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文化对蚕资源的认识和利用*
——以出土玉蚕为中心

2021-03-01 03:23
农业考古 2021年1期
关键词:柞蚕距今桑蚕

范 杰

范杰,男,辽宁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辽海文明史。

目前出土、采集和传世的红山文化玉蚕共17件,基本都处于距今5500—5000年的红山文化晚期,其中具有明确出土地点的玉蚕皆位于辽西地区。中国其他地区的新石器时代考古学文化中也发现有各类蚕遗存,但数量和密度皆不及红山文化。玉蚕对了解这一时期对蚕资源的认识和利用、辽西地区以及中国蚕业起源、玉蚕的地位和作用等问题有着重要意义。基于此,笔者拟就红山文化玉蚕为研究对象,对上述问题进行进一步研究。

一、发现概况

从造型上看,红山文化玉蚕明显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多近卵形,与蚕蛹相似(见12页图4,1)。目前发现2件,其中1件出土于田家沟遗址(图1,7),编号M2∶1。玉蚕蛹长4.9、宽2.5、厚2.05厘米。整体呈扁圆柱状,中间厚两端略收,一面光平,其余三面呈弧面,底面有一纵向长沟槽[1](P11-22)。另1件出土于牛河梁遗址(图1,10),编号N5SCZ1∶3。长6.1厘米,扁圆体,头稍长而鼓,头端磨平,中间刻四道弦纹,尾端扁平[2](P320)。

第二类身体修长,身体多见分节,头腹之间有明显分隔,明显具有桑蚕的特征。目前这类玉蚕发现2件,主要有沙锅屯大理石蚕和牛河梁。

瑞典人安特生于1921年在辽宁锦西沙锅屯遗址发现1件大理石蚕(图1,1)[3]。大理石质地致密,具有特殊纹理。以古人“石之美者谓之玉”的标准,大理石也应当被归入广义上的玉。此件遗物圆眼,头部雕刻出两处类似耳的器官,与红山文化晚期出土动物形玉器的特征相符。

牛河梁遗址出土玉蚕1件(图1,6),编号为N2Z1M11∶3,长12.7、最大直径1.9厘米。体甚长,上体较直,头端圆,下腹肥厚,尾端尖。颈部以一周阴线显示首身分隔,其下有二道凸起[2](P89)。

第三类身体多浑圆肥硕,面部刻划圆眼,部分胸腹部用凸棱或阴线表示分节。这类玉蚕占到红山文化玉蚕的绝大多数,共发现13件。

东山岗积石冢2号墓出土1件(图1,2),长7.8、宽3、厚2.2厘米。整体呈不规则柱状。头部略方,尾部上翘,蚕体有5道凸起[4]。

田家沟遗址M3出土1件(图1,8)。器物整体呈扁圆柱形,尾部略上翘。面部扁平,刻划有触角,下有口器,眼睛为重环形。具体尺寸不详。

那斯台遗址采集4件,形制上基本成对。其中1对(图1,3)长7.8、直径3.3厘米,蚕体圆柱体,圆眼,一凸线或为鼻部,其下有一对小乳状凸;胸部刻一对圆弧形弦纹,似为前足。腹部刻横向凸弦纹,尾端翘起,两侧对穿1孔。另1对(图1,4)长9.9、直径3.8厘米,前额刻“八”字形纹。环形眼,腹部雕四道横向凸弦纹[5]。

巴林右旗幸福之路苏木查干宝力格征集1件(图1,5),现藏于巴林右旗博物馆。通长4.74、宽1.7、厚1.5厘米。整体呈柱状,圆眼,上下两端刻三角凸状,三道凸起横纹以示分节,尾端上翘[6](P136)。

敖汉旗萨力巴乡乌兰召村征集1件(图1,13),现藏于敖汉旗博物馆。长2.9、宽1.7、厚0.8厘米。身体卷曲,头部斜平,圆眼。顶端有两个对称的小刻槽[6](P129)。

赤峰市早年出土1件玉蚕(图1,11),现藏赤峰博物馆。体长3.8、宽1.3厘米。体呈扁长方形,头部有一对凸起圆眼,眼下有三条短线;颈部有一条短线分隔头腹,尾部翘起,尾尖渐收。体中部有一横穿孔。原先有人认为该件器物为蝉,但其身体修长,与蚕更为类似[6](P130)。

克什克腾旗公安局移交1件玉蚕(见上页图1,12),现藏于克什克腾旗博物馆。体长4.8、宽1.8厘米。头部方圆形,刻划三条短线以表示眼睛,区分头腹,尾端渐收上翘,颈部横穿一孔。[6](P134)

朝阳市博物馆藏1件(见上页图1,9),长7、宽2.5厘米,呈圭形,素面,淡绿色。面部似刻画有五官,一侧有三条凸脊,上端为弧形,由上顶至底部有纵向钻孔,近底部有横向相同的钻孔,为那斯台玉蚕的简化[7](P5)。

国家博物馆藏1件玉蚕,长4.7厘米、宽1.7厘米、高1.5厘米。整体呈圆柱形,以刻划圆圈纹和折线表示五官。背部雕数道凸弦纹,尾上翘。腰部有一对横穿孔。造型特征与红山文化遗物一致。

另外在辽宁喀左三台子、内蒙古扎鲁特旗、内蒙古赤峰市二道井子,也有同类器物出土。

二、对桑蚕的认识

第二类玉蚕身体修长,头部较圆润,且和胸腹部有着显著界限,尾部收缩呈尖圆状。其明显具有桑蚕的特征(图4,3),这应是红山文化开始利用桑蚕资源,甚至是开始人工驯化桑蚕的证据之一。与辽西同属燕辽地区的燕山以南地区,发现了年代更早的蚕遗存。北京平谷上宅遗址中发现的“陶蚕形饰”,距今7000年左右[8]。这是燕辽地区发现最早的相关遗存。河北正定南杨庄遗址发现了1件陶蚕蛹[9],年代应距今约6400—5900年[10]。可见燕辽地区在很早之前便已经认识和利用蚕了。在此基础上,就中国桑蚕的起源问题,有必要进行重新讨论。

对于这一问题,学界基本可以分为三种认识。其一是以石声汉、 段佑云[11]、吉武成美[12]为代表的学者,认为中国桑蚕起源于黄河流域。其二是以魏东等先生为代表,认为人工驯化桑蚕源于长江下游地区是中国桑蚕起源的中心,其后又传播到中原[13]。其三是以蒋猷龙[14],周匡明[15]先生为代表,认为中国桑蚕是多中心起源,且是独立发展的[16]。随着检测方式的发展,近期在贾湖遗址发现了中国境内年代最早的蚕丝遗存,距今9000—8500年[17]。贾湖遗址所属的裴李岗文化,主要分布于黄河中游地区。其分布南缘已经到达贾湖遗址所在的淮河流域。鉴于淮河流域中上游地区和黄河中游地区在文化面貌上的一致性,且黄河周期性摆动常夺淮入海,可以将贾湖遗址划入广义上的黄河流域。

其后,黄河中游地区的山西夏县师村遗址发现了两枚石蚕蛹(图2,1),距今约6000年[18]。河南荥阳市汪沟遗址的丝织品残片[19],距今5500年左右。河南郑州青台遗址发现了平纹和二经纹罗纹纹丝麻织物残片[20],距今5500—5300年。郑州巩义双槐树遗址发现1件用野猪獠牙雕成的蚕(图2,3),距今约5300年[21]。山西夏县西阴村发现形似大半个茧壳[22],距今5000年左右。山西芮城西王村遗址发现1件陶蛹形器(图2,2),距今5000年左右[23]。陕西神木石峁遗址出土1件玉蚕(图2,4),年代距今约4300—4000年[24][25]。甘肃临洮冯家坪遗址发现1件蚕纹二联陶罐(图2,5),距今4000年左右[26](P64)。

长江流域的相关发现主要位于中下游地区。安徽蚌埠双墩遗址在多见陶器底部发现有蚕形、蚕茧形和蚕丝形等纹饰(见下页图3之1、2、3、4),距今7300—7100年[27](P194-196)。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遗址发现两件象牙盖帽形器(图3之5、11),其上皆刻划有蚕形纹饰,遗址距今7000年左右[28](P283-285)。河南南阳淅 川下王岗遗址发现陶蚕蛹(图3,6),距今约6800—6300年[29](P51)。江苏吴江梅堰袁家埭遗址出土黑陶上发现有蚕纹(图3之8、9)[30]。根据其出土器物可知,袁家埭遗址应属于马家浜文化晚期,距今约6300—6000年。安徽含山凌家滩遗址出土1件玉蚕蛹(图3,10),距今约5500—5300年[31](P252-253)。浙江吴兴钱山漾良渚文化遗址发现家蚕丝织品,年代为距今5300年左右[32]。湖北随州西花园遗址发现了陶蚕形器(图3,7),距今4000年左右[33](P138)。

距今7000年以前,是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桑蚕利用的起源阶段,仅见于黄河中游南部和长江下游个别遗址。距今7000—6000年,黄河中游北部,长江中游地区都发现了相关遗物,其各自向外扩散的趋势相当明显。距今6000—4000年,黄河流域已经形成以中游为中心的格局,其波及范围扩展到了上游地区。长江流域则以下游为中心,中游地区也有相关发现。很显然,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的桑蚕有着围绕各自中心独立起源的趋势。

燕辽地区蚕类遗存不仅在年代上并不晚于上述两个地区,并且同样有着独立起源特征和发展趋势。距今7000年以前的燕辽地区南部是该区域的起源阶段。其年代虽较黄河流域稍晚,但与长江下游地区基本相当。其后距今7000—6000年,南杨庄遗址较上宅遗址更为靠南。这应当是技术传播和扩展的结果,与后冈一期文化向南发展[34]的趋势一致。到了距今6000—5000年,相关遗物则已经扩展到了燕山以北的辽西地区。

苏秉琦先生的文化区系理论将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学文化分为燕山南北长城地带为重心的北方、以山东为中心的东方、以关中、晋南、豫西为中心的中原、以环太湖为中心的东南部、以环洞庭湖与四川盆地为中心的西南部、以鄱阳湖——珠江三角洲一线为中轴的南方等六个区域[35](P35-36)。黄河中游、长江下游和燕辽地区分属中原、东南和北方三个不同的文化区。三个区域有着不同的文化传统和特征,因而区域内的考古学文化有着更为密切的联系。如距今7000年以前,黄河中游地区属于深腹罐-双耳壶-钵文化系统,长江下游地区属于釜-圈足盘-豆文化系统,燕辽地区则属于筒形罐文化系统[36](P69)。因而在不同的体系下,不同区域在距今7000年前呈现出相对独立的发展态势。这与三者独立起源的态势是一致的。

相关研究证明,中国家蚕是从野生桑蚕驯化而来的。从物种资源来看,燕辽地区是桑属树种的主要分布地区,发现有白桑、鸡桑、蒙桑、鬼桑、山桑、华桑、鲁桑等六个种和一个变种[37]。同样,燕辽地区同样是野桑蚕的主要分布地。可见燕辽地区有着桑蚕生存和驯化的物质基础。

以上种种现象表明,燕辽地区很可能是除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之外的又一个桑蚕资源利用的起源中心,或许已经开始了野桑蚕的人工驯化。而辽西地区大致在距今5500—5000年的红山文化晚期,开始出现利用桑蚕的迹象。

三、对柞蚕的认识

红山文化中的第三类玉蚕既不似蚕蛹,也不具备桑蚕的特征。有学者根据其面部多为圆眼,并多刻划有类似触须的部分,将其认定为玉蝉;且不论其躯干的分节多位于胸部与蝉的特征大相径庭。只要通览红山文化动物造型玉器便会发现,不论何种动物形玉器,皆有大而圆的眼,甚至是重环形眼。这种模式化的造型特征,显然不是对原型动物的模仿,结合玉器在红山文化中多作为祭天礼神的法器和礼器,这类造型特征应当是祭祀属性的标识。

那么为何其造型要分为修长形和浑圆形两类?显然,这两类蚕很有可能属于不同的种类。根据现有调查情况看,红山文化所在的辽西地区有多种野蚕。除野桑蚕外,还分布有柞蚕、天蚕、栗蚕、樗蚕等11种野蚕资源[38]。其中柞蚕身形较桑蚕更为浑圆肥硕,分节明显(见下页图4,2)。尤其是头部有触角,与这类玉蚕的特征一致,其很可能是模仿柞蚕而制作的。红山先民不仅将柞蚕的形象以玉来制作,且数量在三种玉蚕中占据了绝大多数,从中不难发现柞蚕对红山先民的重要性。

柞蚕以食用栎属植物为主,其中以蒙古柞、辽东柞、麻栎、栓皮栎、槲柞、锐齿槲栎为多。此外栗属、柳属、桦木属等植物也可作为食料。这些树种今日仍可在辽西地区发现。距今12000年前后,燕辽地区开始进入全新世大暖期[39]。此时年平均温度高于现2℃-3℃,年降水量比现在多100毫米。广泛分布温暖性夏绿阔叶林木;提取的植物孢粉中,也发现了栎属植物的孢粉[40]。据孔昭宸等人研究,兴隆洼文化时期燕山以北的敖汉旗年平均气温为6.5℃-7.5℃,最冷月月均温-11℃-12℃,最热月均温是23℃-24℃。整体上要高于现在的气温[41]。表明当时的古环境同样适合栎属植物的生长。

先秦文献中已经出现了栎属植物的记载。《小雅·车舝》:“陟彼高冈, 析其柞薪”[42](P780)。《大雅·绵》:“柞棫拔矣。行道兑矣”[42](P843)。《大雅·旱麓》:“瑟彼柞棫,民所燎矣”[42](P848)。《周颂·载芟》:“载芟载柞,其耕泽泽”[42](P1046)。《秦风·晨风》:“山有苞栎,隰有六驳”[42](P456)。《周礼·秋官》中有柞氏:“柞氏,掌攻草木及林麓……凡攻木者,掌其政令”[43](P2927)。从中不难发现栎属植物在先秦时代的繁盛情况。

有学者根据《尚书·禹贡上》:“莱夷作牧,厥篚檿丝,浮于汶,达于济。”[44](P153)认为先秦时代便已经开始利用柞蚕丝了。清代王元蜄《野蚕录》中对于这一问题已有明确的考证,指出檿“固桑之一类也”[45](P6)王志瑚和华德公则进一步指明宋代以前,檿为山桑的说法极为明晰。最早把“檿”误为柞树的,是宋代苏轼,其出守登州,听闻该地有野蚕,后注曰:“檿丝出东莱,以织缯,坚韧异常,莱人谓之山茧。”[46](P69)此后有人沿用其说,故将山茧认作柞蚕茧。此外,二者又从柞蚕的发展史和用途讨论,檿丝并非柞蚕丝[47]。

柞蚕的利用起源于山东的说法也值得推敲。这一认识可能与西晋人崔豹在其《古今注》载西汉元帝永光四年(前40)“东莱郡东牟山(今牟平县),有野蚕为茧,茧生蛾,蛾生卵,卵著石,收得万余石,民以为蚕絮。”不无关系。但其并不能确认野蚕就是柞蚕。《后汉书·光武帝纪》也有类似记载:“至是野谷旅生,麻菽尤盛,野蚕成茧,被于山阜,人收其利焉”[48](P32)。野桑蚕为寡食性动物,几乎只食用桑叶[49]。其余野蚕虽有食性繁杂者,但仍多以木本植物的叶片为食;食谷、麻、菽者极为少见。又因汉唐以来将“野蚕成茧”视为祥瑞,恐多为谶纬之言。《魏略》:“文帝欲受禅,野蚕成丝。”[50](P11805)因而《后汉书·光武帝纪》此处所谓野蚕甚为可疑。《后汉书·西域列传》:“大秦国......又有细布,或言水羊毛,野蚕茧所作。”[48](卷八八,P2919)地中海的野蚕种类属于枯叶蛾科,主要有pachypasa otus和pachypasa lineosa,以松、柏、桧、栎等植物叶片为食。这应当是亚里士多德《动物志》中所说的庞比丝蚕。这两种蚕在中国境内没有分布,所属科也不相同。此处野蚕显然不是柞蚕,可知汉代野蚕仍是各类野蚕的统称。就文献内容而言,其只能证明当时利用了野蚕资源,却并不能说明此处野蚕就是指柞蚕,也无法证实柞蚕的利用源于山东。

《三国志·吴主传》:“夏,有野蚕成茧,大如卵。”[51](P1136)家蚕茧的大小一般为3-4厘米,而柞蚕茧一般都在4-5厘米之间。此处“大如卵”野蚕茧,很有可能指的是柞蚕。柞蚕一词最早出现于晋代郭义恭《广志》:“有原蚕,有冬蚕,有野蚕。有柞蚕,食柞叶,民以作绵(一作锦)”[52](P121)。食用柞叶者,非独柞蚕一类。其中野蚕和柞蚕并列,至少可以说明晋代两者已经明确分属不同品种。

但这一命名并未被广泛接受。《旧唐书·太宗本纪下》:“是岁,滁州言:‘野蚕食槲叶,成茧大如柰,其色绿,凡六千五百七十硕’”[53](P51)。此处野蚕显然是柞蚕。此外,唐宋之时,野蚕野指代野桑蚕。唐代张籍《废居行》中提到“宅边青桑垂宛宛,野蚕食叶还成茧”。宋代辛弃疾的《即席和韩南涧韵》也有“花飞蝴蝶乱,桑嫩野蚕生”语。《大唐西域记》提及印度衣饰有“憍奢耶者,野蚕丝也”[54](P176)语。印度现分布有印度柞蚕、蓖麻蚕、琥珀蚕、樗蚕等野蚕种类,此处野蚕可能为其中的一种。

清朝时,柞蚕称之为山蚕,《清高宗实录》乾隆八年十一月丁亥条:“据四川按察使姜顺龙奏称、东省有蚕二种:食椿叶者名椿蚕,食柞叶者名山蚕。此蚕不须食桑叶,兼可散置树枝。”其人工放养技术则始于明末清初的山东地区[55]。《塔子沟纪略》卷九则记录了山东移民携带柞蚕种到塔子沟养蚕的活动:“塔属各旗境内,高山之中多产箥箩,其叶大如掌,可饲山蚕,余无他用。先是,山东种地人自伊本省携带蚕种出口,试养以后,人争效之,至今放蚕者众。茧成之后,捻线织红紬,名曰山红紬,与内地茧红紬无异。”[56](P110)其中“箥箩”即大叶柞。

至于柞蚕最早在辽金时期传播到辽西的说法,也值得推敲。辽梁援墓志载大安三年(1087)“十月起复兴中(今朝阳)尹,百里内野蚕成茧,驰驿以进,诏充御服绵续及贯念珠以赐诸沙门”[57](P141)。《金史·太宗本纪》天会三年(1125)“南京(今辽阳)帅以锦州野蚕成茧,奉其丝绵来献,令赏其长吏”[58](P52)。野蚕资源在中国分布甚广,这两条史料只能说明在今日之辽西地区分布有丰富的野蚕资源。除此之外,既不能说明此处野蚕便是柞蚕,也不能证实是由别处传播而来的。

可以肯定的是,山东地区最早开始人工放养柞蚕并向外传播柞蚕放养技术,但绝不是最早发现和利用柞蚕资源的地区。该地区未发现与蚕有关的新石器时代遗存,或是又一佐证。而柞蚕形象在红山文化中的大量出现,意味着中国对柞蚕的认识利用至少可以追溯到距今5500—5000年的辽西地区。

四、玉蚕的地位和作用

与同时期其他地区多将蚕以陶、石、骨等材质进行雕琢刻划不同的是,红山文化中的蚕皆为玉质。玉在中国古代社会有着特殊的含义,《周礼·大宗伯》:“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43](P卷三十五,P1389-1390)《周礼·大宰》:“……及祀之日,赞玉币爵之事。祀大神示亦如之。享先王亦如之,赞玉几、玉爵。大朝觐会同,赞玉币、玉献、玉几、玉爵。大丧。赞赠玉、含玉。”[43](卷四,P146-151)可见玉在周代是祭祀天地祖先的礼器。

商代玉器同样用于祭祀天地山川等自然神。有燎玉,“癸巳贞,其燎玉山,雨”(《合集》33233)。是为以玉祭山求雨。有沉玉,“……二玉,燎眔沈。”“沉”字甲骨文作“”“”,为牺牲沉水之形,多用以祭祀河神(《合集》30777)。有玉,“丁〔酉〕卜,鼎(貞):〔酒〕于二珏〔十〕(又)五人,卯十牛。一二”(《合集》1052)。为祭名,即报祭[59]。此外,玉器也被用以祭祀祖先。如爯玉,“庚午贞,王其爯玉于祖乙,燎三牢,卯……乙亥酒”(《合集》32535)。又有禘玉,“癸巳,帝(禘),王易(赐)字帚……”其记载于一件商代玉笄之上,其很可能是在禘祭远祖时赐予的祭品[60]。

不难发现,商周时期玉器是作为祭祀天地祖先的礼器。那么这一时期出土的玉蚕应当具有类似的功用。殷商时期,河南境内安阳大司空墓地、妇好墓,山西灵石旌介墓地,山东益都苏埠屯墓地都发现了玉蚕。西周时期,河南三门峡上村岭虢国墓地、鹤壁辛村卫国墓地,陕西西安张家坡、宝鸡茹家庄张渔国墓地、宝鸡竹园沟墓地、宝鸡周原强家墓地,山东济阳刘台逄国墓地、山西天马-曲村晋侯墓地、北京琉璃河燕国墓地等遗址,均出土了玉蚕。玉蚕在商周时期出现的频率如此频繁,足以体现其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地位。胡厚宣先生和叶玉森先生认为商代甲骨文中即为蚕[61](P82),并且已经出现了有关蚕神的记载。“丁巳卜,宾,贞乎引宓蚕,夸弗桑〔若〕”(《甲骨文合集》4813),“贞,元示五牛,蚕示三牛。”(《甲骨续存补编》14354),蚕示,即为蚕神[62]。由此可见,殷商时期已经将蚕神化了,而玉蚕便是蚕神的载体。

夏商周时期的龙纹皆作蜷曲无足状,这被认为是借用了蛇躯。其与甲骨文中龙和蛇(它)的形象一致,可见这一认识应当没有疑问。但甲骨文中蚕的躯干部分与二者并无太大差异,由此部分字形产生了“蚕”“蛇(它)”之争。因而将龙躯视为借用蚕躯,似无不可。三门峡虢国墓地出土的1件玉蚕,蚕身有明显分节,但头部有明显的角,应为龙首[63]。可见商周时期确实存在以蚕化龙的思维方式。

先秦时期“蚕”“蛇”“龙”皆属于“虫”范畴。《说文解字》虫部:“虫,一名蝮,博三寸,首大如擘指。象其卧形。物之微细,或行或飞,或毛或蠃,或介或鳞,以虫为象。凡虫之属皆从虫。”[64](P279下)释蚕:“任丝虫也。”[64](P285上)其当属蠃虫。释蛇的初文为它:“它,虫也。从虫而长,象冤曲垂尾形。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凡它之属皆从它。”[64](P286下)释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64](P245下)蛇和龙皆鳞虫之属。《管子·水地》:“龙生于水……欲小则化如蚕邘,欲大则藏于天下,欲尚则凌于云气,欲下则入于深泉,变化无日,上下无时,谓之神。”[65](P306-307)“蚕”“蠋” 均为身体蜷曲的虫类,《庄子·庚桑楚》曰:“唯虫能虫,唯虫能天。”成玄英疏:“鸟飞兽走,能虫也;蛛网蜣丸,能天也,皆禀之造物,岂仿效之所致哉!”陆德明释文:“言虫自能为虫者,天也。”[66](P813)以蚕为代表的虫类似乎有了沟通天地、化身为龙的能力。

英国学者胡思德先生认为在多种原始文明或近代科学兴起以前的文明中,分类理论并不以纯粹观察自然为限,也不以生物学意义上的观察为限[67](P88)。这就是为何《尔雅·释虫》篇中包含了现代生物学意义上的昆虫、爬行动物和两栖动物,《释鱼》篇中则有龟,蛇,蜥蜴,还有虫部的部分字的重要原因。民族动物学家罗伊·埃伦(Ellen·Roy)认为:“在社会性和宗教性的世界里,为某种动物定位是一回事;在自然动物群里,为之定位又是另一回事……对世界所做的分类就像扎根于经验世界那样,差不多是非此不可;对人类世界和社会现象的分类就不是这样了。”[68](P216)法国学者列维·布留尔在《原始思维》中称这种现象为“互渗律”思维特征:“……一切存在着的东西都具有神秘的属性……对立对于原始人的思维来说,只是次要的兴趣。有时候这个对立被察觉到了,但常常又是没有被察觉到。”[69](P70)

既然可以明确商周时期玉蚕的文化内涵,那么作为商周文化源头的新石器时代文化,其出土玉蚕可能也具有同样的含义。《论语·为政》:“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70](P71)讲的是后世虽对前世礼制进行了损益,但仍可窥见更早时期的痕迹。现有研究表明:红山文化祭祀活动,其与后世的商周祭祀礼制有着紧密关系[71](P277)。最为直接的证据就是商代遗址中出土了大量的红山文化风格的玉器。

红山文化玉蚕的面部特征普遍为圆眼,部分雕琢有触角或耳朵。其腹部常见用以表示分节的瓦沟纹。这些都是红山文化龙纹玉器的主要特征之一[72]。也就是说,玉蚕应具备了龙的特征。孙守道先生曾提出,玉蚕神化的方式之一便是“龙化”[73],笔者认为此认识颇为精当。红山文化先民会将对于其日常生产生活有着重要影响的动物以玉为载体进行崇拜。如红山文化中鹿、猪的骨骼遗存占据较大比例,尤其以鹿的数量最多;熊骨数量不多,但大部分遗址中都可以发现;但牛河梁遗址中,熊骨的比例大幅增加。这与相关遗址中出土具有鹿、猪、熊特征的龙纹玉器是一致的。

红山文化发现大量的玉蚕,反映出蚕在红山先民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俄国马克思主义学者普列汉诺夫曾提出:“任何一个民族的艺术都是由它的心理所决定的,它的心理是它的境况所造成的,而它的境况归根到底是受它的生产力状况和它的生产关系制约的。”[74](P350)

四、结语

《礼记·礼运》云:“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尽营窟,夏则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衣其羽皮。后圣有作,然后修火之利。范金合土,以为台榭、宫室、牗户;以炮以燔,以亨以炙,以为醴酪。治其麻丝,以为布帛。以养生送死,以事鬼神上帝。皆从其朔。”[75](P587-588)这与中国认识和利用蚕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距今8000多年的新石器时代早期若合符契。燕辽地区各类蚕类遗存的发现表明,除黄河中游和长江下游地区外,燕辽地区可能是另一个蚕资源利用中心。红山文化两类玉蚕在形态上的差异是不同种类蚕的反映。除卵形为蚕蛹外,修长形玉蚕与桑蚕颇为相似,浑圆形玉蚕则具有柞蚕的特征。这暗示着距今5500—5000年辽西已经开始认识和利用多种蚕资源了。红山文化发现的玉蚕数量,明显要多于其他地区发现的各类蚕类遗存。由此反映了蚕在红山先民生产生活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以及丝织业在当时的兴盛程度。

对于红山文化中出现的桑蚕,尚不清楚其是野生品种,或是已经开始人工驯化和饲养,抑或是两者兼有。但桑蚕在红山文化中占据了重要地位,已经不言自明。柞蚕至今仍是野蚕,直到明末清初开始了人工放养,因而红山文化中的柞蚕无疑也是野生品种。这是目前已知最早利用柞蚕资源的证据,将中国利用柞蚕的时间提前到了距今5500—5000年之间。同时也证实最早明确开始利用柞蚕的地区并非山东半岛,而是辽西地区。然而红山文化中玉柞蚕的数量明显要多于玉桑蚕,可见野蚕资源仍是新石器时代居民获取蚕丝的主要来源,甚至占据着较大的比例。

红山文化中“以玉为蚕”和“以蚕为龙”的表现手法,表明红山先民已经将蚕进行了“龙化”和“神化”,是当时人们进行崇拜的对象。这与商周时期对蚕认识和表现手法不谋而合。其中所体现的文化传承关系,是红山文化作为中华文明直根系的生动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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