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戈达尔的诗性与野性
——以《狂人皮埃罗》为例分析戈达尔的电影风格

2021-11-15 00:33
声屏世界 2021年4期
关键词:费迪南戈达尔玛丽安

戈达尔说过,拍电影就是写作。而纵观戈达尔的电影,可以得出,文学之于戈达尔的电影,譬如宗教之于信仰,艺术之于生命。戈达尔代表了“新浪潮”电影作者的一个发展方向:始终桀骜不驯地挑战传统电影规范。

《狂人皮埃罗》就是一部极有代表性的作品。该片改编自莱昂内尔·怀特的小说《沉迷》,讲述了费迪南为摆脱沉闷乏味的中产生活,带着女友玛丽安来到南方,但二人爆发感情危机,最终酿成血案的故事。其叙事类型属于黑帮、犯罪片,但是电影独特的风格特征,使得整部电影脱离了传统意义上的叙事特征,充满了个性化的表达与自我宣泄,对于传统的银幕幻觉认同心理进行彻底颠覆,不断挑战观众,挑战电影的标准。本文从戈达尔电影《狂人皮埃罗》的叙事风格与表现手法等方面,阐释其蕴含的诗性与野性。

诗意与文学气息

影像的诗意呈现。电影开场便给到了一面湖泊的全景,夜幕下紫红色的湖面,闪烁着波光。配合独具风格特色的旁白,画面充满了静谧与浪漫之感,为全片奠定了朦胧浪漫的基调。接着,画面接到费迪南坐在浴缸里,摄影机在侧面固定拍摄他的近景,再切换到中景,费迪南的女儿进入画面,他始终念着手中书上的内容。整个情节只有两组固定镜头,配合人物的表演,画面机械但不死板,体现出费迪南的压抑与对现在生活的无感与厌倦,他向往着他所念的诗歌与散文,向往自由与自我,他的向往都在书中,而非他现在的生活。

画面逻辑性减弱而感性与诗性占据主导的情节,集中在费迪南参加宴会时。戈达尔将镜头固定在一面墙壁前,所有人物在这面墙前一字排开,如同戏剧舞台场景,人物进行平面化的二维表演;人物自身也几乎没有移动,只是进行着对话,只有画面与画面之间,镜头进行机械的位移以及景别的转变,摄影机从始至终是固定。并且,在这一情节中,戈达尔将灯光设置得尤其独特,从红色到蓝色再到绿色,单色的诡异灯光充盈着整个狭小的“舞台空间”,并且每组画面之间进行着毫无逻辑的切换,只有两个画面是正常光线。主角费迪南总是从画面右侧向左侧转动,通过这荒诞不经的滑稽“舞台”,其中不乏大量失误性质的跳接镜头,却能从失误中却能找到有趣的内在联系与逻辑,凸显出了费迪南对于这群身处上流社会,对于物质的追求大过精神追求的人的不屑与调侃。用灯光的颜色与转变展现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物质世界,以及费迪南内心的乏味无趣与孤独。女人的衣着也在画面中间发生着变化,她们渐渐裸露上身与男性进行交谈,宴会变得异常诡异,这也表现出戈达尔对于性与女性的个人化观念。影像风格化的处理,将电影情节与人物淡化,充斥期间的只是大量色块的拼接与组合,如同立体主义绘画,似乎只是个人观念与情绪的抽象呈现,浪漫洒脱,形式大于内容,强调出了人物内心的波动与思考,也颇具诗性。

戈达尔打断影像的逻辑锁链,稀释连贯并使其松散,拒绝用情节来统一视角,让叙述变得不稳定、不连续。插曲与意外往往会成为决定性的影响因素,也因此被赋予更多额外的信息含量。电影在情节的发展与推动之间,总是会跳接一些风景优美的空镜头与漫画或是绘画的局部特写快速组接。这些画面跳脱、无拘束,多出现在情节与情节之间承前启后的地方。破碎的画面组接似乎将观众的惯性思维打破,但是从中又能捕捉到其存在的合理性。每组画面都与情节相呼应,具有强烈的隐喻性与暗示性。例如,在两个追捕玛丽安的人出现在公寓时,画面跳切到一个用大量湖蓝色绘成的抽象派风格的人像,面部狰狞,而两位男人正是身着湖蓝色衬衣。这种画面的组接让电影所呈现的画面语言更加抽象,为影片增添了几分暧昧不明,也给予情节更多内涵性的延伸,给予观众更多思考的空间。

戈达尔的跳接还刻意将时空顺序打破与颠倒。在费迪南与玛丽安第一次逃走时,两人行动的地点在看似混乱的剪辑之中充满了不确定性。但正是这种混乱与不确定,烘托出了二人当时内心的交错不安、混沌与迷茫,充满不安感,但也充满了疯狂。方向未知,地点混乱,唯一的确定性是二人一同逃走的行动。这样的表达方式,淡化了时空观念而强调出了人物本身,凸显出了内心的动荡与癫狂。这也与诗歌颇为相似,不拘泥于形式,可以天马行空,穿梭于过往与未来,交错与凌乱之中散发着独有的美与吸引力。

当玛丽安不辞而别,费迪南坐在铁路上似乎是要寻短见。戈达尔也采用固定镜头在一侧进行全景拍摄,观众虽然看不见费迪南的脸,但是却能从周围环境的寂静与荒凉感受到费迪南的绝望。接着摄影机渐渐向右摇,费德南从中间位置到了画面左边,摄影机停下,一棵枯木倒在他左侧的树林里。画面中渐渐传来越来越大的火车轰轰的声音,费迪南在火车从画面右侧驶来的前一刻跳离了轨道,跌跌撞撞走向那一棵倒塌的枯木,并向树林深处走去。戈达尔将一个被抛弃了的男人的绝望在克制与冷静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用枯木呼应费迪南的现在,用不变的固定长镜头还原绝望到放弃的时间。隐喻性与真实感混杂在画面之中,作为修辞为“诗歌”增添些许情感的共鸣。

在影片结尾,随着一声爆炸的巨响,画面切到一个海岸的大远景,在画面左侧1/3处是浓烟滚滚火光四溅的燃烧着的小岛,右侧2/3是平静的蔚蓝色的大海,阳光照射在海面上还闪烁着银白色的光。整个画面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猛烈的爆炸之后余下的死寂与惊慌,然而广袤的海将恐惧弱化,仅剩下惋惜与感慨,以及对于死亡的戏谑,令人思绪万千。似乎这一切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早已注定,事实结果恰如这片海,永恒不变。接着摄影机缓缓右移,小岛渐渐出画,只剩下大海与天空,剩下宁静,充满诗意与韵味。结尾在人物激烈的情绪化行动之下突兀结束,但是余下充满诗性的空镜头融情于景,展现空间之浩渺的同时,也延续着内容的深度,足以撑起戈达尔想要表达的哲思。

台词的文学化表达。除了画面与镜头的文学化,诗与散文等文学概念还始终充盈着电影的语言与文字。戈达尔还善于运用诗意、碎片化、戏剧式的对白与旁白,将电影写成一篇富有哲思的长诗。哲理性的文学语言以旁白、对白的形式贯穿全片。

戈达尔在电影开头就让费迪南朗读文学,营造出浪漫而富有诗意的画面。在情节转换的节点,他也用章节的形式进行叙述,“第一章”“第二章”……费迪南自我旁白的声音冷静而深沉;在于玛丽安相遇后,两人之间破碎、跳脱而抽离的对白拼接成一段内涵深刻的“前言”,为每一段情节“作序”。并且在情节发展之中,戈达尔会突然在跳接一幅画面时配上抒情性的诗意化的旁白,使得整部电影沉浸在文学的欢愉当中,例如,“无数世纪如同风暴逃向远方,这是我们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梦”。这种结构为电影提供了更多的遐想空间,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让电影气韵悠长。

在电影的后半部分,费迪南与玛丽安逃到了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海滩。与此同时,费迪南开始写日记,没有旁白进行解释,整个画面里只有日记与手的局部特写,使得一切关注点都集中于文字语言的书写之中。日记语言简洁有力、短小凝练,但大多词汇宏大而深刻,充满了对于人生的思考。只言片语的咏叹中,能够折射出主角费迪南甚至导演戈达尔个人世界的庞大宇宙。在笔者看来,这是戈达尔对于镜头语言的结构,进而跳脱传统情节,消解故事,蔑视规则,崇尚感性与自由。

语言的文学性让电影不再是单纯的黑帮片,而上升为对更宏大的观念的思考,用文学的眼光去诠释一段俗不可耐的故事,将故事渲染成神秘而跌宕的小说,将小说在细碎与哲思的呢喃之中凝成一首诗,用其特有的变幻莫测的形式架构出现实与志向之间的具体矛盾,在真实中制造荒诞,汇成存在主义的内核。

挑战与野性颠覆

《狂人戈达尔》中充斥着野性的宣泄,展现出戈达尔对于传统的挑战。声音的特殊化处理,陌生化的台词与表演,跳脱与混乱,是无关观众的个人化情绪表达,是一种自我意志的宣泄,对于个人野性的充分释放。

电影一部分张力源自于戈达尔对于声音的随性把玩。不拘泥于特定的形式,《狂人》中声音元素的运用千变万化:声音先于影像出现、声画意义的对立与错位、真声效模拟假现实(表演越战)、噪音使用、音乐骤停等,描绘了一幅导演眼中那表里不一、人格分裂和噪乱不安的世界图景,也给观众提供了一个反思与匡正现实的材料。在宴会开始之前,戈达尔给到巴黎夜景一个空镜头,但背景音乐却是《命运交响曲》,似乎暗示着费迪南的命运在宴会时会发生转变;在费、玛二人私奔时,在镜头凌乱的跳接下,背景是二人平静的破碎的对话,拼接成一条模糊的行动线索;在第二次偷车的情节中,背景音乐多次骤停,将观众从紧张的情节中抽离出来。

不明朗的称呼是戈达尔对于自我认知与人际关系的粗犷表达。费迪南与玛丽安相爱,可是玛丽安从未叫过他费迪南,只叫他皮埃罗。不仅是情人,在任何人际关系中这都是极其荒诞的。事实上,“皮埃罗”是法国民间艺术中的小丑,穿着宽大的白衣白裤,满脸涂成白色,经常出现在哑剧中,民间艺人用这样的形象制成玩偶。如此具有隐喻性的名称,似乎已开始便注定了费迪南这场滑稽的“冒险故事”,他用与旧爱重逢时激起的最后的冲动,肆无忌惮地开始了一场无视规则的游戏与狂欢。他在路途之中从追求诗与远方的理想青年,变成沦陷于缥缈虚无的爱情之中的小丑。他的行动不再是自发地,而是被玛丽安的行动以及他自身的情绪所牵引,他不再是费迪南,他是玛丽安的“皮埃罗”。对于戈达尔来说,姓名在《狂人》中并不能作为一个人的全部代表,它只是一个符号化的标签与定义,没有血肉与灵魂,只是一种为了表达而表达的形式,是一种寄予情感的手段。姓名的不重要性,恰恰也体现出戈达尔对于世界的质疑与反叛。

陌生化的情节桥段也让整部电影充满了肆意而为的狂野风格。在费迪南与玛丽安第二次偷车前往海滩的路上,两人正热火朝天地谈论着彼此,但是费德南却突然用第三人称“她”来形容玛丽安,玛丽安询问费迪南在对谁说话,费迪南与玛丽安竟然转过头对荧幕之外的观众对话,瞬间粉碎了观众在电影发展中建立起来的角色认同感,分化了电影的造梦功效。于普通观众而言,这是莫名其妙、难以接受的,可是戈达尔却尽兴地运用着这种陌生化与戏剧性的手法。除了这个明显的镜头之外,《狂人》中还有大量演员直视镜头表白的情节,充分展现出戈达尔对于布莱希特间离手法的推崇。无视观众的内心活动与需求,自顾自地表达个人化的理念与想法,戈达尔对于传统叙事的极大突破,也能体现出他自身追求自由无拘束的野性。

除了电影语言的狂野与任性,戈达尔在男女情爱、战争反思等方面都有着自己独特的风格化见解。在《狂人》中,他弱化了男女之间情欲的表达,甚至对于男女之间单纯的性关系保持着不屑的态度。诚然,戈达尔也把满足、快感当作欲望的主要特性,并高度重视肉欲快感层面的欲望内容,但他还重视欲望与人的主体意识构造相关联的部分。按照他的展示,人的欲望满足不仅根据性本能,同时也根据主体构建的某些精神条件。从这个角度说,他的欲望观可能是更接近于萨特或黑格尔的。与《精疲力尽》中男性对于性本能的需要与克制不同,《狂人》中似乎根本没有情欲场面的表达,只有鲜少的言语上的戏谑与暗示。可是电影无法脱离爱情这一命题,从始至终,对于爱的渴求与追寻一直贯穿其中,戈达尔将二人精神层面的需求放大,将其作为爱情的绝对中心。当两人意志相背时,爱情不在。

关于战争,戈达尔始终在反思。模仿美国大兵与越南小妹的桥段,运用刻板印象将两者脸谱化,大兵嘴里念叨着“yeah”,越南小妹脸被涂抹成黄色,嘴里念念有词如同鸟语;火柴与手是飞机与导弹,掉进燃烧的水里。戈达尔的戏谑源自对战争的反感与厌恶,反过来越战对他的影响也十分重大,促成他对于战争乃至人性的种种思考。

结语

《狂人皮埃罗》是一部拥有黑帮电影的内在逻辑,却没有激烈的追逐打斗而充满着浪漫与幻想、诗意盎然、含义深刻的电影。在影片中人们能强烈地感受到其内在的文学性、散文化的表现手法。然而,戈达尔以固定镜头进行拍摄,以布莱希特式的陌生感旁观视角记录与审视画面中的一切,并且用画面跳接的形式,打碎原有的现存逻辑,又将时空移动、错置,充满着桀骜不驯的野性,不断挑战观众。因此,《狂人皮埃罗》是诗性与野性的交融,是戈达尔自我个性的宣泄与传统理念的颠覆,是一部给予视觉与心灵双重震撼,值得细细品味其充实而细腻的内涵的杰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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