

黄注:逼禅在六月,故首言日照南陆。秋草未黄,盖隐纪其月也。

皖峰按:此句亦拟两说。

(一)指恭帝禅位。

《宋书·武帝纪》:恭帝元熙二年,四月,征王入辅,六月至京师,晋帝禅位于王。永初二年,九月,零陵王薨。

禅位在夏,殂落在秋,诗或暗含此意,黄注大致可从。

(二)指国家局势。

《淮南子·天文训》:夏至日,则阴乘阳,是以万物就而死。

又《时则训》:仲夏行秋令,则草木零落。

《左传》:梓慎曰:“融风,火之始也。”

《淮南子·坠形训》:东北曰炎风。注:艮气所生,亦曰融风也。

此二句指南渡后国势渐衰,君弱臣强。犹时序自夏徂秋,阳微阴盛,斯时草木虽未尽黄落,而曩日之融风已久变矣。

素砾皛(旌德李氏宋本注云:宋本作襟辉)修渚,南岳无余云。

汤注:素砾未详。修渚疑指江陵。又《补注》,晋元帝即位诏曰:“遂登坛南岳,受终文祖。”

《诗话》:砾,小石。修渚,长江,指江左。皛,显也。此承首句“离照”字言。素砾显于江渚,其微已甚。至“南岳无余云”,则气数全尽矣。

吴注:《晋书·恭帝纪》:帝逊于琅邪第,裕以帝为零陵王。则南岳指其所近之地也。

陶注:“素砾皛修渚”,即子美所谓“渚清”“沙白”,以喻偏安江左,气象萧飒也。“南岳无余云”,谓零陵也,零陵在衡、湘间,故以南岳为言。

皖峰按:“素砾”,汤注云未详,《诗话》谓砾为小石,其微已甚,说自可通。今悬拟一说谓指桓玄事:

《晋书·安帝纪》:隆安二年,兖州刺史王恭,豫州刺史庾楷,荆州刺史殷仲堪,广州刺史桓玄,南蛮校尉杨佺期等举兵反。……八月,桓玄大败王师于白石。……十月,仲堪等盟于寻阳,推桓玄为盟主。……元兴二年,十二月壬辰,玄篡位,以帝为平固王。辛亥,帝蒙尘于寻阳。

“素砾”或暗指白石之战,据《晋书·桓玄传》:“时议谓温有不臣之迹,故折玄兄弟而为素臣。”玄之得志,本在白石一战之后,被殷仲堪等推为盟主,旋翦灭殷,并全楚之地,伺隙长驱,暗干神器。即史所称“桓玄乘衅,势踰飙指,六师咸泯,只马徂迁”是也。此在刘裕未禅代前,确为一件大事,晋祚虽倾覆于刘裕,而玄之篡逆实成刘氏之先驱。素砾显于修渚,即指玄自白石战后,逆迹完全暴露。再接“南岳无余云”一句,可见晋之王业,从此根本动摇,及刘裕起而效之,国势遂一蹶不可复振矣。“修渚”,汤注谓指江陵,非,当从《诗话》解作长江,指江左。“南岳”向属衡山旧称,但自汉武帝以后所谓“南岳”,多不属于衡山。

《汉书·武帝纪》:元封五年冬,行南巡狩,登灊天柱山。应劭曰:灊音潜,南岳霍山在灊,灊,县名,属庐江。

《郊祀志》:登礼灊之天柱山,号曰“南岳”。……宣帝即位,五岳四渎皆有常礼,东祀泰山于博,中岳泰室于嵩高,南岳灊山于灊,西岳华山于华阴,北岳常山于上曲阳。齐召南考证,谓自元封五年,巡南郡至江陵而东登礼灊之天柱山,号曰“南岳”。于是南岳之名,移于灊山,而长沙、湘南之衡山,自古称南岳者,反无祠矣。

《宋书·礼志》:晋成帝立二郊,……地郊则四十四神,……白山,霍山。又晋穆帝升平中,何琦《论修五岳祠》曰:“自永嘉之乱,神州倾覆,兹事替矣。唯灊之天柱山,在王略之内,旧台选百石吏卒以奉其职。”

《宋书·孝武帝纪》:大明七年,诏曰:“霍山是曰南岳,实为国镇。……可遣使奠祭。”

晋祀霍山,即灊之天柱山,以其在“王略”之内。下迄宋代,亦以霍山为南岳,实为“国镇”。可见元帝即位诏所称“登坛南岳”,确指灊之天柱山。天柱山在今安徽潜山县,距安庆、长江仅百里许。吴、陶二氏谓为衡、湘间之南岳,以其与零陵接近,说似可通,但嫌与长江窎远,恐非陶诗本意。此“南岳”即指晋言,“无余云”,即《诗话》所谓晋之气数全尽也。

又按:自“重离”至此六句为第一段,乃感时事之变迁,托景物以起兴。而南渡以还,国家盛衰之局势,均寓于字句间。末二句揭出桓玄启篡逆之端,以致晋祚颠覆,下句接言刘裕事,层次尤其分明。

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宋本云:一作虚)坟。

汤注:义熙元年,裕以匡复功封豫章郡公,“重华”谓恭帝禅宋也。又按义熙十二年丙辰,裕始改封宋公,其后以宋公受禅,故诗言其旧封而无所嫌也。

《诗话》:汤注云云,愚谓亦寓裕事,恭帝封零陵王,舜冢在零陵九疑,故云尔。裕实篡弑,陶公岂肯以禅目之。

李笺:豫章,宋武始封。重华,斥恭帝揖逊事。

黄注:“豫章抗高门”者,裕为扬州牧,初受封地属豫章,故暗言其地也。曰“重华”者,裕逼帝以禅让,故引舜之禅天下也。曰“固灵坟”者,隐言恭帝之死也,舜葬于九疑山,九疑在零陵界中,裕废帝为零陵王,故举界内之舜坟也。裕欲自抗以高其门,不帝制不止,于是乎恭帝不得不就死地无生路矣。此则“抗高门”“固灵坟”之微旨也。

皖峰按:此二句,指刘裕迭行废杀,致令安、恭不得善终而言。汤注谓裕封豫章郡公,后以宋公受禅,其说有得有失。

《宋书·武帝纪》:义熙七年,正月,改授大将军、扬州牧。十二年,十月,进封宋公,上送所假节侍中中外都督太傅太尉印绶,豫章公印。十三年,十月,进宋公爵为王。

裕封王后三年始受禅,汤氏谓以宋公受禅,疏矣。至以裕之初受封地属豫章,诸家均无异辞。此诗上曰“豫章”,下以“重华”为对文,其旨趣尚有待于阐述者:

《宋书·武帝纪》:晋帝禅位,诏曰:予其逊位别宫,归禅于宋,一依唐虞、汉魏故事。甲子策曰:天禄既终,唐、虞弗得传其嗣;符命来格,舜、禹不获全其谦。……汉既嗣德于放勋,魏亦方轨于重华。……及刘氏致禅,实尧是法;有魏告终,亦宪兹典。……受终之礼,一如唐虞、汉魏故事。

《帝纪》并谓“诏草既成,送呈天子使书之”。可见诏策所言,全凭裕之旨意。文中屡以唐虞、汉魏故事相比附,是裕自以为犹尧之禅舜,曹丕之代汉献。明乎此,则“抗高门”三字,似系用魏“当涂高”故实,“当涂高”者,魏也,“魏”者,众魏两阙之名,当道而高大者也。裕既以丕自居,渊明亦即以魏代汉之谶语比之。“抗”即抗衡意,如汉乐府《鸡鸣篇》讽王氏当权,所谓“刘王碧青甓,后出郭门王”是也。“重华”,汤注及李笺谓为恭帝禅宋,即诏策所称依唐虞故事。《诗话》及黄注谓由零陵王联想舜冢,兼指恭帝之死。二说并通。考“重华”一词,固可作舜名(《史记·五帝本纪》:虞舜者,名曰重华)或目重瞳(《正义》:目重瞳子,故曰重华)解,但最合理之解释,即《正义》引“《尚书》云:‘重华协于帝’。孔安国云:华谓文德也,言其光又重合于尧。”

《晋书·安帝纪》:义熙十四年,十二月,戊寅,帝崩于东堂。……初谶云“昌明之后有二帝”。刘裕将为禅代,故密使王韶之缢帝而立恭帝,以应二帝云。

昌明系晋孝武帝子,裕以谶有此语,故立安、恭二帝。裕视二帝,亦犹舜继尧后,其光重合于尧,则重华为指安、恭,义更洽合。下接“固灵坟”三字,以安帝葬休平陵,恭帝葬冲平陵,辞意尤觉显明。“固”即《史记·秦始皇本纪》称“始皇葬骊山,下锢而致椁”之“锢”。《集解》徐广曰:“锢,铸塞也。”“固”“锢”古本通用。盖裕欲抗高门,蓄意已久,安、恭本为应谶备位,其并遭废杀,永锢坟茔,乃必然之结果也。

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

汤注:裕既建国,晋帝以天下让,而犹不免于弑,此所以流泪抱叹,夜耿耿而达曙也。

吴注:按《周礼》鸡人夜呼旦,盖司晨之官也。上句“流泪”承“灵坟”来,谓恭帝崩也。下句则反《小雅》诗“夜如何其?夜向晨”之意,不忍遽死其君也。

皖峰按:汤注大体可信,吴注引《诗》《礼》均不合拍。

《宋书·五行志》“鸡祸”条:晋元帝太兴中,王敦镇武昌,有雌鸡化为雄,天戒若曰:雌化为雄,臣陵其上。其后王敦再攻京师。安帝元兴二年,衡阳有雌鸡化为雄,桓玄后篡位。

司晨本于《书》“牝鸡司晨”,晋自南渡后,王敦以臣陵其上,故有雌鸡化雄之异。继有桓玄篡位,刘裕废杀,均渊明所亲见,宜其感喟横生,不禁泪之夺眶而出。耳听之司晨,正《太玄经》所谓“雌鸡鸣晨,雄鸡宛颈”。际兹长夜漫漫,耿耿不寐,五中若裂,双眼欲枯。长叹既绝,万籁俱息,所倾听者,惟有司晨已耳。朱乾《乐府正义》释鲍照《拟行路难》“愁思忽而至”一首,谓“伤零陵之不得其终,零陵禅位于刘裕,卒至行逆,自晋以前,魏之山阳,晋之陈留,犹得善终,虽莽于定安不敢杀也。自是以后,废主无不杀者,宋启之也。”吾人洞此公案,即知渊明对裕何等愤恨,对安、恭之死又何等沉痛,均于此句暴露无遗。(余曩释“司晨”,疑为采用民歌,《宋书·符瑞志》:晋武帝太康后,江南童谣曰:“鸡鸣不拊翼,吴复不用力。”“吴复”指元帝中兴,此篇首述南渡盛时局势,至末流大运将倾,安、恭沦没,欲求如盛时之鸡鸣,又安可得耶!此说亦可通,因附列于此。)

神州献嘉粟,四(各本均作西,今从汤注校改)灵(宋本云:一作云,又作零)为我驯。

汤注:义熙十四年,巩县人献嘉禾,裕以献帝,帝以归于裕。“西灵”当作“四灵”,裕《受禅文》有“四灵效征”之语。二句言裕假符瑞以奸大位也。

黄注:“神州献嘉粟”,则特因毒酒点露此语。题之所云述酒也,天不生嘉粟,无由造毒酒,则嘉粟殆恨端哉。“西灵为我驯”,暗指张祎之自饮也。

皖峰按:汤注引事,均可覆按,《宋书·符瑞志》:义熙十三年七月,巩县民宋曜得嘉禾九穗,后二年而受晋禅。此即汤注所本。又《武帝纪》:义熙十三年十月,进宋公爵为王,诏有“自公大号初发,爰暨告成,灵祥炳焕,不可胜纪,岂伊素雉远至,嘉禾近归而已哉”之语。汤注作十四年,偶误。

《宋书·符瑞志》:金鸡诗曰:交哉乱也当何所,唯有隐岩殖禾黍。……岩隐不见,唯应见谷,殖禾谷边,则圣讳炳明也。

“殖禾谷边”,明为刘裕之“裕”字,禾衣形似,疑六朝有此写法。然则嘉禾一语,或暗含裕名,不仅巩县献嘉禾已也。“神州”,《淮南子·坠形训》“东南神州曰农土”。巩距洛阳甚近,自属神州之域。“四灵”,《礼记》“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其见于当时使用者:

《宋书·武帝纪》:晋帝禅位于王(刘裕),诏曰:“故四灵效征,川岳启图,嘉祥杂遝,休应炳著。”甲子策曰:“至于上天垂象,四灵效征,图谶之文既明,人神之望已改。”

诏策所云及《符瑞志》所载,同属新朝之瑞应,其曰“为我驯”者,言裕不过借此以取大位,《武帝纪》谓裕得禅位诏策后,奉表陈让,“于是陈留王度嗣等二百七十人及宋台群臣并上表劝进,上犹不许。太史令骆达陈天文符瑞数十条,群臣又固请,王乃从之。”

诸梁董师旅,芊(汤注、李本均作羊,注一作芊)胜丧其身。

李注:黄山谷曰:羊胜当是芊胜,芊胜,白公也。

汤注:沈诸梁,叶公也,杀白公胜。此言裕诛翦宗室之有名望者,羊当作芊。而梁孝王亦有羊胜之事,或故以二事相乱,使人不觉也。

黄注:引诸梁、羊胜,尤为愤绝,白公胜欲杀王篡楚,得沈诸梁叶公诛之,楚国卒以存。晋之能为诸梁者何人乎?

皖峰按:芊字应从黄山谷校,汤注谓或以羊胜二事相乱,恐非。黄注诸梁、羊胜,当作诸梁、芊胜,余释可从。

山阳归下国,成名犹不勤。

汤注:魏降汉献为山阳公,而卒弑之。谥法:不勤成名曰灵。古之人主不善终者,有灵若厉之号。此正指零陵先废而后杀也。曰“犹不勤”,哀怨之词也。

黄注:引汉献帝以深致慨,裕之加九锡自为王与操同,逼恭帝禅位与丕逼献同,献为山阳公,十五年始卒,而零陵王乃以次年进毒不遂,竟加掩杀,不得如献帝之偷余生也。裕之视丕倍忍心矣。“成名犹不勤”者,言丕已成其帝位之名,犹能不以杀山阳为应勤之事,而置之度外留其余年也。

吴注:汉建安二十五年,魏王曹丕废献帝为山阳公,瞻泰按山阳以比零陵,意甚显露。

皖峰按:汤注“魏降汉献为山阳公,而卒弑之”,一语偶误,《后汉书》及《魏志》均未明言山阳被弑。山阳,汤注谓正指零陵,吴注谓以比零陵。

《宋书·武帝纪》:永初二年,九月己丑(《晋书·恭帝纪》作丁丑,检援庵师《二十史朔闰表》,是年九月丙午朔,并无己丑、丁丑,疑是乙丑之误),零陵王薨,车驾三朝率百僚举哀于朝堂,一依魏明帝服山阳公故事。

此系新朝对旧君之典礼,则山阳固明为零陵也。前注“重华”引禅位诏策,云依汉魏故事,此又依明帝故事,是裕早已丕等自居,其以零陵为山阳,尤属显而易见。曰“归下国”者,《晋书·恭帝纪》:元熙二年六月,遂逊于琅邪王第。琅邪系帝初封之王国。《宋书·武帝纪》:封晋帝为零陵王,全食一郡。此“下国”之名所由起也。“成名”,汤注引谥法为解,吴注从之,然吾谓“成名”者,恭帝逊位已成裕之名,裕犹不能黾勉以盖前愆,而反以进毒不遂,遽加掩杀,斯则零陵处境之不及山阳也。黄注惟解“不勤”字欠妥,余较诸家为胜。

又按:自豫章至此十句为第二段,是斥刘裕弑安、恭,假符瑞以取大位,惜当时无人如沈诸梁之诛芊胜也。二帝被杀,本渊明所愤恨,于“重华”句总述之;恭帝既废,仍不免于死,尤为渊明所悼痛,于“山阳”二句覆述之。

卜生善斯牧,安乐不为君。

汤注:魏文侯师事卜子夏,此借之以言魏文帝也。安乐公,刘禅也,丕既篡汉,则安乐不得为君矣。

黄注:卜生如“握粟出卜”之卜,用子书“牧乎君乎”之语,为天子而不能自保其身,即求为人牧亦何可得。自卜此生者,宁以人牧为善,为可安乐,而不愿为君也。

皖峰按:陶注谓汤注以“卜生善斯牧”为魏文侯事卜子夏事,牵附无义;吴注谓黄注引《庄子》“牧乎君乎”之语,而意不甚明。实则前人释此诗,范围只限于零陵,至此处无论如何解释,均不可通,余因创为新说,其理由有二:(一)就诗句论,自“豫章抗高门”至“成名犹不勤”十句,是说安、恭遭废杀事,正陶澍所谓“‘流泪抱中叹’以下,乃再三反覆以痛之”,已属应有尽有,下文不必复赘。(二)就事实论,渊明本晋功臣后,对故国旧君不无关怀眷恋,对当代新主之愤恨亦情见乎辞。故于“卜生善斯牧”至“三趾显奇文”六句,暗言裕子废立事,乃别开生面。益见裕虽足制安、恭之死命,乃享年不永,骨犹未寒,诸子便遭残杀,遗谋不臧,大业几坠。据此以观,前十句为渊明对安、恭致慨之语,后六句乃对裕泄愤之语也。

《宋书·少帝纪》:武帝晚无男,及帝生悦甚。年十岁,拜豫章公世子。元熙元年,进为宋太子。武帝受禅,立为皇太子。永初三年,五月,即帝位。

景平二年,五月,江州刺史檀道济、扬州刺史王弘入朝,帝居处所为多过失。乙酉,皇太后令曰:“大行在殡,宇内哀惶,幸灾肆于悖词,喜容表于在戚。至乃征召乐府,鸠集伶官,优倡管弘,靡不备奏。珍羞甘膳,有加平日。采择媵御,产子就宫。觍然无怍,丑声四达。及懿后崩背,重加天罚,亲与左右执绋歌呼,推排梓宫,抃掌笑谑,殿省备闻。……居帝王之位,好皂隶之役,处万乘之尊,悦厮养之事。亲执鞭扑,殴击无辜,以为笑乐。穿池筑观,朝成暮毁,征发工匠,疲极兆民。……岂可复嗣守洪业,君临万邦?今废为营阳王。”时帝于华林园为列肆,亲自酤卖。又开渎聚土,以象破冈埭。与左右引船唱呼,以为欢乐。夕游天泉池,即龙舟而寝。

此即右二句之真实注脚。“卜生善斯牧”,卜即卜筮之卜,《左传》闵二年,成季之将生也,使卜楚丘之父卜之,曰男也。昭五年,初,穆子之生也,庄叔以《周易》筮之,遇《明夷》之《谦》,以示卜楚丘。观《少帝纪》谓武帝晚无男,及帝生悦甚,则卜其将来可畀大任,善牧斯民,不料其一味耽于安乐,不足为君也。《论语》“予无乐乎为君”,当即此句所本。稽此次主谋废少帝者,为徐羡之、傅亮、谢晦,预谋者,为檀道济、王弘,二人先后为江州刺史,均与渊明有旧,檀曾馈以粱肉,王曾携酒邀饮,渊明此句,殆亦有触而发欤?

平王(汤注云:从韩子苍本,旧作生)去旧京,峡中纳遗熏。

汤注:裕废帝而迁之秣陵,所谓去旧京也。峡中未详。

黄注:“平王去旧京”,则特援东迁与东晋相映,平王得以东迁再永其国,而东晋竟为裕所灭,不获复为东也。“峡中纳遗熏”,指东迁之后,犹足自荫也。

陶澍按:“平王去旧京”以下,谓晋自迁江左,而中原没于鲜卑。刘裕平姚泓,修复晋五陵,置守卫,国耻甫雪,而篡弑已成也。熏,獯鬻,《史记·五帝本纪》作荤粥,《周本纪》作熏育,荤、熏、獯并通。峡,盖郏鄏,成王定鼎于郏鄏,今洛阳。峡、郏通也。

皖峰按:此下四句,言文帝事:

《宋书·少帝纪》:帝讳义隆,武帝第三子也。四岁,高祖使谘议参军刘粹辅上镇京城。……改授都督荆益宁雍梁秦六州,豫州之河南、广平,扬州之义成、松滋四郡诸军事。西中郎将荆州刺史持节如故。永初元年,封宜都王。……并前七州进号镇西将军。……又进督湘州。景平二年,七月中,少帝废,百官备法驾奉迎,入奉皇统,行台至江陵,进玺绂。

“平王”即指文帝。“旧京”究属何地?姑悬拟二说:(一)指建康京城。《史记·周本纪》:成王复营洛邑,及幽王为犬戎所杀,平王遂东迁于洛。洛固旧京也。《宋书·少帝纪》:景平二年,六月癸丑,邢安泰弑帝于金昌亭,文帝遂入京纂统,一仍其父兄所居建康之旧都,其事迹与平王相类。(二)指丹徒京城。《宋书·礼志》:文帝于元嘉四年,二月丁卯,至丹徒。三月甲戌,幸丹徒离宫,升京城北顾。乙亥,飨父老旧勋于丹徒行宫。二十六年,二月辛丑,幸京城。丁巳,会旧京故老万余人。《帝纪》诏曰:朕违北京,二十余载云云,是丹徒桑梓,亦可称旧京也。

“峡中纳遗薰”句,久不得其解,初稿曾拟三说:(一)直作草解,(二)借指瑞应,(三)借指玺绂,援庵师均以为未当,因反覆探索,改注如左:

《庄子·让王篇》: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此事并见《吕氏春秋·贵生篇》,《淮南子·原道训》亦略及之。王子搜,《淮南子》及《史记·越世家》均作越王翳。“薰”,《淮南子》作“熏”,二字古通用。渊明特借用王子搜事,隐指文帝即位。

《宋书·傅亮传》:景平二年,亮率行台至江陵,奉迎太祖,既至,立行门于江陵城南,题曰大司马门,率行台百僚诣门拜表,威仪礼容甚盛。太祖将下引见亮,哭恸哀动左右,既而问义真及少帝薨废本末,悲号呜咽,侍侧者莫能仰视,亮流汗沾背不能答。

文帝见营阳、庐陵废杀,无意为君,正与王子搜事相类;傅亮等率行台奉迎,与越人得王子搜乘以王舆,如出一辙;王子搜逃于丹穴中,与帝居荆州峡中亦近似。盛弘之《荆州记》:三峡七百里,两岸连山,略无阙处。江陵为三峡起点,峡中乃明指其地。兹不特用事洽切,并为拙注(以上句“平王”即文帝,“旧京”为建康或丹徒;下句“双陵”为帝省祖墓,“三趾”为嗣位符瑞)得一强有力之助证焉。盖尝遍检《宋书》,关于营阳、庐陵遭废杀事,当时朝野上下均对之不满,故文帝即位后即诛主谋重臣。《宋书·徐羡之传》:元嘉三年诏曰:“徐羡之、傅亮、谢晦……永初之季,实受顾托。……送往无复言之节,事居阙忠贞之效,将顺靡记,匡救蔑闻。……未显几行怨杀。……故庐陵王英秀明远,微风夙播,鲁卫之寄,朝野属情。羡之等暴蔑求专,忌贤畏逼。造构贝锦,成此无端。”《武三王传》:“故庐陵王含章履正,英哲自然,道心内昭,微风遐被。……群凶肆丑,专窃国柄,祸心潜构,衅生不图,朕每永念仇耻,含痛内结。”朝臣对此不平者,据《义真传》谓“废为庶人,前吉阳令张约之上疏谏,寻又见杀”。《范泰传》:“义真、少帝见害,泰谓所亲曰:‘吾观古今多矣,未有受遗顾托,而嗣君见杀,贤王婴戮者也。’”文帝诛羡之等诏,亦有“远酌民心,近听舆颂,君子悲情,义徒思奋。家仇国耻,可得而雪”之语。渊明目击此等变乱,其对裕之子嗣虽无所顾惜,而于人类互相残杀,自不能无动于中。《庄子》谓王子搜非恶为君,恶为君之患,期不以国伤生。《吕氏春秋》引子华子曰:“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然则渊明此句,除直指文帝即位外,殆兼有“伤生”“亏生”“迫生”之感,而触起“贵生”“全生”之念欤。

双陵(汤本云:一作阳)甫云育,三趾显奇文。

汤注:“双陵”,当是言恭、安二帝陵。“三趾”,似谓鼎移于人。

吴注:程元愈曰:班固《幽通赋》云“黎淳耀于高辛兮,芊强大于南汜。嬴取威于百仪兮,姜本校于三趾。”李善注:姜,齐姓,趾,礼也。齐,伯夷之后,伯夷尝典三礼。何注已引此,但未畅发耳。且诗首言“重离”,又言“芊胜”,亦与“黎淳耀”二句相合。《正传》以离为黎,殆非凿空之说,惜未引班赋也。愈窃意“双陵”即二陵,以姜对嬴,尤与赋协。谓齐、秦兴于平王东迁之后,犹知尊王,而东晋竟为裕所灭,不复能为东也。语意隐而愤。

陶澍按:刘裕平姚泓,修复晋五陵,晋五陵在洛阳,不敢显言五陵,故曰“双陵”。盖亦以崤之二陵乱其辞。其实若除宣、景、文三王不数,则武、惠二帝,正双陵耳。“三趾”乃曹魏受禅之祥,左太冲《魏都赋》“莫黑匪乌,三趾而来仪”。注:延康元年,三趾乌见于郡国。裕受禅时,太史令亦陈符瑞天文数十事也。

皖峰按:双陵说至为纷歧。

《宋书·文帝纪》:元嘉四年,二月乙卯,行幸丹徒,谒京陵。……二十六年,二月己亥,车架陆道幸丹徒,谒京陵。

《宋书·礼志》:元嘉四年,二月乙卯,太祖东巡。丁卯,至丹徒,己巳,告觐园陵。……二十六年,二月己亥,上东巡,辛丑,幸京城,辛亥,谒二陵。

观《礼志》“谒二陵”一语,知上文所称“谒京陵”,“告觐园陵”,均指二陵而言。第二陵究为何人之陵?试为推阐如下:

(一)兴宁陵。《宋书·武帝纪》:永初元年,诏追尊皇考为孝穆皇帝,皇妣为穆皇后。又《后妃传》:孝穆赵皇后葬晋陵丹徒,宋初迫崇号谥,陵曰兴宁。孝懿萧皇后景平元年崩,遗令于孝皇茔域内别圹与兴宁陵合坟。

(二)熙宁陵。《后妃传》:胡婕妤义熙初为高祖所纳,生文帝。五年,被谴赐死,葬丹徒。太祖即位,尊号曰章皇太后,陵曰熙宁。

此为“双陵”之真实注脚。曰“甫云育”者,育即《汉书·五行志》“雷以八月入地,则孕毓根核”之毓,师古注:毓与育同,核亦荄字。文帝嗣位之根荄,未始非双陵之所孕毓,以视少帝不得善终,义真不得嗣立,反遭惨杀,迥不侔矣。然则双陵之所育者,在此而不在彼欤?

“三趾”,汤注谓鼎移于人,说亦近似,繁钦《砚赞》“钧三趾于夏鼎”。是其证,究不及陶澍引《魏都赋》为当也。“莫黑匪乌,三趾来仪”,注为延康元年事,本曹丕即位之征,渊明特借此以指文帝。《宋书·少帝纪》,及徐羡之等传,景平二年,尚书仆射傅亮、司空徐羡之、领军将军谢晦等,将谋废立,以次第当在庐陵王义真。乃以义真轻动多过,不任四海,先废义真为庶人,寻遣使杀之于新安。五月废少帝,既而杀之,迎立文帝。文帝本武帝第三子,“三趾显奇文”之句,当即隐括此等事实。

又按:自“卜生”至此六句为第三段,是言裕子等事,正与上文安、恭对照。裕享国日浅,而少帝与义真荒淫无度,不旋踵同遭废杀,文帝始得入承大统。诗言少帝固非惜其惨死,言文帝亦非羡其嗣位。主意在指斥裕之篡窃,致演成此恶果也。

王子爱清吹,日(宋本云:一作星)中翔河汾。

汤注:王子晋好吹笙,此托言晋也。又《补注》,河汾亦晋地。

《诗话》:“日中翔河汾”,日中午也。裕以元熙二年六月废帝,故诗序夏徂秋,亦寓意云。

黄注:“王子爱清吹”,引子晋吹笙事,语意尤悲。子晋为太子者也,居君位而见弑于臣,篡贼接踵,何可胜叹。但有辞位学仙,庶可免祸耳。“日中翔河汾”,则指子晋之白日飞升也。

吴注:《列仙传》:王子乔好吹笙作凤凰鸣,七月七日于缑氏山乘白鹤举首谢时人而去。瞻泰按此下俱以游仙事隐约其词,可想见公忠愤不能自鸣之意。而《正传》《诗话》谓日中午也,寓元熙二月六月之义,则又固矣。日中不过谓子晋白日升举耳。

陶澍按:“王子爱清吹”以下,则以子晋弃位学仙,愿世世勿生天王家之叹也。

皖峰按:此句指王子晋吹笙驾鹤及白日飞升事,黄、吴、陶三氏之说可从。“王子”藏“晋”字,似非出于偶合。

朱公练九齿,闲居离(宋本作杂,误)世纷。

汤注:“朱公”者,陶也。意古别有朱公修练之事,此特托言陶耳。晋运既去,故陶闲居以避世,明言其志也。

黄注:“九齿”语不可解,殆固晦之以自藏耶?然凤举鸾骞,高遁不仕之意,已居然显白矣。

陶澍按:“朱公练九齿,闲居离世纷”,乃遭乱世而思遐举之心也。

皖峰按:汤注谓“朱公”托言陶,可从。“九齿”,用《礼记·文王世子》,武王梦帝与九龄事,古者谓年龄,齿亦龄也。“练九齿”,犹言修长生之术耳。渊明眼见安、恭被弑,少帝及庐陵同遭惨杀,不如离世修真之为得也。

峨峨西岭(汤注云:一作四顾)内,偃息得(宋本云:一作得,《陶诗汇评》云:得字诸本俱作常,惟宋丞相本作得)所亲。天容(宋本云:一作客,误。)自永固,彭殇非等伦。

汤注:西岭当指恭帝所藏,帝年三十六而弑,此但言其藏之固,而寿夭置不必论,无可奈何之词也。夫渊明之归田,本以避易代之事,而未尝正言之,至此则主杀国亡,其痛深矣。虽不敢言,而亦不可不言,故若是乎辞之廋也。呜呼,悲夫!

《诗话》:尝读《离骚》,见屈子闵宗周之阽危,悲身命之将陨。而其赋《远游》之篇曰:“仍羽人于丹邱,留不死之旧乡。”“起无为以至清,与泰初而为邻。”乃欲制形炼魄,排空御风,浮游八极,后天而终。原虽死犹不死也。陶公此诗,愤其主杀国亡,而末言游仙修练之适,且以“天容永固”“彭殇非伦”赞其君,极其尊爱之至,陶公胸次冲淡和平,而忠愤激烈时发,其间得无交战之累乎?洪庆善之论屈子,有曰:屈原之忧,忧国也;其乐,乐天也,吾于陶公亦云。

吴注:《吕氏春秋》田赞说楚王曰:若夫偃息之义,则未之识也。《庄子》: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瞻泰按上文学仙,犹庄子之寓言,彼恭帝升遐,天容自固,寿夭安足论哉!一结,诗心更曲更愤。

陶澍按:“天容自永固”,谓天老容成,与下彭殇为对,言富贵不如长生,即《楚辞》思远游之旨也。

皖峰按:“西岭”,诸家多未释,惟汤汉指为恭帝所藏,余以为指仙境言。汉魏以还,诗中言仙境者,率本《山经》及《穆传》所描写之昆仑,渊明固“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者。其《读〈山海经〉》诗云:“西南望昆仑,光气莫与俦”。昆仑本西方巨镇,亦后人托为修真之所。《史记·禹本纪》:言其高二千五百余里,《神异经》谓其高入天,此“峨峨”二字之注脚也。《十六国春秋》:僧朗师佛图澄,尤明气纬,隐于金舆谷之昆仑山。《黄庭经》:子欲不死修昆仑。人若能避去俗气,偃息于其间,与仙人往还,可谓得所亲矣。

“天容”二句,汤注谓恭帝藏之固,而寿夭置不必论。实则此言修真,则天容自能永固,彭殇非可等伦也。《读〈山海经〉》诗有云,“玉台凌霞秀,王母怡妙颜。天地共俱生,不知几何年。”又云:“自古皆有殁,何人得灵长?不老复不死,万岁如平常。赤泉给我饮,员丘足我粮。方与三辰游,寿考岂渠央!”可与此相互映证。

又按:自“王子”至此八句为第四段,系总结上文,一笔双锁:前四句列举求仙及修练之例,隐寓安、恭及少帝等死,不如王子、朱公可以延年;后四句明言求仙及修练之效,以见为帝王不如学神仙,图富贵不如学长生也。

补注既竟,就中有二事可推测此诗之作期:(一)诗中暗言少帝废立,注谓预谋者为王弘、檀道济,《宋书·王弘传》:义熙十四年,迁抚军将军、江州刺史。《文帝纪》:元嘉三年,正月丁卯,以江州刺史王弘为司徒,录尚书事。又《檀道济传》:及讨谢晦,道济率军,事平,迁江州刺史。《文帝纪》:元嘉三年正月,遣征北将军檀道济讨谢晦。五月乙未,以檀为征南大将军、江州刺史。(二)诗中暗言文帝嗣位,注谓文帝曾至丹徒旧京,展谒陵寝,事在元嘉四年二三月间,下距渊明之死,仅五六阅月耳。拙注如可信据,是篇当作于元嘉四年三月以后,王、檀二人同为文帝佐命功臣,先后为江州刺史,又均与渊明往还,疑系馈送酒肉时有触而发;亦由禅代兴废之感,蓄之已非一朝,迨年命垂尽之际,始借题抒泄一腔愤懑。后之论渊明诗者,往往摭《咏荆轲》及《拟古》《杂诗》中数首为有感慨语;不知其聚精会神,与夫忠愤人格之表见,乃在《述酒》一篇也。故于补注之余,并推阐其作期如此。

本文承陈援庵师及余季豫先生指正,特此致谢。

Supplementary Notes to Tao Yuanming’s Poem

Written by CHU Wanfeng, Proofread by ZHOU Zhongqiang

(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730000, Gansu, China )

On the basis of commenting on the old annotation, this paper makes a supplementary annotation to Tao Yuanming’s poem, extracts the gist, gives examples and gains a deeper insight into.was written after the March of the fourth year of Yuanjia, regarded as “in the name of wine, but in fact, it mourned the decline of the Jin Dynasty and was angry with Liu Yuzhi for stealing and usurping”, which shows Tao Yuanming’s “loyalty and anger in personality”.

, Chu Wanfeng, supplementary notes, proofreading

I206.2

A

1673-9639 (2021) 05-0013-11

2021-01-06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陶渊明文献集成与研究”(17ZDA252)。

周忠强(1985-),甘肃平凉人,讲师,研究方向:古典文献学,艺术史。

(责任编辑 肖 峰)(责任校对 郭玲珍)(英文编辑 田兴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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