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藜蒴花一样开放

2021-07-21 00:10孙剑
雪莲 2021年6期
关键词:女孩子

如果不是因为一次大意,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相识。如果不是一次相识,他们也肯定不会纠缠一生——明摆这事儿有点绕,必须得从头说起。那会儿春节刚刚过去,空气中还残留着春节的味道。年轻的马跃从远方而来,一路狂奔。可当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已经到了沙湾关口。

经过三天三夜的颠簸,一车人都很疲惫。反倒司机还囤着一股精神劲儿似的,车一停下来,他就用铁扳手把钢管栏杆敲得当当响,同时嘴里也在高声喊叫。大家不约而同地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然后一窝蜂涌下车去。司机正要关门,扭头发现后排还傻坐着一个,他蹙起眉头问:“你还没睡醒吗?不知道下车过关吗?”

“没有边防证。”马跃说。

“没有边防证?”司机重新打量了他一眼,仿佛看见一个刚从天上掉下来的人,特别稀见:“没有边防证你来深圳干什么?旅游?那也要边防证!”

这是三十年前一个糟糕的早晨,司机态度蛮横,不由分说地把马跃撵了下去。马跃的动作有些踉跄,还很狼狈。其实并不远,目测也不超过百来米距离。放空的大客车等候在对面岗亭旁边的广场上,验完证出来的乘客重新坐回车上去,去到关内一个终点站再各自分流,才算真正落脚深圳。可是一步之遥,马跃却心如猫挠。眼看大客车停留片刻又接着开走了,彻底抛弃他了。望着岗亭上持枪的武警,马跃束手无策,焦急万分。

当太阳差不多爬到一丈高,边检站就自动开启了繁忙模式。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客运车越来越多,前呼后拥,汇聚成河。于是人潮拥挤,摩肩接踵。他们神色各异,步履匆匆。马跃东张西望,格格不入,六神无主。抽空吃了两只随身携带的茶叶蛋,喝了一碗大碗茶——这地方居然还有大碗茶。然后就坐在路边一块草地上,望着门口已经排成了长龙的验证大厅,心里盘算着怎么过去呢?这是一个问题。

“洞头”出现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整整一天,从早到晚,绞尽脑汁的马跃也彻底绝望了。他放弃了各种冒险的办法,最终无奈接受了打道回府的选择。可就在此时,“洞头”神神秘秘蹿到了面前。他似笑非笑,高深莫测,像一个猥琐的小贩在兜售黄片:“想过关?”

“想。”马跃点点头说。

“五十塊,带你过去。”见马跃犹豫着,又补了一句,“过去再给。”

大概是一条废弃的防空洞吧?一种霉烂腐酸的气味,正从洞口里散发出来。马跃来的时候,地上早坐着两个脚头边放着旅行包,正在那里焦急等待着,年龄都跟自己差不多的女孩子。因为没有人带领,她们不敢贸然进洞。“洞头”也不再回去拉人了,招呼她们起身。见有女孩子陪伴,马跃心里一阵兴奋。但其中一个却犹豫起来,担心洞里有妖怪。“洞头”说他都爬三年了,能抓着妖怪早发达了,还赚你们这点小钱?他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放心跟在他后面。

洞里很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阴阴森森,寒气逼人。刚进去时大家都很谨慎,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后来马跃壮起胆,开口唱起了歌儿,开始哼哼呀呀不好意思,憋不住才扯开嗓子大声吼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头!”因为实在太难听了,气氛顿时就活跃开了。

接下来有说有笑,马跃也受到了鼓舞,就连小时候学到的儿歌都从记忆中搜刮了出来。只是在摸爬过程中,不时听到有女孩子的尖叫声。开始马跃还以为是在为自己喝彩,但细听又不像。后来才知道,是“洞头”在黑暗中耍流氓,偷偷摸两个女孩子的屁股。爬出山洞后,两个受害者怒不可遏,联合起来把“洞头”摁在地上,拳打脚踢好一顿暴揍。虽然挨了打,但“洞头”也不生气,仿佛接受了皇妃皇后娘娘的一番洗礼,笑嘻嘻地把该收的钱都收了。然后七弯八拐,又过了好一阵子,总算把大家领到一个山坡上,这才指着前方说:“那就是火车站,你们自己过去。”

一片流光溢彩!

找到老乡的住处,已经后半夜了。老乡头靠在铁皮屋门框上,半闭着眼睛打着哈欠,“怎么这个点才到?”

“没有边防证。”马跃说。

“什么?”老乡一个激灵,身子一歪就醒了,两只眼睛瞪得像爆珠子。大概盯了半分钟,接着又发现了异样。一是他的包,“你走亲戚?”二是他身后,“还带一个女的?”

“赶车,没来得及收拾。”马跃回头看了一眼躲在身后的女孩子,“洞里认识的,这里没熟人。”

“你还真来事儿,”老乡没让他们进屋,担心有传染病似的赶紧把马跃拉到马路边,站在一棵树底下,“就在这说两句。”

“啥意思?”

“在家忘了提醒你,你就连边防证也不知道办。”老乡像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叔,在教育不懂事的小孩子。“你自己没证就够麻烦了,还带一个女的。你知不知道这里查得有多严?所有‘三无人员都要送去樟木头关黑屋,要花好多钱才能保出来!”

“那……就住一晚,明早走。”

“可,”老乡沉吟着,眉头皱成一条线,表情像是胃病突然发作了,“要是收留你们,我也得进去。”

马跃点点头,没有多想,“那你回屋吧。”

第二天早上,老乡打开门,看到马跃和那女孩子仍然坐在马路边。女孩子单薄又瘦弱,像一只迷途的水鸟,直着脖子茫然四顾。而她身边,马跃则垂头低脑,双肩耷拉着,不知道是在哭泣还是祈祷。只瞄一眼,老乡的身子就莫名地抖了一下。赶紧装着没看见,跨上自行车吱呀吱呀地走了。

只不过是一次萍水相逢,就开始了彼此的魂牵梦绕。多年以后他们还记得,那天晚上到了火车站,大家分头散去。走几步马跃回过头来,发现那个在洞里被“洞头”欺负了就一直死死拽着他衣角的,名字叫周雪晴的女孩子仍然站在马路边。

“还不走?”马跃回到她面前。

“不知道去哪。”周雪晴一脸茫然。

“先找个落脚的地儿,大晚上的。”马跃说。

“没有落脚的地儿。”周雪晴忧愁地说。

马跃没有多想,弯腰帮她提起行李,“那跟我走吧,我老乡在八卦岭租了房子,吃住都不成问题。”

无论怎么说,这理应是一个英雄救美的佳话。但是事与愿违,最终成了一场不自量力的闹剧。后来坐在八卦岭的马路边,马跃一个劲地感到难为情,嘴里不停地责怪着:“这个老乡,这个老乡。”

“没事的,”周雪晴安慰他说,“天亮了就去找工作,找到工作就好了。”

“你怎么也没有边防证?”马跃问。

“我是连夜逃出来的。”周雪晴回答。

“逃什么?”

见周雪晴低头不语,马跃也不再问,抬头四下看了看说:“这都大半夜了,也没见有人来查边防证。我老乡就是一个胆小鬼,没出息的怂蛋!”

“真要有人查怎么办?”

“别怕,”马跃握着拳头说,“有我呢,你只管跑。”

“能吧你!”周雪晴终于笑了。

再后来天就亮了,他们站到一个卖馄饨面的早餐摊前。周雪晴腼腆着不肯坐下,马跃一看就明白了,先端了一碗放在她面前。看到马跃自己也有一碗,周雪晴才拿起筷子。

“找工作得花钱,”马跃说,“人才市场门票都要五块。”

“刚才看到路边也有招聘广告。”周雪晴说。

“电线杆上那些不能信,我老乡说都是骗人的,得去正规人才市场。正规的有好多种,有专门招普工的,有招蓝领白领的,还有女子人才市场。对了,你可以去那边看看。”马跃几口完事儿,放下碗筷,开始翻掏自己的口袋。数了数,身上还剩下一百多块钱。他分出五十几,递到周雪晴面前,“一人一半。”

周雪晴不收,推回来。

马跃又推过去。

推了几回,周雪晴哭了:“你怎么这么傻?”

马跃笑了笑,“同船过渡,前世所修。”

周雪晴的眼泪流成一串,“你上辈子也一定是个好人。”

离开早餐摊,好人与姑娘挥挥手,各自消失于人流中。

这一挥手,就是三年。

三年来,马跃一直断不了念想。尤其是腰间挂了一只“BB机”后,人就变得极为不正常了。他觉得这很神奇,也就爬了一条山洞,在马路边坐了一晚上,然后共进了一顿早餐,就这样丢了魂儿心就莺飞草长了?太夸张了点吧?自己又不是地主家少爷,逮着个良家妇女都要觍着脸不安好心。然而更加过分的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孤枕难眠,总要对着窗户吼《我只在乎你》。弄得楼上楼下的人好几次要绑他去见邓丽君,哪有如此害歌性命的!再后来歌不敢唱了,想当诗人了——如果不是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会写的话。

有一天,收音机点歌台的女主持人深情款款地说:“我们曾经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爬过一条漆黑的山洞……你在他乡还好吗?工作找到了没有?”女主持人话音刚落,就有一位男歌星扯着一副酒喝坏了的嗓子,沙哑而又粗放地吼起来:“朋友啊朋友,你是否想起了我……”男歌星不停地吼了几十遍,估计已经气绝身亡了。女主持人在他的歌声中负责真情告白,也得去喝口水,重新酝酿一下情绪。可是自始至终,马跃腰间的“BB机”一直寂静无声。

又到了晚上,深南大道繁华依旧。大剧院门口很热闹,简直可以跟彩票投注站媲美,队伍排成了长龙。墙上灯光锃亮的广告牌告诉人们,今天上演的是歌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在大剧院旁边,人工湖边的一块草地上,坐着一个落寞的年轻人。

周雪晴一直没有传呼他,也没有前来赴约。也许回老家了吧,马跃想,深圳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来来去去的人新一批旧一批。轮流交替,循环更换。

独自坐到下半夜,马跃才起身。但当他刚走出荔枝公园门口,就发现前面路边灯光下,站着一位正在四下顾盼的女孩子。

和周雪晴准备领证结婚的时候,马跃已经开始自己创业了。而在这之前一直在工厂里打工,后来买了几手股票,赚了一点钱。一部分用来买房子,剩下的用来开公司。非法同居在城中村的“亲嘴楼”里,结婚的事儿不靠谱,现在房子问题解决了,就不能再耽误了。

这天周雪晴早早回家了,按照她的要求,今天得去爬梧桐山,马跃必须站在山顶上,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对着天空表白说爱她,下来后明天才可以举行婚礼。然而此时家里没人,周雪晴正纳闷,听到书房里有说话的声音,她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不要弄死他,弄死干嘛?卸一条胳膊腿得了。让他离开深圳,永远都不要回来!”

放下电话,见周雪晴站在面前,马跃吓得一跳,“你,啥时候回来的?”

周雪晴沉着脸,两眼冷冷地:“你要干什么?”

“没,没什么。”马跃有些慌乱。

“是不是要对他动手?”

“谁啊?动什么手?”

“你少来!说实话!”

“我……”

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小山村,是周雪晴出生的地方。山里的孩子野,周雪晴从小就是一个不安分的姑娘。她不仅喜欢跟男孩子打架,还敢脱人家的裤子,因此,许多小朋友都被她嘲笑过长得像“蚕豆”。初中毕业那年,像村里所有女孩子一样,家里也给周雪晴订了一门亲事,对象是小时候的“手下败将”。可就在这个时候,周雪晴收到了一份县城高中录取通知书。

周雪晴不顾父母反对,没有留在家里做待嫁女。高中三年也很努力,不出意外考上了大学。一晃大学也读完了,再回到家里时,娘欢天喜地问她:“娃,当上领导没?”

“啥领导?还没分工作。”

“可不许骗人,”娘不乐意了,“乡长都说了,上了大学就能当领导。我可跟你说娃,你就是当上了再大的领导,也得把长青带着,可不许嫌弃人家。”

“什么?”周雪晴一聽惊魂失魄,见鬼了似的大声叫道,“长青他还没成家?”

“人家等着你呐,成什么家?要成也得跟你成不是?”

“他疯了不是?像他这么大的,娃都能打洗脚水了吧!”

“他跟你订过亲的,你在读书,人家哪有娃去?这么多年他一心一意等着你,从来没去城里找过你,就是怕妨碍你读书。现在你书也读出来了,领导也当上了,可不能看不起人家,回过头来悔亲啊!”

“悔亲?也就是当年你跟他娘在地里摘菜时闲唠了几句,这也算订过亲?”

“怎么不算?吐一口唾沫一根钉,咱们家可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家!”

“你们没疯,我疯了!要成你成去,我不成!”

“混账东西!怎么跟娘说话的?”

大学毕业不久就分配了,做了一名办公室小科员。上班的第三天,单位大门口就站着一个保安怎么也赶不走的年轻人。他衣着朴素,胡子巴碴,两只手提着两只篮子。一只篮子里面是一只捆绑得不能动弹的老母鸡,另一只里装着两颗大包菜。保安不让近前,吼一声他就往马路边退一步,不吼了又前进一步。三番五次保安也没法子,只好让他蹲在大门口角落里。

下班后周雪晴走在大街上,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发现了左手老母鸡右手大包菜的长青:“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长青嘿嘿笑着,有些害羞。

“那看到了,回去吧。”

“不回去,我来跟你成亲。”

“滚!”

次日上班,周雪晴特意交代保安,不能让身份不明的人在门口溜达。机关单位,天天有个乞丐坐在大门口像个什么话?领导发话了,保安不敢怠慢。对于保安来说,这栋楼里进出的都是领导,谁的话都得听。保安尽职尽责,不让长青再靠近一步。门口不让站了,长青就蹲到马路对面去,这样他们就管不着。周雪晴的办公桌紧靠着窗户,一扭头就能看到他。气得她给村长直接下命令,把你村里流窜人员接回去!村长说不对呀,误会了,他不是流窜人员,他叫长青,是你娘叫来跟你成亲的。周雪晴气得冒烟,直想砸电话机。实在没辙了,那就躲吧。上班不从大门进,下班直接从后门出。但是躲也躲不过,因为长青知道她的宿舍。白天她在办公室上班,他就坐在马路对面“上班”;晚上回宿舍,他就在楼底下“守夜”。最后周雪晴彻底崩溃了,终于在十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领导带她去唱卡拉ok,喝了两杯酒后手就伸进了她衣服里。她站起身来,甩了领导一耳光,把半杯红酒泼到领导脸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连夜逃出了县城。

当年从山洞里爬出来的两个女孩子,肖燕与马跃能够碰上面,完全是一个意外。

那年,马跃去谈一笔生意,出面谈判的是一位小姑娘,马跃一见就乐了。接下来,他们就在这次巧遇中开始谈业务。肖燕伶牙俐齿,添油加醋地把他们的项目说得天花乱坠。马跃听后呵呵一笑,对她说别在这儿干了,跟我走吧。肖燕也笑了笑,摇摇头。第二天,谈判代表依然还是她,同样是一堆狼烟大话。马跃又呵呵,说真别在这儿干了,跟我走吧。肖燕还是没答应。接连谈了两天,马跃觉得也没必要再谈下去了。但当他从酒店里出来时,发现肖燕已经坐在他车里了。

那一年,肖燕二十一岁。现在,三十一岁了。

当年空话连篇的小姑娘,如今早已脫胎换骨,变成了马跃得力的助手。肖燕精明能干,胆大心细。有一次一个客户老奸巨猾,把一份合同修改得从表面上看,马跃似乎要占很大便宜。但实质上却暗藏玄机,照这样执行下去不仅赚不到钱,还会赔得很惨。肖燕不露声色,只在合同上稍稍改了一个字。老滑头一看合同还是原来的合同,条款也还是自己制定的条款,于是笑眯眯地签了。一年后,在法庭上他才醒悟过来,正是因为当初肖燕改的那个字,自己的阴谋不仅没有得逞,反倒赔了人家一大把。

除了机灵,肖燕还是一个大美人儿,身材超级惹火,走到哪都遭围堵搏猎。有位老板已经八个二奶了,有次酒桌上偷偷在肖燕耳边说,如果答应他,那九个女人他都不要。肖燕听后抬起头来,大声对马跃说,马总,有人要抢你的女人!一桌子十几个人,整整静默了半分钟,接着一个个笑得掀桌子。老板羞得满面通红,赶紧起身走了。

十年来,肖燕与马跃如影随行,左右相伴。但是自始至终,他们的关系一直定位在兄妹和上下级上。这让很多人都不理解,因为老板和秘书之间如果不发生点什么事儿,好像说不过去,更何况都是单身男女呢。但是这种相安无事的状况一直延续到某一天,马跃突然对她说:“去你家。”肖燕一听泪流满面,直接把车开去了红树林。

那一夜,他们干柴烈火。没有任何言语,也不需要任何理由。仿佛一切都心照不宣,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而所等待的,只不过是一个契机。

又到了晚上,出差回来的马跃,早早来到了肖燕家。肖燕正在做饭,马跃等不及,把她拉到床上,翻来覆去两个来回。被折腾得香汗淋漓的肖燕有些不解,扣着他的脖子问:“啥事儿啊今天,这么高兴?”

“那笔大的,总算拿下来了。”马跃从她怀里挣脱出来说。

“哦,那敢情好。”见他下床穿衣服,肖燕也坐起了身子,“不吃饭就走?”

“晚上有安排。”

“你……”肖燕欲言又止。

“什么?”

“是不是,心里还放不下她?”肖燕仿佛鼓起勇气问。

“说什么呢?什么她不她的?”马跃没明白过来。

“十年了,”肖燕低下头说,“从进我屋子那一天到现在,你既没有跟我提过结婚二字,也从来没有在这里住过一晚上,每次都是穿上衣服就走。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有一天你回到家,发现她正等着你?”

“想哪去了?”马跃看了她一眼说,“我不回家点点睡不着觉,也不吃东西。”

“你……”肖燕抬起头来,顿时泪如雨下,“在你眼里,我连一条狗都不如!”

点点是一条狗。

那年在华侨城刚刚买了房子,周雪晴在老家的一幕又重新出现了。

所不同的是,长青不再是左手老母鸡右手大包菜,而是肩上搭一只蛇皮袋,袋子里装的应该是矿泉水瓶子和易拉罐之类。见面时,周雪晴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自己已经有男人了,让他回老家去,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他摇摇头,依然是那句话,我来跟你成亲。后来马跃也知道了,让手下人送去了一笔钱,劝他回去做点小本生意,别在这里瞎混混。但钱他一分没收,每天坚持在小区大门口徘徊。

怎么劝也没有用,每天上班下班,都有人行注目礼。也许已经习惯了,周雪晴视而不见。但马跃却浑身不自在,老觉得背后有一根针似的,刺得他难受。终于有一天,失去耐心了,干脆叫了几个人去狠狠揍了一顿,揍完还警告说,再不走就打断他的腿。满以为挨了打,又受到警告,人家就怕了。结果早上一出门,依然看到他蹲在马路边啃馒头。

给钱不要,挨打不走,警告当耳边风。马跃实在忍不下去了,于是在一个深更半夜趁他在马路边睡着了,堵上嘴巴塞进车子的后尾箱,让人连夜送出深圳。此后一个多月,还真没见到他。周雪晴还问起过,这些天怎么没见他人呢?马跃说不知道呀,回家种地了吧。心里想着再也见不着他了,不用担心在眼前晃悠了。可是,当他把婚事一切都准备好了,正要上梧桐山宣誓时,他又出现了!

马跃彻底崩溃了。

那天周雪晴去迟了一步,等她赶到时,长青已经昏倒在巷子里。她来不及多想,立马把他送去了医院。一周后,周雪晴回家了,一进门就一言不发开始收拾衣服。马跃拦她,她打掉他的手,恨恨地说:“我算是看透你了,连一个捡破烂的都容不下。”

“他是捡破烂的吗?”马跃不服,“是普通捡破烂的吗?”

“那又怎样了?妨碍你什么了?”周雪晴盯着他问。

“怎么没有妨碍我了?妨碍得还不够吗?”马跃反问。

“他就那点出息,你也像他一样?不,你还不如他!”周雪晴大声说。

“我怎么不如他了?”马跃更大声问。

“你一个电话就把人家腿打断了,你还好意思跟人家比?”周雪晴怒目以视。

“我有叫人送过钱的!”马跃申辩。

“他是为了钱吗?为了钱大老远跑到这里来?”

“他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你!”马跃越说越气,“这么护着他跟他去呀!去了就不要回来!”

周雪晴调头就走。

“回来!”马跃喊。

周雪晴回来了,再转身时,已是泪流满面,“马跃,想当年你多单纯,傻傻的,自己都没着落,还把我拽上。身上就那点钱,还硬要分给我一半。当初那个你呢?怎么这么快就不见了?”

“回来!”

周雪晴甩门而去。

周雪晴这一走,就再没有回来。后来马跃去她工厂找,但是她已经辞工了。再后来又打听到,她自己也开了一家公司。当知道她也买了房子,马跃就锲而不舍地去她家。但每次只能蹲在门外,说什么周雪晴都不让她进屋。

那天晚上喝多了,没有开车,也没让司机开,马跃想吹吹风。

夜已深沉,滨河大道上行人稀少,零星的车辆偶尔疾驶而过。马跃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东倒西歪。抬起头来,天上有星星也有月亮,虽然有些摇曳,但在城市灯光的衬托下,美丽动人。

什么时候来到这个小区已经不记得了,反正每次都一样,只要喝多了酒,只要想在外面吹吹风,风就会准确无误地把他带到这儿来。这片小区,这个花园,这块草地;那棟楼,那扇窗户,每一样他都很熟悉。每次都要坐到大半夜,一定要等到那扇窗户里的灯光熄了,才肯离开。有时候干脆不离开,就在草地上睡到天亮,然后早上由司机过来把他捡回去。

一条狗,小小的,胖乎乎的。它开始在草地上欢喜地追赶昆虫,后来看见马跃坐在那儿,就摇头晃脑地跑了过来。乖乖地坐在他面前,像一个老朋友似的,静静地看着他,一点也不怯懦。

马跃不喜欢狗,对动物都不感兴趣。只有周雪晴才喜欢,啥动物都喜欢,而且特别喜欢狗。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就经常吵着要养一条狗,她对那种体型较小的狗情有独钟,甚至连名字都取好了。但是马跃一直不同意,嫌狗掉毛,还有可能在屋子里拉屎撒尿。争了好几回,周雪晴争不过,也就没有再提。

准确地说,马跃是被小狗叫声吵醒的。睁开眼睛一看,小狗正四脚撑着地面,昂着头凶狠地大叫着。马跃坐起身来,朝着狗叫的方向望去,看见有两个人正在拼命地奔跑着。马跃心一紧,摸摸口袋,身上钱包和手机都不见了。他想爬起来,但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马跃的心瞬间融化了,轻轻把小狗抱在怀里。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休息了一会儿,马跃感觉可以站起来了,于是把小狗带到小区门口,希望它自己能够回家。可是小狗根本没有回家的意思,马跃走到哪跟到哪,一步也不离开。

“不想回家啊?那干脆去我家吧。”

就这样,马跃捡回了一条狗,而且还给它取了名字,也就是当年周雪晴已经取好了但从来没用过的名字,叫点点。

但是现在,点点已经老了。而且有一天,它突然不见了。

以前每次出差,马跃总是把它寄托到宠物店。但好几次发现它并不喜欢那个地方,每次接回来都感觉瘦了一圈。所以这次他把家里的钥匙给了肖燕,让她早晚过去照看一下。“点点呢?你把它怎么了?”马跃回家没有见到它,就立即给肖燕打电话。

“我把它怎么了?”肖燕一听就哭了,自从上次在床上哭过之后,她就再没有让马跃去过她家,敲门不给开,道歉也没用。她边哭边说:“我能把它怎么了?那天去你家就没见到它!”

“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在外面办事,我哪敢告诉你?当天我就去登了寻狗启事,还找了一天一夜。我也问过周雪晴,她说点点一直都没有回家。”

“真是她的狗?”

“你说呢!”

在街上乱跑,马跃疯了似的。这期间闯过八次红绿灯,五次被交警逮住。他知道,明天手机上一定会有一堆罚款信息。不仅如此,在马路边,还差点让人痛揙一顿。当时看到一个女人,牵着一条很像点点的狗。于是靠边停车,冲上前去抢狗。吓得女人大喊大叫,听到叫声不远处冲过来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扭扯了半天,才弄清楚狗不是点点,而马跃也不是抢劫犯。

肖燕再次打电话来:“你得马上回公司,有一份文件明早就要,必须你签字。”

“我在找点点。”

“已经找过了,找不到了。”

“找不到也要找。”

“不就是一条狗吗?我去把整个深圳的狗都给你买下来!”

“我就要点点。”

找了整整一晚上,天已经大亮了,市区里几乎都搜索遍了。而此时马跃就真正漫无目的,走到哪算哪。但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猛地被眼前惊呆了。

这是哪里?沙灣关口?多少年没从这里经过了?边检站呢?那个边检站呢?对,就在对面,就是那个位置!可那里已经没有验证大厅了,也没有岗哨亭,没有铁丝网,取而代之的是几栋高楼。马跃茫然四顾,全都认不出来了。

洞口呢?当年山脚下那个洞口呢?

马跃没有回市区,他要去找洞口。在前面一拐,又上了一座桥。他依稀记得是这个方向,当年夜晚天太黑,洞口应该在某一座山脚下。

过了桥有一条水泥路,一直在山脚下蜿蜒。马跃四下张望,觉得哪里都像,哪里又都不像。

前面不远就是艺术小镇,也是人们闲时爬山游玩的地方。每逢节假日,这里人潮如流,公共汽车都得加班。镇上除原有居民外,还有许多画画的,唱歌的,拍电影的人。偶尔也看到一两个修行的道士或和尚,穿着长褂在街上飘然而过。

应该不是这里,那晚没有从这里经过。马跃正准备调头,却鬼使神差,竟然一路开到了梧桐山脚下。

停在风景区大门口,马跃又恍惚了。从这个大门走进去,前面就是梧桐山。怎么到这里来了?谁带我来的?他更加恍惚地想。

这时车窗外出现一个小保安,先是标准地敬了一个礼,然后非常有礼貌地敲了敲车窗门。

马跃放下窗玻璃。

“马总,想上山?”

“你认识我?”

“我以前是您公司的保安,小人物,你肯定不记得。”

“这么说倒有点印象了,怎么不在公司干了?待遇不好?”

“好着呢,您对我们也很好。可我结婚了,得回家守着媳妇儿呀。”

马跃呵呵一笑。

“马总,你可以开车上去!”社会车辆不让进山,小保安给他行了方便。

怎么进来了?经过大门牌坊马跃又犯迷糊了,人家让你进来就进来?什么时候听一个小保安的了?

这种迷糊一直延续到好汉坡,把车停好后,站在好汉坡广场上,抬头仰望山顶,马跃思考着上还是不上?这又是一个问题。

山顶脊梁上驮着一条长长的台阶,一直通到山峰最高处。望着络绎不绝上爬下跳的游人,忽然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马跃骤然间感到了一股力量。这力量来得猝不及防,好像一股热浪似的呼呼地从体内往外蹿。于是人也一下子振奋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自己还是那个傻傻的,但却是热血沸腾的年轻人。

有了这股力量,登顶过程比想象的简单多了,一路上几乎没怎么歇息过。抬起头来,发现了那个比小时候家里水缸大一点点的“天池”。再放眼望去,头顶上有一块巨石,上面有几个红色的大字:“鹏城第一峰”。

峰顶上空旷辽阔,一目千里。大海,盐田港,以及整座城市都一览无遗,尽收眼底。

这就是三十年来,一直魂牵梦绕,却又在内心深处困扰得无以安放的梧桐山。

三十年前那个漆黑的夜晚,他们几个爬出山洞,“洞头”就告诉他们,刚才爬出来的那座山,叫梧桐山。梧桐山是深圳最高的山,也是住着神仙的山。拜一拜,许下心愿,神仙会保佑你们实现。

他们当即就跪在地上磕头,马跃许下心愿,自己要成为深圳的大老板,娶她们其中一个为妻。

此时,山顶上游人不断,有的拍照,有的望风景。准确地说,那人之所以引起了马跃的注意,完全是因为他身边的一副拐杖!他坐在悬崖边上,一张沧桑的脸,蓬乱的头发,身上的衣服也非常俭朴。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正望着远处发呆。一个残疾人,靠着一只拐杖,居然登上了梧桐山?如果不是在自己面前,说什么也不敢相信。再仔细一看,竟然有些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马跃正要上前搭讪,却见那人站了起来。他伸展着双臂,像是要飞翔或拥抱什么。马跃心一紧,暗自叫了一声“不好!”扑了上去。

好不容易连拉带拽把他弄下来了,那人边挣扎边叫:“你拉我干什么?你拉我干什么?”

“朋友,”马跃喘着粗气,“都一把年纪了,有什么想不开的?”

“什么想不开?我有什么想不开?”那人很生气,涨红了脸说。

“再想不开也不能跳,跳下去可就上不来了。”马跃继续做他的思想工作。

看到马跃一本正经的样子,那人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马跃终于搞清楚了。那人也是很早就来了深圳,但他来这里不为别的,而是为了一个女人。

三十年前,家里为他订了一门亲事。女孩子是小时候的伙伴,一个整天喜欢跟男孩子疯耍的野丫头。可就在快要成亲的时候,女孩子考上了高中。为了不影响她读书,等了她几年。可是后来大学毕业了,女孩子却不同意成亲了,还从单位里跑出来了。再后来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女孩子跑到了深圳,于是他也追到了深圳。又经过多方寻找,总算找到她了,但女孩子已经有男人了。

“坏就坏在那男人身上,”他说,“那个该死的男人知道我的事后,开始是叫人假惺惺地收买我。见收买不了,又打我。见打不走,又绑了我。还狠心把我丢到一个离深圳老远的,无人烟的山沟里。我爬了七天七夜,才从山沟里爬了出来。又走了一个多月,才回到深圳。回来的那天晚上,我非常气愤,身上装着一块石头,趁大门口保安不注意偷偷溜了进去。我站在他家楼下,手一扔,一下子就把他家窗户玻璃打破了,哈哈哈……”

“打破他家玻璃的第二天,”他继续说,“就有几个人找上我了,他们把我拖到一个巷子里,用铁棍打断了我的腿。我的晴儿来迟了一步,当她赶到的时候,那几个人早跑了。我的晴儿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我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她哭着对我说,要送我回家,然后每个月寄钱给我,要养我一辈子。可我是大男人呀,怎么能要女人养呢?再说已经残废了,不能连累人家了。所以我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就偷偷跑了出来。跑出来后我就再没有去找过她,一直躲着她。自己腿也废了,回家也种不了地啦,就干脆不回去了。”

马跃听后,静默了半天,然后长长叹了一声,“我说你也真是的,怎么那么死倔呢?明明人家就不喜欢你,还那样做,有意义吗?”

“有意义啊,怎么没有意义?她不喜欢我,但我喜欢她呀!从小我就喜欢她,小时候她老打我,我从来都不还手。我只要看到她就行,心里比什么都高兴。”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过得好着咧,腿残了,但手没残啊。现在我也攒一点钱了,准备回老家了。在村里像我这么大年纪的,早见着孙子啦。”

“那你刚才……”

“你以为我要寻死呢?我才不死呢!我要回家盖房子,有一天她不想在城里了,再回老家了,也得有个住的地儿不是?刚才我那是在对天喊话呐。在我们老家,有一个说法,就是你心里有什么愿望,就去一个最高的地方,大声对着天喊出来,那样才灵。”

“为什么要去最高的地方呢?”

“离天近,老天爷听得见!”

马跃又沉默了。

下好汉坡时,马跃要扶他。但他甩开了马跃的手,一路行走如飞。在停车场,马跃对他说:“老哥,要不,下去咱俩喝一杯?”

马跃说这话的时候,刚好起风。满山的藜蒴花儿,开始摇曳起来。

【作者简介】孙剑,1968年生,湖北蕲春人,深圳市作协会员。在《西部》《长江文艺》《芳草》《特区文学》《短篇小说》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出版有长篇小说《大律师》(与人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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