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魏晋南北朝

2021-07-08 13:29赵焰
湖南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书法绘画

赵焰

纸上的书法

世界上从没有一种文化,像中国这样对文字如此崇拜,如此注重文字的书写美感。中国的方块字,最早是用来通神的,是巫术的一部分。人与人的横向交流,用语言就可以,不需要用文字。人纵向与神交流,带有私密性,不准发出声音,语言起不了作用,就用刀在龟甲上刻划,形成符号让神读懂。文字变成人与人之间的横向交流,是后来的事。汉字中暗藏很多道理,其实是古人在造字时,把自己对于世界的理解,糅了进去。所谓字字珠玑,就是说字中藏着很多玄妙之理。因此,“字”不仅值得“留”,还格外值得“恋”。

中国文字,以象形为基础,其实是画画,把事物和事件画下来。象形文字,本质上是一种类比。太阳画个圈画个点,月亮画个点,就是这么类比出来的。中国文字有“六书”的说法,即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都是造字的方法。汉字一开始,主要是象形,是画出来的,后来又延伸出其他五种造字方式。汉字中,附会着很多古人对于事物的理解。比如说“俗”字,就是一个人一个谷,人吃五谷杂粮,都是俗,不存在谁高人一等。

汉字方正的结构,对中国文化影响很大:字里行间产生的气韵,决定了中国人的道德追求,中国人做人做事,比较方正,重视形式;汉字疏密搭配,字形各异,像中国人的美学追求;此外,汉字还有流畅、智慧、通達的特点。中国人自以为方块字里有“神”,致使中国人对于文字敬畏、崇拜和禁忌。

中国人看重文字,自然也看重与文字有关的东西,比如书法,比如文章。杜甫诗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把文章与历史相提并论。明人陈继儒言:“故风、雨、雷、电,天之灵;山、川、民、物,地之灵;语、言、文、字,人之灵。”也是把语言文字,上升到神性的地位。中国人把对世界、对生命的全部认识,都集纳到自己的文字中。文字黑色的线条,纸张白色的底色,犹如阴阳二极,代表着世界的风云变幻婉转错让,也代表着人类的喜怒哀乐聚散离合。中国象形文字所具有“形、象、意”的功能,让拼音文字的美学意义相形见绌,它让文字本身具有神性的美学意义,这也是中国书法美学的基础。

最初,中国的文字,是以坚硬的方式镌刻在甲骨上、青铜上、钟鼎上、瓦当上、玺印上,以及野外的石崖、石鼓和石碑上。简牍出现之后,文字又落在了木简和竹简之上。虽然这些文字大小方圆错落有致,粗细轻重节奏灵活,有着特殊的遒劲度和厚重感,可是由于书写者的即兴、书写工具的粗陋,这些粗粝、坚硬、随意的文字,虽然可以称为早期的书法,可在总体上说,只是洪荒之雄、太初之质,尚未形成系统而成熟的规范,难以将文字优雅的灵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因而不能称之为成熟的艺术形式。

蔡伦发明纸,是中国社会发展的一个大事件,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大事件,更是书法诞生的前提。“蔡侯纸”的问世,让中国社会兴奋异常,中国文字终于有了恰当、便捷、廉价的载体了。纸张发明之后,曾经在一段时间里进步明显,纸张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柔软,越来越洁白细腻。与笨拙沉重的简牍以及昂贵的绢帛相比,纸如此轻盈,也如此便捷,一张纸可以容纳的字数,相当于一卷沉重的简牍。纸还便于携带,便于装订成册。并且,纸的价格也远低于绢帛,更有利于走入寻常百姓家。于是,纸很快为中国人所接受,也很快取代了简牍,成为普遍的书写材料。乱世中的中国人,视纸的发明为上天的恩赐,很长时间里中国人上厕所,是不用手纸的,一是因为纸相对珍贵,普通人用不起;另外,就是人对文字有敬畏,写过字的纸,或者用来写字的纸,怎么可能用来擦屁股呢?唐代曾专门有规定,不得使用有文字的纸来擦屁股;凡有字的纸,也不能乱扔,必须集中起来烧掉。

纸的发展,很快引发了书法之风。相比绘画,书写跟纸的结缘更早,也更紧密。中国人从纸张问世的第一天起,就在上面写字了,以纸来撰写公文和书信。纸的出现,让书法不再遥不可及,哪个撰写者不愿意字更好看呢?于是人人都可以成为书法家,也有机会成为书法家了。唐《书断》中有段趣闻,说汉献帝时山东莱阳人左伯所造的麻纸“妍妙辉光”,驰名一时,书法大家蔡邕非左伯纸不肯下笔。这意味着东汉的文人已感受到“纸”的妙处,开始有意识地选择好纸了。

造纸术诞生的三国魏晋南北朝时代,纷乱如春秋战国;文化的融合与发展,也如春秋战国——北方佛教传播,形成多地大型石刻壁画,令人惊叹;文学、绘画和书法突飞猛进,壮丽瑰伟;由道教和佛学生发的化学和数学,卓然可见;葛洪和祖冲之,一个是奇思妙想,一个是深入精微,建树领先于世人;此外,工程、历算、冶金等方面也有很大的突破。这些,都可以看作是儒释道初步融合产生的能量,甫一接触,惊天动地。佛教东传,不仅激活了外部,最主要的,是唤醒了中国人的生命意识和自我意识,体现在艺术中,出现了之前中国社会和文化难得的“神采之美”。万物生长,终究是一个自由。觉醒了,自觉了,为自己争自由了,生命就更有意义,也更有华彩了。魏晋南北朝时代所呈现的华彩,在中国文化史上,是空前绝后的。只是乱世之中,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遮掩了文化和美学的光华。

文化发展是有内在规律的——伟大思想家、艺术家,以及伟大的作品,往往都诞生于乱世之中。这很正常,苦难,激发了人的潜能,打开人的思维空间,让人对世事无常理解更加深入——乱世之中,各种宿命的、不宿命的力量,跟不屈的意志互相撞击,让内部张力更强,随时都可以炸出个天崩地裂的光辉岁月。中国历史,最有突破性和创造性的时代,不是汉,也不是盛唐,却属于纷纭复杂、金戈不绝的春秋战国和魏晋南北朝。春秋战国,在大动荡中催生了先秦诸子,产生了百家争鸣;魏晋南北朝,不仅生发了一个文化的繁荣期,还在大动荡中,孕育着隋唐帝国的横空出世。

魏晋南北朝时代,是文化人以全部身心拥抱字与纸的时代。人在字与纸的面前,谦逊、诚实、敬畏、大胆,如此状态下,哪有不好的字呢?纸的出现,给笔墨以滋养,给书法以创造的空间,也规定和造就了书法的规则。纸与笔墨的关系,就像大地与人的关系,带有母性的孕育精神,贯穿于潜在的引导和指引——在纸上,文字先是蹒跚行走,随后由走变跑,由跑变成舞蹈,直至飞翔起来。原先在简牍上结结巴巴、缩手缩脚的文字,在纸上变得自由、活跃、健康,它们的一招一式,变得有造型、有节奏、有徐疾、有韵致、有滑翔。文字的外貌变得美了,举手投足变得有气质了,至简至朴至深至厚,之后,架构成为造型,线条成为艺术,墨色变成永恒……书法,由于纸的助力,变得空前的精进。可以说,没有纸,就很难有书法,更难有后来定型的字。若没有纸,文字就像失去水域的垂钓者,或没有棋盘的对弈者,或失去空间的习武者。

也有一些特例,这就是诸多碑文。当南朝文人在纸上尽情抒发着自己的情感之时,北方民族所做的,就是将字一个个刻在石碑之上。这当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张猛龙碑》《龙门二十品》等,都是由人先在纸上写好,然后交给石匠刻在碑石上。在碑石上,圆笔可以刻凿成方笔,使转可以刻凿成方折,连笔可以刻凿成断笔,轻笔可以刻凿成重笔,内圆外方,侧峰转折,撇捺郑重,钩跃施力,点划爽利,使得碑刻别有一番风韵。碑文的诸多风格,是石匠在镌刻时的印记,利落、明快、刚硬,不是笔法,不是书法,而是刀法。可是这种刀法,却能创造性地改变和升华书法艺术,给书法的点画、结体、风貌以借鉴和点拨。

金,一般指材料为青铜器的古代流传文物,包括上古青铜礼器及其铭文、兵器、青铜雕刻、符玺等等。石,主要指石质的文物,包括各种碑刻文字及图案,如墓碑、摩崖石刻、各种以石为材料的造像(如佛教寺院的经幢)等。六朝以前的书法,其实基本都在金石中。在纸与笔的书法越来越柔弱的情况下,包括“北碑”在内的金石,可以看作是汉字的初心,是书法的苍茫记忆,对纸上的无骨趋势起到警示作用。在很多时候,碑文可以视为一种瞭望,可以视为漫漫古道上的界碑和寒风,给书法以清醒和冷静。

中国书法,更深层次上,不仅有着哲学和文化的推动,还有着冥冥之中的支持。人事之初,书画同源,最早刻在龟甲兽骨石鼓上的文字,是畫、是字,也是文章。唐人张怀瓘《书断》云:“昔庖牺氏画卦以立象,轩辕氏造字以设教,至于尧舜之世,则焕乎有文章。”此文中的“文章”,既是文字组成的文章,也是“华彩”——鸟兽的漂亮皮毛。秦汉以前,无论是甲骨文、钟鼎文,还是漆书竹简,都仅有结构美,线条比较单调。小篆是秦始皇统一通行的字体,系李斯在大篆基础上加以整理简化而成。隶书相传是一个叫作程邈的人,被始皇帝幽系于云阳狱中,覃思十年,将比较难写的篆书,简化为三千字的隶书,随后将它进献。汉字的篆书,更像是“画”出来的,从隶书开始,成为一种“写”,有了笔画概念,告别了持续三千多年的具有象形含义的古文字,开创了符号化的今文字。

汉之后,书写工具有了很大改变,毛笔、竹纸、烟墨的介入,让汉字的线条变得复杂和流畅,人们的书写有了一些美学的自觉。传说中的书法家是汉代师宜官,他极擅长写字,将字写得很漂亮,也喜欢喝酒,喝到兴头上,常常在墙壁上题字。他的弟子梁鹄的字写得也好,深得魏武帝曹操喜欢。曹操常常在行军打仗时将他带在身边,有时候将他的字挂在墙上慢慢欣赏。到了晋代,纸张在发明之后,快速又无情地淘汰了简牍,写字的一系列要求,慢慢形成规范。随后,“章草”形成,这是在隶书基础上的演变。“章草”保留了隶书的“波磔”,书写速度要快很多,适应大量抄写的需要。“章草”的特点,是字与字之间不相连,各自独立,书写速度的加快在于单字范围之内,没有发展出字与字相连接的“行书”。

“楷”字本身,有着法度、范式、楷模的意思。楷书鼻祖,有两种说法:一是传说中的人物王次仲。《书断》《劝学篇》《宣和书谱》《序仙记》中,都说他“以隶书作楷法”。二是钟繇。王次仲生平不详,也没有留下作品,以钟繇作为楷书的创始人,似乎更有说服力一些。楷书的出现,是想成为一种标准,用以规范汉字的写法,也用来规范书法。楷书的出现,意味着规范和自由从来就是相辅相成的,规范有利于自由,自由有利于规范。《三国志》曾记载钟繇和胡昭一同到河南的抱犊山拜刘德升为师,学习书法长达三年之久。钟繇和胡昭在学习之后,书技大进,有人形容他们的书法是“飞鸿戏海,舞鹤游天”。还有人说胡昭字体较肥,钟繇字体较瘦。钟繇在学成之后,先在东汉朝廷做了几任小官,后来投奔了曹魏集团,以贤相和“楷书之祖”修成了正果。胡昭却先后拒绝了袁绍、曹操的邀请,一直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史料记载,胡昭的隶书,一直是天下第一。据说曹魏名臣司马懿,早年曾师从于胡昭。胡昭的生命轨迹跟他的师父刘德升相同的是,他的书法作品一直没有遗存。没有办法,人间最好的东西,往往具有火花的性质,它是绝难留存的,就像生命和世界的本质一样。

至于今草,是从楷书来的,以楷书为基础,折笔比较多。虽然有着争议,不过一般性的说法,以为今草的鼻祖是汉末的张芝。张芝另辟蹊径,从隶书的窠臼中脱身而出,将字字区别、笔画分离的章草法,改为上下牵连富于变化的新写法,极富有独创性,被认为是今草的由来。张芝还用大开大合、跌宕起伏的笔法,以多连带转折,穿插着字形的大小变化,创造了狂草。因为有着章草、今草和狂草,中国书法进入汪洋恣肆、自由自在的境界,书法的艺术个性得到了彻底的解放。

到了魏晋时代,王羲之弘扬了张芝的今草法,书写由横章变成了纵展,由朴拙变为妍美,由外拓变为内敛。汉字变得更优美、更灵动、更具节奏感,同时渗入了书写者审美的心绪流动,将汉字线条的抑扬顿挫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书法,开始进入美的自由阶段,有流水般的灵秀、线条的舞蹈,还有音乐的起伏,书法的审美取向,一下子得到了提升。

汉字书法,汉、魏、晋、南北朝是极重要的一个阶段,中国书法的篆、隶、真、行、草渐趋完善,隶书定型了方块汉字的基本形态,孕育了楷书的发展。行书、草书更是在魏晋的三百多年中,得到了定型和美化。魏晋之时,由于产生出了钟繇、王羲之、王献之等一批丰神俊朗的书法大家,汉字的书写,变成了一种自觉。“书法”作为特定的词汇,也是这一时期出现的,如南齐王僧虔论谢综的字为“书法有力,恨少媚好”,南朝宋虞和论书称“桓玄爱重书法,每集,辄出书法示宾客”。西晋时期,出现了一系列以书体为篇名赞美书法的文章,比如成公绥的《隶书体》、杨泉的《草书赋》、索靖的《草书状》等,这至少说明人们对于书法的崇尚。南朝至梁间,公私收藏书法作品盛行,鉴赏、收藏和著录的风气渐渐兴起。马宗霍在《书林藻鉴》中说:“书以晋人为最工,亦以晋人为最盛。晋之书,亦犹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尚也。”将晋人的书法,提到了唐诗、宋词、元曲的地位,由此可见书法艺术的蔚然成风。

晋,开书法之风气。之后的唐,那种自然而然的雍容华贵之气和端正凛凛之风,同样以铺天盖地、层出不穷的方式,将书法艺术推上了又一个高峰。唐代的混元气象中,涌现了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薛稷、颜真卿、陆柬之、柳公权、杨凝式等一批书家。在这些丰神俊朗的人笔下,草书之狂放不羁,篆隶之妍润瑞丽,行书之风骨清婉,楷书之端正清秀,有关汉字的一切,都被推向一个历史无法企及的高峰。若是砥砺形容,钟繇如云鹄游天、群鸿戏海;王羲之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陆柬之如乔松倚壁、野鹤盘空;褚遂良如千丈云锦,丝理秩然;智永如瑶台雪鹤,高标出群;欧阳询如神清透骨,意态精密;颜真卿如巍峨山峦,庄严正大;杨凝式如散僧入圣,萧疏自然;柳公权如深山道士,神气清健……

宋元之后,青檀皮占主要成分的新型宣纸出现,毛笔改进,宣纸和毛笔细腻而敏感,让书法的艺术境界更上了一个层次。毛笔与纸的结合,具有传达韵律变动形式之特殊效能。中国文人在写字之中,慢慢地认识到汉字在结构、骨骼、线条、意蕴上的美,以长短错综、左右相让、疏密相间、计白当黑、条畅茂密、矫变飞动等方式,充分表现笔墨的力量、趣味、速度、变化,充分展示出书法的精密、遒劲、简洁、厚重、波磔、谨严、洒脱、自由和古拙。由是,书法艺术齐备了自由系统的审美主张,与中国哲学文化的审美完全地融合在一起。

篆书、隶书、草书、楷书和行书,就这样以惊天地泣鬼神之气韵,玄妙地一路走来:篆书如舞步,隶书如迈步,楷书如正步,行书如漫步,草书如奔跑……它们所到之处,是一片迷离飘举之美。时光飞逝,随着越来越多的足迹如花朵般绽放在纸张之上,文明的厚度和密度,也随之不断地递增和精进。每一幅留在纸帖上的字,都带有独特的芬芳气息,可视为在纸上曾经游走的灵魂,既带有时代的气息,也带有个人的体温,或者如神秘的通道,导向逝去的生命和时光。伴随汉字灵魂游走的,还有诸多带有神秘意味的历史文化之总结——说是蔡邕年少时,在嵩山的一个石室里,得到了神人的传授,三年后妙得书理。之后,蔡邕把笔法传给了学生崔瑗和女儿蔡琰。蔡琰又将笔法传给了三国时的书家韦诞。韦诞死后,钟繇挖墓盗得笔法,旦夕揣摩,书法渐趋精妙,终成楷书鼻祖。钟繇又把笔法传给卫夫人,卫夫人又传给王羲之,羲之传给献之,献之传给外甥羊欣,羊欣传给王僧虔。以后,书法衣钵在萧子云、智永、虞世南、欧阳询、陆柬之、张旭、李阳冰、徐浩、颜真卿之间传承,一直到晚唐的崔邈……这一个过程,如积薪传火,又像长长的铁链一样,环环相扣,一环套着一环,紧张又松弛,隐约又神秘。更多的细节,都沉于水面之中,只是零星的“雪泥鸿爪”,在水面之上滑翔飞过,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

对于中国文化来说,书法,不仅仅是线条艺术,还是诗歌,是音乐,是舞蹈,是抒情散文,它的使命,是“言志”,是“抒怀”,更是“悟道”。中国艺术,一直讲究在更大境界上“融通”和“超越”,书法的艺术形式,就是如此,在很大程度上,这一种艺术形式超越了诗词、散文、小说和绘画,与音乐和舞蹈的“道”相近,更具有神性的光辉。

那些空蒙的绘画

秦汉之前,中国绘画多以壁画的形式存在,主要留存于岩面、墙面、地面、木面之上,也有一些,见于砖面和石头之上。丝绸生产工艺成熟之后,宫廷和相对富庶的人家,会采取绢帛,或称缣帛、绢素,也就是丝织品作为绘画载体。现在留存下来的最早的绢帛画,是出土的战国时的《人物龙凤帛画》,画面有一女子站立,头顶上方有龙凤盘旋。有人以为,此画的主题是龙凤引导女子升天成仙,祈愿逝者一路走好。《西京杂记》等文献中,曾提到汉元帝时画师毛延寿以画像报复王昭君,导致王昭君远嫁塞外的故事。故事真假暂且不论,可以看出的是,西汉时期的宫廷,是有专业画师的。那个时候的画,应画于绢帛之上,起到记事留存等作用。

湖南马王堆、山东金雀山、甘肃磨咀子等地的墓葬出土中,曾出土过一些汉时的绢帛画。马王堆出土T形绢帛画《轪侯家属墓生活图》,是长沙国丞相利苍之妻辛追死后的随葬品。根据史书推测,约在汉高祖九至十年,湖北人利苍,携妻子辛追,带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利豨来到长沙国任职。画面分三部分:上部以祈颂墓主人为主题,中部表现了墓主人的日常生活,下部绘两条交缠的鲲,背上蹲着一个赤身力士。画的主题,跟当时的信仰、巫术以及墓葬的风俗有关。这一幅画尺幅之大、工笔之细、构图之美、颜色之鲜艳,代表着当时绘画的最高水平。由此可見,绢帛用于绘画材料的历史,相对于纸,要长得多。

东汉蔡伦发明造纸术之后,早期纸张较为粗糙,尺幅较小,不够光滑,吸墨不均匀,多用于写字,很少用于绘画。史料记载最早在纸上画画的,是东汉时期的张衡。唐人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卷四中记载:“张衡,字平子,性巧,明天象,善画。昔建州浦城县山中有兽,名骇神,豕身人首,状貌丑恶,好出水边石上。平子往写之,兽入潭中不出,或云,此兽畏人画,故不出也。遂去纸笔,兽果出。平子拱手不动,潜以足指画之,今号为‘巴兽潭。”这一段文字,说的是东汉发明家张衡以纸笔画妖兽的故事。张衡用纸,主要是野外写生。这一则描述,说明东汉之时已有人尝试用纸绘画。毕竟,对于一般人来说,绢帛的价格较贵,用纸绘画,更容易接受。

三国魏晋之时,纸的发展方兴未艾。不过当时生产的麻纸也好,皮纸也好,仍难达到绘画的要求,难以体现精细的绘画笔法。与此同时,丝绸业和棉纺业发展很快,各地层出不穷的丝绸和棉布,比如蜀锦、武侯锦、诸葛锦、沙房锦、常山缣、南布等,都可以用来作为绘画材料。这时候的绢帛,已是“吾家小女初长成”,细腻光滑,光彩照人,像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可是纸呢,还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丫头。纸在与绢的竞争中,全面落败。魏晋南北朝时期,绘画更多地选择了以绢帛为材料,至于纸,主要是方便低廉,较为实用,更适合写字,以及绘画之初的草稿。

魏晋时代,是中国书画艺术突飞猛进的一个年代。书法大兴,渐成系统规范;人物画取得较大进步,山水画诞生;有关佛教题材的绘画、雕像大规模兴起。一批带有传奇意味的大画家层出不穷,如曹不兴、曹仲达、杨子华、卫协、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张墨、戴逵、史道硕、陆绥、刘祖胤、蒋少由、王乞德、王由、谢赫、毛惠远等。这批画家的产生,总体上跟佛教的传播有关,他们大多从事佛经故事的演绎,为寺院画壁画。无论是绘画风格还是手法,都受西域、印度等地的影响较大。一些画家本人,就来自西域国家。比如粟特画家迪亚达,来中国后,改名为曹仲达,收了杨子华为徒弟。画家曹不兴,也曾在天竺僧人康僧会那里,学习了很多西域的绘画技艺和手法。这一个康僧会,据说也是西域来的僧人,曾受三国时吴国孙权的委托,在建业,也就是南京,建造了江南第一座寺庙。

魏晋时代,南方和北方,在绘画的题材、风格和表现上,已经出现了很多不同。北方从魏晋之时,一直到隋唐时期,诸多绘画,主要绘于石壁、墙壁等上面,主要题材,也是围绕着佛经故事以及佛教教义宣扬,有“宣传化”的意义。当中的原因,主要是北方绢帛相对较少,较为贵重,除了宫廷画师之外,一般很难会用绢帛来作为绘画材料,也难以找到大尺幅的绢帛来绘画。与此同时,北方气候相对较为干燥,有利于壁画的保存。像莫高窟等地的诸多壁画,就产生于这样的动机。

南方的绘画题材,跟北方有很大不同。“永嘉之乱”后,中原的名门望族大量南迁。中原文化的精华,在南方的山水中沉淀一段时间之后,积蓄着新的活力,对于生命的意义,有了新的理解。南方的“士大夫”们越来越热衷于在美丽绝伦的山水之中,寻找生命的价值。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山水诗”蔚然成风,山水画也随之兴起。晋人对山水的清赏,是因为在山水中发现到美,也体悟到一种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与世界的永恒真相关联。人们依靠这种力量,可以得到净化和宁静,超越粗鄙、污秽、庸俗和局促不安。山水画大多绘于绢帛之上,属室内画,悬挂于室内。屋内挂有山水,是为了满足和表达人们对于天地自然的向往。

中国绘画史上最早的有名有姓的画家,都以为是三国东吴时的曹不兴。只可惜曹不兴的作品不存,只留下空蒙的故事,如天边稀寥的星辰。现留有绘画摹本存世的,是东晋的大画家顾恺之。顾恺之是无锡人,比王羲之小一辈。王羲之写《兰亭集序》时,顾恺之九岁。跟王羲之一样,顾恺之首先是一个名士,其次才是一个画家,他的画,并不是以专业画师身份创作的。顾恺之最为著名的画作,是《洛神赋图卷》和《女史箴图卷》。现留存于世的,都不是顾恺之的真迹,一个是唐代摹本,一个是宋代摹本。《洛神赋图卷》的绘画方式很特别,顾恺之并不只是画了一个“洛神”,而是让曹植和“洛神”一次次出现在不同的场合,呈现出一种“连环蒙太奇”的效果,充满着幻想和诗意。顾恺之的好,还在于绘画的线条,有人以“春蚕吐丝”形容他的笔墨线条,意指他的笔墨线条,如蚕丝一样婉转柔细。《女史箴图卷》即是典型的“春蚕吐丝”笔法,人物的线条极其流畅,细节精致入微,女性的柔美和温婉得以淋漓尽致地表现。这一幅画,依托的文本,是西晋诗人张华的《女史箴》。张华的《女史箴》是用一位女性讲述教化的视角,一方面教喻夫妇之道,一方面暗斥当时的乱世。因为有着曹不兴、曹仲达、顾恺之、杨子华等,三国魏晋成为了中国绘画的第一个高峰时代,在这个时代,中国绘画形成了一套独特的技法和审美理论体系,“神”“骨”“气”“韵”成为了绘画要求的核心,支撑和影响着后世上千年绘画的发展,也形成了中国绘画独特的审美标准。

三国魏晋南北朝时,有没有纸质绘画?应该是有的,只是没有保存下来罢了。无论是顾恺之消失了的真迹,还是后来的仿作,都绘于绢帛之上。那个时代的纸张,相对来说还是比较粗糙,尺寸又小,很难达到绘画的要求。并且,相对于绢帛,纸的保存难度更大一些。一九六四年新疆吐鲁番出土的东晋墓,曾有设色的《墓主人生活图》,是目前所见的最早的纸本绘画。這一张画,由六张麻纸拼接,经过加工处理,墨线和颜色,没有明显的洇散现象,造型充满着童趣,只是笔法、线条、赋色比较稚拙,像是业余画家所绘。这一个实物,证明魏晋南北朝之时,人们已经在纸上绘画了。《历代名画记》中,曾记载一些当时的纸质绘画:曹不兴有“杂纸画《龙虎图》、纸画《清溪龙》”,顾恺之有“白麻纸《三狮图》、白麻纸《司马宣王像》”,顾宝光有“《天竺僧》麻纸画”,顾景秀有“《蝉雀麻纸图》”,梁元帝萧绎也有“《游春苑》白麻纸图”等。从总体上说,当时诸多壁画、室外画,包括一些绢帛画,一般先在纸张上打一个草稿,待多轮修改成熟后,再照样子正式绘于绢帛上。若是绘于石壁上,也是先在纸上打个草稿,再将纸贴在墙壁上,进行细致的描摹和着色。纸在这个过程中,一直起着引路搭桥的作用,像一个谦卑的仆人,恭敬地迎迓着主人粉墨登场。

隋唐时期,由于纸业制造和加工技术飞速进步,绢帛和棉布的生产技术和工艺相对停滞。纸与书画的关系,变得更为密切了。隋唐时代的书写,已基本固定在纸上,可是绘画对于纸的运用,一直呈审慎态度。其中原因,有很多种:有观念上的,有习惯上的,有技术上的,有风格上的,也有纸本身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装裱技术尚未出现,纸相对来说难以保存,并且那个时代生产的纸,尺幅都不太大,难以满足大画的需要。有时候为了画画,必须将几张纸拼贴在一起。那时候的纸,更像是一个生涩的小姑娘,为了出席一些场面,必须先得浓墨重彩地打扮训练一番才是。

当时的总体状况基本是这样:那些受聘于宫廷、在江湖上名声显赫的大画师们,绘画的材料,肯定是昂贵的绢帛。至于民间和业余画师,更愿意在纸上绘画。由于隋唐之际人物画、山水画、工笔画较普遍,又重视工笔的风格,重视彩色,画在绢帛上的作品,效果应更好一些。与此同时,以绢帛作画,更为庄重,更为尊贵,也更为耐久。因此,在宫廷及上流社会,更流行绢帛画。这一时期,被誉为现存“中国最早的山水画”的展子虔的《游春图》,就是绘于绢帛之上。这一幅画,奠定了中国山水画的传统,就是以方寸之地尽显千里之姿,以全景方式描绘了广阔的山水场景,除大面积的山水树石外,还画有楼阁、院落、桥梁、舟楫,也点缀着踏春赏玩的人物车马,一派春日融融之景象。如此春色图,笔法细致,着色妥帖,如游园惊梦,堪称绢帛古画中的杰作。

如果把隋唐丰富多彩、雄健有力的文化艺术比作春天的话,那么,《游春图》可以视为隋唐艺术的第一声鸟鸣,具有“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意义。从此之后,山水依稀入梦,岁月沧海桑田,天地自然精神,开始以山水画的方式,给人以灵魂慰藉。人们更愿意在自己的居舍弹琴作画,把山水画贴在墙上,或干脆画在墙上,足不出户,以此可遍览天下美景。山水画,成了历朝历代无数中国知识人甚至是普通人的精神寄托。人们面对山水画卷,希望可以春见山水容、夏见山水气、秋见山水情、冬见山水骨,达到“致虚极,守静笃,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境界。中国的山水画,自此变成了一种精神的指引——它不是山和水的简单组合,不是风景画,也不是一种客观形态,而是一种精神,导引着人们见天见地见人,将自然之气导入人的心灵,以达“天人合”的境界。这一个山水图,不仅仅具有山水的意义,更多的具有精神导向的意义,目的是抚慰人在乱世孤寂的灵魂。

中国绘画,就这样悄然地一路走来,从一个载体转换到另一个载体。每一次转换,都有新鲜的气息,注入了新的理念,也有着出人意料的惊奇。在这个过程中,纸,一直不急不躁,安静纤弱,蹲守于笔墨边上,像初冬的山川等待第一场雪的降临,也像多情的少女憧憬着婚后的生活。当绘画进入纸张时,一切石破天惊,宛如阳光射入黑夜,也如镜子反射风景。比较起绢帛,纸上的绘画,更趋于自然,也更有恒久性,仿佛脱离了树木的轮回,超越生命本身,绽放出某种玄幻的意义。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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