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冰冷暗黑的铁

2021-07-08 13:28聂作平
湖南文学 2021年6期

聂作平

小小的惊讶引发了长久的关注。

倘不是一旁的文字介绍,我委实难以想象,两尺之下的玻璃罩内,那块略呈椭圆形的黑褐色物体,竟然诞生于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期。它的年龄,甚至超过了孔子。它来自一个古名棠邑、今称六合的地方。某年某月某一天,某个佚名的匠人在某座火焰熊熊的炉中把它冶炼成形。然而,它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比如成为一柄剑,一把刀,一捧箭头——就由于我们无从考证的原因,埋进了潮湿的南方大地。

然后,是二十多个世纪的漫长睡眠。当它从考古工作者手中悠悠醒来时,它原本黑得发亮的身体,被时光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锈。锈使它黯淡、平庸,像一个心事重重的垂暮老人。

不过,只要掂一掂它沉甸甸的重量,掐一掐它坚硬的表面,我们多半还能辨识出:它是一块铁。一块锈蚀的铁。

考古工作者告诉我们:它是迄今为止,在我国发现的最古老的生铁实物。

很少有人知道,一开始,铁是以我们星球的守护者的身份出现的。斯时,天地初辟,混沌方开,人类和其他生命都还在未来的母腹等待时间去孕育。

大约四十六亿年前,刚刚形成的地球上,一条条暗红的河流奔流摆动,如同怪兽翻卷的猩红舌头。河中流淌的不是水,而是高达一千八百到两千摄氏度的岩浆。岩浆里,裹挟着大量的铁。随着地球温度缓缓降低,液态铁冷却为固态并下沉到大地深处,变成地球内核。这些深藏不露的铁使地球产生了磁场,磁场的强大作用,让来自宇宙中的高能粒子与地球擦身而过,而不是像从前那样正面击中地球——对一切生命而言,高能粒子都是危险的甚至毁灭性的。

所以,生命的出现——包括每一茎三叶草,每一只草履虫,每一条巨蜥蜴,每一个黄皮肤白皮肤的人,都应该向铁感恩。如果不是铁的庇护,我们就不会在这颗淡蓝色的星球上相遇。

十九世纪,丹麦学者克·吉·汤姆森依据古人使用不同材料的工具划分考古时段,提出了影响深远的三期论: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

三个时代中,石器时代最为漫长,超过一百万年;青铜时代次之,从一万年前开始,到两千年前左右结束;铁器时代起始最晚,为时也最短。

不过,恩格斯却将起始最晚、为时最短的铁器时代称为英雄时代:“一切文化民族都在这个时期经历了自己的英雄时代:铁剑时代。但同时也是铁犁和铁斧的时代。”

从某种意义上讲,人是宇宙的产物,也是宇宙的一部分。我们观测到的宇宙之所以是这个样子,那仅仅因为,我们是这样观察的。

所以,宇宙的秘密,也是人的秘密。

在铁器时代到来之前,人类其实已经开始使用铁器了——它来自浩瀚宇宙的馈赠,乃是上天偶然的恩赐。

二〇二〇年底,有网友发出一段视频。视频里,一个明亮的火球划破夜空,远近大地亮如白昼。视频拍摄地,据说是青海囊谦。那个明亮的火球,称为陨石。陨石,又名陨星,是从宇宙空间坠落到地球上的天然固体碎块——它们可能是宇宙尘埃,也可能是小行星。在太阳系的火星和木星轨道之间,有一条小行星带,那儿是陨石的故乡。它们以惊人的速度从宇宙深处撞入大气层时,与大气摩擦燃烧,发出烛照夜空的光明,形成流星。流星未燃尽落到地上的那一部分,便是陨石。

以成分而言,陨石可分三类:含硅酸盐的石陨石,含铁和镍的铁陨石,含铁和硅酸盐混合物的石铁陨石。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代人的恐惧、好奇、尝试和摸索,人类终于发现,照彻夜空的天外来客中的某些部分,如果施以冶炼和锻打,用来制作兵器的刃部,兵器将变得不可思议的锋利。

未经人力加工的陨铁呈黑色,如同宇宙背景一样,是一种沉默的黑,吸收的黑,高贵的黑。古人把黑称为玄,陨铁故而又得名玄铁。武侠小说里,来自天外的玄铁可遇不可求,用它制作的武器有着与生俱来的神力。如剑魔独孤求败在四十岁前使用的那柄重达数十斤的玄铁重剑即如此。杨过偶然得到重剑后,赠与镇守襄阳的郭靖,郭靖将其熔化重新打造成倚天剑和屠龙刀——很显然,在作者看来,只有超级大英雄,才有资格使用或者說才有本事驾驭这种神秘莫测的天赐利器。

《神雕侠侣》中,金庸借他笔下的尹克西之口,道出了玄铁的贵重与锐利:“此剑如此威猛,大非寻常,剑身深黑之中隐隐透出红光,莫非竟是以玄铁制成?这玄铁乃天下至宝,便是要得一两也是绝难,寻常刀枪剑戟之中,只要加入半两数钱,凡铁立成利器。”

一九七二年,在河北藁城的商代遗址出土了一件称为钺的兵器。《说文解字》称:“大者称钺,小者称斧。”可见钺是一种形制似斧的武器,不过刃比斧更宽大,状如新月。更多时候,钺由兵器上升为礼器。作为权力象征,略似西方古代的权杖。

藁城商钺的主体由青铜制成,钺刃则是铁制。

一把青铜刀和一把铁刀(或者仅仅刃口为铁),它们在进行同等量级的砍杀后,一定是青铜刀先卷口,先变钝,先报废。

铁之所以比铜更坚硬,是由它们的金属键决定的。金属由金属晶体构成,一片青铜刀刃平均有几十亿个晶体,而晶体里数量更多的原子都按特定方式排列,形状接近完美的立体晶格。金属键的作用,就是把原子固定在它们各自的位置上,使得晶体强韧。刀刃使用后变钝,是因为它在反复的砍、劈后,晶体结构发生了改变,金属键被打断或晶体发生位移,致使原本平滑的锋刃出现小凹洞。由于铜的金属键更弱,它束缚原子的能力也相应较差,因而出现小凹洞更早,更多。

那么,藁城商代遗址出土的铁刃铜钺,它的铁,是上天偶然所赐的陨铁还是人工冶炼之铁呢?

如果确认是人工铁的话,那么,中国冶铁史将由春秋上溯商朝,时间跨度数百年,无疑是一桩能够激发民族自豪感的大事。

于是,经过有关部门分析,结论是:人工铁。

不仅考古报告下结论说是人工铁,学术权威郭沫若也撰文论断是人工铁。然而,另一位著名学者夏鼐却认为:不是人工铁。是陨铁。夏鼐的意见引发了轩然大波——在泛政治化的年头,夏鼐无疑政治不正确:难道你想否认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在冶铁方面的伟大成就吗?幸好,此后不久,一家钢铁学院对样品进行了重新检测。检测证明,铁刃中含有约百分之六的镍,而且有分层的高镍偏聚——这种现象只有在每百万年冷却一到十度的天体中才可能出现。

也就是说,藁城遗址出土的商钺上的铁,依然來自于我们头顶的闪闪星空。

尽管据天文学家估算,平均每天掉落地球的陨石多达五吨,但其中绝大部分都坠入了地球上最为广袤的大海,还有相当一部分是石陨石或石铁陨石。能够提供铁并被人类获得的铁陨石屈指可数。铁的来源只能依靠天赐,其珍贵自然异乎寻常——在古埃及第五王朝至第六王朝时期的金字塔中所藏的经文不无艳羡地宣称:尊贵的太阳神的宝座,就是由铁制成的。作为最神秘的天外来客,埃及人把它称作天石。

最早的铁,来自天上的铁,侥幸没有在穿越浓厚大气层时被烧成灰烬的铁,几乎无一例外地被我们的祖先制成了杀人利器。中国有句俗话总结说:好钢用在刀刃上。这一现象很遗憾也很真实地告诉我们:丛林法则如何左右了人类的价值观和对事物的取舍。

黄帝在征讨蚩尤时遇到了麻烦。

生活于距今四千五百到五千年间的黄帝,早已是一个神话了的符号性人物。不仅众多发明权被后人慷慨地归到他头上,他还是中华民族的人文初祖。与他并称的炎帝,究其本质,是他的手下败将。

黄帝击败炎帝后,组成了强大的炎黄联盟。然而,一个生活于河北地区的部族却异军突起,并在与炎帝的争端中将炎帝一败再败。炎帝只得向黄帝求助。于是,炎黄联军与蚩尤展开了上古时期最著名的拉锯战。

据说,最初几次大大小小的战争中,原本强大的黄帝加上炎帝竟然一直落在下风。《太平御览》说,“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兄弟八十一人,合理的解释是属于蚩尤的部落有八十一个;兽身人语,乃是彼时的部落均以鸟兽作图腾。那么,铜头铁额又作何解呢?

窃以为,那就是他们率先掌握了青铜技术。在与石器、骨器和木器的对垒中,青铜的优势如此明显,如同千里马与老牛赛跑。基于对青铜武器的恐惧与敬畏,蚩尤和他的兄弟部落被神化成半人半神的怪物。

青铜器吊打石器、骨器和木器,这意味着率先使用先进材料将拥有超时代的杀伤力。

黄帝与蚩尤之战后约一千五百年,另一种新材料闪亮登场,曾经威风八面的青铜如同太阳下的蜡烛,不仅黯然失色,而且不合时宜。

新材料就是铁。

冰冷的、暗黑的铁成为一场大战的决定性因素,最早,发生在距中国四千多公里外的中东地区。那是铁对青铜的第一次吊打,从而宣告了青铜时代的死刑。

美索不达米亚是古希腊人对两河流域的称谓,在今天的中东地区。历史上,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浇灌出了人类文明的早期花朵。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肥沃富庶的冲积平原,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多种势力先后在此交锋。卡迭石战役即其中一场。

公元前一二七四年——在中国,为商朝武丁时期——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统帅由两千辆战车和数万名步兵组成的庞大军团,蝗虫般越过西奈半岛,试图一举击败北方强邻赫梯帝国。两支军队在今天的叙利亚卡迭石激战。开初,埃及利用赫梯仓促迎战的良机小有斩获。但是,随着战争深入,埃及渐渐力不从心,进而折戟沉沙。

赫梯人转败为胜的法宝,不是军队人数更多,而是仅仅在于,他们是世界上第一个掌握冶铁技术的民族。

当埃及人还沉醉于青铜时代的迷梦时,赫梯人已经悄然迈进了黑铁时代。

冷兵器时代的战车相当于热兵器时代的坦克,它们集群式碾过大地的强悍和来去如飞的速度,决定了它将在以步兵为主的战场上所向披靡。

埃及的战车数量比赫梯更多。但是,埃及战车的车轴为铜制,赫梯战车的车轴为铁制。同样的战车,不同的车轴,铁制要比铜制承载量更大——铜制可载两人,铁制可载三人。

小小的车轴,决定了盛极一时的埃及被后起的赫梯击败,骄傲的法老不得不低下头,和赫梯人签订了世界上最早的国际条约:《埃及赫梯和约》。

冰冷而暗黑的铁,让法老的文治武功花容失色。

不少学者相信,赫梯人不但是世界上最早掌握冶铁技术的人,也是青铜冶炼技术的发明者。

六千年前——比黄帝大概还要早二三十代人,相当于西安半坡氏族时期——在今天的黑海以东、里海以西的北高加索大草原上,古印欧人的一支驯服了狂暴的野马并发明了车轮。拥有马匹和车轮之后,通往远方的道路如同画卷一样徐徐展开。他们向南翻越高加索山脉,迁徙至小亚细亚半岛。他们就是赫梯人。

依靠遥遥领先的冶铁技术——铁制的车轴,铁制的弯刀,铁制的箭头,铁制的长矛,赫梯人一步步向两河流域推进,消灭了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的巴比伦后,又在与埃及的争战中获胜。

冰冷而暗黑的铁,为赫梯人的历史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芒,一如他们闪着寒意的弯刀折射出拂晓的阳光。

通过迁徙、贸易和战争,技术向四面八方传播。如同一粒投进平静水面的石子产生的涟漪,必将以石子为圆心向四周扩散。赫梯人的冶铁技术被邻近的部族、王国和帝国学习,模仿。尔后,它一路东来,越过横亘亚洲中部的高山大岭,传入中国新疆——这也是迄今为止,为什么我国出土的铁制品中,年代最久远者均在新疆的原因——再经由河西走廊深入内地。

先秦时,人们把青铜称为金——青铜和青铜器这两个词语,是后人的追认:铜与锡或铅的合金年代久远后,表面会长出一层绿色的锈,故而称为青铜。又由于青铜器长期充当祭祀礼器,而祭礼在五礼中属吉礼,是以先秦时又把青铜称为吉金。

与吉金相对的就是恶金。恶金,即铁。

在闪烁着淡黄色光芒的铜面前,幽深灰暗的铁,像一个不善言辞的农夫,被鲜衣怒马的贵族漠视。所以,铁不配制作礼器。铁只能制作杀伐的武器,以及深入泥土和作物内部的农具。

铁得名恶金,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由于冶炼技术不过关,很多时候,古人千辛万苦炼出的铁,竟是一团无用的铁渣。郭沫若就解释说:“所谓‘恶金便当是铁。铁,在未能锻炼成钢以前,不能作为上等兵器的原料使用。”

据此看来,我在博物馆看到的那块椭圆形的出土于江苏六合的铁,多半也是郭沫若所说的恶金。

铁比铜出现更晚,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冶铁需要更高的溫度。

河南三门峡地处豫、晋、陕三省接合部,西周及春秋时,这里是虢国疆域。在距黄河只有几百米远的地方,虢国墓地沉睡如谜。上世纪,墓地出土了一把玉柄铁剑。它的出土,把中国冶铁史上溯到了西周末年。

经检测,玉柄铁剑上的铁,是通过一种非常原始的冶炼方法得到的。这种方法炼出的铁,称为块炼铁。

那时候,人类已经知道木炭具有还原作用。于是,他们将铁矿石和木炭一同放进炉子加热,通过还原作用生出金属铁。但是,铁矿石在熔化后的还原过程中,会变成疏松的有许多气孔的海绵状物体;并且,还原出来的小铁珠也将凝固并隐藏在渣块中。由于含碳量低,这种原始方法炼出的铁很软,称之为块炼铁或海绵铁。

块炼铁必须经过反复加热锻打才能挤出杂质,并通过与炭火的热触,使更多的碳掺和进去,从而渐渐变得坚硬——事实上,这时候,由于含碳量的变化,块炼铁已经华丽转身,从铁变成了钢,它的名字叫块炼钢。只不过,要在块炼铁出现多年后,人类才能熟练地生产块炼钢。

比还原法更先进的,是春秋时出现的另一种冶炼方式:铁的熔点为一千五百三十五度。但是,在竖炉里,只要一千二百度左右,固态铁就迅速吸收碳,当含碳量超过百分之二时,只需要一千一百四十六度,铁就开始熔化。这种方式生产出来的铁称为铸铁。

铸铁杂质少,并可铸器,与块炼铁相比,是冶铁史上一次划时代的飞跃。遥遥领先的铸铁技术,也在世界冶铁史上为中国搬回一局——如前所述,西方用铁比中国早,但直到十四世纪,也就是中国的明朝时期,西方还一直沿用落后的还原法。每一块成材的块炼铁,都需要铁匠们挥汗如雨地反复锻打。而中国,早在此前一千八百年的春秋战国之际,就已进入铸铁时代。

有一些我们熟视无睹的东西,它在这片土地上出现的时间,久远得让人心惊。比如四川和陕西农村用来脱粒的连枷,我在一本书上偶然看到,它的起源,竟是春秋时期。直到今天,它仍然是许多农民家中必备的劳动工具。

与连枷同样古老,或者说同样高龄并活到今天的,我能举出的例子还有一个。那就是鼓风机。

今天,作为一种通用工具,鼓风机广泛使用于工业上——化工粉体输送、污水处理、电力和石油等各行各业都能见到它。作用不同,形态各异。但作为一种输送工具的性质并没改变,或者说和三千年前相比也相差无几。三千年前,鼓风机的作用就像它的名字昭示的那样:送风。其原理就是利用它将一定压力的气流鼓入炉内,使炉内的燃料充分燃烧,借此提高炉温。

在内蒙古赤峰市的大井古铜矿遗址,出土了一件陶质兽首鼓风管,证明将鼓风机用于冶炼,早在距今约三千年前就开始了。

最早的鼓风机是一个用兽皮制作的袋子,古书上称为皮橐:“冶石为铁,用橐扇火,动橐谓之鼓。”尔后,皮袋子进步为木扇,木扇再进步为活塞式木风箱——少年时代,我的一个姓冯的同学的父亲是铁匠,作坊里,一只一米多长、直径几十厘米的木风箱横陈炉前。拉动木柄,活塞运动,风声呼啸。闭上眼,如同严冬时独行于空旷原野。

鼓风机让燃烧的炉火温度升高,块炼铁终于进化为铸铁,就像日本学者宫崎市定说的那样:“中国自战国时期就开始普遍使用铁器。”

便宜而实用的铁从地下来到人间,化身武器与农具。前者使得战争规模更加宏大,伤亡更加惨重。夏商时期,一场关系王朝安危的战争,往往一天就结束了——比如武王伐纣。进入铁器时代后,战争变得惨烈而持久。像秦国这种崇尚武力的国家明文规定,每一次战斗,每个级别的军人,必须斩杀相应的人数才达标。

另一方面,有了铁制农具,农业生产效率大幅提高——此前虽有过青铜时代,但尊崇而昂贵的青铜很少制成农具,青铜时代的农具仍然为石器、骨器和木器。与石骨、骨器和木器相比,铁器的优越性简直不可以道里计。于是,随着铁制农具普及,更多的荒地被开垦,从而导致了井田制衰亡——而井田制,它本是周朝这座巍峨大厦的重要础石。至此,建立在青铜器上的周礼和周朝一起,跌落万劫不复的深渊。对周人来讲,铁,真的就是一种不祥的恶金。

此外,更多的粮食生产,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于是,人口增加了。但增加后的人口,也更多地死于战场。他们因铁而生,因铁而死。铁像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自战国末期到秦汉,漫长的数百年里,铁渐渐取代了青铜。相应的,以青铜器为象征的周朝礼崩乐坏,一个讲究品级、秩序和礼制,讲究家国同构的时代永远地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以便宜而又平凡的铁为物化的实用时代的到来。平民的铁代替了贵族的铜,实用与功利代替了凌空蹈虚的礼乐。

秦国曾是诸侯中最卑微的一个。起初,非子为周天子养马,马大蕃息,受封附庸。诸侯会盟,秦国国君连进会场的资格都没有。但秦国也是最早发展铁器的诸侯,铁器的普通使用,使这个原本就与夷狄杂处的虎狼之国更加讲究实用,更加远离礼乐——后来,正是这个被诸侯夷狄视之的文化弱国征服了文化灿烂的东方六国。

平凡的铁,让高傲的青铜再一次黯然失色。耐人寻味的是,尽管秦军大量装备铁制兵器,但是,很多年后,当考古工作者掘开秦始皇兵马俑上面厚厚的黄土时,那支沉睡地下两千多年的大秦军队,他们所执的武器,却几乎都是青铜。

这一发现使得实物与文献自相矛盾,专家大惑不解。其实,在我看来,原因并不复杂:实物是真实的,文献也是真实的。就是说,铁制武器是秦国征伐天下的重要物质基础,青铜武器却因礼器血源而比铁制武器更尊贵。当秦始皇征伐六国时,他需要实用的铁制武器去鼎定天下;当他进入天国时,他需要青铜武器来彰显他的崇高。大秦王国和大秦帝国就在恶金与吉金的流转之间,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两侧出刃、前聚成锋的剑,因其在格斗中以推刺为主,古人称为直兵。有一种观点认为,剑并非中原地区原创,而是从北方游牧民族那里学来的。

今天,不论武术比赛的剑还是老年人健身的剑,其长度,一般在一米多。水浒英雄史进和穆弘在东京酒楼里高声唱歌,歌曰:“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种种端倪给人的印象是,自古至今,剑的长度都在三尺,也就是一米左右。

其实,剑有一个由短到长的渐变过程。我国迄今出土的最古老的一柄剑来自内蒙古伊金霍洛旗,全长只有25.4厘米,还不到一尺。著名的越王勾践剑,全长也只有55.7厘米。

这些短剑,无一例外,材质均为青铜。青铜剑无法做得更长,那是因为稍长一些,会导致剑身在实战时突然断裂。

随着技术进步,到了战国时期,青铜剑在慢慢变长。但哪怕秦始皇兵马坑出土的目前已知的最长青铜剑,仍然没有达到一米——并且,要制造这样一柄青铜剑,其成本之高也令人咋舌。因此,它仅仅作为冥器陪伴地下的始皇帝,而非战士冲锋陷阵的武器。

直到铁的出现,剑的长度才轻而易举地突破了一米。

战国末年的咸阳秦宫,发生了一起著名的刺杀未遂事件——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短剑与长剑的较量,从而也是青铜与铁的较量。

那是公元前二二七年,三十三岁的秦王嬴政——也就是几年后的秦始皇——在下令修建自己陵墓的那一年,遭遇了一起刺杀。

刺客来自燕国,叫荆轲。

这是一起精心谋划的刺杀。当是时,面对横扫千军如卷席的秦国军队,韩国和赵国相继灭亡,下一个,即将面临灭顶之灾的是燕国。燕国无力与秦军抗衡,只好另辟蹊径:太子丹派荆轲为使,以向秦国投降并献出督亢地图及逃亡到燕国的秦将樊於期的头为名,千里迢迢来到咸阳。

大喜过望的嬴政在宫中召见使者。当他翻看地图时,“图穷而匕首见”——匕首,即短剑。

那是一把不世出的短剑。此前,太子丹重金求购天下利器,从赵国徐夫人那里花费百金购得。取得短剑后,又令人以毒药淬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只要被它割破皮肤,必死无疑。

当荆柯手执短剑追杀嬴政时,嬴政身上所佩的剑太长,仓促之间,无法拔出来。按秦国规矩,大臣晋见,不得怀揣寸兵。卫兵虽有武器,非有诏不得上殿。

眼看嬴政即将成为剑下之鬼时,御医夏无且用药囊击向荆轲,嬴政也在大臣的提醒下,终于拔出长剑。

长剑与短剑的对决立见分晓:嬴政长剑挥出,电光火石间,荆轲的左腿已被斩断。他跌坐于地,孤注一掷地将短剑投出:“不中,中柱。”

春秋战国之际,是铁剑意气风发的流金岁月。各国为了得到削金切玉的利劍,无不竭尽所能。由于认知原因,那时,铸剑被神秘化甚至神圣化了。

唐人陆广微在《吴地记》里记载了一个人与剑的故事:吴王阖闾令铸剑大师干将为其铸剑。铸造时,铁汁没有如期从炉中流出来。干将的妻子莫邪问怎么办?干将回答说,我的老师欧冶子铸剑时,曾以女人配炉神。莫邪听罢,立即纵身跃入炉中。顿时,暗红的汁水奔涌而出。干将用这些融化了自己心爱女人的铁汁,铸造出两把绝世名剑,一雄一雌,雄名干将,雌名莫邪。干将自藏雌剑而将雄剑献与吴王。从那以后,雌剑因思念雄剑而夜夜悲鸣。

在《搜神记》里,干将莫邪的故事却是另一个版本,后来鲁迅据此写成小说《铸剑》:干将为楚王铸剑,剑成,楚王怕他为别人再铸,遂将其杀害。干将的妻子莫邪含辛茹苦,把儿子眉间尺养大。眉间尺十六岁时,莫邪把家仇告诉他,并取出当年干将藏起来的雄剑交给他,要他替父报仇。在一个侠士的帮助下,楚王被杀,侠士与眉间尺也死于非命。

总而言之,《吴地记》也好,《搜神记》也罢,剑,破空而出的铁剑,都是一种带有灵性的圣物;不论是舍身的创造还是血性的复仇,都与那段远去历史的时代精神相切合。

易水是华北平原上一条不起眼的小河,却因两千多年前那场送别而名垂青史。那年秋风萧瑟,荆轲怀揣利器西行。饯别宴上,高渐离击筑,荆轲悲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因了这些铁血豪情,多年以来,燕赵大地被认为多慷慨悲歌之士。燕国晚期的首都——燕下都——就坐落在易水之滨。面积巨大的燕下都,兴建于战国末年的燕昭王时代,两水环绕,城墙高耸,是战国都城中已发现的最大一座。

燕下都遗址发掘了大量墓葬。其中四十四号墓,出土人架二十二具;更引人注目的是众多的兵器:剑十九件(长剑十五件,短剑四件),矛十九件,戟十二件,刀、胄各一件。无一例外,这数十件兵器都是铁制。其中一柄长剑,剑长近一米,系由块炼铁反复锻打而成,用九百度以上的高温淬过火。

如此众多的武器和这些阵亡军人埋葬在一起,向我们暗示了两点:其一,即便燕国这种边远小国,也能生产大量铁制武器,铁已成为彼时最普通也最不可或缺的必需品;其二,对阵亡军人而言,用他们使用过的武器为他们殉葬,乃是一种敬重。然而,敬重中也掺杂着无以言说的悲凉和疼痛。

当白衣飘飘的荆轲在易水河畔将太子丹递过的酒一饮而尽并转身离去时,与燕国毗邻的赵国,已成为秦国的新疆土。遵秦王旨意,一大批赵人不得不背井离乡,踏上前往巴蜀的迁徙之路。

迁徙人家中,有一户姓卓——两千年后的今天,卓家家喻户晓的人物是一个女子:卓文君。

卓氏家族原籍邯郸。战国时有多个冶铁中心,邯郸乃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卓氏世代冶铁,因铁而富,是新兴的工商资本家。然而,一夜之间,赵国亡了,一道旨令自咸阳飞来,卓氏不得不迁往遥远的巴蜀。

到达巴蜀后,当一同迁徙的赵人都希望留在距关中稍近一些的川北地区,并为此争相贿赂管事官员时,唯独卓氏具有非凡的战略眼光。他说:(川北)土地狭窄贫瘠,难以谋生。我听说汶山一带沃野千里,还有各种野生食物,荒年也无饥馑;并且,“民工于市,易贾”。为此,他说服了家人,远迁川西临邛(今成都邛崃)。到了临邛,不由大喜过望:这里群山连绵,地下埋藏着极为丰富的铁矿。于是乎,卓氏重操旧业,“即铁山鼓铸”。先进的冶铁技术和雄厚的资本,加上丰富的铁矿资源,卓氏的冶铁工场如鱼得水。他生产的各种铁器,除满足本地需求外,还远销四川其他地区及邻近的云南等地。史称:“倾滇蜀之民。”

平乐是邛崃下辖的一座镇子。镇外田野上,有一个小地名叫铁屎坝的地方。铁屎,乃川人对铁渣的俗称。上世纪末,中日联合考察队在这里发掘出一个庞大的汉代冶铁作坊遗址。与平乐相邻的蒲江,也先后发现了多个汉代冶铁作坊遗址。这一带,地下既富铁矿,山上又有大面积的原始森林,当年卓氏家族的冶铁产业,曾遍及这片山清水秀的土地。

距铁屎坝一箭之地,有一条乱石铺就的古道,那就是闻名遐迩的南方丝绸之路。其实,在我看来,南方丝绸之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也是一条铁器之路。源自成都平原的优质铁器——其中自然有卓文君家族的产品——经由这条商道上的商人,越高山,穿林莽,跨危岩,渡寒江,执着而持久地抵达比梦境还遥远的异乡。

宫崎市定在《关于中国的铁》里写道:“自古以来中国的产铁量就很大,铁的冶炼技术也在不断进步……张骞在西域还发现原本不知有铁、似乎是与中国交通以后才知道用铁的国家。中国的铁制品品质优良,公元一世纪时,甚至通过波斯运往罗马的市场出售。在那里,价钱最高的是中国铁,而波斯产的铁则居于次位。”

在卓文君与他的男神司马相如生活的汉武帝时代,汉帝国空前强盛,标志之一就是铁产量达到了惊人的年产五千吨。《汉书》说,“今汉家铸钱及诸铁官,皆置吏卒徒,攻山取铜铁,一岁功十万人已上。”

冶铁的发展,使得铁业巨头成为僮仆上千、生活拟于王侯的人中龙凤;更重要的是,冶铁的发展,也使得汉帝国在与匈奴的长期战争中获得了最后胜利,永远解决了匈奴问题。

李陵率五千军队远征匈奴时,一天就要消耗五十万支箭,而箭头,都是铁制。陈汤对汉成帝说,“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当一。”

意思是说,以前要五个匈奴士兵才能抵挡一名汉朝士兵;原因在于,汉朝的铁制武器更精良;现在,匈奴多多少少学到了汉人的冶铁技术,兵器质量有所提高,不过仍需要三名匈奴士兵才能抵挡一名汉朝士兵。

陈汤说过一句近年来频频被人引用的话:“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豪言壮语背后,既是恢弘的汉人气度,更是冰冷而暗黑的铁在张扬,在挥舞。

冶铁技术的先进与否,不仅关系到卓氏这样的民营企业家是否能过上王侯般的奢华生活,更在于一个疆域辽阔的老大帝国,是否会遭受文化落后的野蛮部族侵凌。为此,汉朝在国境上设置关卡,禁止本国的铁流向境外。但无论如何防范,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铁器和冶铁技术同样要从中国传入邻国,正如当初赫梯人发明了冶铁术之后,也同样流布四方一样。

與中国一衣带水的日本,其民族性格具有颇为奇特的双重性:既阴柔又阳刚,既好战又温和,既残忍又美好,既驯服又倔强。是以在美国学者潘乃务眼里,有两种东西是日本人性格的象征,一是菊花,二是剑。

孤悬海外的日本领土狭窄,比云南省还小;并且,物产不丰,许多重要矿产都付诸阙如或藏量甚微。

条件限制及性格导向的双重作用下,中国的冶铁与铸剑技术传到日本后,日本人从另一个方面做到了极致,那就是精益求精。

一个优秀的日本工匠凭肉眼就能分辨出,看上去同样黑乎乎的铁,哪一种是高碳钢,哪一种是低碳钢。前者坚硬但易碎,后者柔软却富韧性。利用它们各自的特点,工匠们会用低碳钢制作剑身,以使剑身强韧有弹性;高碳钢用于剑锋,以使刃口坚硬而磨得更加锋利。

央视播放过一部关于冷兵器的纪录片,片中,冷兵器专家们用现代技术仿制出各种冷兵器。其中,在试剑或刀的锋利程度时,采用草席或木板作为砍杀目标。

非常血腥的是,日本历史上,试剑的砍杀目标一度是血肉之躯的活人。

幕府时代,贵族们常将几个人叠放在一起,一刀下去,如果斩断一具人体,称为一胴切;如果斩断两具人体,称为二胴切。以此类推。据记载,最耸人听闻的一次试剑是七胴切——冰冷的钢铁被打制得薄如蝉翼,因而具有了所向披靡的魔力,它像一道闪电,从最上面那具颤抖的肉体开始,一直向下,直到触及第七具颤抖的肉体下面那收纳一切的大地……

在平乐古镇,有一座建于清朝同治年间的大桥,当地人称为老桥。与之相对应的是几百米开外建于三十年前的新桥。有意思的是,新桥多次维修,老桥不动声色。老桥桥头,有一家铁匠铺。门口的长条桌上,整齐码放着镰刀、斧头、钉耙和锄头之类的农具——由于治安管理,武器都消失了。店内,有一座炉子。但是,无数次经过那里,炉子从来没有冒出过烟,我也没能透过炉门的缝隙,看到炉膛里有火焰像青春期的少年那样跃跃欲试。后来,经过询问才知道,铁匠铺其实早就不生产了,它仅作为一道旧式生活的景观而存在。至于摆放的铁制农具,都是从其他地方买回来的。

我想起小时候生活的另一座古镇。那座古镇坐落于沱江下游,叫安溪。安溪镇上,也有一家铁匠铺——如前所述,铁匠铺的铁匠,是我一个姓冯的同学的父亲。那是一条沉默的汉子,他的炉子整日燃烧着像他一样沉默的烈火。炉子前,是一块大半人高的铁砧,他把一块烧得通红的铁从炉子里挟出来,用一只小锤轻敲。他的徒弟,一个膀大腰圆的年轻人,随着小锤指引,挥动手里重达二十多斤的大锤,一下接一下地猛击。午后,幽暗而缓慢的老街令人昏昏欲睡,却又总是在即将坠入睡眠的深渊时被一记清脆的叮当声扯回来。

后来,这座铁匠铺也消失了。铁匠到城里投靠发达了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同学。有意思的是,我的同学所从事的行业,仍然和铁有关——他是当地一家生意兴隆的铁艺公司的老板。同学手下有几十号员工,不过,他们都不会打铁。他们为客户安装的各种铁艺栏杆都来自工厂。手工时代已经过去了,机器的量产才能带来效率,带来更大的利润空间。

科学家们有一个有趣的统计:通常,一个正常成人体内含有的碳,能够生产九百支铅笔;含有的脂肪能够生产七条肥皂;含有的磷能够生产两千根火柴;含有的铁能够生产一根大约八厘米长的铁钉。

许多年前,当我在一本科普杂志上读到这些有趣的数据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幸好,在金属稀缺的古代,统治者们不知道这个秘密,也没有掌握从人体里提取铁的技术。否则,想想纳粹用人皮缝制的灯罩,用人发编织的地毯,以及用人油熬成的肥皂吧——这一切,如同七胴切的长剑那样,冰冷而暗黑。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