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飞

2021-01-11 08:46于小耕
滇池 2021年1期
关键词:吴语小羽

于小耕

因为偏科严重,我最终未能考上大学。二十岁那年,父亲帮我找了一份不用坐班的工作,跟着摄制组去农村拍纪录片。差不多有大半年的时间,我扛着设备游走在田埂和水塘边,喝中年妇女打上来的井拔凉水,吃种田老汉从菜地摘来的旱黄瓜,偶尔还会凑到榆树下听赤裸上身的男人侃大山。

那段时间,由我操控的无人机,时常在大家午睡时飞过村庄上空,我这个没考上大学的人,学过厨艺,还干过兽医,三天打魚两天晒网,在母亲眼中,我干啥都没耐性。这回进了电视台,总算有个稳定的工作,总想着在别人都休息时多下点功夫。

记得入职前一天,父亲告诉我,这份工作没少托关系,一定要好好珍惜,别给他丢面子,我不住地点头,让父亲放心。唉!我都二十岁了,还让家人操心,如果上学那会多努力一下,好赖也能考上个大学,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啊,不过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摄制组的老师对我都很好,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手把手教给我,虽然是刚加入这个团队,但大家都很随和,我没有拘束感,见无人机在他们的操控下自由起落,我的目光中充满了好奇和羡慕,很快,他们就把遥控交到了我的手上。要知道,拿着设备练手这种事,在其他部门是不被允许的。

北方的三伏天闷热难耐,多走几步路衬衫就被汗水打湿。午后,大地里的玉米叶子都蔫儿了,太阳的炙烤下,由原来的鲜绿变成了灰绿。这天气,人也打不起精神来,吃多了就犯困,睡多了浑身不自在。

别克商务车在土路上开了三个多小时,我们九人组成的摄制组终于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旗下镇。那天中午,大家吃完午饭,打算简单休息一下就开始工作。我和往常一样,利用宝贵的休息时间给自己“充电”,一方面拿无人机是为了练手,另一方面可以把拍到的传到直播平台上圈粉。

我们这个县不大,大街上随便拉个人都能攀上亲。摄制组司机胡二就和我在一个村里长大,摄像吴语还是我的初中同学,他们都比我早几年搬到了县城里,开始都是在电视台的车队开车,后来吴语不知靠的什么关系做了摄像。

我找司机胡二要来车钥匙,我打开后备箱,咦!我发现早上放上去的设备包不见了。虽然无人机不由我负责看管,但是每天中午我都会拿出来过过手,这一定是被偷了啊。我立即将这事告诉了胡二,胡二见状大吃一惊,他不仅心疼这拍摄设备,还心疼起他常开的这台车来,围着车转了好几圈。胡二嗓门大,他一吵,摄制组的人全醒了,主任陈年走到车后面朝里看了看,又左右两侧瞅了瞅,问是不是只丢了无人机?我说遥控、内存卡也都在包里。这时我们发现,除了装无人机的包,其他拍摄设备全都在,毫发未损。

有点蹊跷,论价格,一个长焦镜头都比这台无人机价格高,小偷为什么不拿价格更高的相机呢?从便携性这个角度来说,最先考虑下手的不会是无人机呀,况且这个包还放在最里面。

陈年让胡二报了警,派出所的人五分钟就赶到了现场,围着车不停地拍照,随后还调取了案发时的监控,出人意料的是,从别克车进入监控,到我拿钥匙打开车门,这期间没有任何人靠近过这台车,那东西是怎么没得呢?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警察让陈年等消息,带着我们的疑惑回去了。陈年说不能因为这事影响工作,下午的工作还要继续进行,我们将其他设备逐一取下,没有了无人机并不影响下午的工作进程。

正常情况,拍摄设备由胡二看管,物品丢失他负有一定的责任,陈年并不怪罪他。而每天中午都拿无人机练手的我则有些尴尬,毕竟最近几天只有我接触它的次数最多。下午的工作进展顺利,感觉大家都没把丢东西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有我内心总是惴惴不安,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如果我没拿无人机练手,甚至从来都没摸过,那么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和他们一样,既在大家面前流露出遗憾和不解,又在内心深处有着事不关己般的轻松自在。现在不同,这个无人机我不仅摸过,每天中午还准时过手一遍,那么它的丢失怎么能和我一点关系没有呢?

直到晚上九点大家才收工,吃饭时,我还是挨着陈年坐,摄制组特别关爱新人,吃饭时新来的同事挨着领导已经成了组里的惯例。陈年给我夹了一块鱼肉,胡二陪着陈年喝二锅头,还给我倒了一杯,胡二说年轻人要学着喝点儿,我红着脸,小口抿着,酒桌上的规矩不太懂,听话就是了。其他人话不多,一边夹菜,一边低头顾着手机,席间大家只字未提无人机的事情。我把手里的饭吃完,没再填,感觉饭桌气氛有些沉闷,可能是忙累了,大家懒得说什么了。

晚上,我们就住在当地农民开的民宿里,两人一个房间,我和胡二住一间。他冲完澡就躺在床上玩手机,不和我说话,他平时话也不多,只是对谈论车和球感兴趣,几乎和我没什么共同语言。我洗漱完毕也上床准备睡觉,胡二则和她新认识的女友视频聊天,打情骂俏。

半夜十二点了,胡二起了鼾声,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酒劲上来有些头晕,明天早上要上山拍摄,状态不佳怎么行啊!我吃了一片带有助眠作用的感冒药,不知何时昏昏睡去……

七点四十八分,我被医生宣告死亡。

我的灵魂还没离开身体,死讯就不胫而走了。我左手边,站着陈年、胡二,俺右侧是我父亲、母亲和未婚妻杨媚,这些人中,就属杨媚的哭声最大。

众人叫喊声此起彼伏,我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轻,像烟气一样缓慢飘升,我从门缝挤出,穿过茂密的树丛,在金黄的稻田边驻足,清澈的湖水映出我的倒影。我看见人们越来越小,公路细得像根鞋带,集成电路板一样的村屯整整齐齐,在山峦之上、云朵中间,我愈加通透纯净。

我像断了线的风筝四处飘荡,有时会飘到村庄上空,俯下身来看一看家,三天的时间过去了,我的遗体还未安葬,灵堂就布置在屋外,挽联上书:雷厉风行,慢一点也行;头孢配酒,别说走就走。这笔迹一看就是陈年的书法,他和大家说,我这是因公殉职。

在我的棺材旁,是鲜红地毯铺成的舞台,鼓乐手和舞女在广场舞的节奏里忘乎所以,两名穿着比基尼的舞女搔首弄姿,扭臀摆胯,妖媚之态俗不可耐,令人作呕。这肯定是胡二从县城里雇来的。

在我家西屋炕上,陈年、胡二和我亲属十来个人正围着桌子开会,桌上摆着几袋哈哈瓜子和大个核桃饮料(农村这样的假货多,大家习惯就好),议题主要是“如何安葬急先生”,急先生虽是我的外号,但正式场合大家都叫我急先生。就像有些作家的笔名,知晓度远高于真实姓名。

现在的我分成两部分,大地上的遗体和天空中的魂灵。看得出来,他们对死去的我很重视,足足讨论了一个上午,瓜子和饮料所剩无几。按照陈年的意思,安葬仪式一定要遵循逝者生前个性,我性子急,没耐性,应该以一种快速、高效且稳妥的方式将我送上天空。

为什么是天空?而不是脚下深沉的大地呢?胡二补充说,我做事浮躁,不踏实,平时言行举止放荡不羁,如葬于地下肯定埋没了张扬的个性,束缚了自由的思想,送上天空,才是最好的归宿。

陈年和胡二的理由无懈可击,得到了包括父亲母亲在内众人的一致认可。不过,这人埋在地下简单,送上天空谈何容易,杨媚举手示意不能理解。陈年胸有成竹,直言这个不必担心,他和胡二接下来就会召集大家研制发射器,形状、工作原理和火箭差不多。得知我马上就要坐上火箭,杨媚乐得合不拢嘴,说早看出我并非久居人下者,上天才合适。

会议还没结束,摄制组的吴语狼狈不堪地跑进屋,蓬头垢面,衬衫掉了扣子,露出了胸前带血的护心毛,吓大家一跳。

原来,就在大家商定安葬仪式时,八十多岁的七舅姥爷骑着自行车,从二十多公里外的镇上赶过来参加我的葬礼,一进大门就看到两个性感女郎朝他抛媚眼,七舅姥爷是十里八乡的老学究,他最见不得这个,撂下车子,抄起仓房挂着的马鞭对着两个女郎就是啪!啪!啪!三鞭子,一个穿粉色比基尼的女郎臀部被抽出一条口子,鲜血瞬间涌出,给大长腿刷了一层红漆。另一个穿蓝色比基尼的女郎相比之下更惨,左侧胸部被七舅姥爷的鞭子扫到,粉嫩的乳头从高耸的乳房上剥离,她发出一种诡异的尖叫,瞬间倒在舞台上,那颗飞起的乳头被抛出十多米远,掉在了我家门旁的狗盆里,大狼狗毫不客气,一口吞了下去,全然不知味道。

吴语回过神来,上前要与七舅姥爷理论,胸前也挨了一鞭子,撕扯中还被七舅姥爷薅下一绺头发。呸!吴语,你就是一个惹事的模子,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有你参与准没好事。这下咋办吧,赶紧送伤者去医院呐。不一会,救护车到了,拉上两个女郎、吴语,还有胡二也跟着去了。我看见大家还在地上帮那女郎找了好半天的乳头,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难道只有我看见它进了狗肚子吗?

我叫籍显声,我在生活了二十年的村庄上空盘桓,不知疲惫。

提起我的名字,十里八村无人不知,我出生时早产,差点丟了性命,接生婆托着我屁股,左看右看,那样子还没手掌大,她直接喊出我的名字“籍险生”,有险中求生之意。别看我人长得小,嚎起来嗓门可不小,七舅姥爷后来将“险生”二字改成显声,听起来儒雅了许多。

人名就是个代号,我这代号后来被大家叫成了“急先生”。不过也不是没道理,因为我做什么都着急,上学着急,写字着急,吃饭着急,撒尿着急,吵架着急,道歉着急,恋爱着急,看病着急,吃药着急……

对于我的性格,众人说法不一,不过大多与早产有关。为什么早产?母亲给出的理由貌似最有说服力:生他时很草率,我刚割完稻子,就赶着回家做饭,也不知他爸在哪跟人喝了酒,推开屋门就把我压在身下,上衣还没解开,一束光亮就射进屋子,紧接着队长就攥着手电筒进来了,说拉他爸去镇上开会。

就是那一次,母亲怀了我。母亲说怀孕那会儿妊娠反应强烈,整个人性格都变了,吃饭着急,睡觉着急,干活着急,赶集着急,什么都急,到我临出生时也是急。据说我出生后,一个月就学会了说话,不是先叫的“妈”,也不是先叫的“爸”,而是在他人的婚宴上,在嘈杂的噪音里,开口说了一句:快点吧!这句话被我妈听到了,她耸了耸胳膊叫怀中的我再说一遍,我开口说了一句:赶紧的!

不过,会说话后我却成了结巴,一句话没说完就把脸憋得通红,家人为我寻遍名医,试过好多方法都无济于事,于是我变得沉默寡言,在最好动的年龄变得不太合群。村里的小朋友嬉戏打闹时,我却在认真看书,别人和我说话,我才回上一两句话。身边的人听习惯了,反而不觉得我结巴了,甚至有一段时间,我母亲说我是思维着急,嘴巴明显跟不上。这句话听起来理由充分,猛的一听不无道理。

我生来瘦小,其貌不扬,上小学总被大家欺负。杨媚他爸在学校门口摆摊卖儿童食品,三伏天他还穿着长袖衬衫,外套一个马甲,他见我挨打就走过来轰走那些人,我拍拍身上的土灰笑话他说,大热天穿这么多,你要在腋窝里孵……孵小鸡吗?他盯着我宽阔的脑门,说我长大能当大官,我憋了半天想问为啥,上课铃声就响了,这位我未来的岳父原本打算慢慢道来,我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

老师们对我还是好的,我虽然成绩平平,但是老老实实,从来不惹是生非,就是性子急了一些,没别的毛病。当然,也有老师偷偷说我的坏话,有一次还被我听见了,语文老师梅丽就是其中一个,这位女老师经常引经据典,我母亲解释早产的事,也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和几个女老师说,做爱这个事确实急不得,比如,王小波就在书中说过,“办那事儿,少摸一把都不行”。他妈的,语文老师说的这个人,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不知何时,我在大家眼中成了一个走路生风,思维超前,语出惊人,远近闻名的人物。小学还没毕业,我就申请了好几个专利,比如提出了多维空间转换器的概念,申请了“揠苗牌”玉米助长仪的专利。刚上初中,班主任在我的建议下开设了早恋戒除班……毫不夸张地说,我的这些发明和创新,随便抖落一下,都够那些奥数班同学消化半年。

我看到胡二等人正在加紧研制发射器!

十里八乡的铁匠、木匠、泥瓦匠、物理老师、外科医生、阴阳先生都被胡二召集到一起,小学操场被临时征用,再过几天,载着我上天的发射器,就是出自他们之手。胡二戴着一顶不知从哪捡来的安全帽,鼻梁上架着我生前戴的金丝边眼镜,那镜片边上有一些细碎的指纹,其中一个斗和簸箕是我未婚妻杨媚的。

在大事小情面前,胡二有着出众的组织和策划能力,这一点应该是天生的吧。在陈年刚出名不久,他就在镇上策划了“著名作家陈年先生作品研讨会”,那天下午,胡二在研讨会上致辞:我们在讨论一部文学作品的时候,我们还可以讨论些什么?长久以来,我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今天,我们或许可以在陈年先生这里找到答案……

研讨会上,来自省内的读者、粉丝以及文化界名人名家一百余人各抒己见,畅所欲言。会后,胡二还带领大家参观了陈年早年住过的茅草房,以及他和妻子的卧室。参观的人群议论纷纷,远比会上讨论热烈。比如,土坯材料的房子为啥比现在的楼房还结实?火炕在冬季如何能保证二十四小时恒温?陈年和妻子是不是可以在烫屁股的炕上裸睡?胡二耐心地逐一解答,还时不时地强调,这些细节在陈年的作品里都有。

如今,胡二对我“最后一趟旅程”的策划,也是格外用心的。他手中拿着施工草图,在阳光的照射下,神情专注,那样子仿佛检查一张刚刚完成的试卷或精心打磨的艺术品。我的未婚妻杨媚站在他身边,对他手中的草图露出疑惑的表情,却也没有深问,这是一种出于女性特有的矜持与本分,杨媚的眼泡有些水肿,应该是哭我时哭成这样子的,我的未婚妻,我的宝贝,我就在上面看着你,却说不出一句想要说的话。

作为一个游荡的魂灵,真羡慕你们能在大地上活着,想到这些,我不由得悲痛万分,然而并没有泪水可流。天空下起了雨,雨点轻松穿过我的魂灵,零星地打在操场的土灰上。我飘到云层上方,飘到了教科书上所说的平流层,云朵在俺脚下,远处的飞机依稀可见。我在想,胡二他们研制的发射器究竟是个啥样子?我猜那玩意儿肯定没有火箭大,但是速度一定能超过飞机。

我正想着,小学门口驶来一辆大卡车,货物上面被苫布遮着,零星有被雨水淋过的痕迹。卡车扭头驶过大门,停在操场中央一片裸露出砂砾的空地上。铁匠第一个爬上去,从里面拉出一大箱铆钉,木匠在下面接着,那样子明显有些吃力。泥瓦匠也跳上了卡车,从里面拎出一大桶油漆,物理老师用手擎在头顶,再缓缓放在地上。胡二也蹿到了车上,将一捆铜线小心翼翼地沿着车厢边缘往下送,阴阳先生示意他松手,线圈落地后刚好倒在外科医生的脚面上,所幸无大碍。

车上还有不少脚手架和少量木材,其余都是鞭炮、化学药水和航空煤油。胡二,你这是想干嘛?弄了这么一大堆东西,没有一样高科技产品,我想要的发射器呢?我幻想中坐着上天的火箭呢?就在大家搬东西的时候,一辆白色小轿车停在小学门口,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女人手中拿着印有法制电视台 LOGO的话筒,男人肩上扛着拍摄器材。

胡二愣了一下,立即将一男一女拦住,并提示施工重地不得入内。他们并不听劝阻,执意要录一段视频,表示仅用于正面宣传毫无恶意,但最终还是被胡二和木匠等人劝返,对方极不情愿的上了小轿车,临走时强调,他们还会再来。在场的多数人没经历过这种事情,被胡二搞得一头雾水,就连跟着他一起上前阻拦的木匠也疑惑不解。胡二解释,急先生“最后一趟旅程”要有神秘感,从策划、施工到发射前的各项准备,都不能完全公开,胡二把这个叫做“饥饿营销”,他眯缝着眼睛,压低声音说,宣传是个好事情,但还没到时候。

我对我的死因并不知情,也没法和他们活着的人对话,我死去的这些天,我的魂灵一直在天空流浪。我又回到村庄上空,回到我的出生地,也是我遗体的存放地,我的家,我棺材旁边有一大堆人正在看戏,是七舅姥爷从县剧团请来的演员。话说七舅姥爷那几鞭子甩出去好几万,穿粉色比基尼的女郎拿走了三万,臀部缝合后留有明显的伤疤,原来软绵绵的发面馒头,变成了蒸开裂的糖三角。穿蓝色比基尼的女郎有点麻烦,因为胸部有大量填充物,不得不到韩国诊所返厂维修,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我家那只大狼狗不吐出乳头,那么她左侧巨乳之上将嵌上一枚乳白色的象牙疙瘩,价格四万块。

等着胡二他们打造发射器,要等到猴年马月。闲来无事,我就自己到处游荡,在村庄上空,在儿时摸鱼的小溪边,有时也会蹲在榆树树杈上,看看这,看看那,看看无比熟悉的人们、牲畜和植物,于是我看到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看到了村庄的秘密和村民的隐情。

那天凌晨 3点,夜深沉下来,人们进入深度睡眠。我和往常一样,游荡到村庄上空,我看见几个人影从黄四家院墙上闪过,大半夜这是干啥?不一会儿,再看围挡家禽的栅栏开了,有人偷鹅!我仔细一看这不是胡二和吴语嘛!

黄四夫妻俩出门打工半年多了,家里只有祖孙两人,这深更半夜的,屋外风刮得紧,熟睡的人怎么能听得见呢?黄四母亲正在做梦,梦见寒冬腊月几个陌生人从她棉服里往外掏羽绒,一团团雪白的羽绒随风飘落,不一会儿自己的棉服变成了单衣,黄四母亲打了个寒战从梦中醒来。这个梦好奇怪啊,她起身去外屋倒了杯溫水,正好看见胡二和吴语掐着鹅的脖子上

车,黄四母亲推开房门就往外撵,两只脚怎么能撵上四个轮子呢。

黄四母亲追到公路上,车一溜烟跑远了,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孙子黄笛晚上吃了一大块西瓜,被尿憋醒,见奶奶跑到公路上不知道出了啥事,紧忙跑过去拉起奶奶,黄四母亲哭喊着说,鹅丢了!鹅丢了!

天刚放亮,黄笛就帮奶奶报了警,警察过来看看就走了,在农村偷鸡摸狗的事常有,没有监控很少有抓到贼的。按市价一只成年的鹅能卖到一百多元,黄笛数了一下,一共丢了八只,一千多块钱没了。黄四母亲跟孙子说,如果他爸爸在,跨上摩托车一定能给她追回来。

一个大活人,竟然把家里养的鹅弄丢了!黄四母亲嘴里不住地叨咕,当天下午,她在杂物间找到半瓶农药,打算一饮而尽。药到嘴边,就被一股浓烈的气味熏得喉咙刺痛。活得憋屈,想死又下不了决心。黄笛夺过奶奶手里的药瓶,迅速找来了左右邻居盯着奶奶,偷偷给外地打工的爸爸打了一个电话。

胡二和吴语真不是东西,我看得一清二楚,干着急却也帮不上什么忙。隔了两三天,派出所也没给黄家任何消息,这种事情想都不用想,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起初,大家看不到我,只有我能看得到大家,这种神秘常给我带来欣喜和快乐。

就在我四处乱飞之时,胡二等人的发射器研制成功,据胡二介绍,这是一个直径 9厘米,高 99厘米的圆柱形发射器,底部插着 19厘米长的竹签,引信裸露在外。他娘的!这个不是我小时候玩的“窜天猴”嘛!也就是南方人说的冲天炮。只不过这个个头儿大了一些而已。胡二,

你就拿这个糊弄大家?这么狭小的空间,何以装进我丰满的灵魂!

送葬那天,小学操场围了不少人,有的人甚至从几十公里外的其他乡镇赶来凑热闹。媒体记者也闻风而动,提前寻找适合的机位,长枪短炮一架上,整个葬礼的档次拔地而起。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网络主播们也形成了一道别样的风景,他们中有时尚前卫的零零后大 V,还有略显土气的广场舞大妈。“各位老铁们!人的一生是短暂的,那么急先生的一生是急促的……”一位主播话说到一半,被胡二示意小点声。

发射器周围,不!窜天猴周围不许外人靠近,胡二等人研制半个多月,到头来就研究这么个东西。胡二让大家都站到距离发射器三十米远的围栏外,这个承载着“我”的灵魂的发射器已经准备点火,期待已久的时刻即将到来。

只见胡二点着一根红塔山,眯缝着眼睛紧嘬了两口,吴语手持着窜天猴儿示意他可以点火。在众人的注视下,引信被点燃,火花在一尺多长的引信上迅速奔跑,并发出“呲……呲……”的声响,五秒钟,窜天猴儿腾空而起,在蹿到九十九米的高度解体,先是一个耀眼的光亮,随后伴着一个沉闷的响声,他们完成了任务,胡二对在场的各位宣布,发射成功!大家异口同声“急先生慢走!”在场的几位媒体记者要鼓掌,被胡二及时制止。

被胡二送上天空后,我就变成了一架无人机。起初,我是不信的,直到后来我在村庄上空盘旋时被大家发现,才恍然大悟。

那天黄昏,我回到村子上空,在春阳家门口停了下来,春阳吃完晚饭就忙碌开了,他将 100枚鸡蛋擦洗干净放入纸箱,并在上面撒了一层碎稻草,随后小心地放在改装后的三轮车上。他要给镇上的超市送去,他家鸡下的是笨鸡蛋,在镇上超市卖的很好。临行前,叮嘱外孙女小羽,吃完饭就在家里写作业,别乱跑。

小羽指着脚上开裂的凉鞋,让他看看镇上超市有没有 502胶水,回来时买一支就能粘好。春阳嗯了一声,扭头蹬起三轮车就走了。村会计王楚扇着扇子,吃饱喝足四处转悠。正好迎上春阳问了一句是不是去镇上送鸡蛋,春阳连嗯了两声,急着赶时间。

王楚见四外没人,溜进了春阳家,王大伯你来啦!小羽刚吃完饭准备写作业,见王楚进来,就说外公刚出去,要到八点才回来。王楚笑嘻嘻地看着小羽问多大了,小羽说 8岁,王楚摸起小羽的手说,来让大伯抱一下。小羽紧忙跑到了外屋,平时看着很严肃的王大伯今天怎么笑嘻嘻的,让她觉得有些反常,我爸妈说一会就回来,小羽紧忙说。

王楚三步两步也撵到外屋,你爸妈都在城里打工,我咋没听说最近要回来,如果回来早就回来了,来来,让大伯抱抱。他娘的!这个平时衣冠楚楚的王会计私底下竟然是这般禽兽。我倒要看看,这家伙真敢干出猪狗不如的勾当?

也许是我距离春阳家太近,小羽一眼就看到了我,她指着窗外的我说,看,飞碟!这么一说,王楚也有些意外,顺着手指一看,还真是个飞行物,这不是无人机嘛,王楚认出了我。有这个东西可不好,这个东西可以录像的,王楚走出屋外,拿起晾衣的竹竿,打算把我捅下来,没想到根本碰不到我,撵了我一百多米也没撵上,手中的竹竿还碰到了树上的蜂窝,肩膀和脸上被马蜂蛰了好几处,红头胀脸地往家跑,小羽在后面看着笑出了声。

八点钟,春阳蹬着三轮车回到家,小羽和外公说了这事,春阳没放在心上,说王楚逗小羽玩呢,没事。问小羽王楚被蛰得严重吗?小羽笑着说,身上起了好几个大包。春阳埋怨,人家是村上的会计,来咱们家还惹出这么一回事,这样不好。小羽努著嘴说,活该!

春阳从三轮车里拿出一双新的凉鞋,粉红色的,小羽高兴得不得了。春阳让她好好写作业,少玩手机。过了一会儿,小羽指着暑假作业本上一道数学题,问外公会不会做,春阳摆摆手说:“不会的先攒着,等你们老师过几天来问问他。”小羽盯着作业本思考片刻,摇摇头翻到了下一页。

会计王楚被我发现后心生愤恨,却也对我无计可施。整日拿着望远镜东瞅瞅西望望,腰上别了一个弹弓,裤子口袋里还装了几粒钢珠,随时准备对我进行打击。我就不信这个邪,在生我养我的村庄,他还能把一个死去的人如何呢?

王楚这个人眼睛没闲着,整日盯着我,我飞的稍微低一些,距离地面近一些,他就支棱其耳朵听声音,钢珠早已捏在手上,就等我出现了。

王楚一边看天上,一边还得顾着地上,任何一个路过他家门口的妇女,他都要多看上几眼,那目光足能叮进肉里。晚上六点半,各家各户基本都吃完晚饭了,白天天气闷热,太阳落山后凉快了许多,大姑娘小媳妇就出来溜达了,这是王楚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候,他可以欣赏女人的白皙大腿和丰满的胸部了。

有了女人,王楚自然顾不上看天空,那些腿和胸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精力。王楚不再仰起头,望远镜也被丢在了屋里,但是弹弓和钢珠仍随身携带。他走出家门,扇着竹扇子,一副领导的派头,和迎面走过来的大姑娘小媳妇搭讪,围绕一个“吃”字聊上几句废话,眼睛不时在女人胸口和大腿间游移。

门口的人少了,王楚快走几步进了大兰家。大兰的男人去深圳打工几个月了,儿子刚上高中,假期在省城补课,家里就她一个人。见王楚进门,大兰撂下碗筷,问王楚吃了没,王楚应了一声,就朝大兰的腿上捏了一把,大兰顿时脸红了,王大哥你这是干啥,不能这样的。正说着,王楚另一只手就伸到了大兰的腰里。

我见状不好,一个纵身扎进了大兰家,从窗口直接飞了进去。啊!什么东西,我吓大兰一跳,王楚急忙掏出弹弓,一次装了三颗钢珠朝我打来,屋里的空间毕竟狭小,我东闪西躲,还是被他打中了一只眼睛,确切说应该是一颗摄像头。还好我是双摄,有一支摄像头备用。我立刻飞出屋外,迅速攀升,逃出王楚的视线,他又接连朝我打了几十枚钢珠,我早已不在他的射程之内。可恶的王楚,你这个色狼!

大兰趁着王楚追赶我的空挡,紧忙将所有门窗都上了栓,关得密不透风,就算王楚长上一双翅膀也闯不进来了。

王楚打坏我一只眼睛,我靠着剩下的另一只观察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我要歇一歇了,最近没少游荡,身心俱疲,加上坏了一只眼睛,让我又痛又气,唉!我就是这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即便死去,化作无人机,我也会有一份力尽一份力。

我慢慢悠悠地在天空飞着,“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咦,是胡二的声音,我俯下身去,真的是他,吴语和他并肩走着,吴语手里拎着一只大鹅,打算去开餐馆的老板家炖了吃。真可恶!那天偷鹅的事情我记着呢,早晚我会告诉黄四母亲。

胡二的眼神还是奸得很,打老远就看见了我,急忙对吴语说,这东西咋跑这来了?赶紧抓回来!胡二和吴语将大鹅扔给餐馆老板,开上车就追我,餐厅附近特别空旷,若不往高飞,我无处躲藏。

这时,王楚带着几个村民也赶到了餐馆,和胡二、吴语小声嘀咕了几句,对大家说,今天跟大家说个事,最近我们村上空经常有无人机飞过,平常也没什么,拍个风景也很好嘛!但是大家要引起注意,重视这个东西。为什么呢?最近周围好几个村屯都爆发了非洲猪瘟疫情,要知道我们这个穷乡僻壤的,怎么会染上国外的疫情呢?一定是猪肉贩子,借助无人机给大家的猪圈里投了毒,以此低价收购病死猪从中谋利。所以,大家对无人机要高度重视,严加防范。

他娘的!王楚,你栽赃好人,竟然编出这样的瞎话欺骗大家。

王楚已与村主任沟通,并联合胡二等人配合,召集了二十人组成了打击队,专门用来打击我。他们人手一只弹弓,每人每天配发 50枚钢珠。进村的所有路口都被他们占据,堵路没有用,他们防守的是天空,每个人都目光朝上,看着天空。

我连续好几天没回村,王楚这个团队有些扛不住了,这人老是盯着天空,该有多无聊呢。有人跟王楚说,无人机肯定飞走了,要不我们撤吧,整天盯着也不是办法,仰着头也怪累的。王楚没搭腔,第二天将村里放暑假的小学生叫来十几个,孩子们都玩过弹弓,几乎每家每户都能翻出一个,王楚告诉大家,为了村庄的安危,为了牲畜的安全成长,为了老百姓辛辛苦苦的汗水没有白流,作为小学生也要加入这个团队,大家并肩作战,为守卫村庄尽一份绵薄之力。

在场的小学生目光坚定,在王楚的鼓舞下,内心充满了自信和力量。王楚最后问大家,打下无人机,大家有没有信心?过了五秒钟,王楚没有得到回答。王楚问大家,有问题吗?黄笛也在队伍中,小声问了一句,王伯伯,我们没有弹珠。王楚微微一笑,这个嘛,大人们的钢珠都已经发完了,你们自己想办法,怎么样?同学们齐声说:好!

男同学迅速忙开了,在墙根底下,找到一个土堆,几个女同学主动背过身去,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了。黄笛褪下裤子,对着土堆撒了一泡尿,感觉不太够,又上来几个男同学尿了一些,还是不太充足,那么一点尿很快就被土壤吸收了。黄笛喊来王楚,王伯伯你帮帮我们吧,王楚凑到近前撒了一大泡,让干燥的土壤吃了一个水饱,黄笛高兴地说,这回够了,这回够了!

不一会,小朋友们揉搓得圆圆的浑身带着骚气的泥丸就形成了,在太阳的炙烤下水分迅速蒸发,弹丸很快就变得坚实起来。

孩子们玩的,我这个岁数的人小时候都玩过,看着他们愉快地将泥丸摊一地,我心中有一种莫名的美好涌上心头,那是多么美好的童年时光啊,然而我再也回不去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眼眶湿润,却流不出任何眼泪。

专注于看孩子们晒弹丸,我不由得距离地面越来越低,这时黄笛突然朝上看了一眼,不好!我刚回过神来,王楚、胡二、吴语加上几位村民,拿起弹弓就是对我一顿连环炮,万弹齐发,让我着实招架不住……

王楚的一颗钢珠被我轻松躲过,胡二和吴语的两枚钢珠经我摇摆腾挪,也轻松躲开。黄笛拿起翻着尿黄色、夹带着尿骚味儿的泥丸,从我后面打出一发,直接擦到了我的一只旋翼上,我在半空中打个趔趄,险些跌落在地。惊魂未定之时,胡二从我左侧打来一枚钢珠,这个比刚刚擦在我旋翼的那一颗小得多,但是威力巨大,我躲避不及,右眼被击中,顿时失去了方向,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弹丸一起朝我打来,我的左右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全被击中了。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本能地向上飞,带着疼痛,凭着感觉,向上飞,身体不断被钢珠和泥丸击打着,我竭尽全力,终于飞出了他们的攻击范围……唉,他们的呐喊声小了,距离我越来越远了,我终

于逃出来了!我像一只无头苍蝇,伤痕累累,在没有视觉辅助下,到处乱飞,疼痛让我异常清醒。

人到临死的时候,似乎都有预感,我也不例外。我耗尽浑身力气,凭着感觉,飞到了河边的空场,那里有一块常年流水冲击出来的沙地,我小时候就常在那边玩耍,那块沙地面积不算大,但用树枝写上几百字,也是足够用的。

凭着感觉,我努力接收来自旋翼各个方向震动传来的信息,飞到了我想要去的那块沙地。这里很安静,不会有人来打扰,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写点东西了。我记得我的起落架被弹丸打掉,露出一个三公分的凸起,我应该能掌握好分寸,用它在沙滩写上几行字。

我扭动身姿,钩、撇、折、横,我将这些天看到的一切,发现的一切都写在了河滩的沙地上,包括胡二如何偷鹅,包括王会计如何调戏妇女、猥亵儿童等等,当然,也包括我的死因……临了,我使尽浑身力气,原地转体一周,画了一个硕大的句点后,一头栽倒在沙地上。

三天后,我被送鸡蛋的春阳发现,他将我捡起扔到三轮车上,打算卖废品。我写的那几行字清晰无比,他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我的故事得以公之于众。

听说警方根据照片上的内容,为侦破近期发生的几起案件打开了新的思路。幸亏春阳发现及时,第四天村里下了一场大雨,河水猛涨,漫过沙滩,冲上岸边的玉米地,小学操场全被淹了。又过了两天,大水退去,曾留下我笔迹的那片沙滩重新裸露出一片金黄,在夕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輝。■责任编辑 包倬

猜你喜欢
吴语小羽
浅谈吴语方言生存现状及其传承保护
——以浙江地区为例
吴语传播现状调查分析与传播手段的创新
漫画:燃烧吧!小羽宙
燃烧吧!小羽宙
漫画:燃烧吧!小羽宙
漫画:燃烧吧!小羽宙
漫画:燃烧吧!小羽宙
燃烧吧!小羽宙
吴语闲话(之四)
吴语闲话(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