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乡野三味

2021-07-21 13:26润玉
雪莲 2021年6期

那些滋味,像一首儿歌,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

每将地耳作珍馐

乌黑的地耳躺在发烫的青石板上,晒着七月蓬勃的太阳,我感觉它们就像夹在电饼铛里的饼,上烤下烘。不多久,体内的水分被晒得一干二净,身形干枯卷曲,收缩成一堆耐储的干菜。

吃地耳的时候我还在小村里,它们新鲜的样子我非常熟悉,像多年的朋友,熟悉彼此的形貌、神态甚至气息。那时我还小,出于好奇,在母亲的指导下完成了一次地耳的采摘与清洗,剩下的工作交给母亲,然后我就在炊烟散尽之后的黄昏山村,吃上了可口的腊肉炒地耳。那个香啊,是“往者不可复兮”的美好滋味。

在我们鄂西北那个叫赵家山的村子里,地耳看上去像苔藓一样附着在那些含水丰满的岩石或者砂土上,看上去像生了一块藓,所以,大家不叫地耳不叫地衣菜也不叫雨菌子而叫地藓皮,像我们村里那些同龄伙伴们的小名,沾满了乡野的土气,也别有一番风味。一场像样的雨水就能让它们迅速兴奋,从一粒粒胶状的丸似小球,伸展成一片墨绿暗褐的地藓。此后,即使再干,再干,干成一把木乃伊,只要一逢雨,又能泛滥成一片汪洋。

小姑娘们不喜欢地耳,嫌它又黑又丑,还滑溜。她们喜欢山里那些花呀草的。放学后满山遍野捡柴禾寻猪草的时候,也要顺便采些芬芳的野花别在小辫上,红的,白的,黄的,在野地里一闪一闪地,风一样飘过来,又蹿过去。一不小心踩到地耳上,“哧溜”就是一跤,小屁股摔得生疼,红底小花褂也弄得脏兮兮的。气鼓鼓地爬起来,小脚丫子就无情地踢向所有的地藓皮。可怜那些无辜的菌藻,瞬间面目全非,一地零碎。也有爱惜的,她们细心地扒起地耳,带回家洗净,先就着鲜嫩炒上一碗,最好掺几片油黄油黄的老腊肉,美美地吃一顿,剩下的,摊在屋角的青石板上晒干,备着过冬。

苦是那个年代的普遍滋味,缺吃少穿是常见现象。地耳味道鲜美,口感柔软滑腻,蛋白质含量比鸡蛋、木耳还多,氨基酸含量不逊发菜、香菇。但奇怪的是,村里人对那些地耳并不热衷,似乎只有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人户,才会去采食地耳。對此,落魄的庄昶深有体会,他在《拾地耳》中开宗明义地坦白了自己当时的贫穷潦倒:“野老贫无分外求,每将地耳作珍馐。”真是穷得揭不开锅了,面子掉到了地上,地耳落进了眼里,鸡鸭鱼肉都比不上一盘野菜。不过,穷则穷矣,这位先生却有悲天悯人之善,当初为反对朝庭铺张浪费被贬,后来干脆辞官隐居定山,一日三餐虽然常以野菜充饥,却将省下的钱粮,用来接济贫苦百姓,慈悲心肠,清风浩荡。明成化十八年(公元1482年),浦口闹饥荒,庄昶不但尽己之力赈济家乡百姓,还劝有粮者在寺庙中施粥济民。江苏巡抚王恕敬仰先生,见庄昶房屋破漏,欲赠白银十五镒修缮,被他一句“私室可官办乎?”予以拒绝。知道一镒是多少吗?二十两。这老头,放着这么大一笔巨款不要,一身清贫傲骨,令人折服。

地耳也是清贫,极少长得肥头大耳。它们的安身立命之所,差不多都是岩石、砂石、砾土、田埂这些菜蔬弃之不顾的贫瘠之地。一旦把它移个肥沃之地,反而害了它,不多久,一脸恹恹之态,失去了神采。

小时候的事情,老了每每记忆清晰。地耳只吃过一次,却总感觉是才吃过不久,那份沾满纯朴乡野气息的滋味,像挥之不去的乡愁,老在唇齿间回荡。

平凡珍馐黄丝菌

真的很幸运,小时候生活在那个乡村。乡村的山林里,生长着一种好吃的菌。这种菌,我的乡亲们叫“黄丝菌”,念快了,就像“黄诗菌”。一个乡音,让隐逸深山老林的菌子,沾上了炊烟袅袅的“诗”味,擦着鼻尖落进碗里,从小香到现在。

动笔前,为确定记忆中的名称几十年来没有出现偏差,上网查找了资料,才知道叫了大半辈子的“黄丝菌”,本名叫“鸡油菌”。名儿普通,甚至带着几份俗气,但身份却显赫,是世界四大名菌之一。或许因为色黄如杏,也被想象丰富的人们叫做杏菌或杏黄菌。它们很金贵,一般只生长在北温带秋天的深林里。世界上最好的黄丝菌,据说藏在东欧和俄罗斯的深山老林。好在中国不稀缺,同温带的山林,还是生长着几个珍稀的品种,比较骄傲地说:“以四川及湖北西北地区的质量较好”。而我少小时,偏偏就住进鄂西北那个一到夏天土地里就冒出密密麻麻的“黄诗菌”的山村里,几岁时就品尝到了这样的美味佳肴。

夏天的气温将这个高寒小村很快捂热,海拔千米的高山森林活跃着蓬勃的生机,许多植物趁着天气暖和一门心思地生长,黄丝菌却不见一丝踪迹。它们在等待一场雨的来临。在我眼里,温暖是黄丝菌萌生的基础,湿润才是黄丝菌破土而出的条件。那些潜伏在森林茂密老花栎树下的菌丝,在淋漓的雨水下积蓄着力量。但很遗憾,我们看不到它们闪亮登台的惊艳瞬间。这好像是它们的秘密,它们只选择在我们无法守候的夜晚,悄悄地来到这个充满无穷迷幻与斑斓色彩的世界。这世上有很多秘密,不是每一个秘密我们都能知道。保持一些神秘,心中就会多一份爱慕和敬畏。

长大了的黄丝菌没有丝毫名门大家的傲慢与做作,一身金黄金黄的曳地裙装在老林里明丽地闪亮,像布满夜空的星,艳丽妖娆。我们追求的目光总能很轻易地在雨后的山林里,捕捉到那些已经亭亭玉立的黄。小时候思维很简单,没有功利,没有杂七杂八,就是采回去,让心灵手巧的母亲,做一盘色香味升腾的菜,滋润一个少年的谗梦。

德国人会吃,黄丝菌在他们手里,变得和德国香肠一样有名,只是那价格,比香肠要贵很多,用我们乡下人的话说,是“豆腐吃出了肉价钱”。可就是这么珍贵的东西,乡村的餐桌上,经常都有。奢侈吧!但那时若真有香肠与黄丝菌的选择,我想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狼吞虎咽香肠。

浪漫的法兰西人更富想象,它们会掺些奶油和香草在里面,把黄丝菌的香味发挥到极致。我们的吃法就简单多了,就像那时的生活,直白地撕成丝状然后爆炒,带着些筋道与柔滑,又香又糯,味道鲜美极了。奢侈一点,从稀稀疏疏挂在梁上的几块腊肉上切下一小条,薄薄地切上几片,炒进那些黄艳艳的野味中,那个香啊,任时光打磨,记忆褪色,也不曾改变。

黄丝菌的旁边,分散着一些刷刷菌、鸡蛋菌和其它一些不知名的菌子,时间长了,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都认识。顺手采回去,不同的菌,不同的滋味,滋润着不同的日子。

那些年的夏天,黄丝菌一直是我们餐桌上的一道主菜,艳艳的丰富着我们贫瘠的生活,滋养了艰难的岁月。只是离开小村后,几十年再没吃过,偶尔想起那时滋味,心里蛮想再尝尝鲜。问村里的祥云兄弟,说这些年黄丝菌俏得很,外面的客商一批一批来收购,甚至出口到海外,已经稀少。我替乡亲们高兴,过去不值钱的东西,现在也可以换回一些财富。但同时,心里多少也有一些隐忧。我读过一些资料,知道受菌丝体培养技术的制约,黄丝菌的人工驯化至今没有取得突破。也就是说,黄丝菌无法像香菇、木耳那样通过菌种大量人为培植,市面上所有的黄丝菌,都是野生的。我真的害怕,俏起来的黄丝菌,会像冬虫夏草那些珍稀资源一样,遭遇掠夺式采集,造成生长环境和植被的破坏,最终导致黄丝菌妖娆不再,香消玉殒。

有那些鲜美的记忆,吃不吃黄丝菌已不重要,唯愿我的乡亲们利用好,更要保护好那些珍贵难得的黄丝菌与生长环境,别让它们在我们手中,真的不复存在。

粗俗的三匹灌

这是一种茶,浓酽的滋味中饱含着纯朴的乡土气息,在旧时的小村,就像琼浆玉液,为田间劳作者们解渴祛暑。

我不清楚它们的来历,也不知道满山遍野的树木里,哪些叶儿会变成它们。只知道它们在小村的山林里悄然生长着,像一个神秘的所在,至今,也没有机会一窥芳华。

三匹灌茶叶倒是印象深刻,粗犷的形态,憨厚的模样,一如村里的乡亲,伸出手掌,就是一把蒲扇,收拢手指,就是含蓄的力量。三匹灌在洁白的陶瓷茶壶里打开蜷缩的叶片,伸展出原有的浓眉大眼,只三匹,就能染浓一壶山泉,酽酽的茶香,直白地飘荡出来,混入黄昏袅袅升起的炊烟,一整座村子,顿时恬静。

“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在中国,茶伴着我们的先祖一同走进生活,滋润着我们的身体和那些波澜壮阔的岁月,几千年了,不曾改变。即使在世界融会贯通到如此的现代,各种饮料轮番登台风靡,也始终没有压倒茶的声势。我们每一个平凡安宁的日子里,茶依然是不可或缺的伴侣,像有着千年的血脉亲情,不可分割。

关于三匹灌的来源,一说是山里的大茶树,一说是海棠植株上采摘的鲜叶,晾晒干枯后,经久耐泡,香气浓烈,红亮透明的汁水不仅过夜不馊,清纯香味反而愈加纯正回甘,特别止渴解暑,去乏提神。而三匹灌源自何时,似已难考。它的名字,不像“龙井、碧螺春”那么雅致,也没有“六安瓜片、老君眉”那么形象。或许就源于“三匹叶子一壶茶”的个性,名字也如此直白简洁。我在小村炎炎的夏日里行走,三匹灌在一壶清泉里沉静。走得嗓子发痒了,一海碗凉凉的三匹灌就翻江倒海般落进我的肠胃,滋心润肺,一会儿就暑气全消,通体舒畅。

妙玉不这么喝。贾母、黛玉和宝钗也不这么喝。她们闲情逸致浅浅地饮,慢慢地品,谈天说地。只有刘姥姥和我们一样,接过贾母尝过一口的“老君眉”,也不嫌弃,一口喝干。喝干其实也没有多少,就半小盅。更不对口味的是茶不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百姓的生活,从来都是如此干脆利落,讲不了那么多的花架子。

妙玉看不惯了,嫌刘姥姥粗俗,连那只用来敬奉贾母后被刘姥姥沾过的可能很贵重的“成窑五彩小盖盅”也不要了,扯了宝黛二人的衣袖,带进房内喝体己茶去,还专门把自己常用的“绿玉斗”端给跟进来的宝玉喝,另眼相待,出家人修行的众生平等,此时在妙玉心里已如消弥的茶气,荡然无存。

不说她们了。她们太讲究,也太奢侈。还是三匹灌好,山里野生,不金贵,不娇气,也不嫌弃乡人俗粗,随便摘几把回去,搁在家里绿竹编制的箩筛里晾晒着,干与不干,都日夜香气扑鼻。渴了,泡一兩匹牛饮一气。困了,就枕着清香酣然入睡,日子也纯粹得如红酽清冽的汤汁,经得起时光的磨砺。乡村的生活,在三匹灌里更显清澈透明。

【作者简介】润玉,本名喻金刚,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文章见于《雪莲》《散文选刊(原创版)》 《散文百家》等报刊,著有散文集《心梦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