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与教育耳鬓厮磨的人

2021-01-10 00:25李淳
师道 2021年12期
关键词:文质生命教育

李淳

下笔前我曾想以什么节奏来开始我对《教师的使命》阅读心得的讲述,是为作者所感化了的松弛的内省的笔吻,还是我在平日的教育写作中“紧密”的文风。这个考虑又引发我对文与思、与行相互关系的琢磨——文章当然是思考方式的展呈,是一个人才思较为集中的体现,其中也蕴藏着人生行走的意味。张文质主持的教育活动,其中有一个便名为“教育行走”。从他历年来对著作和教育项目的命名,可以窥探一种温朴的生活研究的味道流动,不故作高深,亦不流于浅显。他不被“围堵”在教育惯用的话语里,但“突围”却不是靠夸张或乖谬。张文质说,“命名,就意味着本质。”这些命名的落定,有些是在长篇大论的拥簇下雍容而出,有些是突如其来的轻便灵感,无论是哪一种,在他那里,都吐露着一份坚定的关于教育探索的使命,以及一番“饶舌”的关于心灵属性的讨论。

命名,从来就是人类对世界介入的坚定宣扬,但这种主动的自信的对世界的言说冲动,却表现为一种被召唤性,和命名者作為世界精神“代理人”的虔诚。文字的符咒刻录了生命的信心,“煞有介事”的命名是人怀着对世界的敬意,在不可知的氛围中筹划语气的肯定,在不确定的境域中领取自属的命运。命名,区分着融入,浓缩着扩展,克制着占领,终结着开始,这悖反的种种滋味,有如神秘的反应堆,持续地喷射语言的能量。张文质有关教育的那些命名,正是理会了文字意指显隐转化的启发和乐趣,更重要是珍重着那常年眷注于教育世界的岁月底色,才使“尘埃中的教育学”一经凝定便有打动人的分量。

这本《教师的使命》虽是口述的文本,却仍可感觉他一个人沉到思想隐晦状态中的迷茫,以及留下文字后离开案头的满足。但这种迷茫和满足又都是短暂的,他意求明朗的诚恳令之求仁得仁,而不懈怠的探究随时取消满足的沉溺。你总会感到他随即会折回书案——他自己也说了:“在这种自然的研究状态里,我会随时把那些灵光一现的领悟写下来。”又,他不是单纯地与这书桌“周旋”,作为演说者,他已习惯在口头即兴创作中开启心灵不同的旋律。我怀疑,日复一日地,他的写感染了他的说,他的说征服了他的写,而使手口大体归顺为“娓娓道来”的统一风格。不过,令人吃惊的是,他的诗又“颠覆”了这种风格。还有,他自己“认了的”这些年从激烈到缓和,从批判到建设的风格迁变。张文质语言节奏的“存异”和“变异”,以教育的目光来看,充满了一个人的教育学的丰富意味,也许对教育的追踪、勘察和打捞,使之习惯摩挲着辨认,而使教育写作的手艺更接近教育的手艺,一层层地晕染,与时光互为穿织。为了与生命有关的教育打理好日常,他不得不收起投枪;为了改变在具体的人身上真正发生,他的说服不再闪烁其词……而诗人最狡黠的意趣便只留给诗,于是,渐渐地,他的叹息和孤独留给了昨日,我相信当他文句的冷冽和温热悄悄分流,他的思考越发纯粹了。

语言的窠穴深藏心灵之谜,一直拥有不同句子的人,终于行至此书,在这放下年青时的戒备、诗人的夸张、学者的影响焦虑,而以最素朴的面貌示人的松软里,打开了教育表达几乎一直封存的自由。看似更微小和具体的话题关注,却让教育朝向更开阔的空间。这种空间不仅仅对他而言充满意义,对读者而言同样如是——有些教育著作,令人看完毫无表达和探求的欲望,而文质的书随时让渡这种“发展”的权利,唇舌的授权、行动的授权,难道不是锚定人的发展吗?

他说“三退”,退到家庭、退到个人、退到生活,但退守并没有消解活力和血气,正如松弛没有解散他的执着一般。正是退守,使他不仅关注人创造历史的潜在性,更看到现实的人作为历史产物的必然性。儿童也不例外,理解其过去已然的生成,与关注来日未然的生成同样重要。每一位学生都具备了于其自身而言感觉深刻的人生体验,这种经验的沉默正时时使教师“饱览”工作的阻塞与复杂。教师若不将人视为种种关联的综合,无视“命运”在一个人身上的杀伐或布施,那么他/她将不会有慈悲和耐心对问题的成因进行认真的追溯。他/她逆推不了,也不愿猜测或多方斟酌,他/她只知道作为教师自我意志的施行。关于人的工作,本来就充满复杂性和多样性,不加强对人的理解,只有教学任务与学科知识的关注,教育将注定变为冰冷的机械操作。正是对人的生命悉心的聆听和呵护,使人作为记忆与希望本身向知识的获取展开勇敢的行动。另外是,教师几乎要逐个去“评估”(感受),与每一个具体的学生交流的分寸,因为你的关心有时候恰恰要么是给多了或是给少了。教育便是如此,只有对人的研究与对童年的研究才能给予教师一种看起来更加易感的品质,他/她在持续的热情的研究中变得更加能够与儿童感通,而“麻木的”教师的确是失职另外的称谓。

儿童的心灵成长和知识体验,一直是经典教育学最推崇的研究,张文质对童年的关心亦非少时片功,他深知经典不是教育阐释的终结,教育可以为儿童做出来更多。他保持着的言说没有困倦,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论述的页面,都有他精神凝露的滚动,而对教育未知的某处一直保持的好奇,令生命的叙事悄悄分出更多的小节、片段和主题继续延展,慢慢争取“小分队”的抵达。后记《我需要把余生交给更伟大的事业》正是这样闪现着好奇和前进的热情,但即使是在这样“慷慨”的题目下,他还是如家常一般放松。可以说,通观全书,除了他对教育的细腻和温情令人起敬之外,这种尤为难得的松弛更教人羡慕。他的松弛使生命的光斑处处投洒。随时遇见、随时笔耕、随时行动,我感觉到他写作的情绪的平和,自与生命的趋向互为默契。正是与教育耳鬓厮磨的生存状态,使教育的艰难,时刻“调教”着可能出现的虚浮;成长的喜悦,使“坏日子”也能收获一份精神的安慰;思绪的不设限,使教学的灵感不绝;边缘自居,拥有开阔飘逸的空间……

张文质说:“一所学校或者一个人内心的不断完善,充实,都会帮我们形成内在的一条道路,形成自己的方向感,形成自己的判断力。”他不制造概念,而鼓励教师在微小的、当下的感动中,为自己的职业涂抹新的一层光亮;也鼓励教师“回到人类丰富深远的精神资源中去与历史对话”,在“多维的镜像”中丰富对人和事物的认知,使自己先去“格式化”,从而避免“儿童的感知系统有格式化和钝化的倾向”;更鼓励教师以“任命般的温和与从容”,持之以恒帮助学生成全自我,以“内在的、连续的自我提醒”促使良性的小气候的形成,让“每一天都过得有意义”。

当张文质说“要用更长的眼光去看孩子的一生”时,我觉得他的“放宽”“拉远”也常用于自身成长的打量,他谈起生命化教育最初的孕育期——青葱的季令、志业的开端,每一次谈起几乎都补充了新的细节,而对旧情节的“回访”也有语词轻微的变化……正是因为每一次饶有兴致的谈起都重新赋予它在一生的行走中的重要作用,于是我相信那份经历不止一次塑造了他。其实,即使一个从一开始就拥有着无可改悔的追求的人,每一天也都是重新的开始,崭新的感受于每一次的继续都是新鲜的聚拢。生命的秘密若镌刻在什么东西之上,志向毫无疑问是重要的碑石,自我的拓印并非一次完成,而读取更多更真切的信息,才能在命运下一轮的流转里找到坚定的皈依。

教师的使命和志业同样需要这样反复的自我坦白、自我分析,而另一方面,刻苦的训练和自我的培养也在激发精神的潜质,使整体的自我的认同变得习惯且深刻。罗马尼亚现代哲学家卢齐安·布拉加有言,“任何一个理想皆潜在地构成良心的拷问。”在新的一天的展开和旧的一天的叠藏中,理想从深处发出流水的声音,冲刷琐碎的利益计算在心灵造成的刮痕。当勤精进,心无旁骛,我相信这便是使命的号令。

对于教师的成长,我们现在谈得最多是专业成长。张文质提出教师的专业成长和生命成长,应该放在一起考察。“特别是那些在困境中不断反思与突破而获得的生命成长,它是和专业成长看似无关却又密切联系的。”这份认识正是他一直秉持的生命观的进一步“抒发”。学科素养不是不重要,但师生的生命交往更重要;专业技能不是不重要,但对生命更深的体悟更重要。他十分通透地看待教师个人荣誉增多,影响力增加所带来的实际的好处,如话语权的获得等,但他认为那些扎实的影响力更加值得向往,特别是在真实的教学情境中生长出来的对教育和学生理解的改善,日复一日对教学艰难的承受所“诱引”的对学生情感的加温,把知识放在生命框架中的自觉实践,才是他激赏的“保守”的教育学。

但他并非真的“迂腐”保守,看他在《当媒体创新转化为教育传播力》,又觉得热辣无比,却非有炒作嫌疑。为何?从教师作为“传播者”的“本分”身份进行说法,“好风凭借力”,其理自畅。这也是万物互联时代的基本语境,教育观念频繁的碰撞才可能带来迭代和改变的可能。这与“唇舌的授权”所主张的言说的醒觉一脉相承。再者,“我们很多关于教育的命题,都会成为一个时代的话题”,张文质提出,“一方面,它说明教育一经上升为我们公共话题里最能够产生影响力、最能够产生辐射力,也是最为公众所渴求获知真相、获知理性答案的一个领域;另一方面,它说明教育所面临的困难也是前所未有的。”舆论关心与困难空前的概括显然是知者之言,我认为可以补充的还有,教育进行文化转向的底气蕴藉。教育是否真的能够贡献出具有专业和人文高度的见识,一种来自教育本源的深刻启迪,并带来对公共文化的冲击和持续影响,还是取决于教育思想是否可以洞悉生命存在的秘密,对时代以及时代新人是否能够承托起充分的责任和担当。也就是说教育如果没有一定的超越性,没有一份敞开的沉思,没有真正的爱和抱负,便注定无法胜任作为时代的思想引领。对于教师,这种文化的转向的思考也是有必要的。可为师者,非必限童子师,而可为众人师,而又非好为人师,而是涵养为影响奠基,不拒斥通往众人心灵之途。我认为教育的发声应该向往“文化的转向”,更加积极地参与到社会的责任中来,文质相复,烛幽发微,笃实为公众服务。

读罢此书,又想及一开始他谈到的“……受洛扎诺夫的启迪,写作方式是随性的、杂记的”。他写下这些片段的兴味有着他本来作为才子的闲适性情,而作为教育行者的奔走身影穿梭于字里行间又“平衡”了这份闲逸,这使得他的教育言说既像是轻松的便条,又像是严肃的手账。无论是出于趣味,还是责任,他都保持着意识火花的收集,它们因为他的即录即记,享有了从混沌的日常中出脱而被经验收编的“特权”。如今,这些火花已聚合成为明亮的火把,那些错落在生活的影迹,在他眼中更加显露清晰的纹理——自辨者,愈明也。这么多年,我在我们《师道》杂志看到太多关于他文段的引用,那些举着他的火把照亮自己的教学和生活的老师,安心地与他分享着同一份教育的密语,彼此推促,进一步壮大生命教育的精神力量……

读写思行的問题,此刻还在我脑中互相“交流”。知行之间、写悟之间,总是有太多的互为映照互为引发。孔子曰,“言顾行,行顾言”,斯之谓也。行文,始终不是单纯的文风选择,而贵有实践的深虑。既然行文亦如世间行,则行止之践实、创造之怒发、性成之勉力,才是写作不会沉沦的追求。文字本不必模仿,且就啜饮——那笔下的风景以及我们共同炽热的追求。

责任编辑 黄佳锐

猜你喜欢
文质生命教育
描写生动 文质俱佳
教育有道——关于闽派教育的一点思考
论王充的公文批评思想
“赋迹赋心说”探源
办好人民满意的首都教育
浅谈儒家哲学思想在书法艺术中的体现
这是用生命在玩自拍啊
2020未来教育新思维
教育教学
可遇不可求的“生命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