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会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2021-01-28 11:20张锐
南方周末 2021-01-28
关键词:章莹颖香槟分校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章莹颖事件发生后,香槟分校宣布在校园内增加高清监控摄像头。图为2017年6月29日,香槟分校为章莹颖祈福的游行。     资料图

初到美国时章莹颖曾对陌生的环境感到恐慌。一次她来到一家洗衣房,非裔阿姨热情地为其指路,并喊她“宝贝”,这让她感到来自异国的善意。图为纪录片《寻找莹颖》剧照。

资料图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一个女孩的事情引起这么多人的关心和关注,”侯霄霖面对纪录片镜头时说,“可能正是因为莹颖是这么一个普通的女孩,她一路走来,从一个小县城,努力地学习,考上大学,再到出国。她的父母和家庭无法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建议,全部都是靠她自己。我觉得就是因为这样的普通,才让大家在莹颖身上找到一些共鸣。”

如果章莹颖还活着,如今已经30岁了。她将继续自己的博士学业,或许已与相恋八年的男友侯霄霖结婚,也能亲手抱上2019年底出生的侄儿。然而一桩绑架谋杀案夺去了她的生命,留下一个破碎的家庭,以及许多关注此事的人无可挽回的遗憾和创伤。

2017年6月,毕业于北京大学的研究生章莹颖,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以下简称“香槟分校”)访学期间,遭遇白人男子布伦特·克里斯滕森的诱骗、绑架和谋杀。

克里斯滕森是香槟分校的前物理学博士、优秀助教,案发前曾向学校心理咨询室的两名社工进行咨询,称自己对“连环杀手”着迷,而且已经到了计划实施阶段,但未能引起校方重视。杀死章莹颖后,他将尸体装进三个垃圾袋中,丢弃到公寓外的垃圾箱,遗骸之后流落至伊利诺伊州弗米利恩郡的一处私人垃圾填埋场。

案件从起诉到定罪耗时长达两年。2019年7月18日,因陪审团无法就死刑问题达成一致(十票死刑,二票终身监禁),克里斯滕森最终被判无期徒刑(不得假释)。这一结果显然令人难以接受。庭审结束后,侯霄霖愤怒地回应媒体:“今天的结果在告诉我,我可以杀任何人,我可以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杀任何人,然后不用为此偿命——我永远无法认同这种观念。”

导演施佳妍拍下了这一幕,这也是她执导的纪录片《寻找莹颖》的镜头之一,该片于2020年12月在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上展映。章莹颖失踪时,施佳妍正在伊利诺伊州的西北大学就读新闻方向的研究生。她加入寻找莹颖的志愿者行列后,做了一些翻译工作。

数百人参与了此次援助,在这个过程中,施佳妍认识了另一名核心志愿者、香槟分校大四物理系学生孙仕凛,两人商量将这件事情完整地记录下来。孙仕凛担任纪录片的摄像工作,一开始是跟拍公开活动,包括发布会等场合,他们与章莹颖家人建立起亲密关系后,拍摄的内容逐渐深入。

整个拍摄历时两年多,施佳妍频繁往返于芝加哥和香槟两地,后来又多次前往章莹颖的家乡福建南平。最终,纪录片决定把故事的重心放在章莹颖身上,而不是聚焦于案件犯罪过程以及罪犯情况、做成案件调查纪录片。

章莹颖的母亲叶丽凤来美国时,施佳妍曾与她睡在一起,叶丽凤反复念叨着“我的莹颖”“为什么会这样”。“报道对于家人的呈现是非常有限的,十几秒钟的一个采访,可能阿姨在哭、叔叔沉默,或者他们翻来覆去说几句话,可是莹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们的诉求和痛苦到底是什么? 这些其实是缺失的。”施佳妍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她期待“纪录片出来后能让大家继续寻找莹颖,意识到莹颖的故事是多么重要”。

章莹颖家属曾向美国法院发起民事诉讼,起诉做心理咨询的两名社工没能上报凶手的杀人倾向,但被美国两级法院先后驳回。2020年6月起诉被驳回后,章父章荣高说:“因为章莹颖的死,我们一直都活在痛苦之中,无法走出来。”上诉已经放弃,章莹颖的遗骸至今也仍未被找回,章莹颖的父母也没有等到香槟分校的公开道歉或赔偿。

美国国际教育协会发布的《2020美国门户开放报告》显示,中国连续第11年成为美国最大的国际学生来源国。2019-2020学年有372532名中国留学生,占到全部国际生数量的34.6%。香槟分校的国际生源数量位居全美高校前十。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一个女孩的事情引起这么多人的关心和关注,”侯霄霖面对纪录片镜头时说,“可能正是因为莹颖是这么一个普通的女孩,她一路走来,从一个小县城,努力地学习,考上大学,再到出国。她的父母和家庭无法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建议,全部都是靠她自己。我觉得就是因为这样的普通,才让大家在莹颖身上找到一些共鸣。”

回访小镇女孩的普通十年

写于2017年4月-6月的日记,记录了章莹颖短暂的访学生活。2017年4月30日,章莹颖初到伊利诺伊一周,感觉这所学校和她本科母校中山大学的环境很相似,但陌生的新环境也带给她忧虑。她自我打气,要“保持单一高效的生活”。

有时候没有按照计划做事,章莹颖会自责,告诫自己“求知若饥,虚心若愚”。6月1日,失踪前一周,章莹颖记录了自己早上的安排:“英语口语,早读20分钟,跑步30分钟,6点到6点半,学习40分钟,早餐20分钟,向前进!”

2017年5月,章莹颖出差去内布拉斯加州。同事Guofang驾车,章莹颖看到美国道路的不同:“车少,人少。”这次出行的日记里,章莹颖还谈到了自己和Guofang的相似之处——自由、理想主义、逆流而上的品质。

章莹颖出生于福建建阳的农村,学习成绩优异,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和北京大学,毕业后进入中科院植物研究所工作。据媒体报道,中科院的郭老师曾把章莹颖比作《阿信》里的主角,一个出身贫穷却坚强的人。

翻译这份日记的时候,章莹颖乐观向上的态度感染了从小在广州长大的孙仕凛。“我觉得她是一个很不一样的女生,能够从一个小地方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到美国。”孙仕凛说。

在Guofang的带领下,施佳妍曾去过章莹颖工作过的玉米地。Guofang向她展示了她们的工作——利用仪器监测气候变化影响下的农作物。Guofang说,莹颖很喜欢这份工作,设备很重,她俩搬运设备时会像喊号子一样,“一二三”,然后把设备推上去。

“野外工作费时费力,出成果慢。”章莹颖在日记里写道,“无论多累,及时把成果转化为文章,写写写!”在她的学术计划里,第一年学习农业和农林;第二三年阅读;第四年从区域到全球;第五年发Nature级别的论文,然后回国建立自己的团队,成为“学术牛”和好老师。

2018年,施佳妍曾短暂探访章莹颖的老家,居住了十天左右,置身于章莹颖的生活环境,她更加理解了章莹颖对这个家庭的重要性。叶丽凤多次对施佳妍说“如果我的女儿跟你们一起这样回来就好了”“莹颖是不是还活着”。晚上睡觉的时候,叶丽凤问道:“美国不会把我的女儿放弃吧?”这些时刻,施佳妍总是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只能说自己也不知道。

章莹颖的卧室在顶楼,她的父母解释,之前她的卧室是在中间的某一层,但是邻居打麻将太吵,就搬到了顶楼。叶丽凤指着家里的物件告诉施佳妍,那是莹颖拿奖学金买的。施佳妍心目中的章莹颖逐渐清晰:单纯、温暖、善良、有大局观。

施佳妍在老家读到了章莹颖其他的日记,章莹颖写道:“今天和老爸老妈打电话,他们都在辛苦的工作。爸爸现在在开车,真的很辛苦,我在纠结是否要出国,去了解这个未知的世界。可现实如此地摆在我面前,该如何选择呢? 我怎么能只考虑自己呢?”初读日记时,施佳妍几欲落泪。

与章莹颖的父母相处久了,施佳妍会想到自己的父母,以及自己留学给家里造成的经济投入和情感牺牲是否值得。她在纪录片旁白中写道:“成百上千个家庭做着同样的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支持孩子去美国,来获得改变一生的机会。”

侯霄霖带着施佳妍来到章莹颖曾经住过的研究院宿舍,一幢红色的宿舍楼。侯霄霖指着二层第二个窗口,回忆起每次来宿舍找她的场景,那时他会先在楼下喊她的名字。如今熟悉的空间就在眼前,莹颖却不在了。拍摄时,一只鸟忽然受伤坠到地上,挣扎几下死去了,侯霄霖埋葬了它。

施佳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莹颖可能是你走在街上会碰到的任何一个人,她就是这样一个非常普通的人,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不应该这样悄无声息地被磨灭。”纪录片播出后,周围人反馈,或多或少都能在莹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章莹颖的日记最后写着这样一句话:“生命如此短暂,不应如此平凡。”这句话至今仍然激励着施佳妍,尽管两人素昧谋面,但是施佳妍有种特别的感觉——“莹颖已经是我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了”。

案件细节重见天日

2017年6月9日是一个普通的周五,上午打包完需要送厂检修的仪器后,中午休息时间,章莹颖本该乘坐巴士前往校外的公寓与房东Trez签署公寓租约。

但是,章莹颖在换乘时错过了一班巴士。站在一处树荫下等待时,章莹颖被开着黑色“土星阿斯特拉”轿车的克里斯滕森欺骗上车。下午两点四十分左右,Trez发短信询问:“莹颖,你在路上了吗?”却再也得不到回复。

章莹颖失踪后,施佳妍跟随赶来伊利诺伊的章莹颖亲属进行了漫长的搜寻。章莹颖的小姨叶丽钦四处打量着,“她给我托梦(也好),跟我讲她在哪里啊,让我去找她。但是我都没有做过梦,一点都没有梦见她,是不是人还在啊?”路过街道看到黑色的垃圾箱,她对施佳妍说:“上次来看到垃圾,很想过去翻。”

监控摄像头中,章莹颖上了克里斯滕森的车子。章莹颖之前告诉叶丽钦,她在外面不敢乱坐车、轻易相信别人。施佳妍看到莹颖上车的一幕同样感到震惊,她想起自己之前刚到美国时,感到迷茫和不知所措,一次会议活动结束等待公车的时候,有个在会议上认识的人提议送她回家,施佳妍同样上了车。幸运的是,她安全到家,莹颖则遭遇了不幸。

孙仕凛2013年初来香槟分校时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前往学生宿舍的时候,有一名华人学长提议搭载他们一程,结果他们无条件信任上了车。孙仕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贯印象可能影响了他的判断,将伊利诺伊当做了民风淳朴的地方。章莹颖初到美国时曾迷路,来到一家洗衣房,黑人阿姨热情地为其指路,并喊她“宝贝”,这让她感觉到温暖和善意。

知乎相关的问题下,有多名曾在海外留学的答主回忆起有搭乘陌生人车子的经历,章莹颖案件令他们感到后怕。一名中国人民大学的教育学博士回忆,当时她也在美国学习,同样是错过公车,被一名白人男子搭讪,她拒绝后在网站上看到了通缉信息。

2017年6月29日下午,一场为章莹颖祈福的游行和音乐会在香槟分校举行。克里斯滕森也默默全程参加。他的女友特拉·布利斯当时已经与联邦调查局合作,进行了秘密录音。当着布利斯的面,克里斯滕森在手机屏幕上打出这些字:“是我。这是第十三个。她(章莹颖)已经不在了。永远。”

2019年6月,章莹颖案开庭之前。章荣高抱怨美国司法体系对受害者不公,审判跨度时间长而且更换了法官。

庭审的时候,克里斯滕森承认了谋杀章莹颖的事实。检察官初次披露了案件细节,章莹颖受到自称警察的克里斯滕森的欺骗,她来到后者的公寓后,在浴缸里被棒球棒击打头部,然后被砍下了头。特拉的录音里,克里斯滕森有点抱怨:“她反抗得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激烈,简直不可思议,她就是不放弃。”

离开美国前,布利斯找到了章莹颖的亲属,用刚学的中文念了一封信:“每当我害怕的时候,我会想到你们对莹颖的爱,我愿意为你们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你们每一个人,叔叔、阿姨、阳阳、霄霖,即使我们身处不同的文化,我依然深刻感受到了你们对莹颖的爱。”叶丽凤说,和莹颖一样,你是个善良的人,并激动地拥抱了她。

2017年4月23日,离开故土前,章莹颖的同事曾为她做出国前的欢送。蜡烛点燃,朋友们齐声祝福“前程似锦”,章莹颖许下心愿。如今人们再也无从得知,这个心愿是什么。

“我的愿望始终是找到女儿,并带她回家。”两年后,得知女儿的遗骸已经被九米厚的垃圾掩盖,搜寻不再继续,章荣高面对镜头悲伤地说。

持续的创伤

“如果我在街上走,这个会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纪录片中,一名中国留学生说。另一位留学生则表示,父母已经不让自己晚上出门了。

孙仕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克里斯滕森作为物理系助教,周围很多朋友上过他的课,平时看起来十分正常。2017年案件发生的时候,孙仕凛感觉到周围“人人自危”,防备心理变得很重,似乎觉得身边都有可能存在这样一个变态。

几年过去,这批曾在香槟读书的人毕业后,似乎已经很少再提到此事了。但创伤仍然存在。孙仕凛对美国情感的变化在悄然发生,“大家好像都开始慢慢地不信任了,或者是没那么(多)幻想了”。

孙仕凛有时候会梦到章莹颖坐在香槟分校的教室里,然后叶丽凤从走廊走进教室,孙仕凛被惊醒。有时候,他在新闻中看到“棒球棒”之类的字眼,也会下意识想起她。最重要的影响还是“对时间和生命的珍惜”“与家人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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