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牛郎织女说话

2021-11-11 22:24
鸭绿江 2021年21期
关键词:小钟老板娘师父

茸 木

上篇

这把削铁如泥的电工刀是师父在与世长辞前送给小刁的。它很快取代了原来的那把,也在墨绿色大帆布包的里层,就好像它一直是小刁的贴身之物。

五年前,师父在医院里住院,一天,他让儿子叫来了小刁。

五年前小刁25岁,单干已有两年,师父自然有两年多没见着了。

春天只是节气上的春天,医院里的暖气还有点烫手。病房是个三人间,每天二十元的床费可以全额报销。

房间里每个病人都有陪护的家属和不时变换的、来探望的亲友。他们全都在热气烘着的疾病味、消毒水味、馒头米饭小米粥味、重油炒大白菜味等庞杂的味道里攒动着。摆弄橙红黑白绿各种颜色电线都不晕的小刁被攒动得眩晕了。

师父床边的蓝色塑料凳看起来又薄又脆,小刁像放个纸团似的把自己放上去。他感到自己就是一截实心木头,口水根本无法下咽,只好囫囵含着。

师父的床在东面的窗子前,东窗外的柳树枝知道了什么,婀娜的雏形已经摆好了,在等风来。

师父是半躺半坐的,他展开左手说:“这刀,怕是,只有你用,才能掌握好,力道。”师父边说边把刀递给小刁,腾出手后把被子一点点往腰上面拽,一下,又一下。小刁看见肥大的蓝白条病号服里不着一物。师父突然抿开衣襟说:“你也看看,哪天,这些肿,挪到这儿,哪天,就是,最后一天。”

小刁背靠窗蜷坐着,正对着师父那迎着春光的浑圆硕大的肚子,浑圆里隐藏着某种婀娜,蛇样的条条青筋闪着冷艳的光,不禁让小刁怀疑那里面装的是别样的生机,而非即将熄灭的生命的火。

这个肚子让小刁后背生出几道冷汗,诅咒成真了,心里却是慌乱的。

师父还做了个决定,让二十岁的儿子对天起誓改行。去学厨师、学修车学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再干电工了。

师父对小刁说:“你跟着我那年是17岁吧?”小刁把眼睛从肚子上挪开,师父的声音在疾病的欺压下只能在水泥地面上爬行,这也验证了肚子里的东西。

师父续上气息继续“爬”,“跟着我,没几天,你的,小眼睛里,就全是,电了。电,老早,就知道,躲着,你,走道了。”

“这崽子,也想吃,想吃,电工这碗饭。四年了,两个傻大的,眼睛里,乱七八糟,啥都有,就是没有电!”说到电,有股电流应声而来,师父的声音被滋啦一声电大了,眼睛又大上了一圈,像再也闭不上。然后是偃旗息鼓的结束语:“这崽子的前面,没了我的屁股,他就得电死。”

从医院出来,那蜡黄的肿脸上镶嵌的两个大眼珠,还有那声“电死”合在一起,锲而不舍地一路追着。小刁在街边把口水吐干净了,就去把师父知道的这个电话号码注销了。联系活计早已不用这个号了。

回到家,小刁猴急地跳上炕,从最里面的炕柜抽屉里拿出田字格本,那上面的圆珠笔字迹已经长粗,数字依然瘦骨嶙峋。那几年师父给他的工钱,都不到应得的一半,他一笔没落都记着。爷爷说:“学徒学徒,咱图的是学。”小刁有小刁的想法,跟爷爷不一样,也只能先记着。

有的小活儿师父是不接的。在小刁眼里只有活儿,没有大小之分。披星戴月地回家比按点回让他踏实,好像自己在补偿那个本子。现在本子揉成了团扔进灶坑,旧账变成个大火团耀了一下眼。

小刁的摩托车几乎每天都风驰电掣地往返于杨树村和全安市之间。村里鸡棚多,杨树也多,高高的白杨相距都有两米远,远看却像是聚在一起,没日没夜地唠闲嗑儿。

小刁在树下一闪而过时,树下空空荡荡,可他的一闪而过难免引来树木以外的好奇。

村里有个“一等闲人”,因为有退休金可拿,每天挺胸抬头,像在四下找人比个头。他在食杂店打完一锅一毛钱的麻将,就在村里闲逛,显摆只有他的闲才是一等,几年如一日,从不厌倦。

但闲出的好奇却琢磨不出小刁搞装修能赚多少钱。

爷爷的眼皮快把眼睛盖上了,不急不忙地说:“你见过一个打零工的挣大钱了?”再问,还拿眼皮盖眼睛:“花的比挣的多。”

闲人想起村主任的话:“一个低保户的名额你们争抢的就差支黄瓜架了,整个杨树村就刁家的老爷子一次也没提过。”

闲人觍着自己走南闯北的见识,虽然这见识不过是赶通勤车上班下班,说走南闯北很牵强,可总比一辈子就是从炕头挪到苞米地的老刁头强吧?“就他那睁下眼睛都费老大劲的样还能不想白领钱?爱谁信谁信,我是不信,主要是没那个脸吧!”闲人背着手,望向村东头刁家的方向,“老刁头也是可怜,好不容易一个人养大的儿子却不学好,年轻力壮的就去吃牢饭了,还妻离子散的。不对,子还没散。刁家的几亩地,早租给别人种了,房子也还是三十年前的,这么些年也没见添什么家什。孙子老大不小了也没见领回来一个半个女的,跟他一般大的怕是孩子都上学了,马上耽误一辈人了。”闲人豁然开朗地竟脸红脖子粗起来——那是为自家有坚定不移、春种秋收的孩子而骄傲出的红与粗。

他没有看见刁家厨房的里间前两年添的冰柜。那里面左边是小刁给爷爷买的冻饺子和冻馄饨,右边是几大袋小刁和爷爷一起给大黄狗做的、加了白菜胡萝卜和碎鸡骨的玉米面饼子,做一次够大黄狗吃上两三个月,不过他时不时要提醒爷爷想着喂。爷爷和大黄狗都饿不着,小刁戴着摩托帽才安稳。

全安市的大小街道像电路图,小刁是畅通无阻的电流。

爷爷的门牙上下对称地掉了两颗,下面的白天还插在牙龈里,吃饭时再拿出来,上面的没法插上去。晚上,两颗牙团聚在一个小调料盒里,爷爷说他的东西都攒着,到时候一起带走。

每次小刁说“明天我有空,咱们去镶牙吧”,爷爷都板着脸说:“浪费那钱干吗?我还能活几年?谁家老头老太太不缺俩牙?咱不干用钱换牙的事。”

小刁买的高利息债券快到期了,他想到时候把钱取出来,一摞摞扔炕上让爷爷看看,一撞哗哗响的,翻着钱花,镶几颗牙还不是芝麻大的事。

每到小刁休息时,他都会给爷爷改善生活。爷爷把小刁买来的熟肘子切块,放在盆底,再撒上姜片葱花,倒些酱油,然后放些土豆块,再添上热水。银白的大盖帘再摆好一盆泡好的大米,米香肉香土豆香,香气混在一起像成精了一样,东屋绕完绕西屋。爷爷望着缭绕,缭绕里有软烂烂的肉和土豆,哼段小曲再添两根柴火。

村里有人家托“一等闲人”来提亲,这家女儿的眼睛有明显缺陷。

小刁说:“她跟人说话像跟老天爷在唠嗑儿,还比我大两岁,我可不想找个姐。”

闲人嘴上不停地劝,心里却想,怎么看都像个刚起出来的土豆,泥巴溜湫的都找不着脸,没有点毛病的哪个会稀罕土豆子。

小刁还是说,不想找个姐。

闲人边往外走,边嘟囔“这破家还挑”,顺势踢了一脚灶坑边几根烧火的苞米秆子,“老大不小了,也不怕憋出病。”

下篇

小钟跟他们仨来这家美容美发沙龙打工刚好两年。他们仨中有两人是情侣,另一个是小钟姑姑家的丰哥。他们仨在楼下的美发沙龙,两个男的是美发师,一个女的是洗头做杂事的小工。

早上八点,两台电动车一前一后,从杨树村风驰电掣地到全安市的这家美容美发沙龙。两个女孩斜背着的小皮革包啪嗒啪嗒打着后腰眼,带着欢快一起跃进店里,就像是来做美容美发的客人。

小钟的美容按摩是速成的,手劲却是天生的,柔中有韧。按头部时一个胖女人说,就像接通了电源,麻酥酥的,可得劲了。被她服务过的,有的再来,贵人多忘事的叫不上工号,就找那个嘴唇自然红的女孩。

老板娘喜欢小钟干活儿的手,不喜欢她总是红润的嘴。

“才二十岁记性就这么差,我还得说多少遍,边干活儿边卖产品,卖产品,卖,卖!”老板娘的声音劈头盖脸,像在劈柴火。

“我都记着哪,前天不刚卖出去一套吗?你说我一揉她们就困,像三天没睡觉似的,怎么提卖东西呀?等醒了,我有时候是忘了,有时候还以为说完了呢,说多了像嘴漏似的,人家烦了再不来了咋整?”

老板娘盯着这个城边村子里来的一根筋,这张大圆脸若不是赶巧有张红润的小嘴,真是没法多看几眼。

中午不让她买韭菜盒子,她买韭菜馅饼,吃得哪儿哪儿都是味,吱吱吸着牙缝里的韭菜屑还说:“真好吃,我就爱吃韭菜馅的,不放鸡蛋才好呢,鸡蛋一股鸡屎味。”

“真是气死人不偿命,还想让我给她介绍对象。”老板娘心里哼哼地生气,“不过白日梦就是收费我也收不到,让人家随便做吧。”

小钟没活儿的时候就爱回想几个难忘的夏夜——四个人坐在灯火通明的大排档,像城里人一样,虽然说的还是店里的事。

有一次他们遇到了小刁,小刁请他们喝旁边摊位的酸梅汁,吃蛋卷冰激凌。

出了杨树村,人都变大方了,城市让人变大方,真是大方的城市。

小钟头发上别着凉丝丝的风。天上挂着几颗星星,像风铃,天空太遥远,铃声传到耳边时已静悄悄的了。在后座的,是她又不是她,家在天边就好了。

家在哪里呢?载她的也不是丰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管他是谁呢,重点在于,他们返回的是城里的家。

发酵后的鸡屎味主动热情地扑上来了,梦就醒了。

年迈的灯光从鸡舍高处的小窗里爬出,鸡像是患有不可治愈的牙疼似的,哼哼唧唧的不睡觉。你如果没在这种挤在一起的声音里疯掉,也会在重复的喂鸡、捡蛋、起鸡粪的活儿中疯掉。爷和奶、爸和妈却一个也没疯,整天为了鸡进进出出,跟那些鸡才是一家子。

小钟是要把自己将来的家安在城里的,她可不想闻一辈子鸡屎味,她要做个城市人,冬天泡热水澡,夏天天天冲凉。

老板娘曾请她们去过一次高档洗浴中心。小钟这也摸摸那也摸摸,按摩床也爬上去躺一躺,老板娘一把拉起她说:“别处躺去,套餐可不含按摩。”

“这玫瑰花瓣使劲撩撩没事吧?”

老板娘气呼呼地瞪她:“吃也没人管。”

蓝汪汪的游泳池,晃悠悠的大吊床,各式各样热死人的蒸汽屋,原来城里人爱蒸自己玩。躺在黑乎乎的热石子堆里看手机,也不怕给自己蒸熟了,给手机蒸爆炸了。蒸好了自己,在没边没沿的大厅,慢悠悠喝着茶水聊着天。玻璃顶棚白云朵朵,帅哥美女也如云,像电影一样,舒服死了。

小钟单独睡的里间,离扩建后的鸡舍更近了。躺在炕上,鸡的声音也跟着上炕了。“鸡,你一个牙也没有,哼哼唧唧的就能长牙了吗?我要是有劲一定把鸡房弄扁,把鸡蛋都踩碎,我可不爱吃鸡蛋,我就爱吃香肠。”

夏天要过完了,丰哥对小钟说,他们仨要去市中心新开业的一家大型连锁发廊了,那里的提成高。可那个店没有美容项目,他们问小钟愿意做美发小工不?小钟说老板娘对她好她可不走,他们三个真不仁义。

丰哥心想:“这傻胖丫,自己在这儿还不得挨欺负?”又想,就是被欺负了她也不知道,也就不跟她一般见识。

小刁那天停下来只是想喝杯酸梅汁,看到小钟后,他忘记了自己要干吗。

小钟接过丰哥不吃的冰激凌,左手的一口,右手的一口,吃完笑着说:“吃急了,脑袋有点疼,就是脑袋瓜子里的脑仁疼。”红艳艳的唇上还粘着蛋卷屑。

要是多遇到小钟几次就好了,给她买东西吃,不停开合的嘴,红彤彤的让人欢喜。

就是师父给小刁电工刀那年,他给小钟家重扯电线,换几个开关。吃饭时,小钟还不是小钟,是个绕桌走的十四五岁的胖学生。

她说:“你们老挪那个盘子干吗?不知道我就爱吃香肠啊?香肠在哪儿我就得在哪儿!”

这句话带着一种味道,正千里迢迢地返回来。

小刁在炕上铺了个半尺厚的单人床垫,除了冬天,他都相当于睡在床上。

酸梅汁酸得他一会儿床上一会炕上地滚着,外屋冰柜也配合他用声音在滚。小刁像熟练工种那样,刀,从手掌大的深棕色硬皮刀鞘里拔出,与手成为一体,塑料水管旁还堆着沙子水泥,乱哄哄的房间里孕育一种杀机。这些有红有蓝的管子,走冷水或热水,最后它们中的一根,只有一根被随意拿起,小刁在眨眼之间已一刀下去,刀口的深度从来都是拿捏得恰到好处,以至于这根水管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带着半指长的伤口了。它会有蓦然回首的一天,那天也许很近也许很远。

新买的衣物,小山似的,半铺炕都跟着簇新了。

因为暂时要跟小钟一起上下班,他特意去逛了趟全安市最大的商场。在寻找物美价廉的衣物的同时,竟看到了师父的儿子在卖鞋。商场里外好像不在一个季节,外面的秋风已刮得肉疼,里面的“这崽子”还穿着卡通图案的半袖T恤,头发吹得好似又长出了半个脑袋。时间跟电流一样跑得贼快,这小子都有25岁了吧,看样子只要电吹风不漏电,电死的可能性不大,师父在地下大可高枕无忧了。

大黄狗昨天开始在屋里睡觉,它也许还处在兴奋期,东屋西屋窜来窜去。一道寒光后,电工刀牢牢地刺进门框,黄狗瞬间逃到东屋,没再出现,不知道是看见了还是感受到了那道光。

据说,七岁的孩子在农历七月初七的晚上,在黄瓜架下,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就能听到鹊桥上牛郎织女的悄悄话。

小刁没有听到。他蹲在黄瓜架下,毛茸茸的叶子提醒他,单薄的红砖墙外有话传来。

“没妈的孩子呀就是棵草,没妈的孩子不能听到牛郎织女说话。”

他可不想听牛郎织女说话,他要跟织女说话,说许多的话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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