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每一次返回都当作浪子回头

2021-05-23 12:17黑枣
飞天 2021年5期
关键词:晒谷场菩萨农村

黑枣

我不止一次地诅咒过农村

我不止一次地诅咒过农村

朝夜色笼罩下的黑魆魆的村子

吐过唾沫,然后使劲地咽下泪水

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

把远处的蛙鸣放大成魔鬼的呻吟

我无比讨厌手中的锄头

这个一点也不趁手的笨重的家伙

无论我再怎么拼命地挖呀挖呀

也不可能从臭气熏天的泥土底下

刨出未来生活的火花……

那些丑陋的簸箕啊,水桶啊

那些胸怀叵测的镰刀啊,扁担啊

那些盲目自大的打谷机啊,牛啊狗啊

一座村道边的破破烂烂的茅厕

我曾经蹲在里面一边数着过往的泥腿子

一边仰望着白云飘过空荡荡的蓝天

在农村,我从不便秘

尽管心里常常堵得厉害

远方始终遥不可及。只有劳动

才能获取最原始的物质保障和尊严……

现在我不止一次地回头眺望

从前的日子像一缕炊烟消散殆尽

那些无知的,甚至是无耻的诅咒

变得可笑,却刻骨铭心地疼

原来我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在爱里辜负着爱

在无边的怨恨中不知怨恨何物

我跟盛夏的暴风雨争抢过……

我跟盛夏的暴风雨争抢过

稻谷、番薯、花生……这些庸常的

乡间俗物。每每是一片乌云压过来

我的心啊,就提到喉咙间

它迅速翻滚成一声撕裂的尖叫

比最快的一滴暴雨更快地

奔跑过滚烫的晒谷场……

六月天,后娘的脸

一群谈笑风生的乡亲还没

从一场假戏真做的风流趣闻里

回过神来,狂风平地而起

暴雨像躲在后山深處的土匪

驱赶着胯下的骏马驰骋追来

那些曝晒得七八分干的作物

玩性正浓。它们无惧酷暑

在宽阔的晒谷场上裸露着身体

连弱小的内心也坦诚相见

在农村,在泥水里打滚半辈子的人

和事物,最终绝不带一滴水分

在农村,我们拜祖先,敬天地

与草木为伍,跟牲畜和睦相处

对命运的种种安排逆来顺受

不争不抢

只有这次,我们拼了命地抢收回来的

一颗颗谷物干净的心

此后,在漫长的岁月里

我们将心比心,以命换命

每座村庄都有一尊灵验的菩萨

从前,村子无论大小

都有几口井,几座池塘

几棵特别高大

也特别老的树……

每一个村子都有一座庙

都有一尊特别灵验的菩萨

菩萨无论男女

一概慈眉善目,有求必应

我小学一年级是在龟山殿里度过的

菩萨不知道被藏去了哪里

神龛上堆满许多演样板戏的道具

有刀枪

也有孤零零的旗杆

老师在木制的黑板上写字

我数着盘龙石柱上铜钱大的鳞甲

每次我快数到十的时候

挂在屋脊尖尖的燕尾上的铃铛

就会被龟山上跑下来的风摇响

好多年好多年过去了

几乎每一口水井都干涸了

池塘也被填上,盖起了楼房

我学会了低眉敛目

双手合十,向未知处寻求心安

菩萨们回到神龛上

在人间,每一炷香火都燃烧着

一颗炙热的心

我们求子求财,求长生

前仆后继地从村里奔向村外

又从村外回到村里

我随夜色一起返回

这座已经在我心底生根的村庄

像母亲一样,如今只剩下一个名字

风一般的名字,我伸手即可招来

手一松,它又飘向深不见底的夜空

但是,它是如此的沉重

比九十九间更重,比整座龟山更重

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必须

不断地变换姿势,深呼吸,气坠丹田

这么多年了,我始终在修习一种武功

隔山打牛,或者乾坤大挪移

我想把它复活在一张纸上

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字词一样

让它能够任意穿行于我的血脉之中

天气渐渐冷了。唯有它

可以促进血液循环,保障一颗心脏的供给

那些冗长而又乏味的白天

我为了生计,固守着一间文具店

我呼唤着另外一些人和事物的名字

在这个白晃晃的世界上,我同时也使用

另一个身份,以及另一副面孔

现在好了,我回到这里来了

我真实,安静,孤独却理所应当

在夜色短暂隔开的地方,许多星光闪烁

许多浪花退回到鱼和贝壳的梦里

我终于可以什么都不用做

一句话也不说,就已经表达了内心的热爱

九十九间

今天,又有人跟我说到九十九间

我想起前些日子,几个年轻的大学生

问我许多有关九十九间的旧事

我竟然几近无言。类似的尴尬有如

我一次次在梦中寻找母亲的容貌

却一次次地从失望中醒来

那些在阳光下发光又被尘沙湮没的

红色的砖瓦。那些经时光之手镌刻的

雕梁画栋。那些顽劣的孩童般翻墙走壁的

小花小草。那些涂在门板上又被雨水洗掉的

名字。那些像孤寡老人般心门紧锁的

石磨石臼石桌石凳。那些盗贼一样的

穿堂风啊,它们每来过一遍

就把我脑海中的记忆洗劫一遍

我的体内是真的也有一座九十九间的

它慢慢地破败,坍塌,荒凉

我试图修缮它,还原出它的质朴与美好

所有的岁月都是不可复制的

我像一位蹩脚的画师,损坏了一百张画布

折断了一百支肋骨做的画笔

再没有一种画面能装得下这一切

也没有人愿意听我读完这首拗口的诗歌

如今,我不敢太过靠近废墟般的九十九间

我只能隔着一堵想象的围墙

偷偷地聆听那些房前屋后的鸡鸣狗吠之声

假装被人撞见似的拔腿就跑

我把每一次返回都当作浪子回头

这一生,我从未远离家乡

就连這么小这么小的东山村

我都没有抛弃过

也许这就是很多人说的幸福吧

我生活安定,收支也算稳定

在这个方圆几公里的地方

就能够把漫长的一生寄托了

从村里搬到街上去住

已是我人生当中最大的迁徙

有时候我走出店门,漫无目的地逛上一圈

走着走着就又返回东山

我从不作恶,也不曾做错过什么

我把每一次返回都当作浪子回头

想起来多么好笑,却又在情理之中

每个人都曾有过浪迹天涯的冲动

把看不见的远方当作梦想

永远不能写下的诗歌才是最好的佳作

我确实不止一次地迷路,彷徨着

像一只水里的锦鲤,游弋在天空的倒影中

或者是一朵花里的风暴

我渐渐收敛了愤怒和多余的气味

我听见过星星们在说话

我确信,我听见过星星们在说话

老屋的天井狭窄而又潮湿

风踩着万年青厚厚的绿叶搭起的台阶

一步一步地爬上屋顶

……前天刚下的雨

有些干掉了,有些化作米粒大的苔藓

有些久久地挂在空中

我听见它交头接耳,讨论起人间的事来

像我们茶余饭后,坐到一块

我们谈什么

它们也谈什么

我们散了,回屋睡觉了

它们就把自己包裹成一颗圆滚滚的露珠

从前,青蛙很多,蟋蟀很多

不知名的小虫子也很多

它们和睦地住在一起,跟更多的植物

有时候,我睡不着,就掏出心脏

像神灯一样,轻轻地擦三遍

我就能跟它们愉快地交谈

我们说了很多,也说了很久

只是一觉醒来之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陆陆续续忘掉了很多,很多

遗忘使人迅速长大

长大的过程就是不断地奔跑,疲于奔命

我跑得比流星更快

好几次我摔得很疼很疼,却不敢叫出声来

在苍茫的夜空中,有数不清的星星

说过些什么,或者固守着什么秘密

咬紧牙根,不让人听见它们扑朔迷离的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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