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路上

2021-07-08 01:37阿微木依萝
湖南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儿子

阿微木依萝

冬天不是风就是雨就是雪就是雾,杰拐日立从石堆上爬起来摸着自己的脖子,它被冻得有些僵硬并在滴血,摔烂的衣服前胸后背都让血水染红,却没有疼痛感。眼前陡峭的悬崖,四周无路,他就是从崖顶掉下来的。他没有摔死。

“我想活所以活下来了?”他想。

“运气真好。”他感叹。

耳朵里空荡荡,天空在下雪也在吹风,却听不到任何一丝声音。

“没关系。”他安慰自己。

扯断一片衣袖将脖子包扎,并试着往悬崖上爬,重新将地上险些割断脖子的镰刀捡起来别在裤腰上,常年放羊,这是他时常带在身上的用具。遇到荆棘或者羊群饿了的时候就随便砍点儿什么。有时也拿它做抓钉使用。有时遇到悬崖峭壁就用它勾住石头借个支撑点。刀口还染着血迹,他吐口水在刀上,用袖子抹干净。

喉咙里呼噜呼噜响,他不能听见这种响声但能感觉,以往吃饭途中总也忍不住突然咳痰,却又碍于儿子横过来的目光不敢吐到地上,一口气吞进肚子。

儿子没有来找他。做儿子的似乎从一出生就不爱他,随着时日增长几乎到了恨他的地步。如今眼前百米悬崖,儿子说不定正在祈祷他不要爬上去了。可他已经爬到崖顶,站在风口扭头张望,此处是老邻居雁地拉威的埋骨处,几个石头堆砌的简单的坟墓就在悬崖那边的草林,目光伸过去就看到,寂静无声,白雪皑皑,木桩上一只冷清清的孤鸟,他瞬间也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山林赶到绝境的暮年的狮子。他想走过去祭拜一下雁地拉威,又突然没了祭拜的心情。

杰拐日立坐在山崖好一会儿,天快黑了才走到大路上。两边的树木裹着白雪倒向路中央,几乎将道路掩盖,他从臃肿的树林中穿行,仿佛一根灰色羽毛穿行在白色的羊肠里,过了许久,潮湿冰冷的味道才从脸上滑开。总算闻到熟悉的烟火气儿。杰拐日立进入村庄深处,走向自己的土掌房。途中遇到邻居,跟他们打招呼却没有得到回应。

儿子正在做饭。他脸上没有半点儿父亲掉下悬崖的担心。他在做蛋炒饭。一碗饭放了两个鸡蛋,像是在庆祝他的父亲从悬崖上掉下去了。

“杰拐悠尔。”他轻轻喊了一声(他能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了),并将铁门使劲推了撞到墙上,让它发出巨大的响声引起儿子注意(他也能听到自己造出的声音了)。

儿子没有反应。

“你听不见吗?”他又靠近一点。

儿子没有反应。

“你看不见我吗?”再靠近。说话的口水都喷到儿子脸上。

儿子没有反应。

杰拐日立有点失落地走近火塘,在旁边坐了下来。他怀疑儿子故意装作看不见他。

杰拐悠尔不慌不忙将蛋炒饭全部吃进肚子。

“看来失去父亲并不是什么伤心事,失去母亲才是可怜的,”杰拐日立故意说,“父亲像山坡而母亲像树林,树林一旦毁了山体就会滑坡,作为父亲的形象在儿子心里早就滑坡了,是不是?从很早以前我们就彼此怨恨,你嫌我没本事,我嫌你更没本事,你一拳砸断桌子的一条腿,我就一巴掌扇飞一条凳子,你要栽种一些果木,我就亲手拔掉,我骂你小畜生,你就骂我老畜生,我们从不互相关心,父子之情一日薄过一日。我掉下悬崖这件事让你高兴坏了吧?老天要把你口中的‘混蛋杰拐日立带走,是老天长眼了。我知道你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可我偏不死,一个小小的悬崖算什么,就算一万米的高空落下去我也不死。这回老天爷可没让你如愿,你老子我硬生生从悬崖爬上来了。”

杰拐悠尔还是不作声。

杰拐日立觉得没意思极了。越说越没意思。他想起妻子死去的那天清晨,浓雾从山沟的河面上一直涌进村庄,涌进他的房门,妻子躺在床上早就死得硬邦邦了,虽然和她睡在一起,却没发觉她何时死掉,杰拐悠尔捶胸顿足哭得像个孤儿,弄得他当年还有几分羡慕妻子的死亡……哎,现在,杰拐悠尔吃饱了,他拍着肚皮走到门口的院子里让冷风吹一吹身体,把多余的热气散掉。他对他刚才说的那些话,连打个饱嗝作为回应都没有。

杰拐日立也走到院子,戳在儿子面前。

“小杂毛,你还真有本事。”他骂道。

杰拐悠尔当然什么也听不见。他拍着肚皮。

杰拐日立想起自己掉下悬崖之前最后一次抓着的那根树枝,他就是挂在那根树枝上请求跟他一起放羊的孩子赶紧回家传递消息,让杰拐悠尔救他。后来树枝断掉了。直到爬上悬崖杰拐悠尔都没出现。

杰拐日立静静地伤心地看着眼前的儿子。他从未如此冷静和长时间看他,也从没有挨得这么近。他再也不像先前那么肯定儿子假装看不见,而是万分相信这种不幸完全降临了。他能看见儿子。儿子再也看不见他。这意味着儿子仍然根深蒂固地恨他吗?应该是。不然哪里来的胃口吃下整整一大碗饭。毕竟是他的儿子,那面貌之中隐隐可见他的模样。他想伸手拍拍儿子肩膀说,算了吧,我们是父子,手到中途又沮丧地缩了回来。

夜深之后,杰拐日立爬上长长的竹楼梯钻入废弃的烤烟房门洞,到最顶端那一层睡觉。这是他睡觉的房间。儿子并没有将他的床扔掉,也没有将楼梯打散。或许对儿子来说扔不扔都一样,反正是个废弃的烤烟房,哪天风雨大一点它或者就垮了。

之后好几日,杰拐日立都没有钻出烤烟房门洞,从厨房带来的食物和水已经吃得差不多。“得弄点儿吃的。”他偶尔爬到门洞看看天空。天空上沉沉的灰云。每日都是又一场大雪要来的样子。

冬天的风见孔就钻,他也想顺便弄一床新的羊毛毡和棉被。可这些都没有指望。他和儿子辛苦几十年仍然没有变得稍微富裕。和别的人家一样,他也放羊也劳作也思考如何发财,也曾走上百里山路到外面干活,可是财富始终像个灰色石头没有如他所愿变成黄金。他们住的村庄四周的山崖倒是一遍一遍地换过它们悬崖上的胡须,他和儿子也还是一年穷过一年。许多人搬走了,陆陆续续地,哪怕他们曾经死去的亲人还葬在河岸两边,他们也抛弃亲人的坟墓和自己居住了多年的老房子搬走了。偶尔会在山林遇到几位老邻居,回来看一眼亲人的坟墓,在他们尚在人间并且双脚还有力气时到此看上最后一眼。来看坟的一些人已经活到了他们亲人死去时候的那个年纪。他们很少谈及搬到别处的生活,只不过在那些人的眼睛里面,杰拐日立细心地察觉到了无尽的哀伤,那是被生活打磨的受苦的模样。后来又从别的地方搬来一些新的人,他們像给杰拐日立的内心重新补上一粒生活的种子,使他又短短地高兴了一阵子。他们一定也是在别的山坡住够了,杰拐日立对此再熟悉不过,他亲眼看见自己的老邻居们带着这种“受够了”的脸色搬走。他们信奉先人的话:人挪活,树挪死。便如此挪来挪去。

杰拐日立爬出门洞,下了楼梯,烤烟房脚下的空气暖和许多。他记起从前还住在这儿后来搬到南山坡居住的、只比他多读了那么二三本书的读书人“傻子嗨”,曾经看了他的烤烟房门洞,摇着头说:高处不胜寒。他说得一副伤心的样子所以至今难忘。这个“高处”如今细细想来,指的就是烤烟房顶端他的房间……他的处境。他住了多少时日早已记不清,妻子死了以后他就跟儿子不在一个房子居住。他住的烤烟房从前是新的,一直被他住成旧的,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建得稍微矮一些、宽敞明亮一些。冬日住着还算暖和,夏季闷热,秋天总有耗子在下层的檩子上跳来跳去,春天鸟雀在门洞上筑窝,燕子也选中这个地方,搞得原本就不宽大的门洞一左一右的檩子上各自挑一副鸟窝,正中间还要悬挂一个燕子辛苦建造的精致而气派的豪宅,他想一头撞掉这些鸟窝又于心不忍,所以他出门必须低头再低头,以免对窝中的鸟蛋造成伤亡。要说值得骄傲,那就是鸟儿们从来不怕他。有时候它们飞进门洞在羊毛毡上跳来跳去。他刚从悬崖爬上来那天,羊毛毡上全是鸟脚印,它们肯定飞去很远的地方寻找食物,就像天气暖和的南方地区,蜜蜂在初冬季节穿越几座高山方能采够花蜜,它们和蜜蜂一样艰难,冬季的食物要么藏于山林要么藏于人家,空着肚子在雪地行走长长一程未必能找到吃的。它们一定走了许多路,才会染上某个地方特有的黄泥,才会将黄泥印在他的羊毛毡上。也许那天只有鸟儿们还在担心他怎么一整天不在家。

杰拐日立走向厨房。厨房门锁着。他推了一下没有推动。“他看不见我。”他自言自语。

早前下的雪已经融化,杰拐悠尔赶着山羊去放牧。他刚刚走到大路上,杰拐日立听见他在吼羊:嗨嗨嗨走这边,小畜生们……

杰拐日立追到大路上,希望儿子将厨房的钥匙留下。可是儿子听不见他的话。他推了他一下并拦住他的去路,儿子纹丝不动并轻易绕开,就像绕开一截挡路的树枝。他的声音和他的任何动作对儿子都不起作用了。杰拐日立愣了一下,退到大路边茫然地看着儿子背影,看他若无其事将山羊一只不落地赶到大路尽头,消失在村庄路口。

杰拐日立想到他那些邻居,即便都是些没有太多交情的刚刚搬到这个地方居住的人,可是,他们肯定不会吝啬一粥一饭。只是难点在于他们也看不见他。就像刚才跟儿子打了一声招呼的那个女人,她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眼睛都没有朝路边瞟一下,他故意弄出的响声丝毫没有引起注意,她抬着她的目光望着前路就走了,去干她自己的事情了。作为一个突然活生生地让人瞧不见的人,要怎么活下去成了问题。他羞于偷盗,从小到大没有这种习惯,对此行为感到不齿。他怎么也不能活得像那个曾经扬言出山闯荡却在外面偷盗、后来突然死掉的老邻居欧慕衣合。他不能是那样的人。

杰拐日立猛地起身,听到脚上关节“嘎吱”一响。

“哈哈哈哈!”

突然一阵笑声从背后传来。

“吉鲁野萨?”杰拐日立心里一凉,话从口中脱落。

“就是我。”吉鲁野萨仰着脖子,头发快要掉光的脑袋使劲往前一拱就从路坎下爬到大路上。

“你看得见我吗?”

“我又不瞎。”

“可是别人看不见。包括我儿子杰拐悠尔。”

“他们瞎。”

“他们眼睛亮着呢。”

“对,亮着。”

“我怀疑我死了。”

“嗯,我也时常怀疑我死了。”

杰拐日立觉得后背一扯一扯的。“你还真不用怀疑自己死了。”他盯着吉鲁野萨心里这么想。杰拐悠尔亲口跟他说过,说那个带着老女人赌气搬到毛竹林居住、后来背着一把破弓箭满山乱转的疯疯癫癫的老猎人吉鲁野萨终于跑不动了,两脚一伸死在山林里了。杰拐悠尔是这么说。他听得明明白白。

“你在等什么?”吉鲁野萨问道。

“不等。”他以为自己做了完整的回答。

但是,谁知道杰拐悠尔有没有撒谎。他为了让他的亲爹心里没一刻好过,向来喜欢找一些人或事情云山雾罩地给他来上这么几句,使他时刻处于他的讽刺之中。

吉鲁野萨这种癞皮狗怎么可能会死得那么难看,只要有一口气,他就有本事让它不断气(他看上去可不像已经断气的人)。他懒懒散散地生活了一辈子,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至少他流的汗水比谁都少,所有人因长年累月的劳动腰杆弯下去时,吉鲁野萨的腰还挺得笔直呢。就像眼前这样,挺得笔直。

“你怎么来了。”

“想说我已经死了吧?”

“杰拐悠尔是这么告诉我。”

“你信吗?”

“差不多吧,大家都这么想。”

“你这种说话的方式我最喜欢。所以我搬走之前也就和你能多说几句。你摸着良心想一想,那些年我有没有从你地里捞走半根草?”

“是没有。”

“我是特意来看你的,杰拐日立,你信不信都没什么关系,你现在情况跟我差不多了,就不要想着给我说那些难听的。什么‘我们不一样‘懒狗吃不到新鲜的屎……这些蠢话我就当你没说。”

“你已经从这儿搬走了,来干什么?”

“听说你过得很糟糕。”

“跟你有一角钱关系么?”

“刚从悬崖上爬回来一定很难受。”

“你倒是打听得多……”杰拐日立突然想到他回来没有一个人看见,吉鲁野萨是怎么知道的?

吉鲁野萨一切了如指掌的样子,“只有我看得见你。”

“几天前你就在这儿晃荡了。”

“对。”

“特意来看我的笑话。”

“这不对。”

“想笑就笑呗。”

“以前你总让我跟你好好学着点儿的时候我想笑。现在不。”

“作为一个……”

“……作为一个当家的农人,一个男人——你这些话我听出茧子了。”

“我当你是朋友才左一遍右一遍给你讲。”

“我也当你是朋友才左一遍右一遍给你讲。你那些道理我不是不懂。你说过,白天不能辜负太阳夜里不能辜负月亮,活在这片土地就要硬气地活下去,扛起锄头,撸起袖子,就朝着那些分给我们的土地那么狠狠地干下去。我就笑你蠢啊,歇一歇有什么不好?人的精神不是每天都这样好的。你恐怕连周围山上的树林里有些什么鸟都不清楚吧!我是希望我们两个组队去更远的山上看一看,或许你能和我一样,晃晃荡荡地也能晃到这个年纪。有些事情缓一缓也不要紧,我们也该享受一下除了食物之外的东西,就当是考察一下我们这些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除了拼命地扛着锄头干活以外,到底还有没有能力像那些远地方来的客人那样,享受原本就在我们身边的风景。我这样说你一定恨我,你一定会重复你的那句老话:穷人的脸上没有长一双看风景的眼睛。这就是你,半辈子你都是这么想的。你不会知道这些年我在山中获得了什么,杰拐日立,虽然一开始我也感到孤独、颓废,转来转去没有新的出路,在那些该死的老路上跑来跑去,恨不得去死。但是后来我感觉自己彻底以别的样式活着了,这便是我心里那条路通了。这些感觉很复杂,就仿佛吹在我们种的荞麦花最顶端那一层的风,我随时感到自己处于那个风窝之中,那种风一点也不伤人,它像是来自天上最白的那朵云彩里,每吹动一次,就让你的心灵从旋涡中醒来一次——哎,我还是说不清楚,早些年读的那几本书明显是不够用的。这次我不是来笑你,纯粹想来看一看自己的老朋友,毕竟你过得不好这件事,在我这儿也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你何必总是裤腰上別一把镰刀走到哪儿砍到哪儿呢?杰拐日立,你的镰刀常年湿漉漉,不是沾了雨水就是沾了你砍倒的那些树啊草啊它们的生根水,一把随时可以晾干的镰刀成了水镰刀,就这么泡在湿气当中。你想想看,它都泡出一股邪气了,都恨你了,你掉到悬崖底下它差点儿割断你的脖子,就差那么一点儿它就把你解决了。”

“你的废话多得像一条大河,我半句都插不上。”

“跟我走吧杰拐日立,在这儿活得够久也住得够久了。”

“跟你走?呵呵呵……凭什么。”

“只有我看得见你。”

“那我也不用跟你走。要走我也走自己的。”

“年轻时候你想把所有的山都走一遍,想找一个不农忙的时期,可是永远没有那样的时期。那时候你上学上到一半家里没有钱了,你就回来了。必须跟着你父亲没日没夜干活,从你爷爷那一代开始我听说你们就是这个村子里最勤劳的人。”

“差不多吧。”杰拐日立被说动了心,想起父亲那张汗渍渍的脸,他到死亡那天身上还透着一股汗水的酸臭味儿。

“后来你结了婚有了儿子,啊,说起这件事我至今想不明白,为何你人生过了大半才想起来结婚想起来生儿子?和你差不多年纪的人孙子都快赶上你儿子的年纪。你何必再找那么一些麻烦,就像一只兢兢业业喊太阳的垂暮的老公鸡,明明成天一副老嗓子,也没什么,也都习惯了,但你却突然给人来了一嗓子你以为很年轻其实难听死了的怪叫。反正自从你有了儿子你就没有一天属于自己了。你就扛起了锄头使劲儿干活,把你的儿子养得白白胖胖。可是家里还穷着,后来你死了妻子……唉,她真短命……你就更卖力地干活,儿子也长大了,他的心眼儿也跟着长大了,他就觉得你干活干得还不够,脑袋也不够聪明,要不然怎么还穷着,你也觉得自己还不够拼命脑袋也不够聪明,要不然怎么还穷着?一直到现在你的水镰刀都没有晾干过,你还是穷着。你们父子的关系也就越来越糟糕了,也当然就更穷了。”

“说什么屁话。”杰拐日立头一扭,看向别处,他有点不想听下去。

“戳中你的心了吧?”

“我再怎么也比你强。你大概都不知道有儿子是什么感觉。”

“哈哈哈……”

“说这些我也不会跟你走。”

“我来解救你,噢不,是依照你的想法。你早就想走了,对这个家你只不过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吉鲁野萨,快扛着你那白花花的秃顶的脑袋从我面前消失。”

“我等你答复。”

杰拐日立横着眼睛,对吉鲁野萨这种癞皮狗的模样嫌弃到极点。他这辈子怎么会和这样的人做朋友。

突然他饿了,就没有更多的力气来抱怨吉鲁野萨。他倒是希望这个时候吉鲁野萨能像个真正的朋友那样给他弄点儿吃的。

吉鲁野萨还真的从背后那只破背包里掏出一只烤洋芋。冷的。但看上去很好吃。

“一顿饭饿死英雄汉。你还是吃一个再跟我谈要不要走。”吉鲁野萨把洋芋递给他。

杰拐日立一把接了过来,心里感动得要死。“走。”他说,“明天就走。”

吉鲁野萨递给他土豆那一瞬间,他心里就决定了(当然可能更多的是赌气的成分)。一个坐在自家背后挨饿的人留在家里还有什么意思。

第二天杰拐日立就变了主意,他不想走了。因为他的儿子走了。

无论他用什么方法也留不住儿子——他根本看不见他嘛!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与村庄里早就想要出去闯荡的年轻人,说说笑笑地走到村庄前面那条宽宽的马路上。他们在那个地方与亲人道别。

杰拐日立站在自家房子背后,想要追上去又拖不动脚。一种猛然钻入骨血的无力感攫住他。儿子一个人站在路边,他远远地看到,一束原本只在夏季常见、早晨从山边的朝霞里掉下来的阳光把儿子的身影涂得看上去无比孤独。这种孤独感也仿佛攫住儿子的双脚,让他站在那儿像个雕塑。杰拐日立不知道走上去还有什么用,反正他说什么做什么,都落不进儿子的视线。儿子要把这里的一切抛得远远的,也许他正在那儿高兴,马上就能离开他怨恨的地方,这个地方穷山穷水外加一个穷困潦倒的老父亲。他肯定窃喜,终于攒足了劲要走一条父辈们不敢走或者已经走失败的路,像所有从未飞行过的年轻鸟儿,去见识他的翅膀能托着他飞多远。所以他其实早就在一边等得很不耐烦,他并不感到孤独,也不是一尊雕像,他恨不得这场哭哭啼啼送葬似的告别赶紧结束,所以他失去了耐心,才会冒冒失失地走上去拉扯那些还在与亲人话别的年轻人的衣袖,暗示他们差不多就可以上路了。然后他们一行人从那儿的太阳底下再往前走一段就消失了。所以啊,他追上去还有什么用。远远地看一眼就算老天给了恩德。他必须守住这所老房子,即便所有人从今往后都会把它看成一个空宅。不过这没什么好忧心,谁也好不到哪儿去,青壮年全都出去谋他们的出路,有人把孩子留下来给老人看管,有人把孩子也领走了,他们坚信在城里那些平坦的路上一定可以开出一条属于他们之后再属于孩子们的路,剩在这儿的都是一些哪儿都去不了的人,这样一群人哪里还有笑话旁人的力气。

吉鲁野萨又来找他,不过这一次他好像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意,没说几句话他就走了。“我到时候再来找你。”他是这么说的。之后便背着他那看上去破旧得令人心酸的弓箭,一双好像上辈子就穿过的烂胶鞋,从村庄侧面的树林中穿了过去。

杰拐日立撬开儿子已经上了锁的大门,可是不到半日,門锁又被换了一把新的。是一位胡子快要白完,去年春天才搬到这儿居住的老邻居花钱到一公里外的小商店买的新锁。他应该受了儿子临行前的嘱托。他好心干了一件让杰拐日立无家可归的事儿。原本以为儿子走了以后他可以住进大房子,再也不用颤抖地去爬那架已经开始在缝隙里生虫子的竹楼梯。真担心这位善良的老邻居有一天把竹楼梯也抽走,将他彻底困在烤烟房顶端,那才是真正的高处不胜寒。

还好,每天早晨醒来竹楼梯都还搭在墙上,杰拐日立也就得以每日从上面下来,顶着扭伤老腰的危险钻入厨房窗口,去里面搞一些吃食。他试用过各种钻入窗口的方法,想从中选取最简便和省力的,一种是先将手掌撑在地上,屁股抬高将双脚甩到窗口,然后往里退进去——这个方法不行。他的后半身太重腿脚也不够力气,腰也不够灵活,视线就更不好了,不注意会一脚蹬在墙上把自己顶翻。何况他的双手也坚持不了多久。最后还是选用了第二种方法——倒栽葱。这种方法不够省力对腰也没有好处,尤其忙完之后整个身体前面一片灰土,但起码是在他的眼见范围内。上半身先爬入窗口,双手下落,用手撑着窗户底下的地面(好在当初没有把窗户修太高),手成了脚,往前挪几步,横在窗口的后半身就会逐步往前移和往下落,慢慢落到厨房地面。之后他就一直使用这个办法——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

大房子始终进不去,窗口太小,也太高。可是他没有一天不想念房子里的一切。那里面不仅仅有他自己的气息,最重要的是有他儿子以及虽然早早就死去的妻子的气息。那里面堆满他一生的回忆,这些回忆能让人暂时抵消长夜里忽然醒来的无尽孤独感。

他终于忍不住再次撬开大房子的门锁。

房中已蔓延着无人居住的冷清味道,可是物件儿全部都在,年轻时候攒下的所有家具冒着清幽的往日的气味。可惜不过半日,他刚走出门,又被老邻居发现门锁坏了。老邻居一边抱怨一边回去拿了自家门上婴儿拳头那么大的锁,把这间房子狠狠地又锁起来。

杰拐日立只能望着老邻居哀叹。老邻居尽职尽责到了令他感动……害怕的地步。无论有什么理由也不好砸了这把锁。而且他继续砸下去,恐怕要被发现厨房的异样,若是堵了厨房窗口,那就等于堵了他的活命之门。

天气接连冷了数日,又是两日不停的大风嗡嗡地吹刮,将村子外面一棵十几年的柿子树吹倒。杰拐日立拿了足够的食物到烤烟房里储存,像耗子那样准备不出门,躲过这场大雪。大雪在温暖夜晚的第二天一早落到村庄,一尺多厚,大概是这个冬天最厚的一场雪,一脚踩下去便看不见自己的小腿。杰拐日立早早就被门洞里吹进的风弄醒了,伸头看见如此厚雪,忍不住下到地面试探了雪的厚度。他有些激动,在苍茫的山谷之中,一个谁也看不见的人却能看见一切,觉得滑稽又悲怆,想哭又更想笑。在雪地上走了一段,回头看见他的烤烟房被大雪覆盖,方形的顶成了圆形。一架竹楼梯像一根废掉的脊梁,伸到烤烟房门洞就再也上不去了。

杰拐日立看了看天,还在一个劲儿落雪的天,莽莽苍苍的天。白雪中的雾气把山林全部罩住,只可见自己周围一小片地方,从暗沉的远处吹来的寒风让脸上一阵一阵发疼。杰拐日立披着羊毛毡,毡子上已经覆盖一层薄雪,沉重的高筒水鞋也打湿了。他站着不动。没打算回烤烟房避寒。他所站的路坎下面是一块菜地,儿子曾经打算用它栽上几棵脐橙,那怎么行呢,那是属于他的地,做儿子的没有资格在他的地面上动土。他抢先一步撒下一片菜苗。秋日里种下的菜苗原本旺盛,现在却被大雪压垮了。那时它们长得很给面子,打破了他儿子生硬的口气:逆季的东西能熬过冬天吗?儿子看了长势以后没有像从前那样去拔掉它们。或许他也在等着看那些菜苗如何熬过冬天。显然是熬不过的。杰拐日立越看越生气,这再次证明了他确实没有逆天的能力和运气,白白跟儿子赌一口气。儿子要是看到眼前的状况一定会偷偷地怒视他,然后跑到那位交情甚好的朋友跟前一起喝醉了哭诉。据说他那位朋友也跟他的父亲长年闹着矛盾,因此他俩成了村庄里最要好的朋友,有苦一起诉,有泪一起流,有饭一起吃。差不多隔三差五他们就杀一只鸡喝一顿酒,然后口头讨伐两个“有罪”的父亲,一聊就是通宵达旦。他那位好友的父亲去年死掉了。死在深更半夜。他们两个连同别的亲友一起,将那位暗地里受着讨伐的老人,送到了高高的山巅。据说那儿是风水宝地,入了葬能护佑后代子孙,啊,天哪,他们活着讨伐他,死了还要他护佑。那儿的积雪到了六七月还不会融化,大概那位父亲的尸骨到现在也还是完整的。杰拐日立想起曾经有一年夏天去过那儿,极冷的地方,高海拔的缘故,大风小风终年不停,都是冷冰冰的风;倒是那儿成片的野花实在好看,茂盛,恨不得将所有尘土都催成花朵的那种茂盛。

留在村庄里的几个孩子出来玩雪了。虽然他们的细腿儿一脚踩下去,厚雪就像口袋一样能把他们装起来,拔一次脚摔一次,可他们还是来了。出生在山中,再小的孩子也有很高的勇气。每一年他们都喜欢在他的烤烟房门口玩雪。也就是从这些孩子望着烤烟房回忆、互相说话时,他才弄清楚儿子为何没有到悬崖底下找他。原来,在儿子以及村庄所有人心目中,他是偷偷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打算回来的人。他们没有一个相信那个被他使唤回来报信的孩子,孩子的话被当成了胡言乱语。不过,其中有那么几个人确实到悬崖底下寻找,什么也没找到,由此更加断定他已经抛下这里的一切远走了。

孩子们玩得很高兴。他们看不见他。因此全都差不多是在他的脚前打雪仗。他想起儿子小的时候也喜欢玩雪,他是个孤单的孩子,性格内向,不爱笑,甚至他根本不会玩雪,他只不过喜欢在雪地上发呆,冷冰冰地像一朵雪在跟另一朵雪对峙。他一生中只跟儿子玩过一次雪仗。现在想来那是儿子最爱他的时候,他那天很开心,笑得实在是个孩子。也就唯独那么一次,他们父子之间相处最融洽的一次。之后他就忙着成年累月的农活,以“养儿子”的理由拼命地在土地上劳作,从早到晚,无论天晴下雨。只有生病倒下的时候才能跟儿子说上几句话。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越来越冷淡,后来干脆谁都不和谁说话。无话可说了。

杰拐日立仔细想来,他除了养活儿子,就一直让他孤单地待着,孤单地长大。确实没有给他带去作为父亲的爱和陪伴。他错过了对孩子说来漫长其实转瞬而过的成长时间。

现在好了,他站在这儿与儿子当初站在这儿一样,从前儿子站在这里心中一定觉得像个孤儿,就好比此刻,他无法不感觉自己是个孤苦的寡人。

冷不丁又挨了孩子们的雪球,在脸上爆开的寒冰抹了一把才落下去。杰拐日立转身,提了提肩上披毡,避开孩子们的游戏回到烤烟房。之后他就不再下来了。终日蜷缩在烤烟房床上像一条冬眠的老蛇。

大雪一直没有停,雪地上却一直有人走动。冬日的村庄只剩下没什么劳动力的老人。可他们依然需要干活。杰拐日立也要为自己的食物想辦法了。儿子留下的口粮撑不过这个冬天。

他东找西找,找到往年攒下的一点钱。

可是外面下着大雪。雪的厚度恐怕可以埋下一整只狗。

大雪下了五天,杰拐日立坐不住了,顶着夜间做被子白天做衣裳的羊毛毡从烤烟房下来,走到房子背后的大路上。老天爷像要冻死它的仇人,像在降罪,雪风吹着口哨在山沟里来回游荡。山坡臃肿得不成样子,有些地方的山崖更高了,像戴了一顶白茫茫的帽子。

杰拐日立听到路坎下面的白胡子老人(就是那位好心的老邻居),在声嘶力竭吼他的山羊。山羊一定是饿得站不住脚,它们要出去找吃的。这个季节的牲口全靠人喂食,玉米秆,草叶,什么都行。可是谁会有多余的屋子没完没了堆放那么多草料呢。大雪接二连三地下,已经耗光了多数人家的草料。老人们除了要去寻找取暖的柴火,还得寻找喂牲口的草料,另外,他们还得照顾那些留在家里的小孩。只怪他们太老了,平日里准备的东西总也不够用。杰拐日立走到白胡子老人家里,看见老人已经摔倒在院中的雪地上。一只身强力壮的山羊跳出圈门,它准备从大门逃出去呢。杰拐日立急忙上前将它堵住,可它还是逃出去了。杰拐日立很生气也很怀疑,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从前的杰拐日立,往日再怎么不济,打败一只山羊的力气还是有的。然而先前那一对决,山羊完全占了上风并且可以说,他几乎什么力气都没有了,连山羊屁股上的毛都没有薅着。

“老大哥——”他走去扶他的老邻居。

对方听不见。他也扶不动。他的手明明触着对方的胳膊,可是对方什么也感觉不到。

杰拐日立悲伤地望着他,看他挣扎了好几下,才从脏了的雪地上站起来。臀部的裤子湿透了,腰上还有羊脚印,双手沾着污水,脸上也是污水。

“烂畜生!”老邻居骂道。哭丧着脸跌跌撞撞又追出门去。山羊早就不见踪影。老邻居又慌慌张张折回来换了一双水鞋,穿着它笨重地向更远的大雪中走去。雪深的地方快要吞没他的膝盖。

杰拐日立帮老邻居关上院门,出来继续站在大路上。他也不明白站在路上干什么。也许就是无处可去而必须站在这个地方。也或者站在大路上,能看见那些看不见他的老人,偶尔从路上经过。他们之中有人冒着危险去了山下,背回来一小包用胶纸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盐、或者大米或者别的什么。他们不会骑车,也不能骑马,太老了,骨頭摔一下就报废。谁也不敢轻易让自己报废。儿子远行,做父亲的必须当好一把看门的钥匙。

孩子们仍然在雪地上玩耍。杰拐日立总觉得他们孤零零的,虽然是好几个孩子,虽然也提着一小只脸盆改装的取暖盆,里边装着几块随时要熄灭的火炭,可大雪茫茫,他们看起来跟雏鸟一样又冷又孤单。杰拐日立看他们从自己面前经过,冻红的脸上露出笑容。有个孩子头发已经结冰了,同伴都在笑他的头发,他自己也在笑自己的头发。要不了几年他们就长大了,长大了他们就会从这条路上离开。杰拐日立抖掉披毡上的雪,想起从这条大路上离开的儿子。他现在肯定在远方的某个城市了。他一定是在拼命挣钱,像这儿出去的所有年轻人那样,以他们父辈的懦弱为耻,以他们父辈只会靠山吃山的死脑筋为耻,他们要一展抱负,像鸟一样飞出去然后像狼一样生活。他们永远不会考虑狼是怎样一个群体。那位读了很多书的“傻子嗨”说过,狼群就是一支庞大的丧家犬队伍——最后,它们只能是那样一支队伍——在野外无尽的黑暗或白色月光下,露出冷清的獠牙。“傻子嗨”在外面生活了一段时间回来之后,他表现得有些失落,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并说了一席当时听来是胡说八道的话。

“杰拐悠尔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杰拐日立心想。有多少人被逼入狼群就有多少人原路返回。杰拐悠尔绝对是原路返回的那一个。回来的时候就不恨他了。“鸟飞出去就长大了。”他满怀希望地说了这么一句。随后却重重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喷嚏使他心虚。“他也可能飞不起来,做不成鸟就做一匹狼,在野地里慌得像狗,不像我的儿子了……”

杰拐日立再抖掉身上的雪。觉得雪要压垮他。

老人们又出来铲雪。道路必须早晚铲一次。

杰拐日立也加入其中。谁也看不见他,可这有什么关系,就这么跟着干吧,在这儿活着可不容易。

半夜,杰拐日立听到老邻居终于回来了。他推开门的声音。他关门的声音。就是没有吼羊的声音。这说明没有找到山羊。他一定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走路发晕,两只眼睛看不见路了。

第二天大雪下得紧,杰拐日立蒙着半个脑袋平躺在床上没有起来。一直到天黑,他都以这种睡姿将整个白天熬过去了。

之后连续几日,大雪时大时小却从不停歇。又一个白日来临。杰拐日立睡不住了。饥饿形成一股气流在他的肋骨之间穿梭,他感到身体内部越来越薄。头脑晕沉,对食物的渴望险些将他变成一头狮子。他恍惚看到自己全身长满了金色的毛发——从体内饥饿的狂风中钻出来的金色毛发。他来到雪路上。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忍不住吃了一捧白雪。似乎没有那么饿了。

老人们在忙。永远在忙。冬日大雪始终压在他们头顶。天气没有转晴的迹象。总要忙着才能活着。

杰拐日立也只好跟着忙起来。他走出两公里,在一个山洞的嘴巴里掏出一捆干草——以前放在那儿的。走到途中遇到那位好心的老邻居,与他并肩走了一段路,老邻居停下脚步,他也停下脚步,将草料放到路边。突然,他想起儿子已经卖光所有家畜。

“送你了。”他说。老邻居起身时,他将草料放到他背上。

就在当天夜里,老邻居死了。第二天他的狗给村庄里所有人带去消息:呜呜哭叫着,挨家挨户地摇着尾巴哭。让人预感不妙,果然他们发现他整整齐齐死在床上。倒是死得很干净,似乎早已知道这天晚上他要死了,提前打扫了院子和房间,睡觉之前特意穿戴整齐。

老邻居的儿女远在山外,他们和杰拐悠尔一起出的门。大雪落地之前才走,这会儿说什么也赶不回来了。

杰拐日立没参加哭丧,那是最不想面对的,那些人哭起来简直是在哭他们自己。何况,他怀疑老邻居没有死。他只是太累了。太累的人睡觉跟死了差不多。这一点他最有体会。曾经有一次(那时候妻子还活着),他累得睡了两天两夜,加上感染风寒,直到醒来还觉得没睡够。当时也差点儿就真的死了,妻子正在给他准备葬礼。由此,他不肯为老邻居掉一滴眼泪,以哭死者的方式哭一个活着的人总是不太好。他见过老邻居死去的样子,跟睡着了没有差别,他的胸口还是热的,心跳似乎还在。可是没有人听得见他的话,即使听得见,也不会有人相信。那些人将老邻居搬到木架上了,让他成为一个有尊严的死者,好好地躺在木架上,听他们真心真意地哭他最后一程。杰拐日立被挤来挤去挤到人群外面,连靠近老邻居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远远地站在门口,透过人群的缝隙观察,老邻居的确不是死者的样貌。他肯定是去找那只丢失的山羊消耗不少力气。对一个老得不行的人来说,只有深深睡一觉才能恢复体力。但是,老人们把他安置在死者的木架上躺着了,那是灵魂通往月亮上的梯子……或者眠床。他们相信老邻居在上面舒服地“睡一觉”再睁开眼睛,灵魂就在月亮上了。他将在月亮那片开满了鲜花的草地上,重新活起来,那儿将是他新的故土。所以他们很伤心但更期待,将他放置在通往月亮的梯子上,谁也不能干扰和破坏。哭到最后他们有点儿激动了,喝醉了似的。后来就真的在门口的院落里喝酒,顶着大雪,把大雪连着酒一口一口吃下去。杰拐日立退到院墙边坐着,看他们醉得开始胡言乱语,然后东倒西歪地哭。

送葬那天,杰拐日立跟着队伍走了好一会儿。如果老邻居的狗不是突然出现在送葬队伍将他拦住,他还得继续往前走一程。他想等着看,到底老邻居会不会在架子上突然醒来,然后翻身跳到雪地上。

这条狗是昨天才看得见他的。这是好事。他为了这条看得见他的狗停下了脚步。何况,他也饿得走不动了。

他和狗回了家。回的是老邻居的家。老邻居的房子没有锁。房中也有粮食。他和狗的口粮只能在这儿解决。

老邻居的房子里还养着一只老掉牙的公鸡,一只晕鸡,早也叫晚也叫,不分时辰。他和狗就把它宰了。狗吃肉啃骨头。他喝汤。他的牙已经不行了,吃不动了。

杰拐日立在老邻居的房子里住了好几日才回到烤烟房。他放走了老邻居所有的山羊,两头牛,三只不大不小的猪,一只无聊的野兔子。让它们自己逃命去了,他可没有力气喂养这一大群畜生。也没有兴趣将它们宰了作为今后的口糧。他想走了。吉鲁野萨来喊他的时候他一点儿走的念头也没有,现在却不这么坚定。父母死后这儿就成了亡人之乡,他愿意做最后才腐烂的一枚果子,可是腐烂的过程太难熬。最近睡眠一次不如一次,下半身睡瘫了上半身还醒着,头痛着,或在半梦半醒的梦魇里挣扎醒来。

他想去最高的山顶看一看吉鲁野萨所说的那些山林。他想干点儿和过去不一样的事情,哪怕这件事很无聊:像一只麂子在树林中走到老死。过去他是一只沉闷的蚂蚁,从不酗酒,从不打架,从不弹口琴,从不高声歌唱,从不到山下的镇子里调戏任何姑娘……总之,从没有荒唐的想法。他乖乖地在山峦的锅底里爬来爬去,从未想着爬到锅外,就此度过了童年、青年和老年时光。也许他坚持拖着一口气不肯死去的原因,就是他还没有到过最想去的地方。

吉鲁野萨就是在杰拐日立刚想着要离开村庄的那一瞬间,出现在烤烟房门口的雪地上。手里握着一根苍老的松树棍子,像是才过去不久的一整个晚上都在赶路。

“我来接你了。”吉鲁野萨说。顶着满头白雪。

杰拐日立笑笑:“好像什么也瞒不过你。”然后,他跟着吉鲁野萨从村庄侧面的树林中穿过去。他特意穿走了厚厚的温暖的羊毛毡。过去这样的毡子可以在雪地上搂走一个心爱的姑娘——啊,过了那样轻狂的年纪了!披毡旧了人也老了。它只可用来御寒。跟在吉鲁野萨身后像条臃肿的虫子。

越往高处雪越厚。松林中没有路。吉鲁野萨凭着记忆和经验,始终将杰拐日立领在路上(他自己踩出来的路),没有摔到深沟或山崖里去。埋在积雪下面的松枝发出被踩断的响声,仿佛山林的嘴巴里吐出水泡。杰拐日立越走头脑越清醒,眼睛比过去亮了。途中他惊喜地发现,老邻居的山羊和牛躲在山洞里避寒,几乎跟野生的差不多了。短短几日它们便懂得如何在野外生存。但也有让他心里愧疚的事情:一头猪冻死在路旁。

快到山顶,吉鲁野萨取下弓箭。他扒开树枝露出一个圆形洞口。他走进去又走出来,身上多了一件羊皮。

“这是我的‘仓库。”他对杰拐日立说,“每一座山中都有我的仓库。但如果不用树枝封口,而是用胶纸甚至石头封口的山洞,那就可能属于我的女人。也可能还有别的人在林中游荡。谁说得清呢。林子大了什么人没有呢。你是不是有点儿紧张?放心吧杰拐日立,人们既然走进林子,就是不打算再像过去那样交朋结友——听上去是不是很有意思?反正,只要不想见到别的人,就可以终生不见。活在林子里的人都是铁了心为自己活,不再被任何东西牵绊。”

这些话吉鲁野萨说起来像在说谜语。杰拐日立听得入神,他越发对山林充满好奇,也为自己终于放下村庄的老房子而高兴。

吉鲁野萨把羊皮裹在身上(这是他女人还没跟他闹翻的时候亲手缝制)用一根粗麻藤绑在腰上算得上标准的猎人装扮。如果吉鲁野萨头发不是很白的话,这件羊皮大褂穿起来会更显年轻。

杰拐日立记不清自己走过了多少山林,在刀口似的山尖上。夜间也赶路,走了整整十三天。以为自己迟早会像一根火苗越走越弱,直到熄灭,然而十三天过去,他的脚劲儿还是那么好。

一匹马死在路上,看起来像是头天晚上才死的,身体还很新鲜,露出一根毛发已经倒下揉成一团的黑尾巴。吉鲁野萨就是看到马尾巴,才知道雪地上凭空鼓起来的小包里面裹着一匹马。积雪一夜之间把它埋了。还好只是一场不厚的、刚刚可以把它埋葬的小雪,如果是一场大雪,它早就成了一座很厚的山包,马尾巴永远不可能露在外面。

杰拐日立和吉鲁野萨走了很长时间,都感到累,二人在马匹跟前停下脚步。

“我们把它埋了吧,花一点点时间,就当是在休息。”吉鲁野萨说。

“之前也有别的东西死在路上。”杰拐日立说。

“马是值得埋的。”吉鲁野萨扬起嘴角。

“为什么只有马值得埋?”

“因为它最像我们。”

“它看上去好像没死。”

“你看错了。”

杰拐日立就不说话了。他盯着马好一会儿,觉得它是千里马,从远古的时候走过来的,蹄掌上还有过去的尘土,马背上驮着披星戴月的行者印痕。杰拐日立心里泛起一阵心酸,联想到自己,从少年的路上爬行,现在才到雪山之巅。

吉鲁野萨就地挖坑,将厚雪推到一边。雪下的泥土夹着一块大石头,杰拐日立蹲下,费了大力气才将石头抠起来抱到一旁。“差不多够了。”他对吉鲁野萨说。

吉鲁野萨不答应。“不能让马蜷缩在里面,要让它展开身子,拉长的,像跑在路上。”

“不知道的以为你在埋你自己呢。”杰拐日立笑道。

“就当是埋我自己咯。”

杰拐日立又不说话了。他觉得一阵风钻进嘴巴,在他体内的夹缝中撞来撞去。

细长的马的墓坑挖好了。马匹躺在雪地上的时候就是展开的,到了坑里,吉鲁野萨依然让它的身体保持向前延伸,还给它梳顺鬃毛,整理尾巴,使它看起来和活着一样健壮。吉鲁野萨居然给马磕了一个响头。“月亮保佑你。”他说,“等我将来有幸走到月亮上,你就给我当坐骑。”“想得美。”杰拐日立说,“挖坑的事情我也帮了大忙,凭你能搬动那块石头吗?”

吉鲁野萨起身,拍掉头发上的雪。嘴角有笑意。

第十四天,或第十五天,杰拐日立不知道自己是在往之前走过的山上走,还是已经走到另一座从未走过的山。也许山下的雪早就停了,只是山尖上的雪永远不停。他的羊毛毡早就不挡寒,潮湿,沉重,像它身体里裹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河。

吉鲁野萨偶尔作出猎人的样子,取下弓箭对着雪地上的兔子或锦鸡。说起锦鸡,那是杰拐日立见过的最漂亮的鸟类,成年而雄壮的白肚子锦鸡,长尾巴像活的箭簇,它脖子上重重叠叠、一圈一圈波浪似的毛发却是荷叶形的,在它的背上和翅膀上,紫色的、蓝色的、黑色和红色的羽毛相交拼接,不管栖于树上或在山地上行走,头总是昂着,从不给人丧气的感觉。就像吉鲁野萨形容的:它长得非常争气。它的叫声能穿透大山,尖厉,清脆,像突然杀到地面的闪电,也仿佛一头扎入风中的麦芒。

吉鲁野萨的弓箭从未开弓。他倒是想要开弓,可惜没有用了,弓一拉就会断掉。

一日傍晚,灰白的天快要黑下来,杰拐日立和吉鲁野萨再次走到毛竹林侧面的山巅,准备在那儿附近的山洞过夜,却看到一个人牵着一匹马从风雪中逐渐清晰起来。

“我总算找到你们两个了。”那人说。

“老邻居?”杰拐日立听出了对方的声音,追问道,“是你吗?”

“是啊。”

“你能看见我了?”

“是啊,我也是躺在架子上睡觉那会儿看见你的。本来想跟你打个招呼,但你匆匆走了。后来我才想到,你或许跟着吉鲁野萨到山林来了。他们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讨生活,我就觉得那不是真的,我就断定你是跟着吉鲁野萨到这儿过清闲日子了。”

“那些人看见你从架子上跳下来一定吓坏了。”

“并没有。我并没有从架子上跳下来。我是趁着他们放下架子休息的空当,起身跑开的。因为那群老家伙完全糊涂了,起先他们以为我死了,把我弄到架子上抬着(我醒来差点吓昏),他们哭得鼻子通红,后来竟以为是在搬家赶路,抬着我一直走啊走,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们没看见你逃走吗?”

“谁顾得上看我,他们都快忙瞎了……哦不,累瞎了。”

老邻居嘿嘿笑,也不知道是笑还是风声,呜呜响。

“我就说你没有死。”杰拐日立像是在安慰老邻居。

“谁知道呢。也许我死了也说不定。我总是怀疑我死了。”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杰拐日立跑上去帮他牵马。

“因为我也想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听说很多老人都住到山顶来了。这个地方虽然动不动就落雪,山风也凉,可是它光照最强,天空亮堂堂,不像峡谷里总是阴沉沉的。”

“嗯。”吉鲁野萨终于“嗯”了一声。他也去牵了牵马的绳子,发现这匹马和之前埋掉的那匹马一模一样。

“这马有点儿臭了。”吉鲁野萨说。

“是啊,但这无关紧要,哪一匹赶路的马不臭呢?路走多了人也会臭的。我本来打算牵它回以前的旧村子。回不去了。我是昨天才遇见它的。它在雪下的深坑里躺著,天杀的,它只是睡得比较死,不知道谁把它给活埋了!”

“我们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杰拐日立想岔开话题。他不想让老邻居知道,是他和吉鲁野萨亲手将这匹马埋葬。

“就叫我老邻居。这样让人觉得我们是在同一个村子里生活了一辈子,很亲近。”

“好啊。但是它……还能走吗?”杰拐日立指着老邻居的马。马在摇摇欲坠,身上散发着臭味儿。

“你不用担心它的脚力。它是我曾经放牧过的一匹小马,那时候我也还小,我们两个是最好的朋友。后来它被我父亲卖给了别人。即便如此,我也从没忘记它长什么样子(要感谢埋它的人没有将它的尾巴埋尽)。我甚至能感觉出它的气味儿。我将它刨出来的时候,怀疑它可能半步路也走不成,要让一匹在风雪中倒下去的马重新站起来走路特别困难,它在深坑里躺了那么久。但是它能走,你们看,它领着我找到你们了。”

“你打算仍然牵着它走?”杰拐日立问。

“那当然。”老邻居满怀信心。对他的马满怀信心。

雪又开始下起来,期间只停了半日。杰拐日立对吉鲁野萨的话深信不疑——雪永远不会停了。除非回到山下。峡谷里那片村庄已经亮开,露出抹了白灰的房子,露出褐色的土地和绿色树林。可谁高兴到那儿去呢!就算那里已经入春,桃树疯狂地发芽,桃花在开的路上。

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吉鲁野萨居然领着三个老人来到山洞。全都是杰拐日立在山下那个村庄的新邻居。杰拐日立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却认识他。“你就是杰拐悠尔的父亲!”他们语气中还带着一点儿激动呢。像是见到老朋友那种高兴劲儿。紧接着他们还哭了起来,一种总算盼到希望的哭,脸上的笑容顺着泪水流出来。他们瘦骨嶙峋,骨头像尖刺要戳破身上的衣服,脑袋无力——噢,浑身没有精神。一堆破破烂烂的行李扛在肩上,显得他们这支队伍相当破烂。

杰拐日立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他在心里给他们安排了顺序:老的那个、不怎么老的那个、半老的那个。

不知道吉鲁野萨领他们来干什么。杰拐日立低声提醒吉鲁野萨:“都像几根快要灭了的蜡烛,打算在这儿办一个老年聚居队吗?今后有得麻烦了,走一阵儿埋一个走一阵儿埋一个,以后我们的路上都是同伴的坟墓,不磕绊吗?”

吉鲁野萨只望着杰拐日立笑。没说话。然而不说话,想要表达的意思也差不多了——杰拐日立自己也是根快要灭了的蜡烛。

杰拐日立给他们收拾了睡铺,当天夜里,他们聊了许多,才知道他们是来寻老邻居的。“他从架子上起身走开那会儿,就我们三个人看见。我们就来了。”

杰拐日立想到蚂蚁搬家,那长长的舒缓的队伍。脱节的队伍总有办法跟上。

吉鲁野萨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反正他有的是山洞。每座山上都有落脚点。他像个队长,天一亮就在门口扯一嗓子,然后那些人就从洞子里钻出来了。然后就开始赶路。走旧了的山上一遍一遍再走。

没有几天,又来了一个老人。这个人是来找杰拐日立的。他看了又看,认出来这是他很早以前就去外面闯荡的堂兄弟。听说他住在一座山顶小城,那儿有一个长长的海子,海子旁边一到五月开满杜鹃花,周年四季草原上牦牛遍布,甚至跑到大街上晃荡。也有人传说他早就死了,魂魄飞到月亮上,在月亮上有了一片庄稼,在月亮上安了家,他快活着呢。可他却来了这里。失魂落魄,经受了很多磨难的样子。杰拐日立又心痛又高兴,握着堂兄弟的手半天说不出话。

“我只是来看一看你,然后就要走了。你不用挽留也不要哭。我不喜欢你喜欢的这个地方。”

杰拐日立低下头。

“你有没有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玩乐时最爱说的话?长辈们教给我们的话:‘灰色的路上越走越亮。白色的路上越走越畅。我就是想亲耳再听你说一遍。”

“记得。灰色的路上越走越亮。白色的路上越走越畅。”杰拐日立不由自主地跟着堂兄弟念道。

“我现在才明白,这句话是一种祝福。长辈们希望我们过得好。我最近突然很想你,就远远地过来看你。你过得好像还不错?”

“是的,好像还不错。”

“回家去吧。你并不想离开你的老房子。你爱你的儿子,爱那个村庄里哪怕一条狗、一只蚂蚁。有人喜欢住在陌生的地方,而你,只爱自己熟悉的地方,这是你的性格也是你的命。你根本抛不开。”

“他们看不见我。”

“也许并没有人看不见你。只是他们的确不想再和你说话。毕竟你以前有一段时间,一直装聋作哑,不理会任何人,对于别人的求助,你总是眼皮往下一塌:我管不了。是你在跟你的儿子赌气。你觉得他没有把你放在眼里。觉得所有人都没有把你放在眼里。我要说的话也说完了。我要走了。”

堂兄弟松开杰拐日立的手,踩着白雪摇摇晃晃地走了。

杰拐日立跟着追了一阵儿没追上。

吉鲁野萨安慰杰拐日立说,那位堂兄弟只是来要一句好话,然后他就能在自己想去的那个地方待下去。得到最亲的人一句好话,在哪儿都能安心。

杰拐日立聽后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

堂兄弟来了又走以后,杰拐日立的心一天比一天空,记忆像被大雪盖住,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糊涂的时候,他就背着吉鲁野萨的弓箭在雪地上撵兔子,还偷穿了吉鲁野萨的衣裳,让人以为在雪地上发疯的人是吉鲁野萨本人;清醒的时候,他就在山洞里睡大觉。他没有过去那么勤快了,也不太愿意跟人说话,就算与人说话也经常瞪着眼睛。他变得有些孤僻。有一天,等他从混沌中彻底清醒的时候,发觉身边的老人全都不见了,包括吉鲁野萨。他没有出去寻找他们。也不感到饿。继续窝在山洞里。他穿着吉鲁野萨的衣裳,肩上挂着吉鲁野萨的弓箭,腰间别着吉鲁野萨的水壶,一个人躺在山洞里从睡梦中醒来又睡去。一日清晨,他睁开眼睛,阳光像水雾长长地飘进来照着他的脸庞。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白花花地落在洞口外面的雪地上。他伸出眼睛,看到一切。一个再也不能更好的天气终于降临。

杰拐日立感到恍惚,不知道眼前这一切是真的还是做梦。或者他一直就在梦里。或者他已经来到月亮上。要不是雪山还是从前的雪山,底下的村庄还是从前的村庄,他就以为自己站在月亮上了。但谁说得清啊,他有点儿压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喜悦像火球一样突突跳……为什么这么高兴?天知道!他或许就是在月亮上。月亮一直就在村庄上面的山尖上,它一直下雪所以才是白的,谁敢说天上那个月亮不是山边这个月亮的倒影。天空是一片大海,所以人们总是被它打湿——谁说不是这样!杰拐日立一段一段地想,想得心里都是满的。他一骨碌从地铺上站起来钻出洞子。

雪山干净得让人看了以为自己还是婴儿。“天哪。”杰拐日立心里暗叫。只怪从前没有多读书,如果读了很多书的“傻子嗨”也在这儿,他一定有本事形容,被干净的天地裹在中间是什么味道。杰拐日立脱下吉鲁野萨的衣裳,取下他的弓箭和水壶,就这么站着发了好一会儿呆。他仿佛闻到一股花香来自遥远的山下——那个村庄里。他闭上眼睛。杰拐悠尔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他那么瘦,也许胖……他那么有钱,不,还是很穷。他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钥匙打不开自己的门。他在哭。

杰拐日立睁开眼睛。眼睛是热的。他想起很早以前腰间的镰刀。那把因为他的勤劳总是湿漉漉的镰刀,早就不知道丢哪儿去了。如今他穿着吉鲁野萨的衣裳,背着吉鲁野萨的弓箭和水壶,像个继承者。他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猛然感到,为别人活了一辈子,突然要为自己活竟是这么痛苦。快乐总是短暂。一个人在雪地上跑了那么多路,吹了那么多风,全是白费的。一抽动回忆这根细弦,想起来的还是儿子那张冷脸、山下那间旧房子。他爬到雪山之巅,也仍然什么都丢不开。“这是你的命。”他想起堂兄弟的话。

杰拐日立晃了晃,像一只腿有毛病的狗,往下一蹲就把身体垮下去。头顶一阵冰凉,抬眼撞见雨点落下来了。总是这样,不是风就是雨就是雪就是雾,太阳只不过出来洗一把脸又缩回它的房间。

杰拐日立回到山洞。

很快,下小雪了,好不容易亮开的天又灰蒙蒙的。老人们依然没有回来。吉鲁野萨说过,进了山林的人,如果不想见到别的人就可以不见。山林里到处都是藏身之处。

“不见就不见吧,”他想,“明天醒来就彻底忘记那帮天杀的。”

事情到了最糟糕的时候也就没什么可怕的。杰拐日立重新穿上吉鲁野萨的衣裳,准备去雪地上捡一只饿死的兔子。饿死的兔子没什么好吃,却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走了不到五步他就停下来了,像一个被五步蛇咬了脚后跟的人。

“杰拐日立!”

杰拐日立一转身,看见突然喊他的人正是吉鲁野萨。吉鲁野萨瘦得像根棍子,穿着他的羊毛毡,一小朵地杵在那儿。

“你们去哪儿了?”

“在那边的山上走一走。”

“他们呢?”

“他们留在那儿啦,比这儿稍微矮一点的山坡上,在那儿搭了好些草棚。城里来了一些人,也在那儿住着,说什么……隐居?你有没有想过到山下看看你的儿子?听说他回来了。”

“难怪我梦见他。”

“你想他了。”

“不想。十几天前我想起他,那时候我想他。后来就淡化了。你现在不提起,我也想不起。”

“杰拐日立,你就是想念自己的儿子了。看你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呢。”

“我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的是,我现在有点饿了。不要忘了,是你让我离开老房子。”

“是啊,可你现在已经消气了。可以下山了。”

“我不走。”

“去跟你儿子说一句好话,你们的关系就能缓和。”

“我儿子从来不给我说好话,我也不给他说。就算现在我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会想念他,一见面就不是了。我看见他就来气。他也一样。你见过牛打架吗?斗牛见面除了打架什么也不会想。让斗牛的嘴里说出绵羊的话是不可能的。”

“你试着先说句好话。”

“有用么?”

“不然你总跟自己过不去。”

“他不会听。”

“这有什么关系。儿子的眼中本来就很少装着他们的父亲。但他心里会想起你,遇到困苦的事情也总是想起你,不管对你翻多少白眼,说多少狠话,也避不掉要想起你。”

杰拐日立沉默,又突然瞪着眼睛。

吉鲁野萨歪着脖子走进山洞。“我得歇会儿了。”他说。

杰拐日立偷偷下了山。跟吉鲁野萨换回衣服,扛着他的羊毛毡走了。

“回去看一眼也行。”他是这么想的。

“只看我的房子。”他跟自己解释。

想不到山下的桃花开得这么旺,冬天刚一转身,春天才冒头,光照时间短的村庄却热乎乎的,山墙边一棵桃树的枝条眼看蔓延到房顶。和山顶相比,即便山高日照时间久,也仍是矮一点的山坡更暖和。杰拐日立走到房子背后大路边站着。他在犹豫。烤烟房塌了。一场一场的大雪终于把它压垮了。有人从大路上走过,竟是之前与他在雪山顶上游荡的那几个老人。他们也回来了。回到村庄的他们又开始忙碌,低着头从他眼前经过,背着篾芯编的筐,看样子是去水边割猪草。几个在冬日厚雪中流着鼻涕的孩子又到大路上玩耍,他们熬过了冬天,脸上有了桃花一样的笑颜,他们在背诵课文,也可能他们瞎编的:春天来了,春风吹满大地,桃花开了,梨花开了,小燕子从水上飞来了……

“你站在这儿做什么?”是杰拐悠尔的声音。好久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了。什么时候他的声音这么柔和过?

杰拐日立恍恍惚惚,以为听错了。回头看见儿子穿着干净的白衬衣,牛仔裤,一双可能是外面很流行的白色网鞋。装扮跟过去完全两样,简直让他觉得他是不是换了一个新的儿子。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杰拐日立鼓了鼓喉咙,像一条喝饱了水的鱼,说出这句不知道算不算关心的话。

“前两天。”

就这么对答完,杰拐日立准备走了。

“吃饭呀,你还要去哪里?”儿子说。

杰拐日立停住腳,惊讶地望着杰拐悠尔。

“听说你病得很重我才回来。听说你跑到山顶去住了一段时间。那儿有许多人在搞什么……隐居?每天在山林里荡来荡去,像一群鬼。”杰拐悠尔说。

“我没病。”

“你从悬崖底下爬上来的时候就这么说。你是不是还在怨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我没有办法。我得出去挣钱。”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对我太好了,好得像一个……我的假儿子。”

“你忘了你跟我说过,人只要出一趟远门就长大了。不过,我这一趟回来看到你,也觉得你和以前不同,对我太好了,好得像是……我从来不认识的亲爹。”

“你挣到钱了吗?”

“我挣到钱了。”

“这么说,我们有很多钱了。”

“很多。”

“可以给我看看吗?”

“吃完饭就看。”

杰拐日立很感动。

杰拐悠尔满脸笑容。

当天夜里,杰拐日立做了一场梦,梦到自己死了。死在雪山顶上的山洞里。儿子在洞口跟他说:“灰色的路上越走越亮。白色的路上越走越畅。”

责任编辑:易清华

猜你喜欢
儿子
打儿子
寻找出走的儿子
用什么写作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一年后
倒霉
幽你一默
儿子的生日礼物
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