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丘陵神曲

2021-07-08 13:28肖克寒
湖南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梅山古道

肖克寒

而这些花,融入唢呐声。尘与土,云和月,奏响。

手指骨节粗突,啄跃着阳光。渐听见风景,一点一点苏醒。

这节奏,分明喑封太久。红丘陵,修整后的古道,已远离茶马,更多是游道。却怎么看依旧像根,盘虬,叠着伤痕。

伤痕凝若元气。像那古河湾,或纤痕;像那石场工道,印满汗渍。红丘陵如鼓,如燃,伤痕煅出光焰。青铜光泽闪烁,只一敲,即回荡猎猎呼吸;再敲,迸溅火星。映着老井、雕花古窗、傩戏巫影,概称“梅山文化”。“梅”有渊源,可溯至蚩尤;添上“山”,益显邃远。这方“梅山”人,为嗜辣之湘中“宝古佬”。

唢呐声,弯而醇,挚烈,直抵记忆秘处。

虽非驿道,确曾茶马喧阗。驿道更宽,也更直,且设站点,站点渐成“铺”,“铺”演绎成今天乡镇。古道极窄,仅一米,未有站点,却有凉亭。亭不知有几,如一个个结。隔着枫林,古道从那坳上踅来,翻过这边山坳;从这边崖畔眺望,又见在远坳隐现。如山岚,袅绕。

髯翁回乡,趁着春花。随行者不多,均著白发。白发飘古道上,像秋霜。客人辨着石板,几近痴顽。石板未规则,长条的,三角的,半圆的,都有;青的,黄的,褐红的,甚至带花纹的,也都有。近山上长什么石头,就垫有什么石头。垫着道,一块挨着一块,磨损也有差异,中间的足蹬蹄敲,故略凹,锃滑。白发们每找到熟悉的,都要锐喊一声。古道一截接一截儿,喊声有时一声接一声。古道像残简,亦像个平仄句子,野花摇曳,吟哦当年茶马。

毛头小子们,将髯翁围坐柴垛旁,搞穿越。银髯一捊,穿越到那个夏天。

小马帮在行进。驮着粮食和布匹的马,有瘦有肥;几个人,最长者是个络腮胡子,义气埋伏在胡子丛里,野调调比胡子还稠。至一凉亭,亭子雕梁画栋,且有联:“山鸟能言堪解乏,野花不语却留人。”于是歇下。摘下米酒葫芦,摆出猪血丸子,卤豆腐干、酸辣坛子菜,全属“宝古佬”特色肴食。

边喝酒,边听络腮胡子“讲白话”。听的没入迷,讲的先入了。络腮胡子感叹起来,重复“老问题”:一个寡妇,怎么就捐修这段路呢,竟还熬到死。络腮胡子眼好深,像苍穹。接着开始唱调调,骚而辣。他说要有支唢呐或一根麦笛伴着更好。树林里蝉儿跟着唱,山边梯土里栽种着烟叶、百合、玉竹,都成听众,几只山羊拱着篾篱笆。太阳斜西,络腮胡子才喊声走吧,前面有铺子有酒,有好客的女老板,有“同庚”呢!铺子、酒必定有,女老板和“同庚”当然也有,但未必有运气碰上。却宁愿相信前头。

在前面,其实有更多“宝古佬”。贩卖药材的“孙老板”,奔湘西淘金的“宝总”,串乡的货郎“矮哥”,牛贩子“抠爷”,卖蜂蜜的拖根大辫的“竹妹子”……

大小石碑,排于岔口,像解说员。大的高数尺,錾着字迹,兼隶楷,阴刻。镌有故事,有的极辣,且酽洌。譬如,一个妇人举根竹扁担,撂倒了路匪;两个马帮冤头,偶因患难反成亲家;某位回乡官员,跪在“田螺井”边,含泪掬起清泉……

春雨滴石板上,把乡愁砸碎,砸进去。油菜花开了,香到季节骨子里;冬雪落进脚窝,掖着陌生的温暖。伤痕,一按就痛。岁月和元气却蕴在痛里。

像是契约:古道,人,红丘陵,花朵,以及燕子……

除了桃花,还有梨花李花。那边又有野樱花。后面更有杜鹃花、菜花、榴花和茶花。

乘着月色,只为寻梦。或者离背影更近?“宝马”停在路口。步履轻叩之际,林中鹧鸪呼归。马帮和担脚汉子不能遇见,故事不能遇见。蹀躞者,终于怅然:毕竟是马帮或者担脚汉子的子孙。但遇见所遗野调儿,就在月下草丛间浅唱……

如根如伤痕,古道愈苍劲,坚韧。像是红丘陵鼓魂,像是“宝古佬”神曲,在石工号子、纤歌或唢呐的缝隙里,勃发着血性,或重重“梅山”元气……

这“梅山”元气,钟毓草木,又是一番风景。

我们来了,去找那条“桂丁古道”。他却说:“那古道么,说有,就有;说没有,也就没有。”说完,深笑。

他站在那里,極像成仙的樵者:穿件旧夹克,腰间系把弯刀,蹬双黄解放鞋;顶发稀疏,分布像个“山”;甲字型脸,目光和善。刚才,他还在啃一个烤红薯,嘴角有黑印子。那红薯我熟悉,从柴灶里扒出来的。

“桂丁古道”,都上了县志,关于茶,关于梦,怎能说有就有,说没有也就没有呢?疑惑着,先跟他上山。

这山是好山,处湘中之中,当地叫白云岩。山有名气,因为上有名刹。白云罩山,山有洞岩,岩藏寺,寺住僧,僧采好茶。茶是野生的,叶沿呈锯齿,犹如桂叶,嫩芽有异香,故称“桂丁茶”。

初识桂丁茶,还是在那次博览会上。我们饮过,觉得非同一般。于是,欲寻“桂丁茶”故乡。内行人指点,须走“桂丁古道”。

村里让他引路。他姓唐,属猴,今年五十二岁,家住白云岩山下,外号“茶哥”。“茶哥”领着我们,转关龙亭,过会仙桥,跨溪中跳石,循山路而上。寒露刚过,红枫若染若思,似闻桂丁轻香。

有人提示,“茶哥”会唱山歌呢。“茶哥”又深笑,偶尔哼句山谣。山谣是情歌,什么“送郎送到竹子山,抱住竹子哭一餐”,我似听过。除了歌,“茶哥”更多话“茶”,话头不紧不慢,绕着桂丁茶,山路般婉转。

“茶哥”说,桂丁茶早就有。未开山时,并无人知。祖僧结庐此间,偶识“桂丁茶”,解乏明目,袪病强身,茶名遂闻。地方将此茶进贡,得朝廷赞赏,遂成定例。但此茶原产极少,采摘尤难。“茶哥”家世居山下,谙熟茶性,知道采摘路径,故有“桂丁古道”。

“你们看,那里就有一棵。”“茶哥”指着近涧处。果见一株茶树,长在崖边,成丛,荆棘葳蕤,默然若羞。正是寒露时节,茶树开五瓣小白花,黄蕊,梢上嫩叶泛红,茶秆青绿。学着“茶哥”,摘一叶细嚼,始觉苦涩,继而清香,久之微甜,余味无穷。

心中,渐现“桂丁古道”:或盘于嶙峋崖际,或匍匐幽涧,或隐约杂木蓬中,可见兽迹,可见蜂蝶,可见山桃、樱花,时有雾峦游弋,常闻斑鸠画眉……

“桂丁古道”,说有,映在汗水里,伸延在脚板下;说没有,只在山谣里,只在人的遥望里。

“桂丁茶,山顶上最多。”“茶哥”步履轻捷,犹如猿猴,我们赞叹。但“茶哥”说,他脚上有伤,是采茶时摔的。说完,他又哼唱两句:

“送郎送到竹子山,抱住竹子哭一餐……”

看来,“茶哥”最喜唱这一句。山下采茶人,也有好几个的,如“狗伢子”“鹞哥”等,“茶哥”居首。在村里,“茶哥”属一般贫困户,极配合扶贫,不多提要求。他脑瓜子活,手脚勤,霸得蛮,平时打零工,抬石头,挑砖捡瓦,装模,甚至扮个傩戏中角色,钱全部上交老婆。清明过后,他开始进山采茶,山里叫作“赶茶”,一如称狩猎为“赶山”。

“茶哥”说,“赶茶”要心净,不然茶会变化,采不到多少。这话,使人想起聊斋。每年进山采茶,他会提前戒酒。茶期四十余天,一天也不沾酒。攀古崖,越险壑,餐风露,披戴星月,见了茶树如逢兄弟。

什么是兄弟?在对视中,把砸倒的茶树扶正,把半折的枝条缠紧,把侵扰的藤葛刈除……

“茶哥”将这份兄弟情,也融进制茶手艺里。

“一年嘛,可采百来斤,成品不过三十几斤,可得万把块钱。”“茶哥”的背影,如牛轭,在山路上起伏着。“采了茶,先用竹筛晾上一天,干了水气,再慢慢揉。然后拧干湿毛巾,覆在茶叶上发酵。茶叶越多,发酵时间越短。发了酵,阴干最好,不在太阳下晒,否则有太阳味……”

“‘太阳味是什么味?”我们又疑惑起来。“茶哥”心里清楚,但表达不出。这时他回下头,甲字型脸上,目光清亮,和蔼,继续说话:“碰上雨天,只好生了柴火,掩上门,温度一高,茶叶也就干了。这样做的茶,原汁原味,泡出来是红的。如果摘回来直接用铁锅炒,泡出来是青绿的。”他很少用铁锅,宁肯麻烦。所以,他的茶比其他赶茶人的品相好些,更为抢手。

但再抢手,头一捧茶,是奉给老母的,老母眼花。

茶有灵性,人有智慧。这桂丁茶,来得真不易。想起古诗句:“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登山前,我们已了解到,村部每年早早向“茶哥”订茶。后来有家公司,前来开发桂丁茶,从山上移栽幼苗,搞了一两百亩。公司的人精明,常向“茶哥”请教,“茶哥”并不保守。

但“茶哥”说句话,直令他们琢磨:“桂丁茶呀,是山里的恩。茶也是人,更是仙。要种好桂丁茶,心必要诚……”

我们终于看到,“茶哥”,就是那条“桂丁古道”,那支歌谣啊。

“说有,就有;说没有,也就没有。”此话,更像是在形容这条古道。这条天上的古道,或天之抒臆,演绎云间茶马。

一点,一点,我被山举高。然后视野渐阔。

路越陡峭。至山顶,有巨岩如苍鹰,我歇下。其时,自觉像根羽毛,随云舒卷来去。

不禁忆起:几年前,有友采访归,送我一根羽毛。

羽毛,洁白,纤细,光滑,细认乃白鹭翅羽。朋友告知,羽毛来自“千年鸟道”,即眼下。于是,将羽毛插案上笔笥,以备憩玩,浮想:仿佛见一翎白鹭,立红丘陵间,田埂上,或小溪边,觅食照影,俨如“西塞山前”或“两个黄鹂”句子,因生悠遠、温馨,闲情逸致。但朋友又告,这根羽毛的鸟儿,因遭人诱,被竹竿击昏,卖入餐馆。震惊,大愤击案,目眦尽裂。

“水浅鱼稀白鹭饥,劳心瞪目待鱼时。外容闲暇中心苦,似是而非谁得知。”“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亦垂丝。”其时,余尚供职宣传部门,在护鸟会上,又将那根羽毛转赠林业部门负责人。其后,又专程去了趟“千年鸟道”。

再来这“千年鸟道”,依旧别有滋味搁心头。

正值初秋,时间和空间,都在脚下淌着。苍茫中,大山越发静穆,凝重。这片大山,乃湘中雪峰山支脉,隆回、新化、新邵三县交界,属于“梅山”。上有茶盘印林场。群峰耸立:羊牯坳,观音山,东古岭,苍耳山,神仙凼……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静眺“千年鸟道”,群山踊跃,苍莽,缄默,天边白云如帆,恍似梦境。记得此前,从省报上读到篇专题长文,介绍一只小白鹭的迁徙曲折。小白鹭被命名为“南海姑娘”,于先年国庆南迁,后又飞回洞庭湖畔。这只小白鹭,体长不过五六十厘米,外形纤瘦,一次迁徙往返,历两百七十余日,行程达三千公里,堪称“千山在翼下,万里一春秋”。林业部门那位负责人,持着所赠羽毛,曾言:全球每年约有数十亿候鸟,进行洲际迁徙,大线路八条,中有三条经中国,其中一条,过此茶盘印山群。常来此处的鸟类,已查明:候鸟四十多种,留鸟五十多种,其中国家一级、二级保护鸟类有一二十种,白鹭又较多。虽将信将疑,但这片大山,确是鸟儿们好个歇脚处。一带峡谷,南北贯通,流云如水,风鸣似琴,可借浮力,可资鸟粮。每年春秋两季——清明至立夏,湿雾笼罩,或九月至十一月份,秋风肃杀,候鸟结伴远征,常顺气流爬升,通过一个个“坳口”。据说,鸟儿借峡谷强大气流,盘旋,滑翔,犹乘飞机,轻松爽快。茶盘印林场,植被保护相对较好,有果可觅植物上百种。鸟儿们远道至此,可以停下休息,补养体力。可谁知,一段时期,由于捕鸟陋习,“千年鸟道”成众多候鸟不归路。深夜,那篝火堆,或盏盏聚光灯,鬼眼一般;根根竹竿,敲出无数凄鸣,令人毛骨悚然……

朋友所赠羽毛,得于荆棘丛中。他说,当时血迹斑斑,自己揩着泪,用软纸拭净血渍。朋友愤慨:“居然,有人说这是一种文化!”这使我想起,数年前,省里有个会议,研究梅山文化。会开在我们县。古梅山区域,据研究表明,大致就是雪峰山及余脉区域,史上乃烟瘴蛮荒地。梅山文化中确有狩猎文化。梅山教神张五郞,据说是最优秀的狩猎把式。但研究者们发现,梅山神狩猎,多禁令,保护飞禽走兽。人类本性之贪婪,梅山神是深知的!

人与自然,如家园和谐,一直是个课题,且厚重,艰深。广袤大地,对此,祖先早有认知。他们秉承着朴素自觉,告诫着子孙敬畏自然,历久弥新。《中庸》云:“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吕氏春秋》中“上农”篇记载,当时就已经制订出禁用网具捕捉鸟兽的法令。秦朝《田律》,即生态环境保护法,我国最早。宋太宗颁布《二月至九月禁捕诏》,更是明确规定“二月至九月,无得捕猎及敕竿挟弹,探巢摘卵”。清著名画家郑板桥,一生提倡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疏茂密,为鸟国鸟家”。逶迤群山,重峦叠嶂,应该就是一句生态箴言,矗立千秋。

远处有茶马古道,断断续续,翻山越坳。眺望中,感慨系之。

古道铺有山石,曾是湘中古宝庆城(今邵阳市)通往黔地的黄金古道。这条古道,穿越三县,度岫越岭,伴着岩鹰呼啸,流过无数山货:土纸,茶叶,药材,蓝印花布,含金矿石,当然更流淌过弯弯山歌。这是人间“千年鸟道”。它与鸟儿们的“千年鸟道”遥相呼应,就像根无声的和弦,绷在大山上岁月里。

那边,山腰上是什么?哦,是条废弃老渠。老渠像是一道伤口缝合线。盲目劈山造田,曾造成水土流失,鸟儿也因此失去家园。在老渠穿过之地,部分梯田已经退耕还林,一些渠段被填改为村道。山坪里,有的修建了崭新房屋,屋顶有太阳能装置。我终于看到:那缕久违的炊烟,从披厦屋上飘起,像一只举起的手臂,在向大山呼唤。它使人想起母亲,想起春天,以及金色油菜花;尤其想起,鸟儿们的欢鸣,叮咚作响的山泉……

山脚下溪流,隐约竹树间。它是大山的播音带,融进山与人与鸟之重重沧桑。而今,那溪流边有鲜嫩竹节草,溪流里有五彩鹅卵石吗?一定会有!我看见,一拨一拨远足的人,踅进大山来,寻找古人文。他们渴望,他们思考,也有属于鸟儿的部分?

眺望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护鸟观察哨上。它们散落大山深处,都是新建的。据了解,每到迁徙季节,越来越多志愿者来到这片山地,护鸟。政府相关部门开始铁腕治乱。我以为,这不仅仅意味着保护鸟类,更是一种文化精粹回归,极神圣。这种回归,在我的眼前,化成一幅唯美的画面:在一个被保护着的传统农耕山村,“瀑近悬崖屋,阴阴草木青”,山民们操着农具在翻耕,成群的白鹭、八哥、斑鸠、麻雀,抢食着从泥土里翻出来的蚯蚓,抢食着山草间的昆虫。一只白鹭,竟逗皮地飞到了老黄牛背上,啄食着寄生虫,引爆出一片快乐的笑语……

日出日落,“千年鸟道”。现实与历史,多少痛与爱,在这里交相织映。绿水青山即“金山银山”。百鸟和鸣即无尚美乐。这是生存与生命的法则。可是,为什么认识到这一点,并且持之以恒,却又如此坎坷、曲折?也许于人类,跨越自身,山阻实在太多。“千年鸟道”之存在,于我们,于环境,乃至人生与世界,都是一种永远的昭示和拷问。我们没有理由懈怠。

这时候,我看见远处水库上,有几只白鹭正在翻飞。听见远处山寺中,萦回起钟声,袅袅的,洪亮而又悠长……

这钟声,像是一种回溯,沉重。如果回溯,就会听见古道伤痕喘息。所以,至今还有人评说:这是条“帝王之路”。

我以为,其实不过是:帝王的“茶马古道”。

路犹犹豫豫,曲曲折折,闪闪烁烁,蜿蜒在“梅山”丛中,血色夕阳里。

从古以来,夕阳就有一种柔软,一直柔软到人骨子里去。而且,这种柔软不只有一种或几种定义,譬如马致远“断肠人在天涯”,譬如李商隐“只是近黄昏”,譬如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其实,它还是一条古道,挣扎在脚下、歌中或梦里。

有时是故乡的炊烟,这条古道,多少人走过多少岁月,还在夕阳里吟唱。这条古道之于人,最初的起点,多是母亲的脊背。在只有一两个词的儿歌里,母亲用背带将孩子捆在“路”上,让孩子沿着这条“路”走着。路上,有刚刚绽开的迎春花,有黃的白的和灰色的蝴蝶,有牛脖上的铃声,也有用大木桶挑水的溅水声,更有花喜鹊和小黄狗蹿跃的欢叫声。年老的母亲,有时会回忆,儿子小时候一到了她的背上,就不会哭闹。也许那时的孩子,已经看到了母亲的艰辛,艰辛使孩子沉默。母亲的个子或许较高,或许很瘦,年轻时或许还算漂亮。在孩子的印象里,她的一双手,有棱有角,和父亲那双撬石头拖板车扶犁耙的双手没有区别,甚至还要粗糙。炊烟起了,像是母亲举起的手臂……

但是,这条帝王的茶马古道,也通往故乡,虽有夕阳和炊烟,却并没有多少温馨,反而是生死未卜,诡异万分。

说这条路是一条“帝王之路”,也不假。宋理宗赵昀,确是沿着这条路一步步走向帝位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作为帝裔,赵昀一支早已沦入草根。父亲去世后,赵昀兄弟寄寓舅家。关于赵昀,虽传出生有异象,什么紫气、火光之类,且“龙鳞隐然”,其实都是贴金。十几岁时,因偶然机会,被选为王嗣,旋又立为皇子,但不过是权相手中工具,几乎没有做皇帝可能。后命为邵州防御使,更被边缘化。血气方刚、沉毅缄默的赵昀,郁闷于怀。出乎意料,朝廷上云诡波谲,几番倾轧,竟然为赵昀让出一路,通向宝座。这使他既喜出望外,又倍感不安。

赵昀最初的故乡,在乡下,绍兴府,山阴县,虹桥。那里有小桥曲流,有荷塘,有稻香,有小伙伴,也有蝈蝈、蜻蜓……

这一天,他终于出发“回家”了。相传,是从资江走的。资江是条古道。这条古道,是水系枝丫,又称资水,为现今湖南“湘资沅澧”四水之一。据考证,其左源源于北青山,右源夫夷水源于越城岭,两水汇于双江口,称为资江。资江经邵阳、新化、安化、桃江、益阳等地,注入洞庭湖,全长数百公里。河道曲折,多滩,陡险异常,人称"滩河"、"山河"。至今,有人在追问:赵昀来邵州时,走的是陆路,为什么回朝时,却决然听人建议,选择了多有险阻的古水道?这一问,似有很多蹊跷。回朝时走水路,有太多传说佐证。如现今邵阳市青龙桥,据说赵昀从此处上船去做皇帝,古名“跃龙桥”;新邵境内“黛水桥”,相传赵昀回朝时在此盘桓,妃子梳头,溪流为黛。

赵昀回朝,为何选择古河道?后来的事实,给出回答。赵昀回朝后,史弥远专权,他一直活在阴影里。这里,没有白云,没有竹篱槿花。傀儡生活过了整十年。这个十年,赵昀韬光养晦,积蓄力量。这个十年,他始终以“水”为师,柔性切入,避开“危崖磐石”,安静蛰伏,等待时机。这“水”的智慧,力量,正是源于当年古河道的启迪。相传,赵昀曾在资江上留下诗句:“两岸悬崖陡峻出,一江绿水漫天来。”“眼前仙景赏不得,空过峡天志未摧。”资江,在崇山峻岭间低调穿行,不屈不挠,毕竟汇入洞庭,融进长江。正如一首古诗咏瀑:“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碧海作波涛。”

资江古道,是条千年教鞭。任岁月递嬗,这条教鞭,永远挥动在时空里。

红丘陵像是琴键。古道,都是缕缕琴韵。它鸣奏着一支神曲,属于红丘陵,属于灵魂,有爱,有恨,有无数沧桑与记忆,有无数现实与超越,也有——仰望。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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