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中华民族园作为“异托邦”的空间想象

2021-03-07 17:02谭婷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1年29期
关键词:异托邦福柯场所

谭婷

(人大附中北大附小联合实验学校,北京 100194)

现代文明通过建构“他者”来确定“自我”,通过文化想象将民族文化空间与现代割裂,而与现代文明对立的被认为是传统的、落后的。中心文明通过这种方式掌握话语权,根据自身的需求,合法地对他者空间进行改造和重塑。

中华民族园正是这种奇异空间想象的产物。中华民族园坐落在北京市亚运村西南,是北京第一座大型民族文化基地,其分为南北两个园,园内规划建设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经政府认定的56 个民族的传统建筑,还有民族博物馆、民族展览馆等,打造了一个充满异域情调的、既非现代又非传统的空间。

1 “异托邦”概念的引入

米歇尔·福柯认为从伽利略开始,延伸性取代了地点的确定性。福柯进一步指出,在我们的时代,场地取代了延伸性[1]。福柯以批判传统时间哲学为逻辑起点,开启了他的空间研究新范式。他在1967年发表了一次题为《另类空间》的演讲,演讲中提出了“异托邦”的概念,扭转了“现代性”的文化秩序对时间轴的依赖。

一般意义上,乌托邦被理解为一种虚拟的完美社会形态[2]。在福柯看来,“乌托邦是没有真实场所的地方。”福柯还将乌托邦和“异托邦”进行了对比,并指出“所有的文明中可能也有真实的场所——确实存在并且在社会的建立中形成——这些真实的场所像反场所的东西,一种的确实现了的乌托邦。”[3]福柯把这类在真实场所中被有效实现了的乌托邦称之为“异托邦”。这些真实场所是嵌入社会体制内的,在社会机制内被认可的现实存在。“它们使得某种理念、文化、理想,某种对常规空间的颠倒、中立或者抗议关系变成了一种空间现实。”[4]可见,“异托邦”既反映着社会现实,也对抗社会的常规空间,向我们显现了自身的反思性和溢出性。

2 中华民族园的“异托邦”特征

中华民族园内复原、收藏和陈列了中国56 组民族建筑,展示了民族文化和社会生活的一些场景。它不仅占据真实的位置,还试图通过构筑仿真世界来表征现实,成为一种“的确实现了的乌托邦”——异托邦。其审美空间构建的文化逻辑有以下几个特征。一是并置不同空间。福柯指出,“异托邦有权力将几个相互间不能并存的空间和场地并置为一个真实的地方。”那么,只要有真实的场所存在,多种空间或多重文化格局就可以聚集、纠结和混淆在一起。60 公顷的中华民族园却能将56 个民族的建筑并置兼容,这种精心布局而成的民族建筑群,“它们的角色是创造一个不同的空间,另一个完美的、拘谨的、仔细安排的真实空间,以显现我们的空间是污秽的、病态的和混乱的。”[5]民族文化馆内的工作人员都是当地少数民族,他们和古老的建筑一起构建56 个民族的生活图景。例如,在中华民族园内,这边是土族娶亲的场景,下一幕就是傣族泼水节的热闹场面,这些不同的场景连续出现在园内,而园内这些表演者向观众展示的内容假设为互相看不到,这显示出中华民族园包容了诸多不相容的异质元素。此外,中华民族园内存放着各民族不同历史年代的藏品,例如,民族建筑、生活物品等,它们也本不应该出现在一个60 公顷的同一空间内,这说明园内的陈列和展览叙事也并不追求时间上的序列或连贯性,而只是作为多个空间和场所的汇集地。

二是时间的异质性。福柯指出,“异托邦同时间的片段相结合,也就是说为了完全对称,异托邦为把何物称为异托时开辟了道路。”福柯发现与异托邦相对应的异托时有两种不同形态,一种是“异托邦”中的时间能够无限积累下去,例如,博物馆和图书馆。另一种则是“异托邦”中的时间是短暂的、瞬时的,其代表的时间更为短暂和支离破碎,没有任何稳定性可言,节日就是其中代表。在中华民族园内,这两种异托时形态同时存在。首先,南北两个园中的56 组民族传统建筑给游客创造了一个少数民族文化空间,而这个空间常被看成是代表时间的另一端,是人类发展的“博物馆”。这些古老建筑诉说着久远的历史,成为传统和过去的代表。这些建筑固定后就不再做大的改动,时间在这里仿佛是静止的、 无限积累的,少数民族被想象成生活在永恒时间里。另一方面,中华民族园内的少数民族表演节目又给游客提供了一种瞬时的狂欢。进入园内,你可以欣赏少数民族歌舞表演和民族风俗,如苗族上刀梯、土族迎亲等节目,这些少数民族节日或歌舞让游客对民族文化体验有了更奇异的体验,那是一种异于日常生活的新奇感受。综合来看,节日异托邦和积累起来的时间之永恒异托邦在中华民族园里结合在一起。

三是既是想象的又是现实的。中华民族园是一个双极性的空间,既创造出一个想象空间,又通过这一想象空间揭示出真实的空间,并使被隔开的场所显露出来。在想象空间里,中华民族园是民族知识生产的场所,意在展示、传承民族传统文化;而这一想象空间恰恰又揭示出中华民族园置身于其中的部分真实社会。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内,中华民族园创造了一个真实的、完美的民族空间,代表56 个民族的56组民族建筑熠熠生辉,民族馆内的工作人员——本民族的“当地人”展现出的民族生活井然有序,和谐共处。这样一个完美空间是在现实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幻象,这是一面“镜子”,镜子那边是我们真实的世界。中华民族园与现代保持联系,但坚持以一种传统的、与现代对立的形象出现。

四是既是封闭的又是开放的。福柯指出一些“异托邦”,从其表面来看是完全开放,且可以号召的,任何人都可以进入,但它却随时将自身隐藏起来对外界实施排斥,所以,在人们看来“进去”实际就是一个幻想。中华民族园也有一个“打开和关闭的系统”,这一系统既将其隔离开来,又使其变得可以进入。中华民族园是一个开放性的场所,人们只需凭票入园便可观赏56 个民族的文化,游客从一个馆穿梭到另一个馆,看似体验了丰富多彩的文化,但从深层次来说却是被排斥的。在游客的文化想象中,园中各民族馆中生活的人穿着民族服装,他们是民族原住民,但事实上他们是受聘于中华民族园的、 靠工资生存的打工者。当游客带着新奇、异样的眼光审视各民族馆内的“当地人”和民族文化时,他们的内心暗含着拒斥。很少有“当地人”会主动为进入民族馆内的游客进行讲解,表演结束后也是匆匆离场,这说明他们奇观化的陈列与展演有着自己的反抗。

3 中华民族园——“异托邦”的空间想象

中华民族园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另类空间”,也是一个绝对真实且“完美”的民族空间,其中包含了多重空间想象。

3.1 区别于城、乡的“第三空间”

为了建立一个原汁原味的展示56 个民族文化的“博物院”,建园的过程势必是一个“去现代化”的过程:请能工巧匠建造独具民族特色的传统建筑,尽量1:1 复原;带现代化标志的事物被掩藏;园内各民族馆内的工作人员都是本民族成员,身着传统民族服装迎接游客。这种“去现代化”的改造所迎合的是一种现代审美,是在掩去现代符号的基础上去迎合现代审美。当这个空间满足了游客的文化想象,游客愿意在空间中进行消费,来体验一种民族的、传统的情调。中华民族园似乎不能被包含在乡土的范畴内,但它呈现的景观与现代城市也截然不同,其所处的地理位置被城市包围,成为一个喧嚣城市中的“乌托邦式”的存在。中华民族园是开放的,任何人都允许进入,从某种程度上能满足人们的休闲娱乐需求,成为现代城市公共空间的延伸,成为城、乡以外的“第三空间”。

3.2 想象的民族空间

费孝通先生于1988年首次提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即“众多民族各有其发展的历史与文化,是中华民族的多元性; 有着长期在统一国家中共处并发展其统一不可分割的联系,最终自觉地联合成不可分割的整体,是中华民族的一体性。”[6]作为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的北京以中华民族园编织了一个民族梦,56 组民族建筑,代表56 个民族的员工,建筑和表演者奇异地结合起来,使得大众对兄弟民族和谐共处的愿望得到了替代性和想象性的满足[7]。它将各民族的历史记忆集中于一个有限的园子里,希望各民族认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政治格局,传达出建设民族和谐关系的美好愿景。

然而,这种和谐建立在一种悖论之上。首先,由于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很多民族地区的人们在平日里很少穿民族服装,但是在民族园内,无论什么时候,园内员工都身着色彩斑斓的民族服装,充当服装“模特”,这种行为是迎合游客对少数民族日常生活想象的一种体现,只关注传统与过去,而不反映当下与未来。

其次,园内每个民族村寨管理井然有序,“当地人”在特定时间表演,在特定地点售卖民族工艺品、小吃等。员工们待在规划好了的“民族空间”里,失去了随意走动的自由,就算两个不同民族村寨间只相隔一百来米的路程,员工们也不能私下聊天或串门,管理者的权力强制各民族处于相对静止的状态。中华民族园中各民族间的和谐关系是建立在交往的隔绝状态上的。

最后,中华民族园内只展示了建国初期认定的56 个民族的特色建筑,并没有将其他族群纳入进来,隐喻56 个民族的共生和谐代表了中国绝大部分地区、人口的和谐,也强调了“56 个民族是一家”的政治正确。

在政治中心北京市内建立一个集中展示民族文化的窗口,园内各民族的发展是静止的,民族间的关系也是沉寂的,民族关系的静止在这个封闭空间里暗示着政治都市安全。

3.3 作为“他者”的空间

3.3.1 “看”与“被看”

“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8],空间是文化和权力的表征,在充满差异的中华民族园里,少数民族处于“被看”的位置。

在民族地区,许多歌舞或节庆活动都需要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甚至特定人群中才能举行,而在中华民族园内,则打破了这种界限。比如,傣族人民在泼水节到来时,穿上节日盛装,为佛像洗尘,还互相泼水为对方祈福,既是一种宗教表现形式,又是一种民族风俗。移植到中华民族园内,泼水节则成了一种表演。园内的傣族泼水节活动在夏季举行,疫情之前的活动安排是在夏季每天10:50—11:30 以及14:30—15:00,在这两个时间段内,傣族员工身穿民族服装在游客的注视下“狂欢”,他们在空地上嬉戏玩耍,泼水祝福。日复一日,在表演过程中,人与表演都成为一种展品。泼水节作为傣族的神圣性活动成为一种展演品后,削弱了其仪式性。

经过招聘的挑选,有助于建构各民族文化形象的“当地人”被允许“生活其中”。他们必须满足管理的要求,排练富有本民族特色的节目或歌舞。在这样的场所中表演,是为了迎合游客的喜好与“注视”,而不是为了自身的愉悦,无疑是从民族文化的主体转变到了客体。

3.3.2 “自我”与“他者”

各种民族符号被纳入这一空间,但却在人们的观念中保持了一种纯粹性——即中华民族园是与现代文明割裂的空间,是一个他者的场所。

来到中华民族园参观被视作一种关切民族文化的体验旅程。游客在这里感受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接受着不同民族文化符号的冲击,通过参观与体验,将少数民族文化当作“过去”来消费,并以此来观照自我。此外,空间外的人通过相对自由地进出与游览观看,对内部少数民族员工的工作与生活进行束缚与规范,并建构起外部空间的主体霸权,建立了城市主体的优越感和文化认同。

园内少数民族将自己原本居住的地方变成展演的地方,自己也成为展演的一部分,他们变成了游客用好奇眼光来打量的城市景观。许多到大城市务工的人都带着对都市魅力的向往,但民族园内的工作不能满足少数民族对现代都市、先进文明的向往:他们严格按照工作时间表上岗工作,每天接待游客,重复一样的表演。在家乡他们是鲜活的人,而在民族园他们是民族文化的展览品。在工作中,他们穿着本民族服装迎接游客或表演,下班后他们急于换下本民族的“工作服”,穿上现代装束,走出大门,迅速融入进城市的洪流之中。少数民族既向往城市文明却又被排斥,想从民族园找到家乡的怀抱却又成为传统的展览品,身体和心灵都经受着流浪。

由此可知,在隔断了的空间内,不同空间的人在文化、身份等方面也出现了区隔,园外的人凭借门票入园后随意参观,对奇异的“他者”文化进行消费和想象,而园内的少数民族在“他者”的注视下生活、表演,融入“自我奇观化”的过程。

4 中华民族园作为“异托邦”空间的建构

中华民族园作为北京城市空间的一种“另类”表述方式,打破了传统与现代的界限,两者之间既互相渗透又互相隔离。不仅如此,它还将代表过去的少数民族文化,与代表现在和将来的现代都市构想形成一种共时性的存在,在这里,空间关系取代时间成为个人感知的决定因素。

我们也看到,人们对于中华民族园所呈现的文化想象并非是由现代文明单方面建构起来的,而是由少数民族工作人员、 游客和政府在互动中共同建构的。各民族馆内的工作人员出于生活的需求,积极展示民族文化,强化民族形象。政府将中华民族园的建造视为一项保护民族历史、宣传民族文化的工程。园内雇佣的少数民族工作人员通过民族歌舞展演、节日习俗的呈现,让游客认为中华民族园重现了民族经典文化。而当游客进入这一场所时,会发现无论是其古朴的传统民族建筑,还是空间内身着少数民族的人的互动,都符合他们的想象。于是,中华民族园的“民族”想象在不同群体的互动中不断强化。

然而当政府将少数民族传统“复制”进大都市,其取舍势必结合市场需求来考量,新奇的、抓人眼球的民族文化展演必不可少。在展演过程中,少数民族员工成为另一种“传统”,成为民族文化符号的一部分。而大众对少数民族文化的消费其实是将其当成“过去和传统”来消费,将少数民族置于“被看”的位置上。不同群体的互动从侧面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民族文化面临的普遍困境,即与现代文化割裂,并成为“传统的、落后的”的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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