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牛汉不知自己的老师叫艾青

2021-09-22 02:12孙海佩
博览群书 2021年9期
关键词:艾青诗人诗歌

孙海佩

抗日战争是中华民族复兴之路上一个伟大的丰碑,战乱与抗争成为许多人人生道路的重要转折点,也成为此时中国现代文学的关键词。抗日战争爆发后艾青的诗歌有了新的转向与突破,他以高亢的情绪写下《北方》《向太阳》《吹号者》等一系列诗篇,用带着血丝的歌喉将我们民族的苦难与抗争忠实地传唱开来。而此时,14岁的牛汉因为战火肆虐不得不与父亲一道逃离家乡过上艰难的流浪生活。此后更是被迫一边流浪一边求学,过早地独自直面生活的艰辛。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童年,永远隐没在遥远的彼岸了。”

1938年春,不足15岁的牛汉在西安民众教育馆漫画班学习,班上共有三十几人,艾青是他们的绘画老师。不过这时候的牛汉尚不知晓这位高个子的蒋先生就是诗人艾青。

但过早地对生活艰辛的体验、对战争的痛恨与对党的热爱为他积极投身革命事业与日后的诗歌创作积累了宝贵的财富,他将写诗与战斗融为一体,骄傲地宣誓:“不能抛头颅洒热血去抗战,我就抛头颅洒热血般地去写诗。”

1947年下半年,牛汉与妻子所在的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为了躲避追捕,妻子带着孩子回到老家安徽桐城,牛汉则一个人流落到了上海,由上海学联安排,住在交通大学自治会的楼上。出于隐蔽需要,生活条件简陋,只能打地铺,房间中也没有桌子。在这样动乱、凄凉的心境中牛汉趴在地铺上陆续创作了几十首小诗,《我的家》就是其中的一首:

我要远行。

…… ……

妻子痛苦,

她不能同我一道离开南方。

我们生命相连,

离别,

好像一把刀子,

将一颗圆润的苹果割成二块。

哎、哎

各人带着各人的种子吧!

暴风雨来,

我们都出芽!

在中国

开花。

她希望

我将出世十个月的孩子带上。

她说:

孩子是诞生在地狱里的,

让他

到一个自由的旷野生长去吧!

我沒有带孩子。

我知道,

地狱就要倒塌了,

而我也就要回来。

当时牛汉一家人急切要到解放区去,苏北和浙南的某个海岛都需要人去,但这两个地方都需乘坐渔船渡海才能抵达。当时牛汉的第一个女儿已经出世,妻子要他带着女儿一起走,最终考虑到孩子的身体状况与战争环境的险恶,牛汉没有带上女儿,独自一人先行。

诗中用了一个非常新奇的比喻:“离别,/好像一把刀子,/将一颗圆润的苹果割成二块。”即使一家人天各一方,但我们生命相连,一家人对于革命终将胜利的信念是共同的共通的。该诗1949年5月在《红旗升了起来》上发表。此时,牛汉一家人早已团聚,共赴华北解放区。在四川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刘福春中国新诗文献馆中保存着这样一份珍稀文献——牛汉手迹《船夫》。该诗作于牛汉一家人去华北解放区前后,朴素的语言中记录的是诗人对党的热爱与对新生活热切的期盼:

我们终于来到

天空和地狱的边沿。

一条汹涌的河流着……

我们站在河岸上,

河的那边

就是华北解放区。

我们坐着一支小木船,

一个年老的船夫

把我们

摆渡到幸福

牛汉1948年8月抵达华北解放区后,在河北正定县华北大学学习和工作。而正是在华北大学,牛汉再一次见到了阔别十年的老师艾青——此时艾青是华大文艺学院副院长。那时艾青正住在天主堂内的一间平房中,生活十分艰苦。这一次牛汉抓住机会向艾青请教了许多有关写诗的问题。那时牛汉刚好写了几首赞美大自然的得意之作,拿给艾青请教,出于善意,艾青劝他:“不要再让别人看了。”

从此两人开始了长达一生的友谊。

1949年春,牛汉与作为军代表的艾青一同进入北平。牛汉接到组织安排,带领青年学生打扫天安门城楼,成为当时第一个打开天安门城楼的人。新中国成立后,两人之间的诗歌往来互动愈发频繁。1951年,深深关心着艾青诗歌创作动态的牛汉向他去信一封,对他的诗艺倒退情况提出劝勉批评之意;因为年轻气盛难免有些过激之语。艾青接信后并没有复信。后来牛汉回北京探亲,一到艾青家中,艾青立刻拉开抽屉笑嘻嘻地取出他的那封信:“我天天学习哩!”1955年春天,牛汉又担任了《艾青诗选》的责任编辑,多次到东总布胡同艾青的家中找他商谈,两人就选诗标准和诗歌艺术有过深入的交流互动。

不久以后,两人都被迫从诗坛淡出,但即使在最困难的岁月中,两位诗人对待生活的坚韧与骨气依旧使人佩服。两人都没有被现实的重压击垮,精神上顽强坚韧;最难能可贵的是,两人都没有在艰难的岁月中放弃诗歌创作。后来连艾青都不由称赞牛汉:“你真是一头牛,一头有角的牛。”

经历了长时间的分别与沉默,两位老诗人终于迎来了难得的重逢。1976年冬,一次下班回家路上,牛汉拐到西单副食店想买点猪头肉。偶然一瞥竟发现前面一位老人穿着脏兮兮的旧黄棉军装,头戴一顶战士的冬帽,从侧面看像极了艾青。牛汉难掩激动的心情,走上前去大喊“艾青!”艾青扭过头来怔怔地望着他:“你是谁?”接着想了想又说:“你是牛汉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艾青嘟囔着:“咱们都活着……”接下来两人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艾青更是激动地在牛汉脸上结结实实亲吻了一下。买猪头肉的事早被两位诗人抛在了脑后。

接下来两人交流了一下彼此的近况和住址,谁知粗心的牛汉忘记了门牌号码,找了几次都没找到,一两个月后才终于摸到艾青家中。去的时候艾青一家人挤在一间10平方米大小的简陋平房中。此时大地震刚刚过去没多久,因为担心余震,床上边架着防地震的家什,小屋显得愈发拥挤。以后二人的往来逐渐频繁,发觉艾青没有稿纸,牛汉又从人民文学出版社通过私人关系为他弄到1000张稿纸保证他的创作。

大约是1978年底的一天,牛汉接到艾青的电话,他兴奋地说:“我今天早晨写了一首《光的赞歌》,你快点过来。”牛汉立刻骑上车從朝内人文社往艾青家赶去,一见面艾青就操着浙江口音的普通话饱含激情地朗诵了这首两百多行的长诗,一边朗诵,一边打手势。朗诵完两位诗人激动地欢呼:“我们都是光的赞颂者!”

1990年8月下旬,北京学术圈开始筹办一场关于艾青诗歌的国际研讨会,几乎是同一时候,黑龙江北大荒也举办了一场丁玲学术研讨会。为了消暑,也为了逃避在京开会的沉闷,牛汉最终决定去黑龙江参会,动身前他特意带着外孙女去艾青家中拜访解释,说明自己想要去北大荒开会的心情。据牛汉回忆,那两年大概因为活得寂寞,艾青当时谈话声音不高,但对于诗歌的关注与兴味不减。坐在沙发上静静聆听的牛汉一边感叹岁月的无情,一边欣喜于老师的睿智与才华依旧。之后在丁玲研讨会上的即性发言中,牛汉特别提到了出发前去艾青家中拜访时艾青的近况与他对诗歌意象、语言问题的思索。

艾青复出后,随着政策落实,家中访客日渐增多,其中不乏老朋友与慕名前来约稿的编辑。人生彻悟之后带来的诗歌艺术的提高,加之沉寂多年自觉文债积压繁多,艾青总是尽力写作努力满足编辑约稿。但过度的劳累与之前积累的旧疾终究不免一点点侵蚀着诗人的健康。艾青晚年身体病弱,多次住院治疗,为了交流方便牛汉不得不多次往返医院,两位老诗人在病床旁也谈诗歌,也谈人生。

1993年为了编辑《艾青名作欣赏》一书,有几首诗的解析文章需要请教艾青本人,牛汉同诗人郭宝臣一同去医院看望生病的艾青。牛汉先问起《Orange》诗中的异国少女与艾青的甜蜜往事,但艾青显然不愿意多谈,后来看艾青精神不佳,谈话中几次昏睡过去,怕艾青身体不支,草草问了几句后牛汉等人打算告辞。走到病房门口的牛汉却突然掉头回来走到艾青身边,兴奋地对他说:“我得回报你一个吻。”艾青点点头,显然也没有忘记十几年前在西单副食店门口的那次重逢。站在一旁的郭宝臣不禁感叹:“你们两个人写了一首诗。”

1996年5月初艾青临走前,牛汉特意赶来病房陪伴,病床上的师友早已陷入昏迷但却很不平静。一生向太阳的诗人,在生命最后时刻依旧在发光、燃烧:“艾青逝世前的痛苦的痉挛,深深地昏迷,是很自然的,心灵的块垒化解不完,只有昏迷只有燃烧才得以解脱。”艾青走后,牛汉感叹道:

近20年来,因为编《新文学史料》,我曾多次劝说艾青把他一生所经历的重大的事写写,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艾青的记忆力是非常好的,60年前写的散文诗的题目和诗句都背得出来,一些大的事件他如何能淡忘呢?他的青少年时期,生活上,特别是感情上的经历,我相信他记得都非常清楚。他不愿再回忆那颗燃烧的圆圆的甜橙,以及其他重大的历史性经历,正说明他非常清醒而聪敏,也说明他仍牢牢地记在心里。不能逼他回答。

“时间顺流而下,生活逆水行舟。”这是艾青非常喜欢的一句格言,也可以说是艾青一生不屈灵魂与晚年超脱智慧的体现。艾青与牛汉都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人生,苦难磨炼了他们坚韧乐观又从容的品性。一位是历经磨炼始终向太阳的智者,一位是饱经沧桑依旧苦苦跋涉的行者。二人的诗歌在真实与质朴中承载了民族与个人的苦难,而流淌其间的又是两位老诗人亲历波澜壮阔的历史后诉诸笔端的人生哲理:二人将苦难深怀心间,却用诗歌之笔点亮彩色的生活与希望,让诗歌散发出陈酿的甘香。

曾有记者采访牛汉时问道:“您认为自己最突出的个性是什么?”牛汉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一种不服输的个性。”而对于自己诗歌中最突出最重要的东西,牛汉则认为是“生命的痛感。我一生的体验痛楚已极,苦乐悲欢,都是大地上长出的果子。我是凝结了全部的精气、心血和生命在写诗。”1978年夏天,复出后的艾青曾问牛汉:“你这许多年的最大的能耐是什么?”牛汉不假思索地给出了诗意的回答:“能承受灾难和痛苦,并且在灾难和痛苦中做着遥远的美梦。”

艾青一生都在提倡诗人要说真话,要有艺术修养。而这一劝诫对牛汉的诗歌创作是很有影响的。牛汉曾这样赞扬艾青的诗歌:

在民族危亡的关头,艾青将自己诚挚的心真正地沉浸在亿万人的悲欢、憎爱和愿望当中,他的所有的诗都与祖国和人民的命运息息相关,艺术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这种奋发激越的人生态度和创作精神,可以说贯穿了艾青漫长而曲折的一生。

…… ……

作为艾青的学生,半个多世纪以来,他的朴素而真诚的诗对我的影响是极其深刻的。从少年到青年,在他激越又带着细微血丝的号声中,我开始学习写诗。直到近十多年来,我已进入了老年,艾青仍然热忱地关心着我的创作。

作为老师,艾青教给牛汉的不只是单纯的诗歌理论与诗歌艺术的锤炼,更是以自己不屈的生命之魂展开了长达一生的写诗、做人的言传身教。牛汉总结自己的文学创作时表示:

我一生写诗,早年受父亲(旧体诗)的影响,追求永恒的宁静,清明的心灵感受,没有外加的,诗外的,有功利目的的宣传,我从不空洞地歌颂革命。

牛汉和艾青的诗都是这样,是由生命中流淌出来的最质朴、真诚的歌。而牛汉更是用自己的人生与诗诠释了自己晚年订立的人生目标:“有一个自我的精神境界,做一个顽固不化的‘活东西!”

艾青真正以老师的身份教习牛汉或许只有1938年春在西安民众教育馆漫画班时的短暂时光,但此后的漫长岁月中,二人在诗歌艺术上始终互相切磋、聆听;相似的经历与乐观坚韧的品性让两位老诗人在心灵上更加契合并互相欣赏,成就了一段宝贵的亦师亦友的师生情谊。

(作者系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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