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迁

2021-05-29 06:10石凌
延河 2021年4期
关键词:文书广东

石凌

1

电梯启动的一刹那,秀秀回头望了一眼地铁进站口,她期待着姜锁娃能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向她挥挥手。然而,她只看见他那黑炭似的脸倏忽消失在人潮中。他既没有挥手,也没有流露出不舍的表情,一如往常,他像一具没有感情的电杆,在涌动的人潮中努力保持着不被冲倒的定力。

这个死鬼,在广东打了六七年工,还没学会一点点城里人的做派。秀秀在心里骂了一句,就被行人拥下了电梯。地铁行驶过程中产生的震颤从秀秀的脚下传过去,秀秀的心像被电流击穿了似的,有一股麻酥酥的疼痛沿着脚心迅速上升,抵达心脏,弥漫了全身。这一去,什么时候再来广东?突然告别她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秀秀的内心百感交集。那个电杆木头人竟然没有一丝丝留恋的神情。不知他在想什么呢?以往所有的磕碰早已被时间酿成了一坛老酒,怨也罢,恨也罢,自己与这个人生了儿子,生活就得继续。一块冰捂得时间长了也化的,一只鸡娃狗娃养的时间一长产生了感情也不忍心杀掉,何况是人哪!

走还是不走?秀秀神思恍惚中,听见后面的人在嘟囔。她才意识到地铁已经到站,车门打开了,人流潮水一般涌了出来。

踏进地铁,抓住头上的吊环,那个困扰秀秀的问题又一次浮出脑海。姜锁娃和她是一家人?26年前就领过结婚证了。一家人的户口为啥不在一个户口簿上,你们离婚了吗……问题一个接一个次第闪出脑海。

不,不能就这么走了,得先把我和锁娃的户口办到一块儿。有了这个决定,一踏进火车站,秀秀便急忙去售票窗口办理改签手续。从广州去乌鲁木齐的火车票是儿子在网上给她订好的,硬卧,七百多元。改签去西安的车,她换成了硬座,省出来三百多元,够她回家乡办理户口的路费了。打工这十四年,秀秀来回一乘的都是硬坐。硬座车厢里那种混杂着方便面调料味与汗臭味的气息让她觉得安妥,仿佛还没离开工厂的车间。乘三等车厢的大都是跟她一样的人,他们虽然来自五湖四海,去往天南地北,但只要一搭上话,聊起各自的打工生涯,就有说不完的话题。

时代像一趟巨大的列车,轰隆隆从每个人头上碾过去。如果自己跑得快些,他们就是一只只不断迁徙的候鸟;如果跑得慢了,就被碾成肉饼,变成了沙尘。这十四年,经秀秀的手锻造、打磨的铁货有几十万斤吧。几十万斤铁垒在一起是啥样子?秀秀望着车窗外一晃而过的高楼,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感慨。也只有坐上车的时候,她才有功夫梳理自己的心绪。工厂都是按件计工的,稍不留神就出废品。一旦进了车间,人就成了機器上的铆钉,一点也马虎不得。

秀秀的迁徙得从十七年前说起。十七年前,他们一家生活在一个叫喂马的小山村。那里山青草茂,是天然牧场,她和锁娃养着五六头大黄牛,放牛的时候顺便挖些药材,拾些杏核、核桃……一年的开销就够了。儿子上学以前,她每天赶着几头黄牛过河上山,牛在山上吃草,她在山上挖药。到了黄昏,她便背着药材,吆喝着牛,过河回家。那时,她以为她要在喂马生活一辈子的。儿子念到小学三年级时,班里只剩下儿子一个学生。一个老师教一个学生倒也绰绰有余,但村学只有一至三年级,四年级就得离开喂马去乡镇的中心小学上学,喂马去镇上十多里路,还要翻两个山头。怎么办?就在秀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的当口,一个亲戚向她转达了塬上卖户口的消息。往塬上迁一个户口六千元。秀秀听到消息立马决定把儿子旺旺的户口迁上去。一开始,锁娃不同意上塬。在他看来,山里可以放牧、挖药,温饱无忧,上了塬住哪儿?烧什么……不上塬娃去哪儿念书?难道要儿子将来像咱一样继续打牛后半截?要是儿子将来找不到媳妇,打了光棍,你老姜家就会绝后!秀秀一番话说得锁娃哑口无言。他们卖了家里的黄牛,凑了一万二千元,把锁娃和儿子的户口迁上了塬。当时,他们商定,等手里宽裕了再把秀秀的户口迁上来。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七年。至今,秀秀的户口仍然留在喂马村,户口簿上只有她一个人,不明真相的户籍民警大概以为她是个无儿无女的寡妇。前年秋天,旺旺大学毕业去新疆阿克苏工作,迁走了自己的户口。现在,四嘴洼的户口簿上只剩锁娃一个孤鬼了。两个孤鬼,该往一块儿走了!

2

一想起自己这十七年迁来迁去,像候鸟一样的生活,秀秀不由得深深叹息了一声。南方的夜晚来得更快一些,还不到六点钟,窗外的景色就变得模模糊糊。列车走廊里一直有人在走动,卖土特产和小电器的列车员与打水泡面的旅客人来人往,吵嚷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秀秀头靠座背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无奈车厢太嘈杂,往事电影一般在秀秀的脑海里回放。

刚从喂马村迁到四嘴洼,秀秀像个讨饭的,赔着笑脸问东家求西家,好不容易才租了两孔窑洞。上了塬,没地方养牛、打柴,生活一下子捉襟见肘。他们在新家住了半个月,锁娃就跟村里人去新疆打工。窑洞里只剩下秀秀与旺旺娘儿俩。

1997年秋天的雨咋那么多!秀秀一想起那段日子,耳畔还有滴滴答答的雨声。那年九月初七,是秀秀永远也忘不了日子。她打着一把黑布伞送旺旺去了学校后,径直去村部找村主任批庄基。村部用迁入户交的钱新建了一幢二层办公楼。秀秀第一次进去,心里难免紧张,她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着的红漆楼门,伸头进去问,有人吗?没有人回答她。于是她把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再次问道,有人吗?

啥事?套间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厉声吆喝。

主任在吗?秀秀怯生生地问道。

不在。里面的人很干脆地答道。

过几天再来吧。秀秀刚要转身离去,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主任上哪儿去了?

主任上哪儿了——是你问的吗?说话的人从门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裤管沾满泥水的秀秀说道。秀秀定睛细看,那是一张狭长的黑脸,仿佛被门缝夹扁了似的。秀秀想回敬一句,但一想到自己有求于人家,就没敢吱声。

那时候咋那么胆小?见了塬上的人自觉矮人一等,话到嘴边就赶紧咽了回去。打工以后,她才意识到,人要是嘴秃说不出话来就免不了被人欺负,于是,她渐渐变得像一只刺猬,班长扣了工资,她跟班长吵;房东要长租金,她跟房东吵;没有暂住证被警察抓住,她跟警察吵……人们都说,张秀秀伶牙俐齿,没理也要说成有理。可是,刚上四嘴洼那会儿,秀秀觉得自己的嘴好拙,见了村上的领导就不知道说什么好。

主任不在,秀秀只得退出身子,朝门外走去。踏出村部大楼的一瞬,秀秀听见楼上传出一声吆喝——胡了!随之而来的是几个男人的吵嚷声和手推麻将的噼里啪啦声。村主任一定在楼上!秀秀又踅身往门里走。她前脚踏进辦公楼门,旁边房间就传出厉声吆喝,你这个女人拿啥听话哩?主任不在!回去!秀秀受了呵斥,杵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默默地退了出去。离开村部的时候,雨水和着泪水顺着秀秀的脸颊铺天盖地涌下来!

秀秀抹着眼泪走到窑洞坡口,耳畔就传来了儿子的哭声。旺旺回来了?秀秀心里一急,加紧了脚步。也许是步子迈得太急,秀秀一下子摔倒在地。要不是她急忙抓住身旁的蒲草,就会从坡里滚下去。秀秀忍着疼痛站起来,一步一捱地下了坡。旺旺站在栅栏门口,浑身沾满泥巴,整个人成了一只落汤鸡。

秀秀顾不得擦脸上的水,赶紧掏钥匙开门。窑门开了,一股刺鼻的霉味儿扑面而来。望着黑咕隆咚的窑洞,看看哭鼻子抹眼泪的儿子,秀秀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批下庄基,自己建房子住。

3

第一次找村主任碰了壁,秀秀心里便有些怯火,一连两个月,秀秀没敢再去村上。一天午饭后,秀秀去邻居家串门,无意中说起她找村主任碰钉子的事。当时,邻居家还有两个留守女人来串门,她们一边做布鞋一边聊天。听了秀秀的话,一个说,“你家男人把钱寄回来了,你拿二百元现钱去找主任,看他还见不见你。”另一个接了话茬说,“你这是让秀秀往狼口里送食哩。秀秀这模样,还不会被他给弄了?”“都老女人了,怕什么?拔了萝卜坑还在!只要能把庄基批下来,吃这点亏算得了啥!”“瞧你说得轻松,原来村上给你批二胎,就是你吃亏换来的。”“你胡说啥?小心我撕了你那张烂嘴……”听着三个同村女人的话,秀秀心里有了一点点眉目。批庄基这事她的确想简单了。天下没有免费的饭。空手哪能套得了白狼!还是等锁娃回来再看吧。

转眼间,一年就结束了。元旦前一天上午,北风停了,太阳暖暖地照着,秀秀坐在窑门口洗衣服,突然听见有人喊她,姜锁娃家的,你男人寄钱回来了——秀秀听了这话,心里一下子涌上一股暖流。这个死鬼,去新疆干啥活儿?也不来个音讯!秀秀的心不由得咚咚直跳,仿佛锁娃正从对面走来,手里举着一一个火把,一下子照亮了她灰暗的心空。她赶紧撩起衣襟擦了擦手,就往坡上走去。

窑顶上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鸡窝样的头发下露出一张狭长的脸,如同狐狸的脸一样。这张脸在哪儿见过呢?走近了,秀秀才想起来,九月初七她去找村主任时,从村部套间伸出来的正是这张脸。四目相对的瞬间,那人似乎也记起了秀秀,哦——了一声。秀秀从他手里接了汇款单,低头去看。锁娃给家里寄回八百元钱——有信吗?秀秀抬头问来人。

有,有——那人慌忙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秀秀。

秀秀接过信,迫不及待地撕开看。锁娃在信上写到,他跟喂马的拴荣、拴虎兄弟到新疆后,在兵团打过零工,九月份摘棉花挣了些钱,现在棉花摘完了,有人找他放羊,工资开得高,他过年就不回来了,先给家里寄800元……这个死鬼,没钱寄也要写信呀!读着锁娃的信,想起他们俩口子为了上塬付出的代价,秀秀百感交集,眼眸潮湿,信上的字渐渐模糊了——

你男人在哪儿打工?送信的人打断秀秀的思绪。

新疆。秀秀不好意思地抬起头,只见送信人正盯着她看,眼光贼亮贼亮。那天,秀秀洗过头,黑发散披在洗得干干净净的红衣上,配着牛仔裤,显得俊俏而精神。

你找过村主任?送信人继续问。

是啊,你不让我见主任。秀秀郁郁地说。

不是我不让见。你不知道情况,我不能说的。找主任有啥事?能跟我说吗?我是村里的文书,管印章的。

管印章的?!你也看见了,我从山里上来,一直没个地方,租了人家窑洞,院墙都塌光了,住着也不安全。我找村主任批庄基。秀秀说。

批庄基?我当是啥事哩。这点事你找我就行了。狐狸脸笑容可掬。

秀秀一听批庄基的事有指望了,脸上立即绽开了笑容。真的,我可把你寻定了。秀秀一笑,眼睛弯弯的,像两个月牙,嘴角上翘,脸上泛起两个酒窝。

狐狸脸狡黠地一笑,说,世上哪有白给人办事的,你今后晌把长面擀上。我这就给你想办法。

真的?秀秀问。

我说话哪能有假!狐狸脸拍了拍皮夹克的衣襟,转身走了。那时候,各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地,庄户人家平日吃饭见不到辇,招待客人最好的饭菜莫过于一顿酸汤细长面,外加一盘炒鸡蛋、一盘辣椒蒜瓣。

那天下午,秀秀和好面,心里犹豫着,这长面该不该擀?她出门望望坡口,心里发怵。要是锁娃在就好了!为了上塬,欠的外债要还,旺旺上学要花钱,种庄稼要花钱;如果批了庄基,盖房子更要花钱。锁娃待在家里,哪儿来钱呢!还是擀长面吧,不就多了一道程序,他要是不来,我们娘俩也该改善一下生活了。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还不见文书的影子,旺旺嚷着要吃饭。秀秀煮了两碗面,给儿子的碗里拨了些炒鸡蛋。孩子吃完饭,还不见文书的影子,秀秀又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深冬天短,不到七点,夜幕就已罩满苍穹。秀秀把屋里收拾停当,准备闩上栅栏的门,抬头时见坡里走下一个人,极像狐狸脸。没等秀秀说话,他问,吃了?

你说要吃长面,怎么说话不算数呀?我擀好了面等老半天也不见你人影儿。这会儿人家连泔水都倒了,你才来——秀秀站在大门口,挡住狐狸脸。

狐狸脸侧了身挤进门来,边走边说,酒席都吃不完,谁还稀罕长面!

你现在跑来干啥?

了解了解情况。

他们边说边走进窑里,炕沿上点了一盏煤油灯,旺旺正爬在炕上做作业。见有客人来,旺旺从炕上爬起来。窑里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狐狸脸一抬屁股坐到了炕沿上。他抬头环视了一周,只见窑洞墙壁用旧报纸糊过,炕对面的桌子虽然脱了漆皮,但干净得能晾面。他不由得赞叹,没看出来,山里人还挺讲卫生的。

你把山里人想成傻瓜了?秀秀反问。

不不不,其实我小时候也住在窑洞里。我家是八七年搬上塬的。狐狸脸语气坦诚,和秀秀絮絮叨叨地拉家常,不知不觉就说到中学时代的生活。原来,他们竟然是同一所中学的校友呢。那时,狐狸脸比秀秀高两级。狐狸脸念完初中,就回家務农了。秀秀读到初二时,家里太穷,只能辍学。

我以前咋不认识你,要是早认识你,就找你做媳妇。狐狸脸说。秀秀觉得一股热气直喷脸上,继而又钻进心里,心上仿佛烧了一炉火——再看狐狸脸,只是人瘦了些,眼睛深陷,鼻子笔挺,并不怎么难看。于是秀秀就从心里把狐狸脸改叫“文书”或者“老同学”了。

不知不觉间,夜已深了。旺旺睡着了,文书还没有走的意思,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只是声音比先前低了许多。

夜深了,你走吧。秀秀说。

要是我不走呢。文书锥子一样的目光扎到秀秀脸上,让她无处躲藏。

你不怕你媳妇找来?我还怕呢。秀秀说。

她不会找来的。我走时告诉她,我要去村上开会,不回来了。文书继续为自己开脱。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桌上的小闹钟滴嗒滴嗒地响着,文书的呼吸有些急促。秀秀担心起来,她转头看天窗外面 ,漆黑一片,那夜没有月亮。等她转回头来,文书的脸已经贴到她脸上。她本能地想站起来,手刚扶住桌沿,就被文书捉住了。他一只手攥紧秀秀的手,一只手在秀秀的头发上抚摸着,鼻孔里喘着粗气,一股烟味直刺秀秀的鼻腔。锁娃打工走后,她半年没闻过这带着男人气息的烟味了。她一边挣扎,一边小声说,不要这样,娃还在炕上睡着哩。文书不答,脸却盖到秀秀脸上——秀秀躲开,文书的脸马上黏过来。他一只手抱紧了秀秀的身体,一只手伸向秀秀怀里。秀秀怀里像揣了一只小鹿,胡乱踢踏着,她的心狂跳不已。

秀秀,秀秀……文书喃喃着。

河头冲下来了!一个漩涡几乎要把秀秀淹没。她想喊“救命!”但河流奔涌而来。那个瞬间,秀秀想起先一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她正在山里放牛,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一会儿大雨倾盆。山下有一条河,平时河面很窄,河水也浅,人踩着河里的石头过河对面放牧,一遇到河水暴涨,河头下来,如野马狂奔,人畜只能望河兴叹。她担心河头下来把他们隔到河对岸。那样,她就得好几天甚至半个月回不了家。暴雨砸下来的当儿,秀秀立即赶着五头黄牛往回跑。风急雨猛,她和四头牛刚刚渡过河,河头就滚滚而来,一头老母牛正走在河中央,任凭她和小牛怎么呼唤,它一只脚深陷在淤泥里就是拔不出来。很快,它连同悲凄的哞鸣就被河头淹没了。

秀秀觉得,那天晚上她就是那头疲惫的老母牛,越挣扎陷得越深。

河水渐渐缓慢下来,秀秀浑身湿透了。她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睁开眼睛,煤油灯不知什么时候熄灭的,屋里屋外漆黑一片。

文书穿好衣服要走了,秀秀坐着没有动。他伸手去开门,秀秀突然想起批庄基的事,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我批庄基的事,不会黄了吧?文书转回身来拥抱了秀秀一把,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能不操心这事吗!

文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秀秀站在窑门口发了一会儿呆,反手关了门。

第二天,秀秀和了肥皂水,把家里那把椅子洗了又洗。

4

从那以后,秀秀家的窑门每隔三五日就会在半夜响起,一听到当当当的叩门声,秀秀就胆战心惊,但她强忍着没有开门。锁娃在新疆拼死拼活挣钱,她却做下对不住他的事情,秀秀心里一直很自责。

那年春节,锁娃果然没有回来,秀秀带旺旺回了一趟喂马,整理了一堆柴禾,叫了一四轮拖拉机拉到四嘴洼的新家,上街道称了二斤猪肉,买了两斤豆腐,过了个囫囵年。

塬上的春天日日刮风,桃杏花在风中绽放,树木在风中抽芽。塬上给秀秀家分的地在沟底,秀秀送儿子去了学校,就扛着锄头到地里忙活,回家路上,顺便捡一捆柴禾背回去。

一天中午,秀秀正走在通往沟底的路上,忽听得后面传来脚步声。她惊得回过头去,见文书大步流星地走来。

你——秀秀盯住文书狭长的狐狸脸,想起元旦前一天夜里的情景,不由得呼吸急促。

我给你买了一瓶抹脸油,一直没机会送来。今儿个中午我准备去村上,见你向沟里走去,我就——文书目光摇曳,径直向秀秀走过来。秀秀突然举起锄头,厉声说,别过来——

文书停住脚步,嬉皮笑脸地说,没想到你还是个烈性子,这就喜欢这样的女人。秀秀举着锄头说,你赶紧走开,不要逼我!文书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说,你看看,这油我在口袋里装好几天了,盒子都磨烂了。你拿上吧,你拿了油我就走。秀秀忐忑不安地放下了锄头。文书跨前一步,把盒子递到秀秀手里,趁着秀秀接住盒子的当儿,文书一把抱起秀秀。秀秀抡起拳头捶他的背,反被他抱得更紧了。他抱着秀秀走进地边的洋槐林。树下的枯叶柔软得跟地毯似的,秀秀被文书压在了身下……云朵一团一团砸下来,秀秀脑海里恍恍惚惚,闪现出她跟锁娃放牛时在菜花地里做爱的情景。

他们刚结婚那两年,放牛、砍柴时常常出双入对。一天下午,他们来到一块黄灿灿的菜花地畔,秀秀不由得驻足观赏。天上的云像游走的羊群,白云底下的山坡像绿浪奔涌的海洋。锁娃抱住秀秀倒在花丛中……

锁娃,锁娃——秀秀不由得叫起来。文书先是一愣,接着就蔫了下来。文书提上裤子,神情沮丧地转身就走。

我的庄基啥时候批下来呀?秀秀一边慌慌张张地整理衣服,一边着急地问。

我记着哩!文书的脊背刹那间驼了许多。

5

转眼又到收麦时节,秀秀家的庄基还没个影儿。她有心上村部问,一怕吃闭门羹,二怕文书借机刁难。一个阴天,秀秀租住的窑洞来了两个同村女人找她聊天。她们的丈夫都在外面打工,她们心里发慌,有空就聚在一块儿消磨时光。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先谈自家男人,再谈各自公婆、小姑、大伯、小叔……女人谈婆家自然少不了抱怨。谈着谈着,就谈到了秀秀批庄基的事。一个女人说,你家庄基啥时候能批下来呢?你也不问问文书。一听“文书”两个字,秀秀的脸上腾地一下涌起热浪,是不是自己与文书那档子事被人看见了?秀秀心里一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旺旺他爸回来再说吧。

我家掌柜的刚从县城他舅家回来,他舅在县国土局工作,说是现在有了新政策,不准再批庄基了,要统一规划盖小康屋呢。

我说呢,怎么一个庄基批了一年还没个音信儿……秀秀听着女人的议论,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如果庄基批不下来,她不是被文书白睡了吗!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只觉得屋门口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秀秀以为天空飘过来一朵乌云,挡住了本来稀薄的光线,她抬头望向门外,见门里探进一个人头来,头发蓬乱,红褐色的脸膛上一双眼睛深深地陷进了眼眶。

锁娃!秀秀这么一叫,炕上的女人纷纷跳下来,穿鞋子要走。

跑啥呢!锁娃笑着说,都乡里乡亲的——他边说边把门口的蛇皮袋子往进门里拖。秀秀揉了揉眼睛,把两个女邻居送出大门。回转身的瞬间,见锁娃从袋子里掏出一件彩色羊毛围巾朝她晃。秀秀的眼眸一下子潮湿了。

那夜,锁娃搂着秀秀,想给她一个惊喜,却一次次失败了。他抱歉地说,回来时买的是硬座,坐了36个小时的火车,他很少睡踏实过……摸着锁娃身上的肋骨,听着他诉说打工吃的苦,路上挤车遭的罪,秀秀的眼泪一次又一次涌出来。

锁娃回来第三天,两口子一块儿去村部找主任批庄基。踏进村部办公楼门,秀秀隔着窗玻璃,一眼就看见文书鸡窝一样的头发。他抬头见来人是秀秀,旁边还跟着姜锁娃,便故意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架势。锁娃连忙给他递了一支烟,他才斜瞟了秀秀一眼说,找主任吗?不等秀秀回答,他又说,主任在楼上。

那一次,主任倒是找见了,但回答跟同村女人说的一样,上面规定不批新庄基,一律盖小康屋,要住新房先交三万元预订款。锁娃一下子傻了眼,他打工挣了不到一万元,日常开销也紧张,哪来三万元?那一刻,秀秀想起文书一直欺骗她说批庄基的事会有眉目的,不由得悔恨交加,恨不得下楼撕了文书的脸。

庄基批不下来,恰好有一个举家迁到县城的人家出售老屋,土木结构,在公路沿线,只要一万元。锁娃和秀秀商量了一下,决定先买下住着。那年秋天,他们又一次搬了家。

住进新家半个月后,锁娃要出去打工,他说自己带回来的一万元买了地方,不出去拿啥过活?秀秀思前想后,觉得锁娃一走,她又要受文书一样的留守男人骚扰,便百般阻挠说,咱不出去了,咱在家里想办法——

那两年,乡上给农民确定的致富项目是烤烟。村里的田地除了种麦子,其余都种上了烤烟。秀秀承包了别人家撂荒的十亩山地,平整了种烤烟。烤烟是个细色活,土地要平整,土坷垃得一一敲碎,地里的肥料要足,墒情要饱;摘烟叶、夹烟叶得小心翼翼,碰一下烤出来就是一道触目的伤痕。烤烟的过程更是一点儿也马虎不得,烧得过猛会焦,火力不足会青……锁娃和秀秀躬着腰在十亩地里忙了一年。第二年秋天,烟烤出来,拉到乡上的收购站去卖,才知烤烟分五个等级,一等烟赚钱多些,二等烟赚得少些,三等烟不赚不赔,四五等烟全是赔钱货。卖完烤烟,他们细算了一账,除过人工费,不仅没赚钱,还赔了六百多。1998年,一碗炒面一元八角钱,现在一碗炒面十二元。如此算下来,1998年的600元是现在的多少钱呢?秀秀有点犯糊涂了。

没赚钱就没赚钱,也不是他们一家没赚钱,秀秀并不气馁,只要锁娃跟她在一起,吃糠咽菜她也安心,但锁娃在交完烟叶的第三天还是执意上新疆摘棉花去。锁娃走的那天早晨,秀秀再三叮嘱,摘完棉花一定要回来,明年继续种烤烟,头一年没经验,她相信第二年情况会好些。

第二年,秀秀家的烟叶长势很旺。盯住绿得流油的烟叶,秀秀想,那年肯定会卖个好价钱。谁知烤烟上架前夕下了一场冰雹,烟叶都成了筛子眼。锁娃埋怨秀秀,他们就不该种烤烟——秀秀忍着说不出来的委屈,继续烤烟。烟叶成色虽好,但因为叶子烂了,自然卖不上好价钱。霜降时节,锁娃再度走上了打工的路。那一次,锁娃没去新疆,去了广东。他听人说,广东遍地工厂,活好找。

锁娃一走,秀秀又成了一只孤雁。好在同庄像她一样的留守妇女有好几位,地里庄稼收拾停当了,她们会抽空聚在一起做针线,聊天消磨时光。秀秀以为,忍一忍,日子就会过去一大截,旺旺就会长高一大截。

锁娃到广东后给秀秀写过一封信,说他在一家石料加工找到活了。转眼到了年终,锁娃没有回来。第二年,锁娃整整一年没往家里寄过钱。那时候,四嘴洼村的人家都没有电话。秀秀很着急,过几天就要去村上问,锁娃来信了吗?文书在秀秀身上遭遇了挫折后,见了秀秀总是少不了冷嘲热讽,锁娃就那么好吗?你心里只有你那个大(男人的别称),说不定人家在外面找了小老婆。打工的都有相好……每每被文書奚落,秀秀恨不得上前撕了他的嘴,但一想到自己一个外来户,只得咬一咬牙,把涌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6

好不容易熬到年末,打工的人一批接一批往回赶,秀秀每天都要跑出村路上张望几次,一个个背着蛇皮袋的人从大路上过来,经过她的身旁又走远了。他们不是锁娃。秀秀见人就打听。有的说会不会被警察关进了号子;有的说,可能进了传销,城里搞传销的都被骗得身无分文……秀秀听得提心吊胆。

捱过正月十五,还不见锁娃的影子。村里的精壮劳力一波接一波外出打工去了,几个以前跟秀秀拉闲的女人也背上行囊走了,有上北京当保姆的,有下广东进工厂的……秀秀再也按捺不住一颗焦虑的心,她决定去广东打工,顺便找找锁娃。当她把这个决定告诉母亲时,母亲以为她疯了。春节期间外出打工的从四面八方回来,带回四面八方的消息,关于广东的传闻最多,有的说广东工厂挨着工厂,只愁没力气,不愁没活干;有的说广东乱得很,年轻女人一乘上去广东的火车就被人贩子盯上了,不是卖给贵州山区,就是卖给东莞的发廊做了小姐……秀秀没出过门呀!秀秀不甘心,她说是坑是沟她须去一趟才知道。她四处打听,终于得到一个远方表兄的电话。据说这位表兄在广东干了好几年,已经当了厂长。秀秀约了娘家庄里的两个发小,三人一起下广东投奔表兄。南下的火车趟趟爆满,座位票根本买不到。他们站了二十七个小时的火车,到达广州。从冬天一下子迈进夏天,各人脱的衣服装满了各人背上的蛇皮袋子。三个背着蛇皮袋的北方女人在火车站附近东张西望,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公共电话。拨通表兄的电话,秀秀报了姓名,说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与来意。表兄倒也爽快,他说厂里正在招工,秀秀一行要改乘汽车到南海市培元工业区。三个人便马不停蹄地赶到表兄的工厂——鑫发五金制品有限责任公司。当晚,秀秀他们就被安排住进了集体宿舍。一间宿舍挤着八张架板床,住着十多个人,他们操着天南地北的方言,交流非常困难。好在大家都是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日两班倒轮流上班。上过十二三个小时的班,谁还有精力跟人说闲话!秀秀很快就适应了工厂生活。

秀秀原打算找到锁娃就回去,儿子旺旺是她的全部希望。但广东太大了,找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她一出工厂大门就连东南西北都摸不清,上哪儿找锁娃!秀秀只能一边上班一边打听。每当吃饭的时候,她就端着饭碗一个工友挨一个工友问,每问一个人,她都要向他们描绘一遍锁娃的模样。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她几乎问遍了厂里所有工友,没有一点锁娃的音讯。

秀秀刚进工厂不懂技术,只能干包装。秀秀眼疾手快,很快就成为包装组的熟练工。第一个月下来,秀秀竟然领了800元工资。当她从出纳手里接过浸透了汗水的钞票时,突然意识到,她这一趟出来不仅仅是寻找锁娃的,她也在找她自己。以前,她总觉得她只是个会种庄稼的农村女人,种庄稼只能填饱肚子,养家糊口的事还得靠男人。女人有了工资一样也可以养家糊口么!

第二个月,秀秀领了980元。她给母亲寄了800元,让母亲给旺旺买奶粉和学习用品。表兄发现秀秀干活手疾眼快,调她到烫釉车间上班。烫釉要盯住火候变化,迅速把烧得通红的铸铁配件放进釉桶,但工资几乎是包装工的一倍。秀秀干了八个月烫釉工,皮肤被火光烤得红艳艳的,脸上的干皮褪了一层又一层,但一想到她一个月要往银行折子上存一千多元,秀秀就觉得褪十层皮也是值得的。

那一年,秀秀最担心的是警察每隔一两个月的突袭检查。身份证、暂住证、计生证……住在一起的男女还需拿出结婚证。秀秀走得急,没来得争办暂住证,被警察抓住过一回。几十个语言不通、面色各异的人关在一个闷罐子似的铁房里,被高温烘烤着,汗味、尿骚味……填塞了人与人之间的空隙。颓丧与绝望使人怒目圆瞪不断骂娘……秀秀疲惫地看着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也不知过了多久,看守所的门开了,警察要求有身份证的人交二百元罚款了事。秀秀盯住警察面无表情的脸,突然问道,你们就不怕我们被烤成肉串吗?她的话把警察逗乐了,他那僵硬的脸不由地泛起些微笑意,但随之又被他努力挤压回去。

缴了二百元罚款,走出看守所的门,秀秀感觉自己一下子强大起来。她竟然敢质问警察了,这在前几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在四嘴洼村,她连村上的文书都不敢反抗呀!

那两年,警察总会不定期突袭检查外来人员的暂住证。要是工人被警察带走,厂里的生产就会受影响。表兄对看门人交代,只要警察敲门,看门人就得扯长嗓子咳嗽三声,再把门拉个缝儿跟警察磨叽。那些没有暂住证的人听见门卫的提醒,多半会迅速溜出宿舍奔往后院。后院的草丛里堆满废品,他们跌跌撞撞地绕过废铜烂铁,按住低矮的院墙翻过去,就是鱼塘。塘边杂草疯长,藏身草丛中,很难被发现。当然,也有心里慌张,踩不稳掉入鱼塘的。一位叫吴麦花的工友就落入过鱼塘,差点丢了命。

吴麦花去了哪儿?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秀秀再也没有见过她。

7

那年腊月二十六,秀秀揣着一万八千元,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回到村里。等待秀秀的除了儿子,还有锁娃。两年不见,秀秀自然是悲喜交加,她上前拉住锁娃的手,小声骂道,我以为你死了,你咋不给个信呢?锁娃啥话也没说,默默摔掉秀秀的手,往旁边挪了挪,让开门道。旺旺见了娘,自然欢喜得不得了,他拉开母亲手里的提包,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包里塞的全是衣服,秀秀出去时穿的旧衣服,秀秀给家里人买的新衣服……

那天夜里,秀秀钻进被窝,期待锁娃像以前一样迅速拥住她的身体——两年没碰男人,她的确有些饥渴。然而,锁娃却迟迟不上炕。他先是蹲在地上抽烟,听秀秀絮絮叨叨地说她这一年的遭遇,直到秀秀停下来,他才默默爬上炕,和衣躺在另一边。

“怎么了?死人。你倒是说个话呀!你这两年都干啥去了?”秀秀伸出手,想拉锁娃的手。锁娃缩了回去,同时丢给秀秀一句比冰还冷的话,别碰我!小心脏了我的手。

咋了?我为寻你才出去打工——秀秀忍不住哭出声来。

你说你没染上脏病?

你怀疑我——秀秀委屈地说,我刚才都跟你说了些啥?你难道没长耳朵吗?

说了啥不等于干了啥!锁娃讥讽道,前年我回来你说过你跟文书睡觉的事吗?

这桩被秀秀埋在心底的秘密从锁娃嘴里出来,着实让她吃了一惊。是谁跟锁娃说了这件事的?这就是锁娃两年不联系她的原因吗?秀秀怔怔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一夜,秀秀几乎失眠。她忍辱含垢委身于文书,就是希望早早批个庄基,有自己的房子。她千里迢迢闯荡广东,就是为了找到自己的丈夫,保全这个家。在五金厂上班这一年,她忍受着一天十二小时的高温炙烤,驴子一样地工作,就是想多挣些钱,改变这个家的面貌。可是——可是,事情怎么会这样呢!

让秀秀始料不及的事还在后面。第二天一早,秀秀刚起床,就来了三个讨债的,每人拿着几张白条子,一个说姜锁娃欠他六千元,一个说姜锁娃欠他八千二,一个说姜锁娃欠他四千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秀秀回头盯住锁娃。锁娃避开她的目光,蹲在墙角里,一言不发。

来人把秀秀围住说,钱是你男人欠的,听说你打工挣了不少钱,该还我们了。

锁娃干啥欠了你们的钱?从广东回来的路上,秀秀买的是硬座,她几乎没怎么睡觉。昨天晚上,整整一宿没阖眼,她的精神几近崩溃,现在被讨债的围住,她感觉眼冒金星,脚下的土地摇摇晃晃。她朝锁娃奔过去,揪了他的衣領吼道,你借钱干了什么?你说句话呀!锁娃像一块石头,始终低着头。

妈,我爸他打麻将——儿子旺旺的这句话像炸雷一样在秀秀耳畔轰然炸响。

多长时间了?秀秀再次吼道。锁娃没有抬头。旺旺说,你走了时间不长,我爸就回来了。他——旺旺没有说下去。

秀秀扶住院墙,颓然蹲了下去。事情怎么会这样?她拼死拼活为了把日子过得跟别人一样,为什么生活处处跟她做对?

事情你娃都说清楚了。你赶紧把钱给我们还上,快过年了,大家都安稳。否则,别怪我们对姜锁娃不客气!一个人说着,走近锁娃抓了他的衣领,另外两个人过去搀了锁娃的胳膊就要朝外走。锁娃低着头,不挣扎也不说话。秀秀只得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屋里,拉开她的旧衣服找钱。回来的路上,她怕钱被偷,便把衣服拆了几道缝,把钱塞进去又缝上。现在,她只能一条一条地拆开,往外掏钱。一万八千元!每一张都沾着她的血和汗!

秀秀捏着一沓钱出来,边走边点数。锁娃盯住秀秀手里的钱,目光直直的,像一只饿狗见到了一堆骨头。那个困扰他的问题又一次浮现出脑海。秀秀哪里弄到这么多钱?他在广东干了一年石料加工,深知挣钱不易。石料加工厂没有女工,下班以后,工人们结伙出去闲逛,他们经常碰上站街女纠缠。他的工友禁不住诱惑,一次次把血汗钱花在那些站街女身上。第二天回到厂里,还要向他吹嘘那些女人有多浪——他们嘲笑姜锁娃是个假男人。诱惑与嘲笑他都忍了,但是有一样事他没有忍住。石料厂附近的村庄有人玩六合彩,他被工友拉着去看。工友是那里的常客,玩了两把赚了三百元,笑嘻嘻地对锁娃说,你也来两把。锁娃便坐了下去,与四个言语不通的人玩起牌来。一轮下来,锁娃赢了一百元;第二轮下来,锁娃赢了一百六。见好就收!锁娃懂这个理,他装上钱准备离开,被那几个玩牌的拽住了。他们说着锁娃听不懂的语言,锁娃转脸看工友。工友说,他们说你手气这么好,再玩几把——锁娃又坐了下去。第三轮他输了一百八,第四轮他输了一百四,第五轮他又赢了一百三……那一晚,姜锁娃不仅输掉了身上所有的钱,还欠了两个陌生人三百元。他们拿出纸和笔让他写下欠条。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埋怨工友让他输掉了那么多钱。工友说,你还不熟悉,等你玩精了就不会输的。

果真如此吗?第二次,当工友叫锁娃出去玩牌时,他没有犹豫就跟着去了。他铆足了劲,要把上次输掉的赚回来。然而,与第一次一样,他离开时又给别人写了欠条。几个月下来,他在石料厂赚的钱几乎都输在六合彩上。过年前夕,别的打工者大都背着行李踏上了返乡的路,锁娃没有回去。因为建筑业如火如荼,石料供不应求,老板提出,春节期间不休假可以发双倍的工资,锁娃便留了下来。等他拿了那个月的工资赶回老家时,秀秀已经南下。秀秀的娘家哥两口子也出去打工了,丈母娘还要领自己的两个孙子,锁娃便把儿子接回家里。

上塬好几年了,锁娃跟四嘴洼村的人还不熟悉。地里的庄稼忙完了,他有意去邻居家串门。一来二去熟悉了,有人告诉锁娃,他晚上见文书敲过秀秀的门。文书?就是那个长了一张狐狸脸的男人,锁娃认识他。这么说,他不在的时候,秀秀跟别的男人睡觉了!锁娃闷啊!闷在心里发不出来,就像火山岩浆在地下翻江倒海,冲撞着他无处可逃的心。那半个月,锁娃像一头困兽一样在四嘴洼的村道上乱撞,撞着撞着,就撞进了麻将场。麻将场设在同庄的郭学珍家里,学珍两口子没有出去打工,撑个麻将场收彩头。无论来了谁,他们都热情地迎进门里,又是倒茶,又是递烟。锁娃第一次去他们家,就黏上了那种热烘烘臭烘烘又烟雾缭绕的氛围。麻将场上无赢家!这是他玩了半年才明白的道理,然而,为时已晚。有好多次,锁娃在黎明的晨曦中离开郭学珍家的时候暗下决心,再也不进那个门了!可是到了晚上,当寂寞像虫子一样爬上额头后,他就不由得辗转反侧,浑身难耐,实在忍受不了就爬起来穿好衣服,在夜色中走进郭学珍的家。他带回来的钱早已搭了进去,还欠了一屁股债。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锁娃怀着打个翻身仗就罢手的目的,一次又一次坐到了麻将桌前。一次又一次,离开的时候,他不得不给人写下欠条。

昨天秀秀初进家门,他心里着实热乎了一下,但随即想起他听到的那些闲话,想起他打工时在夜色中见到的站街女。在他的意识里,女人到了广东,十有八九靠卖身赚钱。他想冷一冷秀秀,看看她啥反应。如果她赚的不多,说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可是,秀秀竟然掏出那么厚一沓钱来。这进一步证实了他的想法——秀秀去广东没干好事。

秀秀把那些钱一张一张数过去,给三个人分别递到手里,又要他们手里的条子。一个说,锁娃还欠他七百,等秀秀第二年挣了钱再还他;一个说,锁娃还欠他二百,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那两百元他不要了……秀秀定定地站在院中,看着三个讨债的背影一点一点地走远,她忍了又忍的泪水像决堤的河头奔涌而出,她咬着牙一言不发地站着,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她的眼中时而浮现出广州火车站人头攒动的情景,时而浮现出车间通红的火炉……她觉得自己正一点一点地变小,变成了水滴,水滴被火炉烤成了水汽。

妈——旺旺叫了一声。秀秀没有听见,依然定定地站着。

爸,我妈——旺旺哭喊道。锁娃耷拉着头走近秀秀,见她满脸是泪,心一下子软了。他小声叫道,秀秀——秀秀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如小溪般汩汩地涌出来——

秀秀——锁娃又叫了一声,轻轻抓了秀秀的手,准备往屋里拽。

秀秀回过神来,一把甩掉锁娃的手,厉声吼道,放开!说着,她回转身来,操起屋门口的水担,就朝锁娃身上砸下去。锁娃没有躲,他慢慢地蹲了下去,任凭水担一下一下地落到身上。

秀秀三四天没吃好没睡好,她的手颤得厉害,只打了五六下,身子就歪倒在地上。

妈——旺旺被父母的举动吓呆了,站在边上看母亲打父亲,没见父亲趴下,母亲竟然倒了下去,他哭喊着扑到母亲身上。锁娃在儿子的哭声中站起来,把秀秀抱进屋里。

秀秀清醒时,已到大年三十。旺旺爬在她身边做作业,锁娃正在案上炸油饼。秀秀盯住昏黄的灯泡,脑海里木然一片。

8

正月初八一过,庄里打工的人就动身了。秀秀思前想后,她还得出去打工。锁娃是靠不住的,旺旺一天天长大,上大学、瞅媳妇、买房子……用钱的去处太多了。经过这么一折腾,她已经不相信姜锁娃了。虽然他向她坦诚了一切……他赌咒发誓说他再也不打麻将了。秀秀也向锁娃坦诚了一切,她被文书奸污的过程她都说了。事隔三年,她像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冷静,她把她不得不接受文书凌辱的想法說得很具体。两道冰川融化,河流又汇到了一起。秀秀说,咱要想一想咱为啥从喂马搬到了四嘴洼?咱为了旺旺能有个好学校好好学习,咱不能让娃将来像咱一样出牛力流大汗!咱还必须出去一个人打工,一个人留在家里经管娃念书。事实证明,我挣的钱比你多。儿子娃要他爸经管,你留下来经管娃,给娃做个好榜样,地里忙完了到乡上的工程上找活干,一样能挣到钱。

正月十六,秀秀再次走进了广东佛山的五金制造厂,一干就是十多年。这期间,表兄换了两家厂当主管,后来自己开办了五金厂。秀秀是技术熟练工,表兄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有表兄与表嫂在前面撑着,她干活累是累,但心里踏实。这些年,秀秀的工资随着物价噌噌噌地上涨,从最初的一千多元涨到了六七千元。表兄为了留住熟练工人,还给干了五年以上的工人买了“两险一金”,秀秀的工友有的在佛山买了房,把老人和孩子接过去,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广东人。五年前,儿子旺旺考上了省政法大学,秀秀便带着锁娃一起到五金厂打工。

锁娃来了,秀秀不能再住集体宿舍。他们在工厂附近租了一间旧屋,屋子前后被新盖的楼房遮住了光线,大白天进门就得开灯。广东天热,一张凉席、一顶蚊帐就撑起了一个家。他们吃饭在厂里,家只是睡觉的地方。曾经的激情在岁月的打磨下消逝得越来越快,他们好不容易出双入对,却发现彼此的身体都不行了,做上一天工,累得半死,回到出租屋冲个凉,躺到凉席上很快就睡着了。被窗外树枝上的鸟鸣叫醒时,已到第二天黎明。周而复始,他们像五金厂的两枚螺丝钉,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磨碎。第二次搬家,是因为第一次租的屋子漏雨,天一下就滴滴嗒嗒成了筛子底。他们在附近另外租了一间民房,打扫了卫生,挂上蚊帐,一个新家就成了。前年春节,上大学的儿子要到广东来看父母,秀秀不愿意儿子看到他们住在那么寒碜的地方,便出了比原来贵一倍的钱,租了一套单元房,两室一厅,还带个小厨房。儿子要来,他们不得不买了锅碗瓢盆、蔬菜、清油等准备做饭。儿子在广东只待了一周就走了,七天时间,他们仅仅做过三顿饭。儿子一走,他们又恢复了出门上班、进门睡觉的生活。秀秀觉得租那么大的房子太费钱,便又搬到了一间旧屋。

秀秀计划着,等旺旺大学毕业,他们也在广东买一套房,一家人团聚。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旺旺大学还没毕业就签到了阿克苏司法局。旺旺自立意识强,单位同事没有不爱旺旺的,一位当领导的老乡经常让旺旺去他家帮忙跑腿,他的女儿与旺旺同龄,在阿克苏医院当护士,一来二去,两个孩子恋爱了。今年五月,旺旺带着媳妇去广东看父母,顺便办了婚礼。不到半年,媳妇就要生娃了,秀秀就要当婆婆了。她必须离开广东去阿克苏伺候媳妇坐月子。

一周前,秀秀向表兄打了辞职申请,整理了一下他们的家当,除了两人的衣服,其他都是废物,锅碗瓢盆长期不用,早已锈迹斑斑,只得扔掉。秀秀的衣服要打包带走,出租屋里从此只剩下锁娃一个人了。临行前的夜晚,他们拥住彼此的身体,想做一次夫妻功课,锁娃却半天挺不起来,秀秀也不气恼,她一寸一寸摸着锁娃的肌肤,那张曾经光滑得像泥鳅一样的身体已粗糙无比,脊背弯成了一张弓,脊椎骨一块一块的,有的朝里凹进去,有的朝外凸出来。锁娃在五金厂干的是打磨。打磨工辛苦,工资也高。打磨的时候整天蹲坐在小凳上,弯着腰,干上一天,临到下班时,腰就伸不直了。最要命的是,从去年開始,锁娃就不停歇地咳嗽。起初,他们以为是感冒,到镇上的药店买了感冒药。吃了一个月,咳嗽也没有停下来。秀秀没有经验,把锁娃的情况跟表兄说了。表兄让秀秀带锁娃去医院检查,检查费用厂里报销,秀秀感激涕零。检查结果是尘肺初期。医生建议锁娃远离高粉尘环境,多到氧气充分的地方休养。秀秀提议他们辞职回家。锁娃说,家里那两间旧屋破败不堪,这六年没回去,说不定早就坍塌了。回去住哪儿?再说,他们才52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旺旺还没买下房子,他们还得弓起腰再挣几年钱。咳嗽算什么,他换个工种就行了。

半年前,锁娃调到了烫釉班。秀秀在调釉班,她工作的房间有一面小窗,正对着烫釉班,每每看着锁娃弓着腰从通红的火炉里钗出一块块烫红的铸铁件,秀秀的心里就涌上一股酸楚的暖流。结婚26年,他们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前前后后加起来,也就十年。她一去阿克苏,他们又成了南北两地的孤雁,团聚的日子越来越少。

往事像车窗外的风景,一排一排从秀秀的脑海里闪过去。想起这二十多年吃的苦受的委屈,秀秀真是百感交集。

第二天下午,火车终于停靠在西安车站。下了车,秀秀拿出手机看时间,已到17:05。显而易见,她即使赶到客运站,早已没有回去的长途汽车了。在西安住一宿吗?她无数次经过西安,有时在白天,有时在晚上,但她从未长久地停留。西安没有亲朋故友,西安也不是她打工的去处。西安只是她生命里必经的驿站。她不知道去哪儿住宿便宜。想到这儿,秀秀意识到,她虽然在广东打了十四年工,但仍然是个乡巴佬,城里的大酒店一家挨着一家,她却从未住过。

不去酒店住宿,就得在车站候车室里过夜。

站在火车站出口,望着面前川流不息的车辆与人流,秀秀才意识到,她打算回家办户口的想法是多么贸然。一则,他们多年不跟村里联系,不知道现在的村主任是谁,文书又是谁?当年,锁娃和旺旺的户口从喂马村迁往四嘴洼村时,一人交了六千元。如今物价翻了几倍,她的户口要迁上来,又要交多少钱呢?再说,老家的办事效率她清楚,要递交申请到村委会,村上还得召开村民大会,村民一致同意接收她这个外来户,申请才能递到乡政府与派出所……这一趟趟跑下来,没有一个月是办不成的。一个月后,孙子都满月了,她还有啥脸面去见儿子和媳妇?

这么一想,秀秀决定不回家了,她又返身往火车站走去。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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