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帖(组诗)

2021-11-11 22:24侯明辉
鸭绿江 2021年21期
关键词:人间大地

侯明辉

又一年

又一年了,北风吹过屋顶

庇护着老去的炊烟、院墙和灶火

积雪披满大地,故乡变成少年

每一粒雪都小心翼翼地变白

像星空,一点点照亮我的黑夜

安详且绵长

阁楼里,妻子正在晾晒一盆盆衣裳

五彩的丝巾

若一幅幅保佑的经幡,宏大、庄重

远山还在打禅,河流依旧诵经

所有的光和风声,都抚摸过我的头顶

又一年了,开始亦是流逝

与父书

不管是骑在你的肩头

还是躺在你的怀里

也不管你在人间劳作

还是在天堂漫步

我从未曾,对你说,我爱你。

仿佛这句话一说出来

就亵渎了你给予我的生命、爱和善良

青草坐满山坡,众神呵护四方

天堂人间,已不是只隔着这堆黄土

只隔着香烛、纸钱和这流逝的时光

消瘦,咳嗽,微微驼着背

老实本分的父亲

带着灌满铁粉的肺叶和不舍

把自己搬到了这张黑白照片的背面

剩下的心跳和疼痛,寄存在我的身上

灯笼互为倒影,火焰互相呼唤

我嘴唇紧闭,默默流泪,流泪地想

七月十五,十月初一,正月十五……

每一个日子,都是一列直达天堂的火车

若干年后,我就会来到你的身旁

父亲这一走,已经十五年了

多少次,我都想对泥土下的父亲说

我爱你

可嗓音里跑出来的总是娘身体尚好

儿孙听话、孝顺,今日天气转凉……

父亲,为了这三个字

我特意安排了这个春天

安排了这虔诚的佛经、细雨和草叶

我要把这句话,视为一脉单传的秘籍

小心翼翼地传授给我的儿女和后人

好让你给予我的爱,永不失传!

娘轻得像一阵风

沉重、冰冷,CT室的大门缓缓地关上

一切都与这个世界无关了

连候诊大厅里调皮的风,也被关在了外面

如此近地,扶着娘的头

如此轻地叮嘱着娘,不要乱动

八十三岁的娘,躺在这里轻得像一阵风

娘已无力再攥紧我的手了

她紧紧地看着我,显得那么瘦弱、胆怯

探测仪每运动一下,我的心就悬空一次

大脑钙化点增多、小脑萎缩加重……

诊断书上所有的文字,好像都认识我

但我,此刻对它们却是如此陌生、敌视

写给妻

似乎习惯性地拉下手,就是一天

机械式地抱一下,又是一年

二十三年简单、幸福、精打细算的时光

躲进了我们衰老的皱纹,就不见了

远方的儿子一句亲切的问候

才让我想起,遥远的鞭炮、喜宴

和你少女的盛开

二十三年了,说长不长

我习惯了,夜里搂着你的腰,才睡得踏实

习惯了把你的鱼尾纹、眼袋、白头发

都统一称呼为,我的老伴

二十三年了,说短也不短

我习惯了,饮食、喜好、起居与你雷同

习惯了听你的唠叨、对儿子的惦念

在人流中找到你

就像找到我自己一样简单

二十三年了,人过中年

四散奔跑的风雨

在你陡峭的锁骨上轻轻一晃

我的内心,仍感觉到一种战栗

熟悉你的每一根白发

像了解我自己的每一条掌纹

在这结婚纪念日

我为你,准备好了幸福的灯光、床和良宵

告己书

我真的以为,这瓦蓝瓦蓝的天空

就该这么美好,这么安静

就该一直蓝到,被风吹起的内心和湖底

常莫名其妙的空虚,常想去一次远方

而所谓的远方,也不过是百里之内的乡下

但这么多年了,我其实哪儿都没去

向前,或往后退

天空都会一点不差地按时黑下来

恰如我的影子,跟在我的身后不曾离开半步

低眉的银杏、香樟,一动不动

暮色缓慢地移动着湖水,从安静到安静

如我缓慢地移动着天空,从孤独到更孤独

罪己帖

已无力将这些光、阴影,拦腰斩断

无力摆脱松垂的眼袋、干咳和老年斑的堵截

我的内心和双手,越来越空了

并适应了白日指鹿为马,夜晚言不由衷

痛苦早过了三巡,蜜亦过了五味

剩下的光阴,越来越瘦,越来越少

这最后的白发,多像我体内那块反骨

我要用它,将所有的名声、劣迹,一一剜掉

对自己越来越不放心,我看到细腻、微凉

饱满多汁的暮晚,和它的隐秘之美

请允许,人们宽恕高举的火苗、树木

允许我,宽恕这个世界、迟到的春天和自己

从这雨声开始

一滴雨,要使多大力气,才能挣脱天空

就像我,要咬多少牙

才能捂住胸口,始终不喊出疼

这或轻,或浅的雨声

是一个人,无处躲藏的中年的喘息

是不远处,无法停止的流逝的河流

散落在窗檐上的雨滴,大度地

容纳着我的肉体、黑夜和为数不多的热爱

改不了的急脾气,暂时也不适合削发为僧

从这雨声开始,我与生锈的人间

背叛,谋反,成为自己的敌人

四面涌来的风,是我必须忍住的哽咽和心痛

大地帖

从微茫到漆黑,这起伏的山峦、河流

哪里是大地真实的面孔和身体

恩爱、反目,一笔勾销

哪处才有资格,成为大地的对手和敌人

蒿草长满大地,像我日渐衰朽的身体

砍下草木的头颅

和砍下我的头颅是多么相似

虫鸣鼎沸,旷野匍匐

一只拼命爬上台阶的蚂蚁

怎么看都是我的样子

谅解我的迟疑、肤浅和孤独

谅解我把他乡,认作老泪纵横的故土

在大地上,让每个孩子和微风,都落地生根

亦步亦趋,我不肯离开半步

须臾帖

阳台空悬于人间,在丰华新城

我的茶盏高于那几株槐树

高于远处的云朵

有寒流来袭,有雨滴飘落

有一如既往的小执念和小悲欢

如芦花,如我白了的头

听风,听雨,听一只秋虫爬过

应该有一只鸟

等我来后,再往南飞

一只灰麻雀,站在阳台的晾衣绳上

想起了菊花酒、15路公交车、某人的名字

我和这个秋天,越来越深

再次写到雪

再次写到雪,写大雪覆盖的人间

写它的洁白和光芒

也写我潦草地工路和乡愁

疾驰而过的大巴,拉着满满一车的冬天

顶着北风,扯着嗓子喊啊

烟雪溅起如白发,更如一个归人

这厚厚的大雪,宁静,苍茫

覆盖住了我的牵挂和永诀

也覆盖住了炉火的跳跃和忧伤

这么多年了,我总是把大雪,叫故乡

把飘落的雪花,叫亲人

把屋檐下的那盏红灯笼,叫俺娘

惊蛰词

有冷月孤悬屋檐,残雪高于茶盏

有一个人,为醒来的大地、河流和落日

奔走相告,喜极而泣

像另一个我,更像我逝去多年的父亲

风吹着泥泞的人间,也吹着我

吹着山坡,也吹着星空

真的想念,这些蛰伏隐忍的溪流、桃花

想念雁阵、细雨和春雷

像三月,虽抽象、遥远,但更真实

孕育着河床、灌木、子宫,万物始生

每一滴落下的水珠,都有更多的细节和表情

像惊蛰,更像给我续命

浅尝帖

是的,没有什么大事

我和这个世界

同一刻变黑,又同一刻变白

有衣锦还乡,有神伤落魄

此生,我画细雨,画远山,画桃花

写俗不可耐的小诗,叫你亲爱的

这尘世太辽阔了,也太深了

我无法了解那么多

我的每一天、每一秒,都深陷于此

落日碎于河面,如星斗闪烁

天已经黑了,仿佛身边有另一个我

有时走得略快,有时走得略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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