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褒归去来兮记

2021-07-08 13:28蒋蓝
湖南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金马

见过三次蒋蓝,一起行走、饮茶、喝酒。蒋蓝健谈,饭局上有他总平添几分热闹。那几天在高原行走,听他一路讲古说新,大开眼界大有趣味。他说我是明朝人,我觉得蒋蓝是唐朝人,与《酉阳杂俎》的作者段成式师出同门。

读过无数次蒋蓝,字里行间隐约可见唐风。灿烂、丰满、奇崛、浩大,如春日玉兰花下一场丰盛的夜宴,惨淡的月光照在院子里。

书中的蒋蓝好奇,有历史癖。历史癖非他独有,当下关心历史、好奇历史的人很多。蒋蓝到底不同,在历史书写里对动物、植物、巫、神、人物、风土、民俗投入了大量探究热情。身为作家,他的书写与专业的自然科学家、动物学家、植物学家、历史学家,有明显的差别。

蒋蓝是诗人,他的散文,底色到底有诗,铺陈过去,展示了博物、博学、博识,底色又多了学者的色泽。

蒋蓝下笔从人文萌芽,将历史、地理、小说、诗歌、绘画、哲学、传说糅杂一起,与中国传统拉开了距离,也与翻译体、欧化、日本化拉开了距离,形成一种超文本的散发着博物气质的风味。

我很喜欢蒋蓝《豹典》,多年前读过,大多意象繁复堆叠的阅读快感余音绕梁。

蒋蓝的书写,每每总寄托深切辽远的想象,这是作为同行与读者对他最大兴趣之所在。

——胡竹峰题记

赋文治病的奇迹

著名巴蜀学者谭继和新近提出了“茶文明”概念,认为茶文明与农耕文明、丝绸文明构成了中华文明的起源和形成的三大特色(《川茶振兴与茶健康美学》,《文史杂志》2020年1期,第20页)。这可能是对于一种植物敬仰的最高表述了。

中国是世界茶叶栽培的起源地,四川则是现在所知中国茶叶的最早栽培地与茶叶交易场所。提及茶叶的最早集市“武阳”(彭山县江口镇),出自汉朝大才子王褒的一篇奇文《僮约》。但出于先入为主的习惯性效应,司马相如、扬雄似乎囊括了汉朝蜀地的天空与绮丽,但王褒宛如出岫的一片孤云,并不会被他们所遮蔽。王褒与西道孔子扬雄被后世并称为“渊云”,单是王褒一篇《僮约》就足以灿烂千古。

王褒(约前90年—约前53年),字子渊,为现在的四川省资阳市雁江区昆仑乡墨池村墨池坝人。自幼家贫,他常用竹简、树皮和枯叶练字,家门外有大小两水池,是他常年洗笔涤砚的地方,日积月累,池水尽墨,人称“墨池”。少年时期的王褒显示出善于写诗、工于作赋的才华,对音乐也有较高的修为。汉宣帝时编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提倡歌诗音律,广征茂材。丞相魏相上奏说,知音善鼓雅琴者,有渤海赵定、梁国龚德,其他郡国亦有以茂材进者。当时四川属益州,益州刺史王襄听说资州人王褒有俊才,遂请为诗,这是等于验证一下耳闻。王褒于是写了《中和》《樂职》《宣布》诗,刺史一见,十分高兴,命人配以《鹿鸣》歌之。《鹿鸣》为《诗经》古乐仅存的四曲之一,是一种宴请嘉宾时所用的乐歌。用这样的曲调演唱王褒的颂诗,古意盎然。王褒接着又为刺史作传,故深得其赏识,王襄于是上奏,推荐王褒的过人之才。这样,王褒作为特别优异的征士,与文学家刘向、张子侨,音乐家赵定、龚德等人一起待诏朝廷金马门。

是谁命名的金马门?不知道,这显然是方士大力举荐的一个乌托邦,恰与帝王的想象力合拍,金马门于是成为了国家才俊的麇集所在。

汉宣帝雄姿英发,很快召见王褒。鉴于滥竽充数者日众,必须当场考试,要他作《圣主得贤臣颂》。这篇命题作文必须歌功颂德,王褒不敢浪费这唯一的机会,颇费周折。构思时他想到了马,所以文中便出现了骏马奔驰情景:“纵驰骋骛,忽如景靡。过都越国,蹶如历块。追奔电,逐遗风,周流八极,万里一息。何其辽哉,人马相得也!”这真是,善御者六辔在手,操纵自如!善御、骏马的比附,似乎比伯乐相马,用意方面要技高一筹。

不是走马,不是走狗,而是国家得到神骏,权力与速度的颂歌!汉宣帝看得出,此人有几刷子,还可以进一步御用。

《汉书·王褒传》记载了一桩奇事:赋文治病。当时太子身体欠安,吃药太多了,身体愈发淤塞。汉宣帝“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虞侍太子,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复,乃归。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萧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这一事件,涉嫌怪力乱神,但似足以证明王褒之赋骈偶整齐、音韵谐美所别具的艺术感染力。诗词歌赋,反复诵读,竟然可以打通高位者的任督二脉,这是不是开拓出历代泣血进表献诗的一条捷径,我们难以定论,但是王褒之作在当时宫廷中已然广为传诵,并对东汉骈偶渐行起到了强有力推助。诵读王褒之赋可以治病,这极大地鼓舞了后世舞文弄墨者再接再厉,于是他们骈四俪六,奋力揣摩圣意,从外表上看上去都是正气浩然、锦心绣口。

王褒随后跟随汉宣帝四处游猎,眼目大开。他在赋的道路上发力狂奔。连续写作的《甘泉赋》《甘泉宫颂》,完成了从散体大赋向抒情咏物小赋的转变。宣帝是一流的读者,评论说:小赋骄俪可喜,好比女红绣出的美艳花纹,好比郑卫音乐丽声迭起。辞赋有讽谏,蕴含鸟兽、草木以及多种见闻,而且合乎礼仪经术,这比歌伎、棋手高明多了!

很快王褒被任命为谏议大夫,这是秦代开始设置的官职,专掌议论,其实也掌控帝王耳边的话语。但谏议之道,在衮衮诸公眼里,还是颂圣啊。批评也是表扬,而表扬,就成为超级表扬。

从安志里到湔上

元康五年三月(公元前61年三月),汉宣帝改元神爵,以纪念“神爵翔集”的祥瑞。所谓神爵,就是神雀联袂而飞,这显然是一种盛世瑞兆。《汉书·宣帝纪》记载说:“前年夏,神爵集雍。”神爵之后,接着又是金马碧鸡。当时有方士诡称,益州出现了金马、碧鸡之神,只要诚心祭祀就能获得!沉迷此道的汉宣帝异常兴奋,他马上联想起益州人王褒,派他作为使节前去迎请金马碧鸡神,应该是最佳人选。

王褒奉汉宣帝命,来到蜀地,持节迎请其实谁也没有见过的金马与碧鸡神。这是一道绝对无法完成的使命,他从成都城出发,于神爵三年正月十五日来到成都以西安志里的杨惠家盘桓。

这里出现的寡妇杨惠,不要小看哟。战国时代大工商业主、中国乃至世界上最早的女企业家——巴郡的寡妇清,出现在《史记·货殖列传》当中。寡妇清叫什么?不知道。比较起来,寡妇杨惠显示出到汉宣帝时代,蜀地女子已然有名有姓了。总之,她们两人无疑是巴与蜀的女双子星座,遥遥辉映互耀。

一九四一年,“石男女拥抱像”出土于眉山市彭山区江口汉崖古墓群,郭沫若见到这座惊世骇俗的汉代浮雕,誉之为“天下第一吻”;而被称为“中国第一俑”的“击鼓说唱俑”,一九五七年出土于成都天回山崖墓。在这些五官挪位的兴奋表情背后,暗示了经历春秋战国“礼崩乐坏”之后的东汉,蜀人在日常生活或是在艺术创作中,都呈现出了更为世俗化的享乐倾向。

王褒呢,似乎就是这种倾向的实践者。

古人云:“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为什么王褒去寡妇杨惠家投宿?在我看来,一是在于杨惠的丈夫是王褒朋友,一去,才发现老友病故了。二来,汉朝时蜀地封闭民风淳朴,未受到中原世风彻底同化,因而不存在什么非议,也就不存在“过章”。大家不要想歪了。

与口吃的司马相如、同样口吃最后只能寡言的扬雄不同,王褒风神潇洒,口吻也是戏谑的。

从流传下来的王褒两幅肖像画来推测,刚过了而立之年的王大人应该是中等体格,微微偏胖,官员的生活质量大大提高,虽然不至于到达刘备那种髀肉复生的程度,但酒色财气,均不可少。但我估计,他最大的出众之能应该集中在面部,那就是表情丰富,不是沐猴而冠之徒那般,死死端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架子。鉴于他具备戏谑的性情,更加之拥有国家官员的背景,挺胸收腹,腰力十足,这样的人游走天地间,可谓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见到朝廷官员王褒来访,杨惠立即安排家僮去买酒。这个奴仆本来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反正这个倔强的奴仆被王褒现场命名为“便了”,这明显是一个王褒式的戏谑性命名:意思是一了百了,随主就便了,干事“方便了当”。后世遂以“便了”作为奴仆的代称。

男主人亡故之后,安静且和谐的主仆关系,因为朝廷官员的到来而濒临土崩瓦解。

便了不但是孝子,而且还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他精光缕缕,扫视着花枝乱颤的女主人,以及高坐对面的那个谈笑风生的大人物。

俗话说,酒是色媒人!一听他们要喝酒,便了怒火中烧,完全不能自已。他提着一根大木杖出门,冲到了主人的坟前大哭。孝道啊!我的天啊!主人!

手持大木棒,便了显然准备对来人予以图穷匕见的凌厉一击。

他回来就对女主人和王褒大嚷起来:“大夫买便了,曾经买我的契约上写明我只是守冢,没说为来他家的男子买酒喝!”

王褒一听就明白了。酒,的确是个好东西!一个区区奴仆,竟然不准朝廷命官与玉人杨惠对酌,猖狂啊!王褒不禁勃然大怒。

他问杨惠:“这奴仆肯卖吗?”

杨惠答:“家奴历来顶撞得很,没人肯要哇。”

便了一见,竟然还插嘴道:“大人要买便了,必须得一一写明我要做啥子。不写上的,我便了就不能做!”

于是,王褒倚马而待,用口语写了一篇戏谑性的赋体文《僮约》,六百多字,规定了上百个工序。有人说,《僮约》首创了三个历史话题的先河,一是契约话题,二是茶文獻话题,三是俗文学话题。在我看来,王褒的《僮约》,抢救性地记录了汉朝蜀地百工的全部情状以及工作细则、职业道德规范。为了加深对《僮约》的学习领会,我翻译如下:

蜀郡王子渊,因事到彭州一带的湔山,在寡妇杨惠家里歇息。杨惠的夫君曾有一个僮仆名叫便了,子渊要奴仆去买酒,便了提了一根粗木棍冲上主人的坟头,大喊:“大夫买便了时,契约只要求看家,没有约定给别家的男人买酒!”王子渊一听大怒:“这僮仆肯卖吗?”杨惠答:“僮仆经常顶撞人,没人愿意买。”子渊当即决定买下来,立约管束。僮仆又叫道:“要使唤便了,都应该写上券约。不上券的话,我便了就不做的!”子渊说:“好!”

券文说:

神爵三年正月十五日,资中男子王子渊,向成都安志里女子杨惠,买她亡夫在世时门下的络腮胡奴仆便了,价钱一万五千文钱。家奴应当听从各种驱使,不能有二话。早晨起床,洒水扫地;吃饭以后,洗净餐具。平时在家凿石做碓窝,积秆捆扫帚;削木造水盂,凿成酒斗。疏通水渠,拴牢篱落。锄去菜园杂草,平整田头阡陌。堵塞歧路,填平凹地。刻木条捆牛皮,制造为连枷。烧弯竹竿做柴耙,削光木头制辘轳。进出不能骑马乘车,不能像簸箕样坐着喧哗。起身离座就要快跑,捶打镰刀去割青草,编苇作簟,绩麻织布。汲水炼乳酪,调制美味的饮料。织造鞋子,设网粘捕麻雀、捕捉乌鸦。结网捕鱼,射飞雁弹击野鸭。上山射鹿,下水捕龟。后园的池子要放养上百只鱼雁鸭鹜。驱赶猫头鹰和鹞子,手拿着竹竿去放猪。种养生姜和芋头,喂养小猪小驹。打扫干净堂屋和厢房,饲养饥饿的马牛。敲四更的时候就要起身坐候,半夜添加饲料。二月春分,打牢田埂,堵塞田界。修剪桑树的枯枝冗条,将棕榈皮搓成绳索。种上瓠瓜好做葫芦瓢,再分类种好茄子和葱苗。将麦茬杂草就地烧灰作,将垄畴整齐翻松泥土,中午好趁早晒太阳。每天鸡叫的时候就起来舂米,制作水幕拦鱼栅,要编三层以防漏鱼。家中有客人,就要去提壶买酒,打水做晚饭。洗净杯盏,整理桌案。到菜园拔蒜,砍紫苏叶,将腊肉切成肉片,要用碎肉蒸芋头,精脍鲜鱼、烹炖王八。烧水煮药,分杯陈列,吃完盖好敛藏。到晚上关好门窗,喂猪遛狗,不要与邻居打架骂仗。僮奴只能吃豆汤饭、喝清水,更不能好酒贪杯。要想饮美酒,也只能触嘴沾唇,不得一饮而尽、酒斗翻转。不能早晨偷跑出去直到夜晚才归,更不能在外滥交朋友。房屋后种的树木,应当砍来造船,以便我下行去江州、上溯湔上当官挣钱。要织纺出白色的布料,去售卖用棕榈皮编的绳索。要到绵亭镇上去买席,往返新都和雒水之间,还要选购妇女用的脂膏,到小集市上买卖。返回成都,要担荷枲麻转山小路贩到旁磋。要牵着狗将鹅卖掉,再到武阳去买茶叶。要从杨氏开凿的池中掘得藕担着去卖,往来集市,还要谨防被盗。到集市不能东蹲西卧,讲粗话骂人撒泼。要多作刀具铁矛,带到益州,换回羊牛。僮奴啊,你要自己学会精打细算,不能愚笨无救。要敢于拿着斧头上山战天斗地,取材作车辋车轭,如有剩余的材料,可选做俎几、木屐和猪儿的食槽。把剩下的劈柴烧作木炭,要以竹笼将石头垒砌保护堤岸。修理房舍翻盖房屋,砍削竹片作书简。傍晚该回家了,还要带回两三捆干柴。四月要松土撒种,五月要收割小麦。十月收打豆子,接着播撒麦种、窖藏芋头。要去南安县收购采买板栗、黄橘,车载转卖取利。要多找些蒲叶苎麻,尽量多地搓成绳索。大雨如注泄在盆瓮,要披蓑衣、戴斗笠。无事可做,就用菰蒲草编席子织蚕箔。种植桃树、李树、柿树和柘桑树,三丈一树,八尺一行。按相同的果类种在一起,横竖距离要适当。果树成熟收获时,不得随意品尝。狗叫的时候应当起床,叫醒四邻防火防盗,要先拴牢门和窗,上楼去击鼓,手执着盾牌,奋力挥舞戈矛,围着栅栏巡逻三周。要殷勤劳作,不要到处乱跑。到奴仆老迈无力气时,就种莞草编织草席。做完一件事想要休息,应当先舂好一石米。半夜没事的时候就去洗衣裳,跟白天一样去做。如需收租讨债,掌管供给宾客。奴仆不能有奸私之事,一切事情都必须向我禀告。奴仆一旦不服教管,必须鞭笞一百。

便了读完券文,理屈词穷无可狡辩。他磕头如捣蒜,双手交互着自抽耳光。泪如雨下,鼻涕一尺:“如果真像王大夫所说的这样,那我还不如早点进黄土,任凭蚯蚓钻进脑袋里!早知这样,真该替王大夫打酒去,实在不敢胡说八道恶作剧了。”

成都西北方向的湔江,历来有两种说法,但主要是指白草河与青片河流经北川原县城西汇流后,流经漩坪、曲山、邓家、通口到江油青莲汇入涪江的北川县境内最大的河流。湔水所经行之地,故名湔上,这就犹如古蜀时期成都区域里的另一著名地名“瞿上”。

这一地望的出现,也意味着王褒最早寻访金马碧鸡的方位。很明显,他是希望朝向北川、汶川的方向。可是为什么后来又掉头向南而寻?不得而知。

但必须指出,王褒《僮约》所记的时间肯定有误。宋代章樵注《古文苑》时,就认为不可能是神爵三年发生的事,因为那时王褒应该还处于未闻达之际。

正月十五日,是汉朝一个奇特而隆重的时日。因为历史对于汉宣帝刘询最大的肯定,是在东汉建武十九年(公元43年)的正月十五日,汉光武帝刘秀追尊他庙号为“中宗”之事。而汉宣帝时代已有“三元日”,来源于“三元”:上元、中元、下元。“三元”其实就是道家的“三官”。所以,王褒选择在上元正月十五日赴安志里看望杨惠,是吉日也。

但各位不要高兴太早!正月十五日,元宵节真正作为民俗节日是在汉魏之后了。

可以发现,也许《僮约》第一段与最后一段,分明是后人添加上去的,原文里应该没有这么戏剧性的起承转合。其中“奴仆不能有奸私之事”一句,才是富有深意的耳提面命!这篇文章不但是摧毁便了对于杨惠“吴妈式”幻想的利器,还是一篇展示美好愿景的雄文,“要”字当头,“要”字密布,要要要!很像是大人物双手卡腰在讲述发展规划。

对此,杨惠的态度呢?她“要”还是“不要”呢?这才是最为关键的地方。

阅读至此,正月十五的成都平原,来自岷山山脉的劲风无法将寒意灌注于安志里,室内烛影摇红,春意盎然。那是一个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缠绵时刻。

便了呢?他已经成为王褒的人,在拼命干活。没有了希望,便了的日子,够苦的。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四章《说史料》提及:“而在汉人文中,蔡邕极有名之十余篇碑诔其价值乃不敌王褒之一篇游戏滑稽的《僮约》……《僮约》乃描述当时社会一部分之实况,而求诸并时之著作,竟无一篇足与为偶也。”

郑振铎说:“王褒在无意中流传下来一篇很有风趣的俗文学作品——《僮约》这篇东西恐怕是汉代留下的唯一的白话的游戏文章了。”

游戏文章内外,更有深意。不经意间,王褒成为了历史上不可或缺的茶之见证者,更是中外历史上第一位茶文献的撰著者。

王褒《僮约》所言“脍鱼炰(炮)鳖,烹荼尽具”,后来明朝人考据此处所指的是一种苦菜;而另外一句“牵犬贩鹅,武阳买茶”才指的是真正的茗茶。有人问了,为什么去卖鹅非要牵犬而行?在我看来,这主要是为了四字格文章的对仗气势而配置的。根据常识而言,茶的发现来自荆楚、巴蜀原始巢居人采摘茶树叶来嚼食,用以调和腥膻野生动物食品残留于口腔之味,并有替代盐的功用。王褒这一记载,足以彪炳世界茶史。

按理说,便了已经是王褒的人了,为什么文中还要提及“杨氏担荷”?是“便了与杨惠挑着荷藕去卖”?还是“便了要从杨氏开凿的池中掘得藕担着去卖”?如果是第一个意思的话,就暗示杨惠已被王褒一并拿下了。

王褒并非腰缠万贯之辈,而豪掷一万五千钱,从杨惠那里购买了便了作为自己的奴仆,显然有官人的意气成分!甚至,还有情义成分。这是一笔多大的开支?像便了这样的奴仆,“到了东汉早期,则要花两万钱,这是《风俗通》上所记,价格开始涨了。等到东汉晚期,价格就大涨了,一万五千钱只能买到一头牛。据一九六六年在四川郫县犀浦一座东汉砖室残墓中出土的一块残碑所记,时奴婢价每名四万钱。”(倪方六《中国古代是如何稳定物价的?》,《百科知识》2013年2期(下),第53页)钱剑夫在《秦汉货币史稿》中提到,汉宣帝时的粮价接近秦初的粮价。而汉代郡守的年俸为两千石,谏议大夫的秩俸为六百石。柏杨《皇后之死》中《小女孩成为政治斗争工具》里有一段话:“大事既已确定,紧跟着是订婚,一切仍是古礼,计聘金黄金两万斤(两万斤者,即三十二万两,这个数目能把人吓死),钱币两亿贯(一贯是一千个钱,依当时的购买力,两百个钱可供五口之家三个月的伙食,两亿贯就是两百亿)。”按照这个价格换算,一万五千钱似乎太高了,像王褒这样的文职人员应该拿不出。

我们必须正视:王褒去彭州湔上的途中,下榻的“安志里”到底在哪里?遥想才子精骛八级,旁有玉人杨惠幽幽伫立,红袖添香,就像巫山云雨与武担丽春可以对峙为巴蜀的两大情欲高台一般,“安志里”显然与司马相如卓文君的“琴台路”,构成了一种文学爱情地理学的互嵌与对望。

“安志里”在西汉时属于成都县辖。明朝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五十一指出,該地在温江县东八里。曹学佺又在《蜀中名胜记》里指出:“《汉文范》:‘资中王子渊以宣帝神爵三年有事湔上,作《僮约》文。即此县也。”他的踪迹和金马、碧鸡的传说在当时的温江广为流传,显然温江县才是金马与碧鸡之名的滥觞。也有人认为:王褒是在杨惠家逗留时,写成了《移金马碧鸡文》,并于新津县三渡水江畔遥祭金马、碧鸡之神。但王褒在西蜀祭祀金马碧鸡之神的事迹确曾在川西地区广为流传,如嘉庆版《崇宁县志》便有(王褒)“曾到唐昌招告蜀人来归,并作祭金马碧鸡文”的记载。

后来的碧鸡村及武显寺,“地点和如今郫都区战旗村一江之隔,方位与温江、都江堰相临接,与《蜀中广记》所记安志里位于‘温江东八里基本相符,想来杨惠当年所居的安志里便是今日彭州市丽春镇碧鸡村所在区域,而武显寺则是当年的古碧鸡神祠无疑。”(庞惊涛《金马碧鸡之谜》,载《看历史》2018年11期)

看起来,奴仆买卖既成。热炒热卖,便了开始履行第一次新契约使命,立即出门倩行酤酒而归。于是,王褒与杨惠对酌,谈笑间灰飞烟灭。而后烛影再次摇红,直到东方既白……

王褒、杨惠、便了,三人让我想起了一个复杂的字——嬲!

此字读作niao,有戏弄、纠缠的意思。但光明正大的契约一扫黄昏之际的阴霾,关系理顺、大局稳定了。

二〇一七年盛夏时节,应小说家李永康邀请,我到温江区举办文学讲座后,来到金马河、温江永盛镇连二里市的金马河西岸古渡口游历,那里有碧鸡台,此地为王褒在杨惠家逗留期间的文化遗留,不禁徘徊良久。看起来,王褒、杨惠之韵,早成为了芭茅草巅上的残花……

不远处的天马镇位于都江堰市东南角,素有“灌县粮仓”之称,拥柏条河、柏木河、右支渠灌溉之利,盛产粮食与经济作物。柏条河水一路向东,灌溉有一大片田园,这便是天马镇了,老灌县人习惯称之为“金马”。这一带有许多地名,如童子山、七条山、碧鸡桥等。

望气语境里的归来者

便了是一个大胡子,而且是络腮胡,何以见得?

四川大学教授杨明照《增订〈文心雕龙〉校注》云:“《僮约》有‘髯奴便了语,故称《僮约》为《髯奴》。”可见,络腮胡俨然成为了文章的一大标记。

在我看来,作为仆人的大胡子便了,不可能是“昆仑奴”,因为“昆仑奴”是隋唐时期来自南洋区域的皮肤黝黑的猛男。而便了,极可能是“僰僮”。

“僰僮”是秦末汉初流行于巴蜀地区的僮奴。僰为当时西南夷地区的少数民族,而巴蜀百姓至滇南贸易,往往将当地人买至内地为奴,故名。这就可以发现,“僰僮”主要是指那些被作为奴隶贩卖的僰人,但其中也有少量内地人。

西汉时节,临邛卓文君之父卓王孙麾下的许多冶铁工人,就是招收的西南夷中的僰僮。卓王孙家僮八百人,另一个富豪程郑亦拥有数百奴仆。

作为僰人,便了应对于跟随主人的滇地之行,不但不会感到畏惧,而且他还应该熟悉那里的地望。

反正,王褒酒醉饭饱后,带着大胡子便了上路,走邛筰古道越过大相岭、清溪峡,渡过金沙江后进入滇南的不毛之地,继续寻找永远找不到的金马碧鸡。

主仆继续上路,但故事没有停止。

路上的王褒某天技痒起来,再写《责须髯奴辞》一文,这可以看作是《僮约》的姊妹篇。文章继续峭拔而起,艺术手法颇为奇特,然而历代选家多不寓目。

怪了。

而且我基本可以判定,文章提到的须髯奴,正是彪炳史册的便了。

标题《责须髯奴辞》,不要误以为是此奴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过,只是因为奴仆髭须长得颇不雅观,所以要笑骂一通。这很符合王褒的性格。

有道是骂就是赞美!文章开场,先是一番对他人之“须”的罗列与夸赞!王褒的用语也幽默得出奇:“离离若缘坡之竹,欝欝若春田之苗。”说他人的须髯啊,都生在丰腴的颊边,有弯弯蛾眉的映衬、洁白脸盘的辉照,再束以丝绳、润以“芳脂”,胡须便黑得贼亮!髯奴听到这里,肯定是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这美髯的修饰开头之后,随之而来的却如一声棒喝,把奴仆从遐想中突然吓醒。有了他人之须的美好对比,再瞧髯奴的那髭须,便显得格外刺眼,是一大段超级现实主义的不堪入目的描写……

前扬后抑的行文和调侃嘲戏的语气,王褒摇唇鼓舌,就把髯奴一步一步逼入绝境。当王褒终于发出“为子须,不亦难乎”的判断时,我们几乎能听到髯奴那脸如死灰的呻吟了。

《责须髯奴辞》一文对贵者之髯极尽赞美之辞,而把髯奴骂得一无是处,其褒贬似已明白无疑。但从内在的情感倾向看,王褒对富贵者大肆调侃,实已透露了浓浓的嘲讽;而在“薄命为髭,正著子颐”的喟然叹息中,又流露了对“劬劳辛苦”形而下者的深切同情!

这叫指东打西,歪打正着。与《僮约》笔法一样,反映出王褒的戏谑性格,这恰是他为文的超人之处。

王褒也许中了瘴气,最后死于云南寻找金马碧鸡中途。应是须髯奴把王褒遗体运回资州墨池坝安葬,而且从无衣冠冢的说法,其墓冢至今犹存。汉宣帝闻奏痛惜……

让人无限向往的是,金马碧鸡到底是什么?

《汉书·郊祀志下》:“或言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可醮祭而致。”颜师古注引如淳曰:“金形似马,碧形似鸡。”

我私下以为,多半不是岚烟,不是金子,不是碧玉或矿藏,而是汉代流行的望气风水术所言的形而上云气。方士们缩颈耸肩,声称手搭凉棚,打望到“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皇帝闻之大悦,才派王褒去寻访,“可蘸祭而致”。

彭州市武显寺成为了一个事件焦点,那里最早就叫碧鸡寺。此寺位于彭州市与郫县接壤,属彭州市管辖的丽春镇庆兴乡碧鸡村。武显寺最早可追溯到明朝万历年间,距今五百多年的历史,在晚清四川总督丁宝桢主持下还进行过一次大修。

蜀地史学家邓少琴先生在《巴蜀史迹探索》一书中,谈到“或以金马碧鸡之神灵自天竺,同传说事或然欤?”邓少琴的说法,只是一种推论。扬雄《解嘲》里有“今子幸得遭明圣之世,处不讳之朝,与群贤同行。历金马,上玉堂”。玉堂:汉代殿名;金马:汉代宫门名,也称金门。是说汉朝廷里,早有此设置。金马山在“县北二十里。相传山似云南之金马,因名”。金马山上有金马碧鸡祠。嘉庆版《崇宁县志》上载:“西漢时,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帝遣谏议大夫王褒,驰节醮祭而致之。”其文一见《舆地纪胜》,一见于《升庵集》。左思《蜀都赋》云:“金马骋先而绝影,碧鸡悠忽而曜仪。”考《崇宁县》旧志,北有金马祠、南有金鸡祠(即武显寺)尚存。王褒文称的南岩,在现在成都彭州北四十里,所谓“云图”是也。这些,构成了“望气”所需的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

王褒《祭金马碧鸡文》(或作《金马碧鸡移文》),如下:

持节使者,敬移南崖金精神马,彯彯碧鸡。处南之荒,深溪回谷,非土之乡。归来归来!汉德无疆。廉平唐虞,泽配三皇。黄龙见矣白虎仁。归来归来!可以为伦。归兮翔兮!何事南荒也。

我翻译如下:

持节使臣王褒,本人恭敬地来到南方山崖之上,拜谒金色精灵神马和飘飘欲飞的碧色鸡神。您二位大神居住于南方荒远之地,山谷曲回,深溪湍激,真不是凡人居住的地方啊。回来吧,回来吧!汉朝功德无边,它廉洁等同于唐尧虞舜时代,恩泽相当于夏禹、商汤、周王一样绵延无穷。黄龙也出现了,白虎也仁慈了,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可以和他们作伴。回来啊,回来啊!在这荒凉的南方干什么呀!

乍一听起来,归来吧,归来哟,有点像费翔在唱《故乡的云》。

王褒文是祭告金马碧鸡之神,归来啊,归来哟!金马碧鸡神应该是蜀开明氏的后裔。这,会不会与有着老虎身体和九个人脑壳的开明兽同属开明时代的想象之神?秦灭蜀后,开明氏后裔即退居西山。

彭州武显寺初名碧鸡祠,显然与蜀人开明氏有关。《舆地纪胜》一书云:“金马碧鸡祠,宋赐为昭应庙,封其神为灵光侯。”故宋时也曾名昭应庙,其盛时,众僧百十。庙有塔,其塔高十七,青砖砌垒,塔体方形,四十八角。檐牙高悬铜铃,风动清越之声则与梵唱相映。天光夜塔,溪水晨流。明末清初,战乱频起,庙与塔皆毁于兵火。清代乾隆三十五年(公元1771年),由本寺住持上普下泰培建。清翰林蔡时田曾有诗咏武显寺,后贵东道罗应旒也有诗咏及。

二〇二一年初春,我来到碧鸡村考察。学者赵仁春先生指出,嘉庆《崇宁县志》外纪云:“治北城外碧鸡祠,旧有上中下三寺,上碧鸡祠前有土阜屹立如山,竹木繁茂。春夏鸟语蝉声与钟磬之音相和。登山望则江流北下,雉堞南横,沃野平畴,错落纷陈,如列画图。”民国《崇宁县志》之《古迹志》有云:“碧鸡祠在县北七里,即汉时祀金马碧鸡之神处,今为五显庙。光绪中昭觉寺方丈欲驻锡于此,大兴庙宇,复署曰古碧鸡祠,以志王子渊先生遗迹。”同书《寺观志》云:“五显庙,即碧鸡祠,在治西北七里内有古柏二株。”光绪初年,崇宁县人昭觉寺方丈明照通朗禅师,当时在四川威望极高。四川总督丁宝桢极佩服他,还把儿子拜在其门下。大约通朗衣锦还乡,发愿重修已经变为“五显庙”的碧鸡祠,更名“古碧鸡祠”。今尚存一重大殿,梁上还有明照禅师和丁宝桢捐修题名。最近些年住持僧人可能以为“古碧鸡祠”不像佛寺名称而“五显庙”又像乡土神祠,故更名“武显寺”。

看起来,所谓金马碧鸡,是神在四川,身在云南。

跟随王褒与便了的金马碧鸡南行踪迹史,于是在云南昆明东有金马山,西有碧鸡山,两山相对,山上都有神祠,相传是汉代祭金马、碧鸡神之地。据《汉书·艺文志》的记载,王褒有赋十六篇。今存《洞箫赋》《九怀》等,载《文选》和《楚辞章句》。《隋書·经籍志》著录有集五卷,已散佚。明代人辑有《王谏议集》。发配到云南的明代状元杨慎,不仅在他编辑的《全蜀艺文志》里选有王褒的作品,而且他自己还有《王子渊祠》的诗:“玮晔灵芝发秀翘,子渊摛藻掞天朝。汉皇不赏《贤臣颂》,只教官人咏《洞箫》。”通过比喻的手法,赞誉了王褒的才华:文采秀发,擅长辞赋,掞耀一代。全诗对王褒表示惋惜,对帝王予以讽刺,这是借王褒的酒杯,浇心头的块垒。

宋代资州诗人陈逸赏有感于此,发出“死却王褒五百春,资中不见有词臣”的喟叹。

清代吴祖修读了王褒传之后,抒写自己的感慨:“金马祠神事已遥,子渊才擅汉宣朝。非无圣主《贤臣颂》,只教宫人记《洞箫》。”就是说,宫廷作家歌舞盛世、咏叹升平,才是王道。

这样的话,我们是隔着两千年山水,高喊王褒之魂:归来吧,归来哟。

可是,王褒归来又该干什么呢?

俱往矣。

杨惠,在哪里呢?

望气的人,又在哪里呢?

对了!那个精光缕缕的便了呢?

责任编辑:胡汀潞

猜你喜欢
金马
初上金马仑开始吟诗消遣
巩俐重返金马
阿哈尔捷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