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

2021-05-29 06:10顾春雨
延河 2021年4期
关键词:敲钟刘强锤子

顾春雨

1

苏先生要敲断老吴头的“狗腿”,这想法由来已久,更何况最近老吴头又把苏先生给惹毛了。

那是隆冬的一个傍晚,天上刮着白毛风。苏先生枯瘦干瘪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黄土梁高中的月亮门后,颤颤巍巍向远处一口锈迹斑斑的老钟走去。苏先生是黄土梁高中的敲钟人,小脑袋,短寸头,赤红脸,脚踩黄胶鞋,身穿绿棉袄。他脑门很亮,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像刚刚涂过蜡,迎面走过来,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锃亮的脑门反射着刺眼的光。

苏先生拎着钟锤子,梗着脖子大摇大摆,迈着四方步,气定神闲地走向那口老钟。老钟被几根铁丝捆绑在一段歪脖榆木上,其实是个废弃的圆柱形氧气罐,刚开始敲这口钟时,苏先生还有点担心爆炸,但是20年来相安无事,也就不再担心。倒是不知情的外人,到黄土梁高中来办事,若是遇见苏先生在敲氧气罐,都会惊恐地绕着走,像在躲避一枚炸弹。

寒风刺骨,苏先生裹了裹绿棉袄,走出月亮门,没想到冤家路窄,迎面撞见了老吴头,美好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心想:出门遇见鬼,怪不得右眼皮从早晨就一直“突突”。

黄土梁高中人人都说:“老吴头一等人,不管男女都撒皴;苏先生二等人,叮叮当当敲钟锤。”老吴头负责烧锅炉,苏先生负责敲钟,按说井水不犯河水,但两人却一直不对付,大架没打过,小架没少掐。

苏先生边走边斜着眼看老吴头,暗自叫他“吴豁子”,老吴头也在黑着脸瞄苏先生,心里骂着“苏光棍”。苏先生嘴里含起一口唾沫,想冲着老吴头“呸”一口,但老吴头一脸瘆人的横肉,让苏先生有点胆怯,一眨眼,两人擦肩而过。

老吴头走过去以后叨咕了一句:“瞅你那磕碜,脑门亮得和灯泡似的,装啥?没几天好嘚瑟了!”

老吴头声音不大,但苏先生还是听见了,心想:什么意思?没几天好嘚瑟了?出啥事了?

要是老吴头骂点别的,苏先生没准一口唾沫“呸”他脸上,问题是老吴头没头没脑来一句“没几天好嘚瑟了!”这让苏先生犯了嘀咕,唾沫“咕咚”一下咽进了嗓子眼,没咽利索,只咽下了半口,呛得直咳嗽。没功夫多想,敲钟的时间到了,苏先生站上钟台,扭着身躯,侧着脑袋,左手捂住右耳朵,右手挥动着钟锤子使劲往氧气罐上敲。

按说他这样侧着脑袋是看不见钟的,但敲了20年,根本不用看,前列腺在哪苏先生搞不清,但是钟在哪,闭着眼睛都能找到。钟台四周地面铺着两米见方的红砖,已被他站出了两个寸许深的凹坑,凹坑刚好是他鞋子的大小,好像有人专门在那里刻了一双鞋印。他站进凹坑里,整个人就固定在了敲钟的位置,人钟合一。

这是白天最后一节课,苏先生站在寒风中,冻得龇牙咧嘴,风直往领口灌,他缩着脖子,心里默念着“上课打四个,下课打仨,集合钟快点打”。连续敲击三下,停顿一下,再连续敲击三下,再停顿一下……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学生们不用等老师宣布,只要听见钟声就可以下课吃晚饭。临近钟台的教室,早有无数条脖子抻得老长,眼睛瞪得溜圆,透过窗子盯着他看。他刚举起钟锤子,学生们就弓下身子准备跑了。“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钟声一响,各班的学生如倾泻的洪水,排山倒海般破门而出,每人手上拎着个空饭盆,向食堂蜂拥而去。

苏先生敲完钟,才意识到嘴里还含着半口唾沫,小心咽了下去,怕再呛着,脑海中反复琢磨着老吴头那句“没几天好嘚瑟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隆冬的黄土梁是被冻僵的世界,苏先生的大脑也被冻僵了,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走回敲钟房,拿起饭盒去餐厅吃晚饭,边走边思索老吴头话里的含义。

黄土梁高中偏僻闭塞,学生吃饭没有餐厅,在食堂打完饭后端回班级在书桌上吃,或者三五成群分散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里吃。这里一年多半时间风沙肆虐,学生围着饭盆吃饭总被吹得狼狈不堪。老师们有餐厅,也叫小伙房,苏先生虽说是个敲钟的,但属于后勤人员,和前勤老师们一起在小伙房吃饭,有时打几块红烧肉,遇见相熟的学生就分几块给他们解馋。

正值吃饭高峰,小伙房里人满为患,苏先生打了一碗酸菜卤的手擀面条,却找不到座位,转来转去,只有角落里有一张桌子,只坐了一个人。他快速走过去,把饭盒放在桌上,打算坐下,屁股快挨到椅子时才感觉不妥,桌上坐着唯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惹人厌恶的老吴头。老吴头人缘极差,没人愿意跟他一桌吃饭,苏先生又不想坐这里了,可是屁股已经悬在空中,若是再站起来,给人感觉像是怕了老吴头,于是还是硬着头皮坐下了。

老吴头一抬眼皮,一坨面条咬在嘴里停下了,翻着白眼盯着苏先生看。苏先生歪着脑袋,藐視着老吴头,老吴头不吃了,一手举着筷子,一手端着饭盒,面条冒着热气,苏先生压根没来得及动筷,俩人僵持地瞅着对方。

老吴头率先发难:“你瞅啥?”

苏先生也不示弱:“嗯啊……你……你瞅啥?”

嘿,这俩人是杠上了,亏得是在小伙房,要是在大街上准得打起来。黄土梁民风彪悍,村民常因“你瞅啥”而大打出手,这句话是不可碰触的红线。

紧接着,老吴头竟然乐了,笑容里满是不怀好意:“我瞅你,苏光棍,你要下岗了。”

苏先生一愣怔:“啥下岗?下岗是啥意思?”

老吴头平日没事喜欢看看报纸,知道“下岗”的含义,而苏先生只上过一年学,翻来覆去就看过一本《三字经》,还有半本认不全,不知道何为“下岗。”老吴头好像被不知道“下岗”的苏先生侮辱了人格,不屑与没文化的人掐架,站起身端着半饭盒面条,倒进了垃圾桶,在桶沿磕打完饭盒,还朝里面“呸”了一口唾沫,愤愤地走了。

苏先生心里很气愤,之前自己含了半天唾沫没敢啐,倒让老吴头先啐了。苏先生还被“下岗”二字难为得脑门滋滋冒汗,他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词,又想到之前老吴头说“没几天好嘚瑟了”不禁心里发虚。他环顾四周,想找人咨询何为“下岗”,刚好看到小伙房厨师刘强端着饭盒出来了。

苏先生站起身喊:“嗯啊……老刘,来,这有位置……”他朝刘强比画着身旁的空位。刘强听到呼喊,眉开眼笑地走了过来,先是敲了敲他锃亮的脑门,然后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刘强像是一个月没吃饭的灾民,刚坐下来快速扒饭,吃得“嗖嗖”响。

苏先生拿肘子怼刘强的胳膊:“嗯……哎?先别吃,问你个事儿,啥叫下岗?”

刘强吃得太快,被苏先生这么一怼,噎住了,打着饱嗝缓了半天:“哎呀,你可噎死我了,问就问吧,这顿怼,下岗你都不知道?下岗就是失业啊。”

苏先生瞪着小眼睛:“啥……啥叫失业?”

刘强又打了个饱嗝,敲着自己的胸脯:“失业就是失去工作。”

苏先生琢磨了半天,缓缓道:“失去工作?我本来就没工作啊,有啥失去的?”

刘强无语了:“你咋没工作?敲钟不是工作吗?”

苏先生一直以为前勤的老师才叫有工作,他们后勤的最多算干活而已,又琢磨了半天:“那不是干活吗?算啥工作?”

刘强被苏先生的弄得有些蒙圈,赶紧应和:“对,对,下岗就是没活干了。”

苏先生这碗面条是吃不下了:“吴豁子说我要下岗,那就是没活干,意思是不让我敲钟了,你在小伙房消息灵通,你听说了吗?真不让我敲钟了?为啥?”

刘强四下瞅了瞅,才趴到苏先生耳边,发出很小的声音:“我倒没听说你要下岗,不过,学校要搬迁到县里,你不也知道吗?要辞掉一批后勤职工,你没听说?”

苏先生心里一沉,脑袋摇晃得像拨浪鼓:“没听说要辞人啊,都辞谁?要辞我吗?那吴豁子呢?你呢?”

刘强是个实在人,有啥说啥,平日和苏先生关系不错,经常没事过去跟他摔跤玩。刘强又四下看了看,小伙房吃饭的老师基本都吃完走了,这才放下心来跟苏先生耳语:“不知道辞不辞你,不过新学校可能不需要敲钟,有电铃的,老吴头是烧锅炉的,新学校也要供暖,我是做饭的,新学校也需要有人做饭,你说是不?”

苏先生想了半天,觉得刘强说得有些道理,可又十分不服:刘强不被辞也就算了,毕竟是八级厨师,老吴头算什么东西?豁着牙齿天天骂人,也不被辞退?和着就自己被辞退?

苏先生待在那里,像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又好像不是卡住了喉咙,而是被扎了心肺。

刘强晃了晃苏先生锃亮的脑袋:“哎?哎?想什么呢?吃饭吧。”

苏先生哪还有心思吃饭,下岗、失业、没工作、没活干……这些词语一个比一个戳心,他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出了小伙房,忘了和刘强告别,也忘了拿饭盒。

蘇先生从黄土梁高中大门走出,大门左右墙壁白底红字分明写着: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2

黄土梁荒草遍地,沙丘绵延,唯独在学校门口有一片不大的水湾,水湾由一眼无名泉水汇聚而成,好像专为这所学校而存在,在校门前拐了个弯,便不见了。寒冬时节,水早已结冰,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神情恍惚的苏先生踏着积雪,在水湾的冰面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夹杂着雪片的寒风不停地刮在他的脸上。脸冻得发麻,浑身打着寒战,他绕到学校东侧,坐在一个长满野草的土包上,将双手插进袖口,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脑袋支在胳膊上望着万木萧条的田野,想起了很多往事。

苏先生本叫苏二小,出生在黄土梁5里之外的苏家屯一个贫苦农家。3岁时苏二小得了脑膜炎,那年代,药品稀缺,等他爹求爷爷告奶奶弄来几支“磺胺”时,他已经在炕上抽搐了七天七夜,奄奄一息了。好赖在这几支药的作用下保住了一条命,却留下了口齿不清的毛病,体格也不好,看上去一阵风都能吹倒。都快30岁了,也没能娶上媳妇,提了几回亲,都嫌他嘴拙体弱,怎么瞅也不像能养活一家人的主。村人又叫他苏光棍,苏光棍放羊,羊生羊,除去卖掉的,十几年把3只羊放成了30多只,也算不错的羊倌了。

20年前,苏光棍在刚建成的黄土梁高中水湾附近放羊,遇见了高中的老校长。老校长正在为寻个敲钟人发愁,这活倒是不累,但是工资低,也就是混口饭吃,有力气的人谁愿意整天敲一口钟呢?老校长相中了苏光棍,请他来敲钟,苏光棍欣然答应。苏光棍不但来敲钟,还从家带来了一个布满铁锈的氧气罐做钟,据说这氧气罐在他家可有些年头了,仿佛一直等着苏光棍敲钟时把它带走。

20年来,苏光棍上课下课准时把钟敲响,绝没出过半点差错,全校师生皆敬称苏光棍为“苏先生”,并亲切地称他敲钟的时间为“苏先生时间”。

苏先生有一间十几平米的敲钟房,就在钟台二十几米处月亮门内西侧。每日清晨,他都拖着扫帚把从敲钟房到钟台的小路和钟台附近清扫得干干净净,再拿抹布把那口老钟擦拭一番,钟台总是干干净净,什么时候看,都一尘不染。积年累月,他把从敲钟房到钟台的小路,走成了一条优美弯曲的弧线,别人不会到这里来走,这路是独属于他的。那口老钟更不用说,绝对是他的专用物品,只有他有权利敲。要是有无聊的人走在这条路上,他会用眼神剜他,也不能把人家怎么样,但要是有人敢动那口钟,他是绝对不允许的。话说回来,这么多年,除了苏先生,还真没人敢动那口钟。偶有几只麻雀乌鸦之类的鸟落在钟上,都被他拎着钟锤子及时赶走,在这片区域里,他像是说一不二的“国王”。

别人觉得敲钟枯燥,但在苏先生看来,每敲一次感觉都不同。他最不喜欢敲打饭的钟,这时就算他敲得再认真,学生们也无心欣赏,都一门心思想着去排队打饭填饱肚子。他喜欢敲白天其他节课的下课钟声,那时各班的老师在讲课,得老师宣布下课,学生才敢出教室,老师走得慢,学生就会慢慢地从各个教室散出来,有的老师会拖堂,各个教室出来的学生时间都不一样。那时的他存在感爆棚,感觉全校的师生都在聆听他悦耳的钟声,他故意把钟多敲几锤子,提醒那些拖堂的老师“下课了”。就算是德高望重的老校长,也不可能一个班一个班去督促拖堂的老师,全校也就他的钟声能够做到这一点,他喜欢这感觉。要是敲起集合钟来,他就更带劲了,握着钟锤子尽情往钟上招呼,想敲多快就敲多快,要多快有多快,钟声像爆豆子般响彻校园,全校的学生就会从四面八方涌出,不顾一切地跑向操场,能跑对快就得多快。他是发号施令的将军,威风凛凛,耀武扬威,敲完集合钟,遇到跑得不够快的学生,还会朝着他们怒吼:“哪个班的?还不快点,磨磨蹭蹭像什么……”看着被他教育的学生吐着舌头或是红着脸加快了奔跑的脚步,他的内心是极其兴奋的。

学生可能根本没有听懂他说了什么,苏先生没什么文化且口齿不清,要不也不会被安排敲钟,更不会近40岁了还是个光棍汉。但他并不在意学生是否听懂他的话,反正他的集合钟敲起来,只要黑着脸一吼,学生都会顺从地跑向操场,就算不小心跑掉了鞋子,也得赶紧提上接着跑。

没事的时候,苏先生会拿着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走在路上,边走边听,十分惬意。

这些事情多么美好,可是现在,苏先生要被辞退了,他要被赶回家了。家在哪呢?爹娘几年前相继去世,三间没人住的老屋也坍塌在一场大雨中。他快50岁了,仍是光棍,在黄土梁高中敲钟20年,早已把敲钟房当作自己的家,他曾想,若是自己死了,就埋在钟台下,那样,在另一个世界,还能听到悠扬的钟声。可是,现在,他要没活干了,他要下岗、失业、没工作了,他要离开黄土梁高中了,他不想离开……

远处出现一群绵羊,稀稀落落地散在雪地里,低头啃食着一些裸露在外的枯草。一个冻得脸色发紫的羊倌抱着鞭子,倚着一棵光秃秃的老榆树抽烟。苏先生不抽烟,但他决定去跟羊倌要一根。

苏先生走过去说:“嗯啊……大兄弟,来根烟。”

羊倌把冒着烟的香烟叼在嘴里,一手拿着鞭子,空出另一只手,给了苏先生一根。苏先生又借了打火机,却怎么也点不着,风太大了,还是羊倌敞开了军大衣,让他躲在里面点燃了香烟。

苏先生抽了一口,咳嗽了半天,又呛又辣。

羊倌不解地看着苏先生:“你不会抽烟吧?”

苏先生结结巴巴:“嗯啊……不,我只抽凤凰牌。”

羊倌龇牙一乐,没说话。

苏先生又咳嗽了半天:“多少只羊?”

羊倌面有喜色:“不多,100多只。”

苏先生看着四处寻草吃的白白的绵羊,多好的羊。

苏先生又要了一根烟,夹在耳朵上,打算留着晚上抽:“我也放过羊,要是一直放,现在能有1000只。”

羊倌打量了下苏先生,苦笑了一下,掐了烟火,去追走远的羊群。苏先生无趣地走回了水湾的冰面上,脚下嘎吱嘎吱地响着,黄胶鞋里冰得很,可能已经灌满了雪水。

忽然,苏先生想起了一件事,似乎该敲晚自习的钟了,抬起手腕看手表,晚上6:30上自習,现在已经6:35了。苏先生惊出一身冷汗,撒腿就跑,像出膛的炮弹,向黄土梁高中飞奔而去。

苏先生迎着北风跑进了校园,穿过主楼,穿过教室,穿过水房……黄昏中的黄土梁高中寂静安然,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苏先生“咚、咚、咚”震颤的脚步声。就要到了,就要到了,他的腿都软了,还玩命在坚持。从没犯过这样的错误,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他心急如焚又自责不已。

正在这时,校园内传来响亮的钟声,不知是谁帮苏先生敲响了迟来的钟声。

跑到敲钟房门口,苏先生看到一个熟悉而威严的身影——老校长。老校长穿着黄色的呢子大衣,梳着背头,泰然地站在钟房门口,手里握着钟锤子,正望着他。苏先生吓得浑身发颤,硬着头皮停在了老校长面前,羞愧难当。老校长看了看气喘吁吁的苏先生,停顿了几分钟,而苏先生却觉得是几个小时。

“小苏,拿好。”老校长把钟锤子递到苏先生手里,又缓缓地说:“去吧。”

苏先生颤颤巍巍地接过钟锤子,从老校长身侧缓慢地走过,老校长竟然没有批评他,这让他更加内疚。

忽然,老校长又说:“回来。”

苏先生心里一紧,但又觉得还是应该挨一顿批评的,便快速转身走了回来。

老校长抬起手臂,将夹在苏先生耳朵上的那根香烟取下,拿在手里:“吸烟不好。”

老校长没再说话,转身离开,北风吹起呢子大衣的一角,一个高大英武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月亮门处。

苏先生愣在原地,额头的汗珠淌了下来,和眼角的泪水,汇成一片汪洋。

3

距离寒假还有一个月,这段时间,苏先生一直被“下岗”缠绕着,敲钟时也没了精神,总是心不在焉。钟声的节奏没有往日整齐,有时上课该打四声一组的,打成了三声一组,有时一会儿四声一组,一会儿又变成了三声一组,还有几次集合钟声打得过慢,学生的速度也没跑起来。虽然没人指出这些失误,但他心里很不舒服。每次敲钟都有一种离别之感,他知道敲不了多久,敲一次少一次了。自己下岗也就算了,那个烧锅炉的老吴头竟然不用下岗,这让他感到崩溃。

老吴头有近六十了,长得结实魁梧,一脸黑漆漆的横肉,烧锅炉,管开水房,锅炉不大,开水供应不足,常引发事端。老吴头口重,脏话连篇,张口就骂,举手就摔,无论是谁,都不惯着,包括老师。常因学生不按规矩打水,而踹学生的水桶,或将学生的饭盒扔进臭水沟。学生们年纪小,不敢与老吴头为敌,最多背后骂几句,老师们也看不惯他的做法,但碍于涵养不便与一个烧锅炉的老汉计较。

苏先生一直酝酿着替学生出头,骂人的锅炉工老吴头,是压在义气的敲钟人苏先生心口的一块巨石,每日都憋得喘不过气来,更何况,现在苏先生要“下岗”了,再不收拾老吴头,恐怕就没机会了。

其实,苏先生和老吴头,是棋逢对手。他俩有许多共同的特点,比如都很有资历,虽只是敲钟人和锅炉工,但也是黄土梁高中的创始人之一,自建校就在了;都是小伙房吃饭的,吃的是公粮,享受的是单位福利分房,一个住敲钟房,一个住锅炉房,尽管房间都不大,但也是有房的人;还都曾被学生报复,扔石头进屋子里、门上、房顶上,苏先生是被学生误解了,老吴头却有点罪有应得的味道。

苏先生的房间要比老吴头大点,所以苏先生有心理优势:老吴头个老流氓,嘚瑟啥,比人均住房面积你行吗,我这里多宽敞,看你那小房,还冒烟咕咚的。

老吴头更是不忿:笨笨磕磕的苏光棍,一个敲钟的,话都说不清,整天就知道“当当当”,你看看我,这么大个锅炉房归我管,固定资产比你多多了,锅炉、煤块、炉钩子、火铲子……关键是,苏先生要下岗了,而老吴头将要跟着学校迁到县里,摇身一变成为城里人……

这天中午,学生们在午休。苏先生坐在敲钟房的床上望着窗外发呆,一只乌鸦落在窗外杨树上,发出难听的叫声。苏先生站起来,朝着乌鸦挥舞着双臂:“嘿……嘿……打死你……嘿……嘿……还不走……给你脸了是不……”

乌鸦上蹿下跳地仍在叫,没有要走的意思,任凭苏先生手舞足蹈地闹腾了半天。苏先生有些急了,回手抄起钟锤子,气势汹汹地出了门,走到树下做投掷状。这时竟然又飞来了两三只乌鸦,一起落在了高高的树梢上,这些乌鸦十分嚣张,根本没把苏先生放在眼里。苏先生把钟锤子高高抛起,不过,得多笨的乌鸦,才能被钟锤子砸到。乌鸦扑啦啦飞走了,苏先生的钟锤子砸掉了几片枯树叶,落在地面时又把地砸了个坑。苏先生气啊,人走背字,连乌鸦都欺负你。

从水房传来一片嘈杂声,肯定是老吴头又在那骂学生了,“哐当”一声,是水桶被掀翻的声音,老吴头在那骂着:“中午不睡觉,来偷热水,什么学生?”

苏先生心想,不中午偷热水,平时你也不让打热水啊,学生也是为了洗洗头发,有什么错呢?“嗯啊……嗯啊……嗯……”苏先生吐着听不清的言语,捡起钟锤子握在手里,寻着声音奔水房去了。杀人得偿命,那就敲断他一条“狗腿”吧。

天空中飘起片片雪花,是个打架的好日子,苏先生雄赳赳气昂昂,踏雪出征。

虽然决定开战,但苏先生还是有点小紧张,心口突突跳,颠了颠手里的钟锤子,给自己在壮胆。走到水房门口,被老吴头发现了,老吴头一看苏先生拎着钟锤子的架势,就明白了,回头往水房侧门里跑。他追了过去,一进门,看到老吴头手拿炉钩子站在对面,瞪着眼睛,挺吓人。他收住脚步,把一双小眼睛瞪到最大,并迸发出仇恨之火。二人在侧门内狭长的走廊中对峙,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火药味。

新仇旧恨都涌上心头,敲钟人对锅炉工,绿棉袄对灰大褂,黄胶鞋对黑棉鞋,钟锤子对炉钩子。老吴头手持略带余温的炉钩子堵住狭长的走廊,苏先生握紧钟锤子,做梦都想做收音机评书里的常山赵子龙,要踏平锅炉房,杀个七进七出。老吴头率先打破了场上的宁静,一脚踹翻了身旁的泔水桶。稀里哗啦,秽物流了一地,这一脚有点突然,苏先生准备不及,被溅了一身,更重要的是,被吓了一跳。苏先生呼哧呼哧的心跳得厉害,虽然自己是路见不平替天行道除霸安良,但毕竟水房是老吴头的地盘,自己是客场作战,人熟地方不熟。

老吴头虽年龄稍大,但身板不错,加上主场优势明显,自卫反击,胜算很大,实在不行还有杀手锏,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身后的炉铲子和煤堆,武器种类多,弹药充足。老吴头胸有成竹,摘掉蓝帽子 ,脱掉灰大褂,接着脱毛衣。

苏先生看得有些直眼,很疑惑,不知道老吴头想干啥。

老吴头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膀子,他指着肩膀蔑视地对着苏先生喊:“敲钟的,苏光棍,你来干蛋,看看老子这啥?”

苏先生抬眼望去,老吴头肩头处有一块黑乎乎的伤疤,看上去受过大伤。

“傻蛋,知道不,老子上过朝鲜战场,挨过枪子,老子怕你?你来,试试,撸不出你屎来算你拉得干净!”老吴头连放狠话。

苏先生没弄明白啥是朝鲜战场,但这个伤疤看着确实有点瘆人,他倒不信老吴头能撸出他屎来,再说最近正好便秘。但苏先生还是怕了,主要是担心自己的钟锤子不如炉钩子长,站在那有点不占优势。老吴头一看,苏先生不动,决定主动出击,抬手挥动炉钩子就捅了两下,捅在蘇先生大腿上。

苏先生急了,他挥舞着钟锤子向前冲,抡得呼呼响,还习惯性地捂着一侧耳朵,宛如敲钟,只是钟锤子确实太短,抡了半天也够不着。

老吴头得了便宜,胆子更大了,炉钩子由捅改成了抽,抽在苏先生锃亮的脑门上。苏先生龇牙咧嘴,脑门被抽了几道黑印子,钟锤子抡了半天,没打到老吴头,反倒是几次打到了墙上,震得虎口发麻。手疼、腿疼、脑袋疼,苏先生双手抱起脑袋,委屈地哭了,但钟锤子没敢撒手,怕老吴头给抢去。老吴头乘胜追击,“啪啪”又是两下。老吴头是谁啊?女生都照样骂,会在乎苏先生掉眼泪?苏先生泪水横飞,感觉生活和评书里有点不太一样,常山赵子龙不好当啊。

“滚蛋,等我干死你啊!”老吴头边骂着边用炉钩子敲打苏先生的脑袋,炉钩子上的煤灰蹭在苏先生锃亮的脑门上,乌黑一片,像一只丑陋的乌鸦。

北风呼啸,苏先生抱着钟锤子,低着头,抹着眼泪:“嗯啊……嗯啊……”委屈地说着没人能听懂的话,孤独地走了。

老吴头没追,在背后露出了胜利者的鬼魅微笑。

苏先生回到敲钟房,洗了把脸,对着镜子,看到脑门肿起几个大小不一的包。他无比想念小伙房八级厨师刘强,虽然刘强常常把他压在身下翻滚,但刘强出手比老吴头温柔得多。

这一架打输了,老吴头在黄土梁高中更为霸道,想踹谁水桶,就踹谁水桶,眼睛都不眨,“咣当、咣当”想踹几下,就踹几下。

苏先生再听到踹水桶的声音,会抬起手臂,低头看自己的手表,心想,少管闲事,我是个敲钟的,而且马上就没有钟可敲了,我还是好好敲完剩下的这些天吧。

这个学期最后一个月,苏先生每日夜里躺在床上,都感觉到无比的失落和空虚。半导体的收音机总是响到滋啦滋啦的没了节目,他用孤寂的眼神望着房顶,窗外那棵杨树被寒风吹得哀号,偶有月光照进来,投在苏先生消瘦的脸上。斑驳的树影在敲钟房内四处乱窜,像面目狰狞的鬼影。

4

几个月过去了,“下岗”的事迟迟没有下文,苏先生越来越觉得是老吴头胡诌出来的谣言,又把心思转回到工作中。

初春乍暖还寒时节,校门前的水湾冰雪开始消融,黄土梁中学新学期开始了。与冬季学期不同的是,高三生将在这半年向高考发起最后冲刺,这里几乎是清一色的农村娃,高考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凡。每年这学期,苏先生敲钟都格外谨慎而准确,不能误了孩子们的前程。

差不多开学一个月时,黄土梁中学迎来了每年一次的模拟考试,即在3月20日这天进行高三年级全县统考。这天苏先生起得很早,顶着月光,清扫路面,擦拭钟台和钟,然后又把通往各班的路面也一并清扫得干干净净,方便学生进入考场。模拟考试成绩将在全县四所高中之间进行排名,苏先生以一个敲钟人的身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黄土梁中学取得好成绩。

早饭后,苏先生瞅准了时间,沉稳地敲响了第一科考试入场的钟声,学生井然有序进入了考场。苏先生坐在敲钟房的椅子上,一手持《考试时间安排表》,一手不停地抬腕看手表上的时间,等待着考试结束时间的到来,时间一到,他便会敲响交卷的钟声。老校长交代,一切按照实战演练,不能早一分钟,也不能晚一分钟。

苏先生正专注地盯着手表看,厨师刘强鬼鬼祟祟地溜进了敲钟房,像做贼一样。考试结束的时间还早,苏先生站起身给刘强沏茶,刘强说:“别沏茶,我马上就走,过来和你说点事。”

刘强平日八卦新闻比较多,苏先生心里惦记着敲钟,今天没工夫听他八卦:“什么事啊,改天再说吧。”

刘强摇手臂招呼苏先生靠近,苏先生就凑了过来,刘强用手掌挡在苏先生的耳朵上,声音小得如蚊子一般:“我看到辞退员工表了。”

刘强说完这句话,却不说了,像故意保留着某种悬念。

苏先生心提到了嗓子眼:“嗯啊……快……快说。”苏先生明白那是事关自己未来的一张表格。

刘强一脸严肃:“那我可说啦,你可不能多想。”

蘇先生听到刘强让自己别多想,心凉了半截,不过还是想知道那个最终的答案:“说。”

刘强说:“表上有你的名字。”然后,刘强拍了拍苏先生的肩膀,哀叹了一声,像表示爱莫能助的同情,转身风一样走了。

怪不得老吴头年前就喊着苏先生要下岗,苏先生五味杂陈,坐在敲钟房靠墙的那把杨木椅子上,目光呆滞,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他什么都没想,只是任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苏先生已经忘记了考试结束敲钟的事。

日光打在苏先生锃亮的脑门上,也打在他忧伤的眼神中,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先生像惊醒了一样,急忙看了看手表,慌慌张张地拿起钟锤子跑到钟下,敲响了考试交卷的钟声。

敲完钟,苏先生缩在敲钟房里,耳边是嘈杂的声响,学生们走出了考场。先是一位老师抱着收上来的卷子,走进敲钟房对他说:“怎么早敲了10分钟,时间还没到啊。”

苏先生迟疑了一下,他拾起那张丢在床上的《考试时间安排表》,看了又看,真的早敲了10分钟。又有老师气鼓鼓地走进来:“苏先生,怎么回事,学生们作文还没写完呢,怎么敲钟了?”

苏先生不记得多少位老师走进来跟他说这件事,地面若是裂出一道缝隙,他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刘强带来他下岗的消息,使他犯下了敲钟以来的第二次错误。

第一科考试是语文,很多学生写作文的时间本不充裕,又早交卷10分钟。门前路过的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苏先生敲错了钟,无疑,他成了众矢之的。他不敢看任何人的表情,他感觉到,全校师生都在埋怨甚至责怪他。尽管之后的几门考试,苏先生都敲得很好,但语文考试带来的后果是灾难性的。第一科考不好,会影响到后面几科的发挥,加上有些成绩差的学生起哄架秧子,好像全校考不好,都是因为苏先生。

黄土梁高中各类考试成绩从没有掉出过全县前两名,但“3·20”模拟考试成绩竟然滑落到最后一位,这是全校师生都不能接受的一种耻辱。苏先生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都怪苏先生敲错了钟,甚至有人说:“都怪苏光棍敲错了钟。”

苏先生想,与其被下岗,倒不如主动离开吧。他偶然间听人说在北京捡矿泉水瓶挺赚钱的,也打听好了火车票的价格,于是他打算去北京捡矿泉水瓶。他默默地把行李捆成捆,洗脸盆扣在行李上,一些细碎物件放入唯一的一个小木箱。一卷行李,一个小木箱,是50岁的苏先生的全部家当。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苏先生决定走了。他站在老钟前,反复擦拭钟面,又轻轻地抚摸着每一个凸起和凹陷,像抚摸他们相互陪伴20年里的点点滴滴。一阵风吹过,老钟随风轻轻摇晃,苏先生把钟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如一位母亲抱着初生的婴儿,他们贴在一起,感受彼此的温度。

吃晚饭的时候,苏先生把钟锤子交给刘强,让他第二天替自己敲钟。

苏先生说:“我明天去给我娘上坟,你替我敲几天。”

刘强有些诧异,没想到风雨无阻的苏先生也会有私事。

刘强问:“什么时候回来?”

苏先生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小伙房。

苏先生想在临走前转转校园,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那样熟悉,对学生来说,这里只是人生的中转站,而对苏先生来说,这里是他生命的全部,从青丝到白发。平房教室矮小狭长,土操场铺着黑黑的煤渣,一栋烂尾楼内仍有学生们的琅琅书声……

校园内唯一的一栋教学楼前有一排橱窗,苏先生驻足在橱窗前,看到里面贴满新校址的照片,三栋漂亮的大楼已拔地而起,校园背靠一座气势磅礴的山峰。

一群学生围在橱窗前七嘴八舌,赞叹着新学校远比黄土梁高中美丽气派。这时刘强替苏先生敲响了上自习的钟声,一个学生边跑边说:“这钟声怕是听不了多久了,新学校有电铃。”

苏先生险些跳起来,这声音太刺耳了。

月上柳梢,苏先生依依不舍地在校园里徘徊,不记得转了多少圈;他又沿着校门前的河湾转了很久,河湾传来淙淙流水的声音,夹带着初春的寒气扑面而来;校园在月光下静谧安详,宛如泥土下蓄势待发的小草,积蓄着无穷的力量。

苏先生反复在校园里晃悠着,直到夜色阑珊,刘强敲响了熄灯睡觉的钟声,他才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敲钟房,用尼龙绳捆绑好小木箱后提在手上,背起行李卷,走到门口。

苏先生立在门口犹豫再三,一遍遍扫视房内每个角落,总觉得落下了什么,又没发现落下了什么。拉下了房间灯绳的瞬间,他浸在眼眶中的两行热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

月光皎洁,苏先生走出月亮门,悄悄地从那口老钟身边走过,生怕那钟发现了自己,他默默地向那钟作别,每走一步都心如刀绞。

苏先生路过老吴头的锅炉房,忍不住向里面望了几眼,全校的灯光都已熄灭,唯独老吴头锅炉房还亮着灯。当看到那昏黄的灯光,他对老吴头的怨恨竟淡了很多,这么晚老吴头还在给锅炉添煤块吧。此前,每听人说黄土梁高中的破旧锅炉只有老吴头能烧得好,他总是很不屑。现在,他从锅炉房的灯光,读懂了烧锅炉的不易。气候恶劣的黄土梁,每年有六个月的时间需要供暖,老吴头每个夜晚都要多次起身添加煤块。

苏先生很好奇,想知道老吴头如何侍弄锅炉,他扒着门缝向里瞅。狭长的走廊尽头是烧得通红的锅炉,旁边是小山般的煤堆,老吴头仰面朝天躺在煤堆边的砖地上,一动不动的,一只手里还攥着煤铲子。苏先生心想,好个老吴头,不好好干活,竟然睡着了。可是仔细看,他又觉得不对,老吴头紧闭着双眼,不像是睡着了,而像是死了。

苏先生隔着门缝喊:“老吴头!老吴头!”

苏先生拍门喊:“吴豁子!吴豁子!”

老吴头毫无反应。

苏先生破门而入,丢下小木箱和行李卷,蹲下身摇晃着老吴头的脑袋呼叫:“老吴头!老吴头!”

老吴头像一具尸体,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把他的脸照成土红色。

苏先生背起老吴头,直奔黄土梁医院。

老吴头得了脑梗,在黄土梁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了五天五夜,醒来后半身不能动,语言表达比苏先生还困难。不论谁来看他,都用能动的那只手捉住对方的手,嘴里叽里呱啦地喊着,可是没有人能听懂他的话。再后来,不论谁来看他,他都不再说话,而是捉住对方的手,默默地流泪不止。

有人说,老吴头结过婚,但却没人能说清他老婆去了哪里或者有无子女,总之,他孤零零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除了学校安排的护工,不见亲人探望。

老吴头卧床后,苏先生仿佛忘记了要走的事情,不但继续敲钟,还主动接过了老吴头的锅炉房,成了黄土梁高中最忙碌的人。夜深人静时,大家都进入了梦乡,只有锅炉房隔一阵儿就亮起一束灯光,苏先生把煤铲子抡得呼呼作响,一铲一铲往锅炉里压煤块。他锃亮的脑门在炉火的映照下,像一只璀璨的灯泡。陪伴他的,只有自己飘忽不定的身影,他感到了孤独,以往虽恨老吴头,但每次起夜,远远地看到老吴头锅炉房的灯火,他的心里是踏实的。老吴头被他恨了20年,但也陪伴了他20年。

苏先生再也没出过差错,大家都说苏先生的钟声更加沉稳了。黄土梁高中的高三生们在接下来的几次全县统考中越考越好,终在当年七月的高考里,成为全县四所高中里成绩最出色的一所。

九月,黄土梁高中即将迎来乔迁新址的隆重时刻,老校长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宣布:“黄土梁高中原有教职工,全部留用,一起迁往县城。”苏先生非但没有下岗,还在全校表彰大会上获得嘉奖,是所有受表彰的教职工中唯一的后勤员工。他手持大红的获奖证书站在主席台上,露出憨厚淳朴的微笑。阳光打在他的脑门上,台下有人说:“苏先生的脑门真亮啊!”

没过多久,乔迁的日子到了。

那天,艳阳高照。全校师生收拾好了行李物品,一排大卡车虚位以待,在校门前排起一字长蛇阵,只待苏先生敲响搬迁出发的钟声。黄土梁高中在这个偏僻荒凉的村落存在了20年,像沙海中的一颗明星,照亮了无数农村学生的锦绣前程。

然而,谁都无法改变黄土梁高中搬迁的事实,那座胜利竣工、屹立在县城一角的新学校有了一个寓意很好的名字——腾飞中学。

苏先生不知该憧憬新的美好生活,还是该留恋20年辉煌的过往,他最后一次站在那个熟悉的钟台前,站进那个刻好的足印里,颤抖着敲响了属于黄土梁高中的最后一组钟声。这一次,他沒有捂耳朵,任由钟声震动着耳膜,久久不息。

全校师生都已坐进卡车,苏先生的钟声一响,数十辆卡车集体鸣笛三声,随后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车上的人泣不成声,车下的人泪水横飞……

医院病床上一直无法说话的老吴头,听到这最后一组钟声时,瞪大了眼睛,竟然清晰地吐出了三个字:“敲钟了。”

直到苏先生这组建校以来敲击的时间最长、声音最大的钟声停止,老吴头才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苏先生剪断了固定老钟的铁丝,把准备好的红绸绑在钟上,抱起来,跳上了卡车。

责任编辑:谢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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